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红楼之黛玉不欠谁》作者:非南北 文案 警幻:绛珠妹妹,你此番下凡,就把当年神瑛侍者对你灌溉之德那段公案了了吧。 黛玉:灵河岸边不缺水,谁要他灌溉? 警幻:不过让你还一生的眼泪,哭一哭又不会死人,你那么多废话干什么? 黛玉:嗯,我是要报恩,报林家的养育之恩,也要报仇,报贾家的灭门之仇。 警幻:……! 林黛玉带着仙识重生了,才不会为一块破石头流泪。她只想救了父母幼弟就回三生石畔继续修炼,但是…… 黛玉:我并不想在凡间当个皇后! 食用指南: 1、本文黑贾府,黑王夫人黑贾母贾政、黑史湘云、薛宝钗等,粉勿入。 2、背景架空,内容全靠脑补放飞,考据党慎入,踩雷请点×。 内容标签: 红楼梦 重生 情有独钟 宫廷侯爵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黛玉、三生石 ┃ 配角:红楼众和自创角色众 ┃ 其它:红楼梦 金牌编辑评价: 绛珠仙子带着仙识重生了,此生她只求保护父母弟弟周全,收拾四大家族为林家讨回公道。看着林家和睦美满,黛玉很满足。可这时却听说将来要继承大统的三皇孙非自己不娶!黛玉表示:最后一条我并不想要…… 本文设定新颖,三生石pk贾石头的设定别开生面,四大家族逐一打脸的情节趣味横生。本文从小处抽丝剥茧,一步步掀开四大家族的丑恶嘴脸,宅斗、宫斗、朝堂斗争穿插,情节高潮迭起、扣人心弦。 第1章 真相(虫) 兰台寺大夫、两淮盐运使林如海独女林黛玉死了。她死在京城荣国府大观园潇湘馆,死时凄风苦雨,身边只有丫鬟雪雁。荣国府是林黛玉外祖母家,曾贪墨林家百万家财,但便是如此,荣国府也没有她的容身之所。 死后,林黛玉觉得自己解脱了,可是她的魂魄没有等来黑白无常,却随着一股引力直上离恨天。魂魄越往上升,黛玉便越具有灵识,头脑也越发清明,记起许多事来:她本是灵河岸边三生石畔的绛珠仙草,下凡历劫还泪,那么此刻自己是前往太虚幻境销案,等待封神么? 想到父母惨死,林家败亡,黛玉觉得早知历劫还泪不止是自己一个人经历苦楚,尚要连累林家就此绝断,这灌溉之德不报也罢。不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终身不列仙班又如何? 将将脱离凡胎肉体,遥远的离恨天记忆和人间记忆夹杂涌来,让绛珠有些分不清虚幻和现实。一边厘清天上诸事,一边又因凡间之恨心痛不已。在黛玉看来,凡间短短十几年,那些刻在心上的爱和恨,才是令自己刻骨铭心的人生。想到自己死得不明不白的父母,夭亡的弟弟,黛玉心中只恨,如果自己因几瓢被强加的甘露就要还泪,那谁来还林家满门? 一面想,一面走,绛珠并没有径直去太虚幻境销案,而是前往灵河岸边、三生石畔故地重游一番。三生石依旧矗立河边不知岁月,当年那株得他庇护的绛珠草生长之地却空空如也。 “桃笑姐姐,听说这次下凡历劫,只有神瑛侍者回来销案,绛珠仙子并没有回来。”黛玉正立在三生石畔回忆往事,猛的听到人声,且说的是自己。她顾不得愤恨难过,忙一闪身,钻入三生石底。她如今不过一缕灵识,有三生石做掩护,便是仙子也看不见她。 “不回来又有什么用?三生石畔历经千年的修行,却因哭干眼泪亡了形神,她便是躲到天涯海角,这一世修为也是毁了。再说,绛珠还担上了毁灭林家百年根基的因果,便是她尚未哭干最后一滴泪,保住最后一缕灵识,天庭为了给林家一个公道,绛珠也是要魂飞魄散的。”一个空灵悦耳的女声说。黛玉心中踹度这只怕就是之前说话的女子口中的桃笑姐姐了。 黛玉猛然间听到这样令人震惊的真相,恨得睚眦欲裂。可惜她只是一段灵识,漫说出去讨个公道,便是一露面,怕就要被天庭诸神捉去判个魂飞魄散。她只得强忍心中愤怒,且听这两个仙子说些什么。 “天庭若要给林家一个公道,许林家人重生一世不就行了?为何又要向绛珠讨公道去,绛珠喝了孟婆汤下凡历劫,她知道什么?”另一个清脆嗓音的女子说,语气中充满对绛珠的同情和对天庭的不满。 “林家人既是枉死,按阎罗殿立法,枉死之人不得进入轮回,林家一门,算是就此绝断,连进入轮回投胎都不得,哪里还能重生?林家虽然冤屈,到底是天庭的不是,地狱按律执行有什么错处?天庭不愿与地狱相争,只好一气算到绛珠头上,左右绛珠已经不能辩白,任由编派罢了。”那叫桃笑的女子说。 “绛珠也真是冤屈,谁叫这灵河岸边得道的花草许多,独她一人练就灵河之精呢?引人觊觎,也不过怀璧其罪罢了。桃笑姐姐,你刚才说林家之人都是枉死,难道林家满门没有一个寿终正寝么?” 那叫桃笑的女子隔了片刻才低声说:“林家人不枉死,绛珠下凡后乃是侯门贵女,得家人宠爱,怎会整日迎风洒泪?绛珠托生到林家,就注定林家人不得善终了,林家落得越悲惨,绛珠便越容易还泪,绛珠泪尽,灵河之精落入他人之手,千年修行与人做嫁衣裳。”说到这里,黛玉听到那叫桃笑的女子轻声叹了一口气。 “桃笑姐姐,你说为什么那绛珠和神瑛都喝了孟婆汤下凡,便是神瑛侍者曾以甘露灌溉,她也当不记得了,为什么绛珠看见神瑛还是忍不住哭呢?若是绛珠不哭,哪里会失去灵河之精?”另一个声音略轻快一些的女声又问。 “这我却不得而知了,许是……” 那叫桃笑姐姐的仙子一语未了,又响起一个和煦温暖的声音,让人如沐春风。“桃笑、李妍,你们两个不好好当差,到这里来做什么?” 黛玉听到这个声音一惊,就是这个如同冬日暖阳般的声音,曾在自己刚刚幻化人形的时候劝自己下凡历劫,还了神瑛侍者的灌溉之德,好将修行更进一步。当时自己什么都不懂,还对这个神妃仙子一般的警幻仙姑感恩戴德,不想她为了骗取自己的灵河之精,不但害得自己毁了修行,还害得林家就此绝断。 “警幻姐姐来了,我和李妍妹子到这里取些灵河水回去酿酒,这就走了。姐姐今日怎么有空到这里来?”黛玉听见那个桃笑的声音说。 警幻见桃笑、李妍果然抬着水桶,便冷哼说:“还不赶紧回去,新酿的千红一窟、万艳同悲正好灵河水不够了。”黛玉不知什么是“千红一窟、万艳同悲”,只听那桃笑、李妍似乎很怕警幻的样子,忙应了是走远了。 黛玉原本躲在三生石底,但是不知怎地,她明知自己只是无形无色的一段灵识,却也怕警幻得很,用力的往三生石内挤去。 警幻驻足在三生石畔,蹲下身子看了一下当初绛珠草生长之地,便盘膝而坐,掐着指诀口中念念有词。警幻施法期间,黛玉只觉一股引力牵引自己,自己不自觉的就要往警幻处飘去。 但是她方才听了桃笑、李妍一番对话,哪里还敢在警幻面前现身?死死贴着三生石,就在她快要坚持不住,向警幻飘去之时,三生石生出一股引力将她灵识吸住。黛玉只觉浑身难受,仿佛五内俱焚,却终于没被警幻的口诀吸引过去。 警幻感知绛珠草灵识已经上了离恨天,但是无论她如何施咒牵引,总是引不出绛珠最后一缕灵识,她和神瑛侍者骗取的灵河之水聚集的绛珠泪也因没有绛珠灵识做引,无法聚集成灵河之精。 警幻无法忍受这样的功亏一篑,因而她今日特地来到绛珠生长之地,用绛珠当年生长的土壤做引施法,但是依旧没有寻到绛珠灵识所在。警幻进入空明之后,来到一处白茫茫的所在,她能感受到绛珠灵识就困在这混沌之中,自己却无论如何牵引不出。 这样的法咒极耗法力,警幻施法盏茶功夫,已经汗水涔涔,支撑不住。她只好收了法力,萎顿在地上喘气,休息好一会子,警幻体力恢复了些,方站起身来,朝太虚幻境方向走去。 而黛玉在警幻收了法力的片刻,也已经支撑不住,没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黛玉悠悠醒转,对周围的一切又有了感知。无身无形,自然也无泪。但是她此刻只觉无比痛苦,想到父母、弟弟从此魂飞魄散,连进入轮回的机会都没有了,怎能不恨?她恨警幻欺骗她而连累无辜,也恨自己轻信警幻,不但害了自己千年修行,还连累父母亲人。 黛玉不停的反问自己该当如何,心中祈求自己再得一次机会,只求救父母幼弟脱离苦海。 许是黛玉灵识心诚,被上苍感知。这日黛玉再次祷告之时,脑海响起一个略低沉但又好听的男声:“本座已经知你冤屈,林家尚有一线生机,需你用修行来换,本座只问你愿不愿换?” 黛玉猛然感知人声,吃了一惊,但是听那男声语调平和,让人生出信赖之感,忙回应道:“无论多少年修行,我都愿意。只不知是哪位仙尊在说话?” 那男声道:“我和你相伴千年,你却不知我是谁,偏生去信邪神,招来大劫。也罢,原是你命中当历这劫中之劫。”黛玉本就聪慧,听到相伴千年之语,又想到警幻做法念咒时三生石上生出的引力牵引住自己,自己才没被警幻引去灵识,便猜和自己说话的乃是三生石,脱口道:“仙尊是三生石?” 那男声叹息道:“你聪慧如斯,当初何故受警幻欺骗?真真命中劫数。” 和绛珠对话的男声自然便是三生石,一石一草灵识沟通,说是对话,却不过是灵识间的信息交换,自然无人能听见。三生石将前因后果告知黛玉:所谓灵河之精乃是草木修行后的内丹,草木从发芽一刻起,就纯取天地灵气,日月精华生长,草木内丹是最纯粹的。绛珠草又生长在灵河岸边,灵河水之精华凝聚的内丹更是九天之内独一无二的。在绛珠草将将通灵,尚未化人形的时候,神瑛侍者日日来灌溉,不过是欺骗绛珠的第一步。 绛珠草生长在灵河岸边,灵河水比之甘露更具灵气,神瑛侍者所谓灌溉,不但没有增进绛珠草修行,反而拖慢绛珠修为,若非绛珠心智坚定,只怕已经坏了修行。也因灵河之精被甘露稀释后,不够纯粹,绛珠将将化形之时灵性有限,判断力下降,才被警幻迷惑。 下凡还泪,先是将甘露哭出,只剩灵河精华的泪水。再将灵河精华哭出,此刻灵河精华已经落入警幻手中,若是绛珠灵识再被警幻抓住,用灵识炼化警幻搜集到的绛珠眼泪,一缕灵识和灵河精华就会被练就成一粒汇聚天地精华的丹丸,此丹便是警幻处心积虑想要得到的灵河之精。灵河之精承九天灵气,能治百病,解百毒,服之可以逃脱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若是被心素不正之人得之,后患无穷。 三生石叹道:幸而你只剩一段灵识,倒知道先来看我,若是直接去太虚幻境销号,做那得道封神的美梦,此刻只怕已经被警幻捉住练成灵河之精,一点转圜余地都没有了。 黛玉从三生石处得知:因警幻伪造绛珠前世,强制干预今生,绛珠和绛珠托生的林家都无来世可期了。但上天有好生之德,万事万物皆留一线生机。每次天生异象、斗转星移之时,便是枉死众魂夺取一线生机之刻。待得九星连芒之时,有一瞬间的天地混沌,时间静止,绛珠灵识若能在这一刻重生,虽然不能进入轮回,获得来生,却可以重回前世,获得重生。 但九星连芒之时,重生道极为拥挤,绛珠灵识如今虚弱已极,为了不在重生道魂飞魄散,绛珠如今需要潜心修炼,静候重生时机。 第2章 重生(虫) “太太,姑娘……姑娘好像动了!”奶娘激动的喊起来。浑身疼痛中,黛玉听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说话的是她的奶娘王嬷嬷。 接着,房间里响起凌乱的脚步声,其他丫鬟婆子或是去传话,或是去请大夫,都激动得很。 黛玉缓慢的睁开眼睛,被久违的光线刺了一下,慌忙又闭上,如此适应几次,黛玉方能看清眼前景物了。 只见贾敏也急忙赶来,抱起黛玉,眼中含泪的轻声说:“玉儿,我的玉儿终于醒了。” 黛玉知晓自己重生成功了,也险些激动得流下泪来,但想到灵河水汇集的绛珠泪不能随便浪费,黛玉终于忍住了。因为太过虚弱,黛玉酝酿了一会儿,使劲全身力气,说了一个字:“饿。” 贾敏自是吩咐丫鬟端上小灶上煨着的细粥,亲自喂黛玉吃了几口。因黛玉年幼,且病了好几日,不敢让多吃,只吃了几汤匙,便吩咐王嬷嬷端下去复又煨着,等半个时辰再端来。 虽然腹中依旧觉得饥饿,但是吃了几口冰糖燕窝粥,黛玉倒是些微恢复了一些精神,她方慢慢回忆起前事来。 原来,所谓夺取一线生机,不过是无数怨灵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罢了。为了避免三界之内聚集太多戾气,每次能够重生的人都寥寥无几,只有灵力强大的灵魂能够重生。 黛玉不但要夺取重生机会,她还要赶在家人亡故前重生。为此,她比之其他争取重生的灵魂要多耗许多灵力,在她看到一丝光亮的时候支撑不住,失去知觉,不想醒来时发现自己成功了,母亲尚且活着,父亲自然尚且安好,只不知林家最早亡故的弟弟现下如何。 因为在轮回道上消耗极大,黛玉大病了一场,已经昏迷了数日,故今日醒来贾敏和王嬷嬷才会如此激动。果然一个时辰之后,贾敏又亲自喂了黛玉几口细粥,如此数次,黛玉精神才略恢复了些。大夫也来检查过了,说林姑娘已无大碍,只是身子有些弱,好好调理就是。贾敏听了连呼阿弥陀佛,又与大夫包了谢礼,吩咐下人仔细照料姑娘,众人自是点头应是。而贾敏自己则匆匆离去。 黛玉微一蹙眉,怎么自己将将好些,母亲却并不陪着自己? 王嬷嬷看了一眼贾敏的背影,一面为黛玉掖好被子,一面叹了口气说:“姑娘你可算醒了,那边哥儿还不知道怎样呢。太太当年在家里何等无忧无虑,如今已经愁眉不展月余了,也不知哥儿何时能够好起来。姑娘你可要好好的,莫要再让太太悬心了。” 黛玉听了一惊,同时又是一喜。惊的是王嬷嬷说哥儿病了,喜的是幼弟林礞如今尚且活着。自己在轮回道上受了许多苦,终究是赶在所有亲人尚在的时候回到世上。 “嬷嬷,礞哥儿病了多久了?”黛玉有气无力的问。 王嬷嬷见黛玉终于开口说话,激动得眼中微微含泪,伸手抹了抹眼角,才道:“姑娘,你可吓死老奴了。礞哥儿病了一月又十天了,太太每日衣不解带的照料,哥儿不见好转,十日前姑娘又病了。我一面心疼太太、又一面担心姑娘,那头哥儿又那样,谁知道太太这些时日心中多煎熬?幸而今日姑娘可算是大好了,佛祖保佑哥儿也快些好起来吧。”王嬷嬷说着双手合十,满脸虔诚的祷告。 黛玉见王嬷嬷满脸忧心绝非作假,心中疑惑,看如今情形,王嬷嬷是个衷心的,怎么当年在荣国府,她又舍自己而去了呢? 黛玉不及细想后事,轻声道:“嬷嬷,带我去看礞哥儿好不好?” 王嬷嬷听了急忙摇头道:“大夫说姑娘年幼,最好是和哥儿分开,仔细也染上了病。如今姑娘将将好些,还是仔细将养着吧,便是姑娘爱惜弟弟,养几日大好了,日日陪着礞哥儿也是使得的。如今姑娘去哥儿房里,只怕不妥。” 黛玉听了摇了摇头,礞哥儿已经病了四十天,前世礞哥儿便是在今日没了,她无论如何再耽误不得。黛玉略思忖下子,盯着王嬷嬷道:“嬷嬷,我和礞哥儿亲近得很,他病了,我跟着病了;如今我好了,只怕礞哥儿见了我大好了,一高兴也跟着好了,嬷嬷快带我去看看。” 王嬷嬷向来疼黛玉得很,如今她大病初愈于,一张小脸苍白,只一双眼睛灵慧,期盼的看着自己。王嬷嬷见了这情形,哪里忍心拒绝,将心一横道:“紫苏,还不替姑娘更衣。” 黛玉目光向紫苏移去,见到紫苏脸上的迟疑之色,她开口劝道:“嬷嬷,姑娘还小,礞哥儿病得又不轻,抱过去只怕冲撞了。” 黛玉不管紫苏,抬头有些可怜的看着王嬷嬷,王嬷嬷一见黛玉眼神,哪里还管那些,肃然道:“你只管替姑娘换衣裳,太太怪罪下来,我一力担着。” 紫苏还要说什么,王嬷嬷已经自己拿过黛玉的衣裳替她更衣了。黛玉为了尽早见着礞哥儿,也是配合得很,须臾就穿好了。忙自己跳下拔步床来,就朝林礞房间跑去。可是黛玉卧床十日,浑身无力,只跑得两步就一个踉跄,紫苏忙上前扶住。 紫苏待要再劝,黛玉已经向王嬷嬷伸出双手。黛玉卧床昏迷之时,王嬷嬷不知道多盼着黛玉能再伸手要她抱,如今见了这情形,也不去管紫苏口中说什么,一把将黛玉抱起,往林礞房间走去。 却说贾敏紧皱的眉头这一个多月就没有舒展开过,黛玉虽然脱离危险,林礞尚在病中,日渐消瘦。贾敏从黛玉房中出来,又忙到林礞房中,看了一眼眉头紧锁、脸色蜡黄的哥儿,贾敏满脸雨泣云愁。先时面如满月,目若星辰,雪团子一样的哥儿,不过病了月余,就快脱形了。 贾敏正坐在林礞小床边发呆,外头婆子传话说:“太太,哥儿的药熬好了。”贾敏听了,忙命人端进来。 将将打起帘子,端着托盘的茯苓才跨入半只脚,王嬷嬷也抱着黛玉来了,后面跟着紫苏等黛玉房里的丫鬟。 “母亲,我求嬷嬷带我来看看礞哥儿,你别罚她们。”黛玉气息还有些弱,声音清脆中略带气弱,令人心生怜惜。贾敏听了,忙道:“玉儿乖,玉儿最疼弟弟,我不罚她们 。”又转头对小床上的林礞说:“礞哥儿,你看姐姐都大好了,你也快些好起来啊。礞哥儿还记得当初说的,长大了要保护姐姐的话吗?好起来,才能保护姐姐一世不受委屈……” 黛玉听了这话心中也是一恸,从王嬷嬷怀里下来,迈着小步子走到林礞床前,见床上礞哥儿面色不佳,睫毛微颤,心中一悲。自己如今不过四岁多,虽然带着前世记忆,却无丝毫法力,也不知来不来得及救幼弟。 贾敏摸了一下黛玉的头,才转身对茯苓说:“快将药端来,试过药温没有?” 茯苓点头回试过了,一面将药碗端到贾敏跟前,贾敏扶起林礞说:“礞哥儿乖,起来喝了药,明儿就和姐姐一般大好了,将来我家礞哥儿还要保护姐姐呢。” 许是听见要喝药,林礞小小的脸上纠做一团,显得十分抗拒。黛玉想到桃笑、李妍两人关于“林家满门都是枉死”的对话,她盯着茯苓手上的药碗,心道:前世礞哥儿就是喝完这碗药之后没了的,这药礞哥儿不能喝! 可是她现在只是大病初愈的幼女,应当如何说服母亲不让礞哥儿喝药,还彻查家中侍女呢?眼见贾敏雪白纤细的手就要端住药碗,黛玉管不得许多,先阻止礞哥儿喝药要紧。 “母亲,不如让茯苓姐姐尝一口,试试药温。”黛玉细声说。 茯苓听了这话,端着托盘的手微微一颤,贾敏一下没端住药碗,还拿了第二次,才将药碗端在手中。茯苓尴尬一笑道:“姑娘,这药温我已经试过了,不烫的。” 黛玉回头对贾敏道:“母亲,礞哥儿最听我的话,咱们问礞哥儿要不要让茯苓先藏一口药好不好?” 贾敏本就是极聪慧的女子,方才茯苓听到黛玉让她尝药,茯苓那一手抖,贾敏看在眼里就起了疑。自从林礞病了,她日日留意后宅之事,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黛玉和礞哥儿的大夫是林如海亲自请的,汤药是几个丫鬟守在一处煎的,断没有做手脚的机会。她不知黛玉为何一病起来,就硬要茯苓先尝药,但是既然茯苓害怕,就必有蹊跷。 于是贾敏抬眼看了茯苓一眼,将手上药碗递给茯苓,脸色严肃的说:“姑娘让你喝,你就喝,喝大半碗就是。” 茯苓哪里敢接药碗,尴尬的说:“太太,这是给礞哥儿治病的药,叫我喝了大半碗,礞哥儿怎么办?” 贾敏见茯苓不肯喝,心中疑心更盛了几分,怒道:“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王嬷嬷,快去关门,这屋子里的人,谁也不许出去!”王嬷嬷听了会意,果然三两步走到门口,将房门关过来。 门口两个打帘子的丫头子不知所措,王嬷嬷低声道:“进去!”两个丫头子进来,王嬷嬷关过房门,上了门栓。知晓今日之事的所有下人全关在一个屋子里,一点消息流不出去。 茯苓不过十六七岁的丫头,见事情败露,早就荒了,跪下磕头如捣蒜道:“太太饶命!” 第3章 心惊(bug) 贾敏见了茯苓怕得抖如筛糠的样子,便知药有不妥,自然不再敢给林礞服用。只现在礞哥儿眼看病危,没有极好的大夫怎么行?贾敏看了一眼墙上的西洋钟,离林如海下班回来还有不到一个时辰。 贾敏焦急的看了一眼怀中的林礞,将他放平在床上。回身一个巴掌打在茯苓脸上,茯苓半张左脸立刻起了个红肿的手印,贾敏怒道:“没心肝的东西,若是礞哥儿有个不妥,你全家我能饶了哪一个?受谁指使,有无解药,还不从实招来?!”贾敏是公府千金,出身高贵,漫说出手打人,便是重话也不曾对人说几句,今日这样,当真是气得很了。 茯苓跪在地上,只是战战兢兢哭求太太饶命,其他尽皆摇头说不知。贾敏情知礞哥儿病情要紧,也无心审问茯苓,忙命王嬷嬷拿了自己的帖子再去请大夫,里头的事,暂时不要让任何事知晓。王嬷嬷领了命出去,贾敏身边两个丫头复又上了门栓守在门口,屋内之人除王嬷嬷外,亦是无人出去。 其他胆小些的小丫头木然的呆立屋内不知所措,贾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屋内踱着步子,只盼王嬷嬷快些请个神医回来,能治得礞哥儿之病。又盼林如海早些归来,好拿个主意。 黛玉想起桃笑、李妍说的灵河之精能解百毒的话,心想不知自己的眼泪有无解毒功效?想到这里,黛玉跌跌撞撞的走到茶几边上,端了一下茶壶,因为她年幼、且今日才从重病中醒来,浑身无力,一下没端起来。 紫苏看见了,忙上前拿了干净茶碗,用水烫过,才倒了茶捧与黛玉,低声说:“姑娘要喝茶,怎么不向奴婢说?姑娘小心烫着。” 此刻贾敏也主意到黛玉了,只见黛玉接过茶碗,愣愣的看着茶碗出神,却并未递到唇边。黛玉余光看了一眼众人,背过身去。她心中本就难过,一直强忍着,此刻一滴晶莹的泪珠滑落下来,滴入茶碗,却并无人察觉。 贾敏只当见黛玉小小的背影,双手举起来,以为她心中难过,背过身去喝茶,也不以为意,只忧心林礞病情。不想黛玉又捧着茶碗走到贾敏跟前说:“母亲,我看礞哥儿嘴唇干得很,这碗茶给弟弟喝了润润嘴唇也好。” 林礞这一个多月以来,水米难进,只偶尔吃一两口,如今满脸憔悴,贾敏见他果然嘴唇干裂,忙端过茶碗,轻轻抱起林礞说:“礞哥儿乖,起来喝茶,你姐姐亲自与你倒的,礞哥儿喝了就大好了。” 谁知林礞像听懂了一般,果然睫毛微颤一下,轻轻动了动嘴唇。贾敏将茶碗递到林礞唇边微微倾斜,林礞只唇边碰到茶水,湿润了一下。林礞许是果然渴了,添了添嘴唇,又张开了小嘴,一副还要喝的样子。贾敏见了,忙将茶碗再倾斜些许角度,一小口一小口的喂林礞喝茶。 林礞闭着眼睛喝了几口,眼睛睁开了一个缝隙,许是被光线刺着,忙又闭上。反复几次,才适应好屋内光线,眼睛睁开一条缝,虽然看上去依旧无精打采,却是醒来了。 “礞哥儿,你醒了?”贾敏激动得哭出来,却听林礞声音极低的叫了一声“姐姐……” 贾敏喂林礞喝茶时,黛玉脑中一刻不停的盘算着如今的各种蹊跷事。前世先是自己三岁时重病一场,癞头和尚来化自己出家。接着父亲升了兰台寺大夫,主参奏、弹劾官员之责。父亲升职不久,礞哥儿病故,同时父亲到扬州上任,做了两淮盐运使。黛玉此刻细想,当年父亲外放,固然有圣人看重他才干之意,只怕父母也有离开伤心地的心。 可是到了扬州,厄运并未远离林家,扬州上任不久,母亲因失了幼子,忧思过度,也是一病没了。父亲上任一年,外祖母派人将自己接到荣国府,后来自己再没见过父亲。便是琏二哥哥送自己回乡探父,也没来得及见父亲最后一面,只处理了林家家私,便又回京,数年之后,自己也死在大观园潇湘馆。 黛玉正在不停思索,却听贾敏又哭又笑的道:“玉儿,礞哥儿叫你呢,礞哥儿醒了!” 黛玉一惊,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果然见贾敏怀中的林礞睁开了眼睛看着自己。贾敏只见黛玉朝礞哥儿一笑,便双膝一软,倒在地上了。贾敏忙将林礞又放在床上,这头紫苏已经抱起黛玉,送到贾敏身边。 原来黛玉大在轮回道上消耗极大,年纪又幼小,却并未恢复。她将将苏醒就遇到许多林礞险些丧命,如今见绛珠泪果然有效,黛玉悬着的一颗心放下,紧绷的弦松了,大喜之下,竟然再次昏厥过去。 不说贾敏这里如何手忙脚乱,却说林如海这些日子忙得焦头烂额,成亲多年没有子嗣那些皆不说了,好容易得了一双儿女,凑成一个好字,月余之前独子病了,十天之前独女病了,偏生衙门里头忙得很,恐怕近日皆无假期。 这日林如海在衙门越发心神不宁,总觉有大事要发生。好容易捱到下班,心反而定了一些,不如先时那样跳得仿佛要出腔子。林如海三两步走在衙门门口,林大已经套好车子在那里候着了。也不及细想今日衙门里,新接的调令,急急上了车,林大一扬鞭子,马车向林府疾驰而去。 林如海悬心了一整日,总是牵挂心中一双儿女,林大知道老爷心急,驾车比往日更加快些。回到府中,进了仪门,林如海急忙往林礞房里走去。将将过了垂花门,就看见内堂林礞房间房门紧闭,门口罗姨娘和陈姨娘在窃窃私语什么,并没有发现自己进来。 林如海也不知林礞怎样了,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两人听见老爷的声音,忙回过头来行礼,罗姨娘见礼之后说:“回老爷的话,今日大夫来给大爷和姑娘诊治过之后,我看见茯苓端着大爷的药进了大爷的屋里,姑娘也醒了,由王嬷嬷抱着进去。过了好久之后就王嬷嬷一人气色不成气色的出来了,太太和大爷、姑娘等人一个没出来,也不知道做些什么?咱们来请安,太太也不叫人开门。”罗姨娘生得娇娇弱弱的,很有几分姿色,如今神色又是委屈又是担心的看着林如海,她虽未严明,林如海如何不知这是在说贾敏有古怪? 林如海知道贾敏最信任王嬷嬷,王嬷嬷慌张出门,他心中一惊,心想:既然罗姨娘等人过来请安贾敏不开门,必是有些不愿让几个姨娘下人知晓的原由,只不知礞哥儿现下如何了?听说玉儿醒了,倒是一桩喜事。林如海背着手道:“不知规矩的东西,太太愿意开门还是关门,轮得到你们说长道短?谁让你们聚集在这里,还不快滚?” 几个姨娘原是林如海和贾敏成婚多年无子才纳的,林如海并不在意几人。谁知开脸之后也一个都没生个一儿半女,后来贾敏生了一女一子,林如海越发只重贾敏一人,几个姨娘心也灰了。罗陈二姨娘自忖在林老太太给的,比其他几个姨娘又体面,如今林礞久病,两人往日前去请安时,也见林礞一日不如一日,故罗陈二人复又生出些心思来。所以今日才在这里打探消息,不想林如海倒必平日早回来半刻钟,见了二人打探阴司,遭了一顿呵斥。 罗姨娘、陈姨娘知道林家规矩严,听了林如海呵斥,忙低着头退了下去。林如海见两人下去了,才伸手敲门说:“敏儿何故紧闭房门?礞哥儿、黛玉可安好?” 守在门边的两个丫鬟听见林如海归来,忙告诉贾敏,贾敏自然忙命开门。林如海进门见着床上并排躺着一儿一女,地上跪着茯苓,其他几个小丫头一脸不知所措的站在角落,忙上前细问怎么了? 贾敏大致说了今日之事,直听得林如海胆颤心惊:今日若不是黛玉恰好醒来,又非要茯苓尝药,后果当真不堪设想。忙走到床边看一双儿女,见两人呼吸匀称,虽然气色并不好,但看似也比昨日强些了。贾敏见一双儿女好转,丈夫看儿女神色温柔,紧绷的心弦些许放下一些,只觉心中柔软,几欲落泪。 林如海又下令将茯苓捆起来,用两个心腹婆子日夜看守。知晓今日之事的众丫鬟婆子先搬到一处住着,彻查清楚之前皆不许出门,今日之事谁也不许外道。 那头发落妥当,才坐下来听贾敏细说今日事情经过。当又听闻黛玉在喂弟弟喝茶之后,又累得晕倒了,林如海又是关心,又是心疼,上前轻轻抱起黛玉。林如海见黛玉眉目清秀,脸色苍白,又微微蹙这眉头,见之令人心生怜惜,便轻拍黛玉的背。 黛玉还在熟睡中,本能的往林如海怀中滚了一滚,含含糊糊的说:“不去扬州。”林如海听了一惊,抬起头来。 贾敏见林如海神色古怪,以为黛玉有什么不妥,忙上前询问。林如海神色古怪,看着贾敏的眼睛道:“今日衙门里将将接了调令和圣旨,圣人有意派我任两淮盐运使,我今日才知晓此事,玉儿怎么知道咱们要去扬州?” 第4章 抽丝(虫) 听林如海说完,贾敏看了看林如海怀中熟睡的黛玉,也是一惊。虽不知黛玉为何梦中出此言,但是今日子女病情皆有缓和,夫妻两个倒高兴得很。 王嬷嬷请回的大夫看过黛玉姐弟两个,大夫细细诊了脉,说两人都没事了。再验过今日被黛玉打岔,林礞没来得及喝那碗药,其中果然含有剧毒砒霜 。王嬷嬷又带人脱了茯苓的全身衣裳,只留贴身小衣,其他细细检查,最后从茯苓的指甲里找到些许砒霜粉末。 贾敏擅理中馈,这些年将林家内宅打点得极好,家中下人清理过几遍,那些贪赃枉法的、欺上瞒下的都清理出去了,领着月银没有差事的也换过了,按理林家下人都是极妥当的。这些以中药命名的丫头,都是黛玉出生后采买的家世清白人家的女儿,因黛玉生下来有些体弱,故以药物命名。这批人因和家中姨娘们没有牵连,才得以在黛玉和礞哥儿跟前当差,不想这次竟然是茯苓使坏。 夫妻两个一边派人外出打探茯苓家人最近是何异状,一边细审茯苓。茯苓开头并不肯说实话,还是林二外头打探回来,夫妻两个才心中有数。茯苓虽然家境贫寒,倒是出身清白人家,茯苓本人也办事爽利。不知怎地,茯苓的哥哥原本老实本分的一人,如今却不知为何叫人勾引坏了,沾染上了赌博。偏生茯苓哥哥开头运气极好,接连赢了好些天,心养大之后,便开始输了。赌光了家业不说,还借了印子钱。印子钱,一还三,利滚利,年年翻。哪里是穷苦人家沾染得的? 这日债主找上门来,将茯苓哥哥要挟一番,茯苓哥哥不得已找上茯苓。茯苓原是将自己在林家里几年的赏钱都给了哥哥,加上家中凑一凑,也够还清债务了。不想茯苓哥哥心中不甘,总想着翻本,又到赌场输光了。这时有人找上茯苓,让她如何如何,茯苓先是不应,那神秘人劝说:左右你们府上的哥儿病了许久,看样子是不成的了,你不过送他早几日上路,免了他许多苦楚,又能救你的哥哥,你不如好生想想。 茯苓纠结数日,心想:太太是个慈善人,众下人谁家家里有人有个三病两灾的,太太打赏倒是大方得很。但太太也是个仔细人,谁家家人是否当真急需救助,太太也必是每次派人打探清楚的。若是哥哥、父母生了病向太太开口,太太必有赏赐助自己渡过难关,但若是打听得哥哥乃是欠的赌债,太太必是不会管,说不得还免了自己的差事。几番思量之下,茯苓便有些动摇了。 恰巧这日那神秘人下了最后通牒,说再不还钱就卸了哥哥的膀子。茯苓惶恐之下便应了。茯苓在端药路上悄悄将小手指在药碗中一沾,谁也不曾看见,极细的砒霜粉末就溶进了汤药中。若非黛玉心血来潮的打岔,只怕此刻礞哥儿已近离了人世。礞哥儿久病,是数位金陵极有名的大夫诊治过的,谁还会怀疑林礞是中毒而死?若非事有凑巧,只怕还真让茯苓蒙混过去。只众人不知,此事并非凑巧。 审清楚之后,贾敏自责不已,若是自己细细打听清楚下人家中情况,如何会生出如此祸事?林如海劝慰道:“采买茯苓时,你已经细细打听清楚了她家中情况,此事需怪不得你。后来茯苓哥哥被勾引坏了,也不知是事有凑巧还是有人有意为之,咱们在明,敌在暗,便是你查清楚茯苓家中状况,说不得背后小人又引诱其他下人的家人,此事防不胜防,与你何干?若要自责也是我自责,只怕此人是冲着我来的。” 贾敏听了也是一惊道:“老爷为官清廉,又未曾得罪人,怎么这人这样恶毒?我原以为这次害礞哥儿的人,是冲着我来的。” 贾敏一咬唇,到底没说内宅之争。 林如海却知晓贾敏之意,沉吟会子,将今日自己下班回来,罗陈二姨娘在礞哥儿门口打探阴司的事说了,分析道:“我冷眼看着,咱们家里生了不该有的心思的,也就这二人。但她俩的心思昭然若揭,没有将此事筹划得如此周详的心智,茯苓并不知晓收买她的人是谁,线索到茯苓而断,并不像内宅手法,倒像是有人精密策划过的。” 贾敏听了觉得有理,也深思起来。外头的事自然交给林如海去查,内宅之中,少不得又将下人家中情景一一打探,只留手脚干净的家生子和那些外头家人也是老实本分人家的,但凡家人有不良习气的,也打发了。 黛玉醒来后,贾敏问黛玉为何不去扬州?黛玉小脑袋一歪,眨眨眼睛道:“是不是父亲听错了?”贾敏摸摸黛玉的头,笑言许是你父亲听错的了。既然圣旨已经到了金陵,林如海自不能以我女儿梦呓说“不去扬州”这样的理由拒绝。 加之林如海既然怀疑到官场之争上头,也有偏向虎山行、引蛇出洞的意思。按林如海的踹度,只怕自己是在升了兰台寺大夫后,仗义执言,损了人的利益,以致招来祸患。但是官场之争,有害人落罪的,有栽赃嫁祸的,害人绝嗣这样下三滥手段倒极为罕见,这不像官场之争,倒像是有极重的仇恨。林如海又自忖没有和人结仇到这样地步。 至于黛玉那日为何会在梦呓中说“不去扬州”的话?不过是她昏厥前满脑子在推算前世之事,在梦中尚在推算“不去扬州,事情又会如何?”却只叫林如海听见“不去扬州”四字。 却说半月之后,黛玉姐弟已经大好了。林如海子女痊愈,他自己又升了一等的肥缺,算是双喜临门,金陵大小官员及有名望的人家齐来道贺。贾敏带着黛玉和林礞也见了不少官员内眷,得了不少礼物。其中黛玉注意到甄应嘉之妻甄太太看到林礞时,眼底闪过一丝意外和失望,困扰她数日的一条线索呼之欲出了:黛玉痊愈之后,贾敏又偶尔会向黛玉说些京城荣国府之事,时不时的提些二表哥贾宝玉如何不好的话。如此算来,外祖母只怕早就有意让自己和宝玉结亲,且已经向母亲露了意,而母亲并不满意宝玉。林家五服之内没有族人,如果林家绝嗣,最大的得益者正是荣国府!若是二舅母王夫人顺水推船,假装同意结亲,背地里却害死礞哥儿,岂非白得偌大林家家业?之前自己以为父母和弟弟亡故,家业落入贾家之手,乃是贾家顺势欺负孤女,如今看来,这一切未必不是早就算计好的。 若非重生一世,黛玉绝不会有这样骇人听闻的怀疑。但是前世之事历历在目,林家家业不正是落入贾府二房之手了吗?以二舅母放印子钱、包揽诉讼等胆大妄为的做法,未必不敢做出这样的事。 去岁元春选中了女史,正是在甄贵妃宫中当差。甄贵妃是甄应嘉的姑姑,皇后过世之后,甄贵妃是宫中位份最高的妃子。若是甄贵妃和元春一拍即合,一个求林家的财,一个求贾家的势,那么两家合力害林家倒说得通了。如今父亲点了两淮盐运使,顶的正是甄应嘉的肥差。那么巧礞哥儿就险些为人所害,若是对方得逞,父亲受了打击,在任上出了什么意外,得益的不就是甄应嘉么。 若不是方才甄太太见了礞哥儿精神极好,显得意外和失望,黛玉尚且怀疑不到甄应嘉头上。盖因官场之争,若是对人子嗣下手,显得太过下作和上不得台面。但是转念一向,甄家再势大也不可能收买全金陵的大夫,且父亲亲寻的大夫皆言礞哥儿确是病了,许是甄家拉茯苓下水,原不过是埋个暗线在林家。谁知恰逢这次林礞病重,机会千载难逢,就指使茯苓提前动手了。若非自己突然醒来,岂不是已经让她们得逞? 想到这里,黛玉被自己这个大胆猜测惊出一身冷汗。但是她前世在贾家磋磨十年,看惯了多少脸色,已经锻炼出极精准的眼神。甄太太见到礞哥儿那一刹那的失望之色,黛玉决计不会看错。 想到这里,黛玉打了一个呵欠,拉着贾敏的袖子说:“母亲,我困了。” 贾敏嫣然一笑,让王嬷嬷陪黛玉进屋歇息,礞哥儿见姐姐进屋,也要跟着。自从姐弟两个病愈之后,林礞越发亲黛玉,现下姐弟两个已经搬到一个屋子住着了。贾敏自是又命林礞的奶娘郑嬷嬷也带礞哥儿去歇息,王嬷嬷抱着黛玉,郑嬷嬷抱着林礞向屋内走去。黛玉趴在王嬷嬷肩上,看见甄太太兀自目送林礞进屋,看到甄太太神色,黛玉心中对方才猜测又确定了几分。只甄应嘉这样铤而走险害一个幼子,动机似乎还有些牵强。除非—— 第5章 剥茧(虫) 黛玉回到屋里,倒真的困了。毕竟四岁多的孩子,王嬷嬷替她换了衣裳,掖好被子,不久黛玉就迷迷糊糊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如海夫妇已经将客人都送走之后,方到房里来看黛玉姐弟。黛玉从梦中醒来,只听贾敏小声对林如海说:“老爷将将点了兰台寺大夫,按理是回京城御史台就职的,怎么反而一道圣旨又点了两淮盐运使?” 林如海叹道:“只怕是国库财政有些吃紧,不独我突然点了盐政,还罢了各级官员无数呢,据说圣人又要陆续起复前几届罢免的旧员,可见这次调动官员之多,各处职缺之大。我总觉这次礞哥儿的事,便是源于此。”黛玉听了心想:前世再有一年多,贾雨村就要起复,只怕就是源于此了。 贾敏听了,也忧心忡忡的说:“内宅之事,我小心些也就是了,将来决计不会再出这样的事。常言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只担心老爷。” 黛玉听了二人对话,心中复又思索礞哥儿之事:国库缺银子,甄贵妃和贾元春倒是有可能早于各级官员知晓,冲着林家来的诸多怪事是为求财而来也说得过去,但是什么事值得甄家卷进来呢?甄家和贾家再是老亲,也没亲到这样不计后果的份上。 黛玉心中纠结一个“钱”字,猛然回忆起前世在荣国府听说的甄家四次接驾,花钱如流水的话。是了,甄家四次接驾、贾家一次接驾,如今都欠着国库银子,贾家内囊已尽自己是知晓了,甄家未必好得到哪里去。如果甄贵妃从圣人处得知圣人有心让当年欠着国库银子的各家还欠银,而两家又换不上,只怕倒值得两家铤而走险。只不知林家外放多年,家中用度也不豪奢,并未露出豪富样子,这两家怎么挑上自己家了? 想到这里,黛玉又迷迷糊糊的嘟囔说:“欠银。”黛玉固然醒着,她不过假装梦呓,好提醒林如海罢了。 贾敏听见床上有动静,忙过来查看。林如海也过来了,听见黛玉梦呓之语,脸色一变,轻拉了贾敏的手,不让她吵醒黛玉,低声道:“听玉儿说什么?” 黛玉听见林如海已经听到了,以父亲的才智,得了一点提示,自然能挖出整条线索。于是黛玉又含含糊糊的说了“欠银”两字,翻了个身,又假装睡去。 林如海和贾敏相视一眼,脸色大变。林如海道:“咱们林家子嗣艰难,若是礞哥儿没了,黛玉是在室女……”说了一半,林如海就停住了。 贾敏听了,顿时脸色一变,她何等聪慧,想到母亲想要黛玉和宝玉结亲的事,贾敏细细密密出了一身的汗。林如海话说一半打住,自然是看在夫妻情分上,不愿伤了情面。但是若林如海猜测为真,贾敏亦觉难以自处。半日,贾敏才到:“老爷知道,我并不赞成玉儿和宝玉的事,况且玉儿还小……” 林如海点头道:“我从不疑心敏儿,只从此以后,我也须防着内兄府上,还望敏儿勿怪。” 贾敏听了,叹息一声,她虽然情感上不想接受,但是她最清楚贾府状况,也知二嫂子贪心,这样的事,也不是不可能。贾敏沉吟半晌,又道:“老爷疑心固然有理,但有一事我需叫老爷知道,我嫁入林家这些年,尽力持家,虽然三节两寿和母亲的礼物往来送的皆是厚礼,但是并未做过背着老爷补贴娘家之事。老太太信我,我进门不久就将库房钥匙给了我,但我从未将咱们家家资几何透露给娘家知晓,便是母亲家里捉襟见肘,若不知咱们家家底,又何苦将主意打到咱们家头上?” 两人又是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想到林家曾经打发的两户人家。林家四代列侯,贾家又是国公之家,两家下人中少不得有一起仗势欺人的奴才,贾敏掌家之后陆陆续续打发了好些。其中固然有林家伏侍过太爷、老太太的,也有两家贾敏带过来的陪房。其中一房叫赖武的,是荣国府赖嬷嬷的本家,因要低价强买一户人家的田宅,被林如海知道之后赏了一顿板子,打发了。据说这户人家后来回京投靠赖家去了。 因赖嬷嬷是贾母的亲信,初时贾敏对赖武家的信任得很,和王嬷嬷一起堪称贾敏的左臂右膀,因而赖武家的是进过林家库房的。想到这里,贾敏依稀记得当初赖武家的见了林家库房里头许多箱子,圆的扁的耀花了眼,还好生奉承了贾敏一番,连夸国公爷为小姐找了好人家。 说到这里,贾敏又气又急不说,黛玉听了也心惊不已。她前世去荣国府时,年岁极幼,虽然聪慧,到底许多事并不懂。她只记得自己将将进府,从角门而入也罢了,外祖母家连屋子都没为自己准备,当时还是王嬷嬷上前相问将自己安顿到何处。初时,自己在贾家,王嬷嬷是极衷心的,只父亲去了之后,自己回乡送殡一趟再回贾府,没过多久,琏二嫂子就来告诉自己说王嬷嬷不辞而别了。 王嬷嬷是母亲的陪房,签的是死契,断没有赎买的道理,若是不告而别便是逃奴,凭当时贾府的威势,一个奴才逃了岂不是打了贾府的脸面?凭二舅母和琏二嫂子的作派,早就抓回来打死了。当时自己虽然也起疑,但是父亲病故,心中伤心未及细想,现在看来,王嬷嬷只怕被二舅母等人悄悄抓走拷问林家家财几何也未可知。 前世内囊已尽的贾家突然有钱修建鲜花着锦、美轮美奂的大观园,黛玉一直是怀疑的。不过既然当初父亲把自己托付给贾家,林家家资托管给外祖母也是应当的,林家数百万的家资,若是真交给自己,也必是守不住。但是王嬷嬷突然不辞而别,如果当真是被拷问后不知所踪,这贾府也太过贪心了些! 黛玉一思及前世,就走了神,回过神来时,林如海已经在柔声安慰贾敏说:这些事与你并不相干,你这些年为林家操持,我看在眼里,心中有数。又安慰贾敏说:以前咱们没头苍蝇一样,险些吃了大亏,如今已经有了怀疑,我自有打算。 黛玉知晓父亲才能,既然父亲已经有了警惕,只怕今世会有所不同了。 且说林家查出茯苓谋害林礞之后,一点未声张,林家下人都只以为被罚的丫鬟婆子不过是没伺候好罢了。紧接着林家就打发了罗姨娘和周姨娘。甄应嘉和甄太太因为心中有鬼,一直关注着林家的一举一动,见林家悄无声息的打发两个姨娘,以为林如海已经被误导到内宅之争上,松了一口气。 不想这日林家摆过升职宴,林如海尚未离职时,就迅雷不及掩耳的查抄了几家赌馆,其中便有坑了茯苓哥哥那家。这家赌坊原是资证齐全的商家,背后又有甄家支持,从不曾想到有朝一日会被查抄。甄应嘉也自以为做得隐秘,并未将当初拖茯苓哥哥下水的庄家转移,等甄应嘉得到消息的时候,却已经来不及了。 这日甄应嘉得了消息,摔了个茶碗恨声道:“无故为难资证齐全的商户,林如海身为地方官,欺行霸市,巧取豪夺,我定要参他一本。”房中只有甄应嘉夫妻二人,连上前禀报的下人都打发了出去。 甄太太听了道:“等奏折送到圣人手上,黄花菜也凉了,老爷还是仔细想想咱们谋的那些事,是否会走漏消息吧。林如海无缘无故的知法犯法,我心中慌得很。” 甄应嘉如何不知林如海突施奇袭必是事出有因,只当初得了他暗中指使的庄家已经落入林如海之手,甄应嘉以己度人,踹度林如海必是严刑逼供,那庄家定然扛不住的。不过他做事隐秘得很,庄家只负责坑茯苓哥哥下水,和茯苓接触的另有其人,林如海便是打死那庄家也问不出什么,到时候林如海自己白得一个逼死商家的罪名,正好中其下怀。 故甄应嘉冷哼一声说:“林探花再是厉害,也不过多写几篇毫无用处锦绣文章罢了,这些阴司争斗上,他懂什么?那庄家什么都不知晓,林如海便是打死了他,也不过为自己挣一条罪名。我且问你,京中贾二夫人说的林家几百万家资的话是真是假?如今咱们失了一次手,林如海有了防备,行事难度却大得多了,你写信去告诉贾二夫人,江南那头肥羊,咱们六成不够吃,怕要七成才够。” 甄太太亦是个贪得无厌的,忙点头应是道:“他们只不过给了些许信息,这头肥羊又要从她们府上过明路才有这样的好处,她们什么不做白得三成想来也该知足了。” 夫妻两个商量得得意,却不想隔墙有耳。次日,甄家得到消息说:几家赌坊的庄家都好端端的回来了,林如海好茶好饭的问了几句话,劝说些便是开门做生意,也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绝,省得逼死人命;做生意还是该当和气生财等叫人笑掉大牙的话。甄应嘉夫妻听了,不禁哑然失笑,这林如海当真是个十足的书呆子,还叫人吓了一跳。 而林如海已经从外八行盗门中买到了消息。原来林如海也知道强扣资证齐全的商家是违法行为,所以他查封赌坊,不过是声东击西罢了。他故意多查抄几家,也是为了让那些庄家相互作证,他只规劝众人一番,并无丝毫违法之处,便是有人成心诬陷他巧取豪夺,收受贿赂等都是不成的。 且说林如海通过抓捕赌坊庄头让甄应嘉夫妻生疑,然后暗中买通盗门中人窃听甄应嘉夫妻说话,这些江湖中人最讲信用,钱货两讫,办事反而爽利。果然甄应嘉夫妻得意忘形,说出真相,林如海兵不血刃的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也一点违法乱纪的事情不沾。这一些甄应嘉皆不知晓,只当林如海懦弱无能罢了。 第6章 巧遇(虫) 外八行到底不是什么正紧营生,盗门的人只对林如海口述了得到的消息,一点痕迹不留,做事小心得很。故甄应嘉和贾王氏勾结,意图豪夺林家家产之事,林如海夫妻只心中有数,但却没拿到任何物证。 得知真相后,贾敏一直恹恹的提不起精神,她虽然素来和王氏不睦,不过到底是些内宅琐事,哪里狠到这样杀人灭族的地步。见妻子伤心垂泪,林如海倒好生相劝一番。至于林如海自己,四大家族除了妻子一个,其他人他倒没什么顾忌。 次日,黛玉见贾敏眼角微红,便是父母已经知晓真相了。黛玉虽不知父亲如何只用短短几日就查明真相,但心中亦觉得没有什么事能难倒父亲,心中只觉骄傲。 几家赌坊的庄家回去之后,又各自开业,甄应嘉打听得林家已经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前往扬州赴任,其他再无行动,甄应嘉也放下心来。因林如海外放之后,带着许多金银各处辗转,既虚耗人力,又不安全,所以到了江南之后,林如海夫妻已经将许多现银置换成了产业。江南是是林家祖籍,乃是鱼米之乡,土地肥沃,人烟阜盛,无论是购买些田庄,还是增置些铺子,年年有进益,都比之存着现金现银强。 林家人口不多,大头的产业是些地契、房契,故而收拾起来并不十分繁琐。只书籍、字画一样装了一箱又一箱,尽用樟木箱子装了,又用油布扎密实,又因怕下人粗手粗脚扯坏了,尽要贾敏夫妻亲力亲为,倒是累人得很。这些都打点妥当之后,便择了日子先回苏州祖宅过元日,元日之后从苏州启程赴扬州。 前世因林礞夭折,林家出发去扬州赴任时,个个情绪低落,心中愁闷,黛玉虽然年幼,也敏感得很,乖乖坐在贾敏身旁,虽然不哭不闹,心中却也难过得很,并未观看沿途景致。今世与前世不同,黛玉姐弟痊愈,林如海查出背后小人,虽然暂时没有法子反制甄应嘉,但是一家人倒比之前世兴致高了很多。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山花红胜火,春来将水绿如蓝。如此美景,黛玉哪肯再次错过,站在车窗旁,一双眼睛险些忙不过来。贾敏一双手圈着黛玉,生怕她碰着了,没多久,贾敏都抱怨累了。 林如海骑着马,透过车窗看妻儿,黛玉便说要和父亲骑马去。贾敏笑道:“大冷天的,你这丫头身子单薄,还想着骑马去,吹伤了风算谁的?” 自从黛玉昏迷中醒来,无意间救了礞哥儿,两次梦呓又都提醒了林如海,林如海就觉黛玉真真是家里的福星,越发疼她些。于是也不顾贾敏反对,笑道:“你将玉儿的火狐皮大氅给她穿上,我带她小跑几步,总坐在车子里头,没得闷坏了。” 贾敏听了,少不得替黛玉将大氅围好,又笑道:“老爷总这么顺着她,也不怕自家女儿娇惯坏了,只许骑一刻钟就回来,我真真怕她再冻着了。大冷天的,老爷也别总是骑马,倒是车子上坐坐,也捧个手炉祛祛寒气。” 林如海一边笑着应了,一边已经接过黛玉,放在胸前马鞍之上,将黛玉风帽戴好,风领检查一遍,只留一张小脸在外头,想来也无碍了,便轻轻一踢马腹,那马小跑起来,速度倒是不甚快,但对黛玉而言,已觉足够了。礞哥儿也说要骑马的,他病得比黛玉重,年纪又小,贾敏哪里许,只拘在车子里头和自己一处。 黛玉幼时虽然长在江南,但是自己前世三岁前不记事,三岁时重病一场,四岁弟弟离世,五岁多母亲离世,六岁北上之时,心中悲苦,哪里还有心情看风景。十岁回乡送殡,已经体会过荣国府风霜刀剑严相逼的日子,心中越发难受,更加没有心情往窗外多看一眼。因而黛玉历经二世,竟没真正好生欣赏一回家乡景致。 如今抬眼望去,见缕缕炊烟,畦畦良田,柳枝桑冠上积三两点未融的白雪,偶过一座拱桥,桥下河水清澈,远处田庄上白墙青瓦几所房舍,真真景致如画,不负水乡盛名。 黛玉正看得兴致勃勃,猛的往前一栽,若不是林如海将她抱住,只怕会摔下马来。原来马突然停了,黛玉往地上看去时,只见地上躺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半脸是血。若黛玉真是四岁多的千金小姐,只怕会吓好大一跳,幸而她却不是。虽然一个大半张脸鲜血淋漓的孩子也够触目惊心了,倒不至于怕得不敢看。 林如海的马通体火红,是一匹汗血宝马,极具灵性,见着地上有人,旋即稳稳停住。若非如此,只怕那个孩子已经死在马蹄之下了。林如海见大冷天的,一个孩子满头鲜血的躺在路边,也不知是死是活,想下马查看,又不知如何安顿黛玉。低头对黛玉道:“玉儿别怕,我先将你送回你母亲车上。” 黛玉忙道:“父亲要不先看看他是否活着,玉儿不怕的。” 林如海见黛玉如此镇定,些微感到意外,但是黛玉自这次病愈之后,聪慧处又有所不同,林如海也懒得深究,果然跳下马来,伸手一探,那孩子尚有鼻息。此刻,林大也赶上来了,见地上躺着一个满头是血的孩子,倒吓了一跳。 林如海忙命林大将那孩子抱上车去,细细清理了伤口,搽了药,再用棉衣将孩子湿衣服换下,又灌了孩子一碗热汤,那孩子才悠悠醒转了。那孩子醒后,口中胡言乱语,一会儿对着林大、林二说些谢谢老爷的话,一会儿又说些山神庙中有拐子,夹杂不清,看样子并未十分清醒。 到了宿头,林大带着孩子去看了大夫,又买了合身的衣裳,回到客栈洗了澡才与他还上,拾到干净了,倒是一个浓眉大眼,长得不错的孩子,只此刻太阳穴旁包着膏药,半张左脸都还有些肿。 林大细问那孩子,那孩子说自己姓李,李爷爷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李罕。家里父亲死了,又没有吃的,自己和母亲随着好些乡里人出来逃荒,走了好久到了这里,又和母亲及乡亲都失散了。 他一个人到了金陵城,被一伙乞丐收留,这伙乞丐的头头姓李,就是李罕口中的李爷爷。这日李罕到金陵城外的山神庙准备寻些贡品吃,却听见地下有小孩子哭,他寻了些时候才发现那山神像后头有个门洞,向下走得几步后,有一个地下室。地下室用铁栅栏关着,他进不去。但是透过栅栏,看到里头好多漂亮的小姑娘。 李罕偷偷问那些小姑娘怎么被关在这里,其中一个好看的小姑娘告诉他说:这里有拐子,求他出去报官。李罕听了,吓了一跳。但他果然往金陵城里走去,结果没走出多远,就让拐子知晓了,追上来打了他一顿。他一个孩子,虽然跟李爷爷学了几手拳脚,但哪里是一伙拐子的对手。纠缠几个回合,被一个膀大腰圆的黑脸汉子提起来往地上一摔,头撞在一块石头上,他只觉头昏眼花,就昏了过去,醒来后自己爬到大路上,就遇到老爷了。 那孩子虽然只一口俗语,一听便知没读过什么书,话倒是说得明白,林如海听了之后,大抵明白了:李罕昏过去时,那拐子见伤了要害,小叫花又没了气息,以为打死了人,只怕就逃了。李罕也没别的去处,林如海见他相貌端正,又有侠义心肠,若是流落民间,早晚学坏了,便问了那孩子意愿,将其带在身边。 晚间和贾敏说起此事,黛玉听了那孩子叫李罕,手上的茶碗掉在地上摔个粉碎。林如海笑道:“玉儿今日见到小李罕满脸鲜血都不怕,怎么此刻倒怕了,难道是听到拐子被吓着了?” 黛玉有些不自然的笑笑,点头说是。 林如海自然不知李罕是谁,黛玉却知道:这李罕日后竟是一员猛将,千军万马如入无人之境。南安郡王兵败西海沿子之后,便是一个名叫李罕的年轻将军带着兵马大军压境,才用贾探春换回南安郡王来,西海国不敢造次。后来又听贾宝玉谈起,圣人派了李罕前去驻守平安州。没过多久黛玉香消玉殒,后事黛玉也不知晓。实则李罕去了平安州之后,将西宁王和贾家在平安州的旧部连根拔起,圣人收回兵权,四大家族自此烟消云散。 前世因为礞哥儿过世之后,林家为了早日离了伤心地,出城早了几日,没碰上李罕,不想今世一处变,处处变,李罕竟让林如海救了。 林如海又问清山神庙的位置,修书一封给金陵吴通判。林如海任了三年应天府知府,乃是吴通判的顶头上司,如今新任的知府未到,应天府诸事暂由吴通判暂理。吴通判原是个正直的,接了信哪里等得,果然带了衙役围了信上所说的山神庙,抓了一伙拐子,救出十几个小姑娘来。 吴通判破了拐子案,自是政绩一件,他心中也记得林如海的好。这些暂且不表,单说抓了拐子之后,获救的女孩子若是记得家乡籍贯的,自是送回故里,若是不记得的,也放在善堂慢慢寻。其中有个最出挑的,眉心一粒胭脂痣,拒其自述来历,正是原住苏州阊门外的甄士隐之女甄英莲。 第7章 延师(虫) 到了苏州之后,林家阖家安顿下来。放爆竹时,连黛玉和林礞也是不怕的,李罕更是比小厮放得还好。一家人笑闹一回,下人们尽来给老爷、太太、大爷、姑娘磕头,贾敏自也赏了众人早就备好的荷包,内装金银稞子。又撒了几把银豆子,让七八岁的小幺儿们抢去,自是另一番热闹。 林如海见家中许多七八岁,十来岁的男孩子都下场抢去,只李罕在边上不动。林大还笑对李罕说:“你也下场抢去,不过图个热闹,没有事的。”李罕只笑笑摇了摇头。林如海见了李罕小小年纪,又是流落街头过的,却还保留一颗赤子之心不为财帛所动,殊为难得,越发觉得这是个本质不错的孩子。故到扬州上任也带着他。 过了元宵,林家人就到了扬州,打扫屋子安插器具,繁忙阵子安顿下来,除当地大小盐商尽来拜会外,并无甚事可以记述。只林如海见李罕品质上佳,心想这李罕良才美质,又有侠义心肠,若是培养了是个出息的,将来给礞哥儿做个臂膀岂不是好? 因而并没有将李罕收奴,而是与他请了骑射师傅,又送他上学去。李罕原是以为投身到林老爷家里为奴已经是上好出路了,不想还有这样的造化,习武修文都是刻苦得很,心中更是暗暗感激林老爷。黛玉听了,心想:父亲倒是有眼光,这李罕前世对提拔他的忠顺王府可衷心,今日收在身侧,日后只怕对礞哥儿当真有助益。 却说月余之后,外头管事来报一个自称甄封氏的夫人带着个好伶俐的姑娘来拜,贾敏命人请进来时,原是甄士隐之妻封氏带着甄英莲前来道谢。此刻英莲已经九岁,生得风流俊美,品格出众,及黛玉见着英莲时,心下一惊:这不是前世薛姨妈家里争买的香菱是谁?薛家还因此吃了人命官司。 前世英莲这样的人物品格,谁不暗中说叫那呆霸王糟蹋了?且香菱聪慧敏捷,后学诗时请教黛玉,黛玉和她倒有半师之谊。大观园满园子的主子丫头,泰半的一双势力眼,只这香菱是个品行不错的。虽然命运坎坷,却从不做那些勾心斗角的事。黛玉不禁暗叹:不想今生无意间救了李罕,打了一窝拐子,倒将香菱救出了,只怕此生只有英莲,再无香菱。 黛玉固然见过英莲,因而和英莲投契,英莲却不知怎地,见了黛玉就觉可亲得很,仿佛前世认识一般。因英莲自惭出身,好生羡慕黛玉,偏又有些不敢上前攀谈。黛玉见了,亲命紫苏为英莲斟了茶,又叫甄家姐姐坐,倒让英莲受宠若惊。 原来吴通判抓了拐子之后,问起各个女孩子家乡籍贯,英莲哪里不记得?不过前世因在拐子手下不敢说,后来到了薛家,又觉侮辱门楣不敢说罢了。如今获救,清清楚楚道了自己来历,早于上月就回到苏州。只因阊门外的十里街仁清巷因葫芦庙炸供,早烧没了。官差又辗转打听到封氏父亲封肃家里,英莲才得以母子团聚。 封氏自是千恩万谢,虽然囊中羞涩,也许了官差几个茶钱。又因吴通判得了林如海人情,白赚一个政绩,倒也并不专美,嘱咐那官差若是苦主问起,就实话告知能够抓得拐子,全得两淮盐运使林大人指点。因而这日封氏带着英莲亲到扬州道谢。 贾敏自是言道为百姓解难原是朝廷命官份内之事,甄太太倒不用太过挂心。贾敏见封氏母女衣服虽然浆洗得极干净,但是衣料粗糙,便知甄家母女家道艰难。她们母女两个赶几百里路前来道谢,倒是个知恩图报的,又想着黛玉姐弟这次痊愈,自己只当行善积德,因而倒封了二十两银子与封氏母女做盘资。 封氏哪里肯要,推迟一番,心中又想:自从丢了英莲,一把火又烧光了宅子,如今家业被父亲半哄半赚已经赔尽了,甄士隐让个道人哄着出了家,两个丫头也让贾雨村讨去一个,自己母女回到父亲那里也没个好的出路。这林太太这样慈善,不如自己卖身给林家,全心全意的伏侍,赚一份月银,再过几年为英莲寻个本份人家嫁过去了,自己就算死了也安心。封氏自己年过半百,倒没什么,只到底是做母亲的,又舍不得英莲入了奴籍,因而不好开口。 犹豫半日,想着终究是英莲前程要紧,因而开口说了自己意思。甄士隐在阊门外也算个有名望的乡绅,封氏原也是个有体面的妇人,如今说出自卖自身的话,脸早就红了。英莲原本和黛玉说着话,听到母亲为了自己要卖身为奴的话,也欲落下泪来。 甄氏的意思,自己卖身为奴,只也要带着英莲在身边过活,英莲只靠自己的月钱养活,不沾林家衣食,但求太太许英莲不入奴籍。贾敏也是做母亲的人,自然知晓甄太太的意思,但其时各家买奴才皆没有这样的规矩。 贾敏听了英莲母女处境,也觉可怜,但封氏之请却让贾敏觉得为难。盖因贾敏虽然心善,倒不是个没有原则的,若是太过善待英莲母女,强过其他下人去,家中其他奴才见了不服,自己自乱规矩,家中奴才没有事也要生出事来。其他奴才效仿起来,今儿谁家带个闺女,明儿谁家带个小子,皆住在府上,这内宅倒不好管了。因而贾敏神色犹豫。 黛玉也是个善理中馈的,前世荣国府那么乱,黛玉也将一个潇湘馆管得井井有条,可见她本事。黛玉自然明白母亲为难什么。黛玉心想:规矩自然不可破,但是收留英莲母女未必非要乱了规矩不可。因而上前道:“母亲,前儿父亲说要给我请先生,英莲姑娘留下来陪我一起念书岂不是好?” 贾敏听了,只当黛玉小孩子说顽话。但转头看英莲时,只见她比黛玉大两三岁,生得不俗,给黛玉做个伴读书童倒是极好。且其时大户人家的孩子念书,书童自然有在家中下人中选些伶俐的小幺儿充的,讲究的书香仕宦之家也有请正紧的良民家中读书子弟作伴读的。 一些寒门子弟立志读书的,皆将到书本网做伴读视作体面,盖因书本网家中皆延请学问高深的先生授课,又有许多传家藏书外头轻易见不着的,在书本网做几年伴读,比之在外头书院上学进益还快呢。良民子弟又不耽误科考,是极好的出路,因而像林家这样四代列侯,传承五代的人家请伴读,只怕外头争破头皮。 只世人重男轻女,哥儿请伴读自是寻常,倒是没听说谁家女儿念几年书还专门请伴读的,不过家中挑两个伶俐丫头尽够了。更有甚者,有些人家推崇女子无才便是德,竟不让姑娘读书的。自家黛玉念书,还正紧请两个良民女伴读,是否惊世骇俗了些? 封氏听了黛玉之言,自是求之不得,英莲若真给黛玉做得几年伴读,将来说亲时,便是四代列侯人家出的教养,说亲都要长一层身份。贾敏思忖下子,心想:若是英莲做了黛玉的伴读,不入奴籍其他下人也没话说。再说英莲模样气度自不用说,多少人家千金小姐不如她,便是出身也是乡绅之女,给黛玉做个伴读身份也合适。只这样的事倒是老爷作主的好,因而对封氏道:“甄太太不若今日带英莲在府上住一晚,待老爷下班回来,我问过老爷。” 封氏听了点头应是,贾敏自吩咐下人去与英莲母女收拾客房。 晚间林如海下班归来,贾敏说了封氏之请,林如海笑道:“这样小事,敏儿自己作主就是,又问我做什么?咱们玉儿至灵至秀,百个男儿不如她,我既决定将玉儿和男儿一般教养,自然不能亏待她,如果寻两个清白人家的姑娘做伴读更妙。” 夫妻两个商议已定,次日回了封氏的话。封氏高兴不已,但她不愿贾敏为难,自己又回苏州父亲家里投靠去。英莲和其他书本网的男伴读一般,其他下人自然没得嚼舌。 又说当年投在葫芦庙里的穷儒贾雨村得了甄士隐资助,进京赶考,中了进士。在苏州府做了一年知府,因有些贪酷之弊,又恃才辱上,只任一年就被上司参了一本,革了职位。这日从友人处得了讯息,听闻新任两淮盐运使林大人要给府上女公子聘西宾,特来一谋。 这封氏安顿好英莲,又拜别了贾敏,启程回乡。将将出了内院门,就见管事领着一个腰圆背厚、口阔面方,剑眉星目,直鼻权腮的人进来,这人不是那得自家老爷资助的穷儒名唤贾雨村的是谁?此人前来讨娇杏的时候还说替自己寻英莲,哪里指得上他?封氏见了贾雨村,免不得口中冷哼一声,方随管事婆子出了门,管事婆子见封氏雇好车,上车启程了才回房中向贾敏回话。 却说管事婆子见了封氏方才见那男客后,满脸不屑,又想那男客面生,府上并无这样一号客人。因而回屋之后仔仔细细的将方才之事与贾敏说了。 这头林如海休沐,林二带着贾雨村到客厅坐了,又去禀报林如海。介绍贾雨村前来的友人原和林如海是旧识,林如海展信看了,说一原贯湖州的进士姓贾名化者,因受上司诽谤排挤革职,特前来应府上女公子西席。 若是林如海未经甄应嘉害林礞一事,自然见了旧识亲笔信就应了,此刻但凡到家中谋事的人,林如海皆要细细打探过底细。因而见了信,让林二代贾雨村来书房亲自见过。 小厮奉了茶,几句寒暄,林如海见那贾雨村言谈得体,胸中果然有大才,便满意了二三分,只待使人打听贾雨村为人,若当真是个正直不阿的,便将其留下。此刻一个小厮过来说,太太有话告诉老爷。 林如海会客时,贾敏从不打断,今日这样必有缘由。因而林如海道了让贾雨村少坐,自己出来进了内堂。 封氏原将家中遭遇细细跟贾敏说过,贾敏听说封氏见了一男客不屑,就留了意,使小厮去请林如海过来。林如海进屋之后,说所会客人是来应聘黛玉西席的贾雨村。因而贾敏将封氏所说贾雨村为人一一道来。 林如海闻得贾雨村受了甄士隐盘资,却不及当面告辞就进京赶考了,自是个急功近利的人。后来做官之后不思及报恩,去封家一趟竟是讨一个丫头,又觉此人人品有瑕。这样的人自然不配与黛玉做西席。 那头贾雨村自恃才学,方才和林如海对答几句,也隐隐觉得林如海真才实学,和之前自己的上司不是一般人物。正想着做了林家西宾,凭林如海的本事,将来借这道人脉再思起复也为可知。那头管事却来传话说:老爷说了,咱们家姑娘的西席已经另择了他人,还请贾先生自便。 第8章 拜师(虫) 贾雨村满怀憧憬而来,失望而归,想到路上遇到的封氏妇人,贾雨村难免觉得乃是封氏作怪,只不知封氏在林太太面前说了些什么。坏了自己谋西席一职的事倒罢了,这林如海极得圣人信任,若是封氏坏了自己名声,只怕将来对自己前途有碍。但担心已是无用,贾雨村只得另谋别就。 却说黛玉闻得父母拒了贾雨村给自己做先生,心中叹息一声。贾雨村的学问倒是真没得说,前世不过正式与自己授课一年,自己便受益匪浅。只贾雨村其人太过功利,更兼知恩不报,乃是十足的小人,林家远着这样的人自是好的。 一月之后,林家寻得一个当代大儒刘先生。刘先生姓刘明通,虽然不为官,却在读书人中极具威望,多少仕宦名家子弟都恨不能拜入他名下。只刘先生择弟子规矩极严,既要挑人家门风,又要挑学生资质,不然便是堆着金山银山相邀,刘先生也是照拒不误。因而刘先生名下学生无一不是饱学俊彦。 这日刘先生的一个弟子乡试中了举人,拜别师傅进京参加春闱,刘先生闲暇下来。林如海带着黛玉、林礞游瘦西湖,恰巧碰着刘先生。林刘二人皆是久闻对方之名,互相寒暄之下,林如海知晓刘先生此刻身边并无学生,便起了为黛玉延请刘先生为师的心思。只刘先生乃当代大儒,桃李遍天下,若是开口请他坐馆教一个女学生,到底有几分唐突,因而林如海犹豫再三,不知如何开口,两人只谈天论地,互相钦佩对方才学,大有惺惺相惜之感。 黛玉前世也听过刘先生之名,前世刘先生的关门弟子是十皇孙,而十皇孙的父亲,正是下一任新帝,如今的七皇子。至于现任太子,再有六年就会被废黜,父亲就突然病逝于太子被罢黜的那场朝堂倾轧中。前世黛玉在荣国府里头过的是风霜刀剑严相逼的日子,听闻的朝堂消息极为有限,不过听宝玉谈些只言片语,因而她并不知晓刘先生在七皇子上位中起到的作用。 现在细细想来,黛玉也疑心七皇子得了刘先生指点,方能趋利避害,成就大业。便是刘先生未曾提点过七皇子,仅凭刘先生收将来的太子做关门弟子这份眼光,其洞察世事的这份敏锐也是常人所不能及的。 黛玉心想:父亲要替自己请先生,按学识才华,还有谁能强过面前这位刘先生去?贾雨村虽有真才实学,比之眼前这位刘先生却还差得远了。还有六年父亲死于朝堂倾轧,若是自家和刘先生交好,刘先生又果真有些趋利避害的眼光,得他提醒,只怕父亲就能避过前世之祸。若是刘先生与自己做了先生,岂不正好?按前世算来,刘先生还有一二年就要进京收十皇孙做弟子,自己须得早日拜入刘先生门下。 父女两个想到一处,林如海尚未开口,黛玉却笑眯眯的向刘先生见了礼,请教起来。林如海只知黛玉不过贾敏在家教了些百家姓、千字文等,识了些字,贸然向刘先生请教,岂不是贻笑大方?谁知黛玉脆生生的开口,向刘先生请教的却是四书内容,且她稚气童声娓娓道来,并无错漏。 刘先生初遇林如海时,黛玉和林礞已经见过礼了。当时刘先生只心中暗忖:人都谓之前科林探花才貌双全,当真名不虚传,一双儿女也是百个伶俐孩子不及他家两个。故刘先生虽然觉得黛玉、林礞长得好相貌,言谈举止也是不俗,不过到底是两个孩童而已。此刻听黛玉请教,刘先生才心中暗惊:这林家孩子相貌倒是其次,腹中学识才真真了不得,这女娃娃才多大?竟是熟读四书,颇有见地,虽然没到令人拍掌叫绝的地步,但是这份学识也远非同龄孩童可以比拟。 四书是前世贾雨村授过课的,后来到了贾府,不过李纨带着姐们们每日在一处学了针凿女红,几个姐妹一处上学也不过识字为要,没有读什么正紧书。因而黛玉后来虽然自己读了不少经世治典,有了一腔学问,却不敢在当然名儒面前托大,只捡四书请教刘先生。 刘先生和黛玉对答几句,深爱其良才美质,笑问林如海道:“敢问林探花,府上女公子几岁?师承何人?读什么书?” 黛玉方才稚口金言,漫说刘先生觉得难以置信,连林如海亦是吃惊不小。只答道:“小女今年花朝节满五周,不过拙荆在家中教些三百千识字,并未延师。” 刘先生听了一愣,半晌才捋须笑道:“探花郎这话我却不敢信,美质良才的小公子我不知见过多少,便是名师教导三五年的,能有女公子造诣也是难得的好资质了。女公子灵秀异常,资质非常人所及,也要名师指导一二年,才能有此学问。如此说来,尊夫人倒是个不让须眉的女英雄。” 林如海听了黛玉之言,也觉欣喜,不过他亦觉奇怪,贾敏所教,绝无这许多。因而笑道:“漫说刘先生不信,就连我也不知玉儿几时读的四书。如此说来,倒是我这个做父亲的不尽职了。”复又转头对黛玉柔声问道:“玉儿,你母亲何时教了你这许多?怎么连为父也瞒着?” 黛玉原是想将刘先生留下,故而踹度着最出挑的五岁孩子该当有多少学问,便照之请教刘先生。但她前世就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灵慧,便是前世所学,也是世间同龄孩童所不及的,方才请教刘先生虽然并未尽全力,也足以让刘先生和父亲吃惊不小了。见了父亲和刘先生反应,黛玉才知道自己亦是优秀得稍微过头,不过话已出口,却收不回来,只转头对林如海眨眨眼睛道:“父亲常许我在书房玩耍,每每父亲在书房写字作画,我亦在书房随意翻看,四书便是那时看的?” 原来,便是前世,黛玉三岁开始识字,不到一年便识了几千字在腹内。林如海见黛玉极爱读书,便常带她在书房,随意她捡些什么书翻看。因而黛玉所知所能虽然大大超过同龄孩童,但并非没有机会接触四书五经。 林如海听了一愣,道:“我玉儿竟是看书自学就懂了这许多不成?” 黛玉见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点头,小声应了个是字。因着这样也算说谎,倒微微红了脸。 黛玉本就生得粉妆玉琢,如今微微脸红,更增可爱。刘先生寻了大半生资质上佳的弟子,从没见过有一个及得上黛玉的。此刻犹如酒痴遇到美酒,心中爱得什么似的,恨不能立刻收到门中,将一腔学问尽数传她。只林如海虽然口中说着只教了三百千,但只怕人家夫妻皆有大才,亲自教养得好女儿,恐不愿意外头延请先生。 刘先生到底舍不得就此错过如此资质的弟子,笑问:“女公子资质,只怕不让道韫易安,林探花只怕是以后要亲自教养?” 林如海本就有请刘先生做黛玉西席的意思,此刻见刘先生问,心想:此刻不说,更待何时?于是诚恳道:“不满刘先生,愚弟正在与小女寻先生,今日巧遇刘先生,有意让小女拜在先生门下。又想先生门生,向无庸才,小女虽然有些资质,到底是女子,又怕先生不应,故而不敢提。” 刘先生听了,抚掌笑道:“如此最妙,我那帮门下弟子,虽无愚人,到底没一个天分及得上女公子的。如今我收女公子入门下,将来好生羞她师兄们一羞。”原来这刘先生也是个妙人,世人皆轻女子,他却觉在如此苛待之中,女子中尚能出班昭、清照之辈,若是女子和男儿一般读书上进,只怕为官做宰也不让男子呢。他因觉女子中亦有才学之辈,因而并不看轻女子。 黛玉见刘先生果然愿意收自己做弟子,忙捧了茶盈盈下拜。刘先生见之越发满意,笑言黛玉真真一颗七窍玲珑心。又说:只一杯茶可不足够,既然自己决定收黛玉做门生,也合其他弟子一样,要择了吉日,行拜师大礼。 林如海和黛玉听了大喜,林如海自是笑称:自然自然,世上多少读书人想拜在刘先生门下,自己玉儿有此造化,简慢不得。 果然数日之后,两淮盐运使林如海之女拜入当代大儒刘通门下的消息不胫而走,在读书人中一传十十传百,成为佳话。却说固然有多少才俊学子羡慕不已,也有不少世家大儒心生好奇:这刘通刘先生为人傲气古怪,收弟子从不为钱财,但看弟子人品天分,这林家女公子是何等不凡竟得以让刘通另眼相看,收一女弟子入门下,令天下学子艳羡? 而另一边,贾雨村从林家出去之后,潦倒数日,得了友人救济。又得知金陵望族甄应嘉也在为其次子甄宝玉寻先生,便从友人处借了盘资前往金陵一谋。甄应嘉见贾雨村是进士出身,学问高深,自是喜不自禁,当日便延请贾雨村在家中坐馆。 贾雨村得知甄家不但是江南望族,还是甄贵妃嫡亲侄子,又和京中荣国府联络有亲,其权势隐隐在林如海之上,自己将来托甄家谋起复,只怕更强过求林如海,因而心中亦是将在林家受的气尽皆出了。心道:自己才学不凡,不是久困之人,林家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心中傲气横生,也悉心教导起甄宝玉来。 堪堪过了不到半月,刘通收林家女公子做入室弟子的消息就传到金陵,贾雨村一呆,一支笔掉到案上,污了展开的宣纸。 第9章 同门(虫) 黛玉拜师大礼之后,就开始跟刘先生读书。按林如海夫妻的意思,自然是再请一个伴读。但黛玉觉得刘先生是当世大儒,自己能拜到他门下已经是万幸,哪里还能太讲究排场,因而向贾敏提议说,只请英莲一个伴读,再提雪雁做书房丫鬟就够了。 雪雁是林家家生子,去岁将将提到黛玉身边做小丫头,如今将将七岁,虽然是个伶俐的,到底一团孩气,因而贾敏觉得雪雁到底太小了些。谁知自从雪雁提上来之后,黛玉就待雪雁与其他丫鬟不同,因而贾敏也就由得黛玉了。贾敏不知前世,正是雪雁一人最后守在黛玉身旁,黛玉却无论如何不会忘记和雪雁相依为命的日子。 单说刘先生越是多授得黛玉几门的课,越惊奇于黛玉的天分,此女竟有似有过目不忘之能兼有举一反三之慧,悟性之高,自己生平仅见。兼之刘先生授课亦是生动有趣,不拘泥于正襟危坐、一板一眼,黛玉亦是学得不亦乐乎,因而师徒两个竟是乐在其中。 又因黛玉是刘先生入室弟子,因而并非刘先生在林家坐馆,而是王嬷嬷并几个管事每日送黛玉去刘家学习。幸而刘家和林家只一街之隔,倒是不远。但黛玉五岁女童,日日早起,风雨无阻的上学,已是难得。 又说刘先生考校起来,黛玉的四书已经学得极好,但他听黛玉自言:四书是自己在林如海书房看的。刘先生觉得做学问最重根基,黛玉虽然讲四书解得极好,但也不妨再教一遍。因而只识字那些三百千不用再教,倒亦是从四书讲起。 如此一来,黛玉固然是温故而知新,英莲和雪雁也是受益不小。两人虽然学得吃力,但两人俱是伶俐之人,加之一个被拐子拐过,一个是家生丫头,有今日陪黛玉读书的体面,两人都刻苦得很,生怕一个跟不上,被撤换掉伴读这差事。因而,刘先生教授起来,不但女学生进益极快,两个伴读都是不凡,倒令刘先生稍感意外。 除跟刘先生读书外,黛玉唯一担心的便是贾敏。前世贾敏便是在今年冬天一病没了,自己也跟随贾雨村进了京城,从此骨肉分离。这年堪堪到了冬月,贾敏偶感风寒,果然病了。林如海倒还罢了,贾敏身子一项不错,心想不过吃几服药就好了;黛玉却紧张得什么似的,恨不日日侍奉床前。不过今世黛玉却是虚惊一场,请大夫细细诊治之后,贾敏果然一天天好起来。 又过不足半月,腊月近在眼前。黛玉已经向告了长假,照例年底林家是要回苏州祖宅过节的。贾敏痊愈之后,亦开始收拾打点行李,只等择了吉日启程前往苏州。其他人倒还罢了,独英莲比别个兴奋十分。原来自从英莲定了黛玉的伴读,封氏再无挂碍,依旧回了苏州封肃庄上,母女两个不过有些书信往来,这倒是许久未成见面了。林家回苏州过节,英莲也能回外祖庄上,母女团聚一番。 却说这日林家一切打点妥当,管事来回话说:刘先生府上来帖子了。 林如海忙命请进来,一面使人看茶,一面看了帖子,立马就提笔回了帖子,赏了报信小厮,说只管回去回刘先生,我和玉儿明日必到。 将将送走刘家报信小厮,贾敏走进书房道:“老爷,一切收拾妥当,明日辰时恰是吉时,启程最好。” 林如海却满面堆笑,摆手道:“不急,不急,明儿我和玉儿到刘先生府上作客,回苏州再择日子便是。敏儿你好生打点两份礼物,定要雅而不俗,巧儿不拙的。” 贾敏见了林如海这高兴样子,不知遇到什么喜事,遂问:“怎么老爷到刘先生府上作客,不带礞哥儿,倒带玉儿?玉儿再好,也是姑娘,便是应酬,也应该是我带着玉儿各家走动。” 林如海笑道:“刘先生府上将将来了帖子,玉儿的师兄,今科状元陈墉明日到刘府拜会,刘先生下了帖子让黛玉去见师兄。” 贾敏知道林如海最喜和饱学之士结交,刘先生学问自不用说,和林如海早就惺惺相惜。这陈墉乃是状元之才,林如海也是闻名已久。这次前去刘府,还能相识陈墉,也难怪林如海如此高兴。 但怎么说黛玉也是一个女童,怎么弄得像正紧学子一样,还学人家拜会起同门来。且陈墉是什么人?今科状元,年纪又只比林如海小几岁,怎能当真和黛玉叙同门之谊?因而笑道:“玉儿不过得刘先生垂青读几年书,怎么还跟正紧读书人一样讲究起来,刘先生再是看重咱们玉儿,玉儿终究不能出仕。现在这样也兴和状元郎认起同门来,咱们没什么,就怕引人说嘴。” 林如海却摇头道:“玉儿可是行了拜师大礼的,拜会同门应当应分。其他说嘴的人,不过是羡慕咱们玉儿罢了。你问问天下读书人,有几个不想拜在刘先生门下的?再说玉儿现在才多大?便是男女七岁不同席,现在拜会师兄谁说得上什么?” 贾敏听了噗嗤一声笑出来,知道拦不住林如海,只得去替父女两个收拾明日穿戴的衣裳,打点送与刘先生和陈墉的礼物。 黛玉听了陈墉师兄要见自己,也是一呆。这陈墉之事说来令人感慨,他比林如海晚一科中状元,和贾雨村倒是同科。偏这陈墉中了状元,跨马游街未完,便接信说父亲一病没了。因而陈墉红花金衣还未穿热,又换了孝服扶灵回乡。在家守孝三年,实则二十七个月,如今将将除服,先来拜会师父,只怕年后就要北上,进京候缺。前世因自己并未拜入刘先生门下,陈墉除服之后北上,父亲一直在两淮盐运使上连任,直至去世,父亲和陈墉虽然同朝为官,却并无交集。 次日,黛玉随林如海到刘先生府上,先拜了师父师母,再见师兄。虽然系出同门,但是陈墉已是状元,黛玉倒不知如何称呼。 刘先生哈哈笑道:“我门下只论入门先后,不论长幼,玉儿你直呼师兄便是。” 黛玉看了父亲一眼,心想:以后陈师兄和父亲同朝为官,他俩同为天子门生,只隔一科的进士,况且陈师兄又比父亲年轻不了几年,倒白矮父亲一辈岂不是不好?因而眨眨眼睛,规规矩矩对刘先生行了礼道:“回先生的话,玉儿自然要拜会师兄,只父亲在家常说,刘先生有经天纬地之能,你能拜入先生门下是天大的福分,令天下多少读书人艳羡,便是为父也恨无机缘……” 黛玉话只说一半,在场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刘先生自不必说,林如海是前科探花,陈墉是今科状元,谁还不知黛玉言下之意。陈墉大笑道:“多谢师妹体恤。”又对刘先生道:“先生常言,咱们师兄弟没一个及得上先生新收的小师妹,今日一见,先生所言不虚。” 刘先生也对黛玉笑道:“咱们的辈分只以同门而论,出的我的门下,你父亲和你师兄该当如何称呼便如何称呼,玉儿又拘泥那些俗礼做什么?”黛玉见刘先生一语点破自己顾忌,些微低头,又向陈墉一礼,小声叫了一声师兄。算了师兄妹叙过了同门礼。 陈墉亦是拿出一块雕工古朴大方的歙砚递给黛玉做表礼。黛玉自是道谢之后双手接过。陈墉又考校黛玉几句,发现先生所言不虚,自己这个小师妹当真聪慧处世人不及。又恭喜先生寻得好弟子,可继承先生衣钵。黛玉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刘先生却只捋须而笑,面上极为满意。 从刘府告辞出来,林如海抱黛玉上了马车,父女两个回家,贾敏早在内院门口候着了。林如海和黛玉上前,一左一右拉着贾敏的手说:一个说敏儿,一个说母亲,皆言你将将好些,大冷天的又在这风口上站着做什么?贾敏听了,莞尔一笑,面上尽是幸福神色。 到得苏州之后,贾敏原派了马车和管事送英莲回去探母,不曾想这头英莲还未启程,封氏已经带着土仪礼物前来拜年了。封氏一年未见英莲,见女儿又长高不少,且比之在家越发白净,气度也出落得更好了,心中更加感激林太太。又拉着英莲说:“自从你失落之后,你父亲没两年也跟着个道人出家了,后来一直没寻着,咱们家也败落了。你如今在林家给姑娘做伴读,再没更好的出路,你莫惦念我,在府上办事认真些,再过几年我求了太太与你说一门好人家,只怕多少普通官宦之女还不及我英莲有造化呢。” 英莲经历坎坷,比谁都惜福,自是点头应是道:“我一切都省得,我只担心母亲在外祖父家过得不好。”说完又掏出一个荷包,里头是些金银稞子并散碎银两,是这近一年英莲得的月钱并赏赐,递给封氏道:“母亲你拿着这个,左右我在府上衣食都是官中的,母亲拿着这些,也不用受外祖父的气。” 封氏忙摇头道:“你在林老爷府上做伴读,你外祖父听了再也不敢为难我了,巴结我还来不及,哪里受什么气。这些你拿着,万一有要用银钱之处,也不着慌。”母女两个推让一回,各分了一半。封氏又对贾敏感谢一回,说了无数感激的好话,方告辞。 第10章 赴宴(虫) 除了大小盐商或是打发人,或是亲自来林家贺节,林家亦偶和江南所驻官员走动。江南巡抚孙瑜孙大人生辰恰逢腊月,林家尚未离开苏州,这日送了帖子到林家来。贾敏接了拜帖,展开看了,心想帖子已经到府上,不去倒是不好,因而一面使人回了林如海,一面回了拜帖与送信人:只说祝你们老爷福寿双全,待得你们老爷寿辰咱们老爷再来拜会。 果然到了正日子,林如海、贾敏带着黛玉、林礞齐到孙府作客。这孙瑜孙家也住在江南巡抚衙门后头的官邸里头。虽然是官邸,但因江南巡抚是二品大员,官邸倒也朗阔。虽然两淮盐运使是三品官员,但是因林如海有兰台寺大夫的虚衔,因而贾敏也是二品诰命,和巡抚夫人是一般品级,只执平级礼。 相互见过礼之后,孙瑜夫人向贾敏介绍了今日前来的各家太太,又极尽夸奖黛玉、林礞两个一番,各位太太皆给了不少表礼。 单说孙瑜太太见了黛玉,爱得什么似的,拉着黛玉的手笑对贾敏说:“天下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活这样大年纪,今儿可算是见识了。瞧这模样儿气度,竟比那画上走下来的还俊呢。”又低头对黛玉说:“咱们家清儿倒是跟你年纪相仿,你们两个一处顽倒是正好。”说着身边丫鬟已经取了一支栩栩如生的翡翠兰花簪来,孙瑜太太接过,亲自替黛玉戴上。 贾敏见那簪子通体正阳绿,通透无暇,雕工极好,便知不是凡品,忙推迟说这礼物太过贵重了些。孙瑜太太笑道:“就林姑娘这样的品貌,再好的东西也使得,我还怕东西差了辱没了她呢。我估摸着也就这东西拿得出手,若是东西差了,我还嫌配不上林姑娘呢,林太太快别推迟。”贾敏推迟不过,只得受了,不用贾敏吩咐,黛玉已经规规矩矩的向孙瑜太太道了谢。孙瑜太太又让自己的幺子媳妇和嫡长孙女过来带黛玉等娇客一处顽。 孙家幺子姓孙名城,如今未及弱冠,幺子媳妇只一十六岁,虽然去岁嫁入孙家,倒还是个姑娘心性。孙家嫡长孙女只比黛玉年长一岁,便是孙瑜太太口中的清儿孙清。 关于这孙家,倒有一件巧事。其他人家生怕没有男儿继承门楣,这孙家却愁没有女儿承欢膝下。孙瑜这辈只有兄弟,没有姐妹;孙瑜膝下有嫡子二人,庶子三人,却无一个姑娘。到得孙瑜嫡长子娶妻之后,不到二年得了一孙女,因孙家三代人丁兴旺,却只有嫡长孙女一个女儿,故全家宝贝得什么似的,竟是比别人家的嫡长孙还疼些。孙瑜又是封疆大吏,整个江南品级最高的官员,孙清在江南身份最为尊贵,难免性子有些娇纵。 那孙清向来是被众星捧月惯了,不但家中长辈宠着她,下人奉承她,外头来孙家走动的客人,哪个不是把她放在第一位的?今儿祖父寿辰,来了个向来没走动的林姑娘,怎么在祖母口中竟然越过自己去? 孙清到底年幼,孙瑜太太一番话夸奖,便以为当真祖母更重黛玉强过自己。加之黛玉确实一段风流态度与众不同,孙清虽然还不太懂,也能隐隐感到黛玉不凡,似乎真在自己之上,便心中吃味起来。方才孙瑜太太拉着黛玉说话,孙清见孙瑜太太将那支翡翠簪给了黛玉,心中越发不喜了。见过礼之后,孙瑜太太又叫她上来和黛玉并其他到府上作客的几个娇客都见礼了,嘱咐孙城媳妇好生招待众人,别怠慢了。 孙城媳妇领命而去,回头却见孙清已经不见了。孙城媳妇只好带着黛玉等人到花厅里头,到得花厅门口,孙城媳妇在让在门边,丫头打起帘子,让客人先进。黛玉将将一脚踏入花厅,却听着说话声传来。 只听像一个丫头的声音道:“咱们姑娘什么没见过,不过一支翡翠簪子罢了。也值得姑娘生气,气坏了身子算谁的?咱们姑娘要什么好东西没有?人都说咱们姑娘是整个江南的公主,凭谁家的姑娘也要排在姑娘后头,老太太不过是见林姑娘新来的,赏她个好玩意儿也是咱们出手大方,更显得姑娘尊贵呢。” 另一个声音似是孙清的声音又说:“你懂什么?那支簪子是祖母的嫁妆,以前我看上了,祖母还没给呢。我倒不是舍不得一支簪子,但是我要不着的东西,便是摔了扔了,也不该给别人。否则我得不到的东西,却给了什么林姑娘,岂不是显得她比我尊贵。” 自黛玉之后,其他各家千金也已进来,孙城媳妇走在最后。因而黛玉自然把这话听得清清楚楚,其他各家千金听见,也觉尴尬不忿:孙家这丫头的话,什么整个江南的公主,难道自己也排在孙清之后了不成?这话不但是在说林姑娘,何尝不是在说自己?孙城媳妇进来只听得后半句,却脸也红了,愣了会子才上前道:“清儿,你怎么在这里?口中胡说些什么?” 原来那孙清躲在花厅的一根柱子后头,听得人脚步声往这边来了,却故意和丫头一唱一和说给黛玉听。只她到底年幼,却不知为了踩低黛玉两句,却已经将江南大半有身份的姑娘都得罪了。 孙清娇纵惯了不知轻重,孙城媳妇却清楚的很。自己丈夫虽是嫡子,却是幺子,将来家业是大哥的,所以婆婆善待黛玉,自然是为了结个善缘。也因林如海是深得圣心的两淮盐运使,黛玉又是刘先生的入室弟子。但凡读书人家,谁不敬重刘先生?若是孙城得刘先生指导几句,将来也是好处。婆婆此举,也是想着孙城的前程,不想自己还未和林姑娘结交,就让这个不懂事的内侄女将人得罪了。 孙城媳妇也管不得那许多,一面对黛玉歉声说:“我家清儿不懂事,林姑娘勿怪。”一面对孙清身边两个丫头道:“什么东西,姑娘还小你们就该劝着姑娘才是。做奴才的也敢对主子说嘴,好好的姑娘都叫你们挑唆坏了,今日不揭了你的皮还了得,将来不知道生出多少事来!” 孙清身边两个大丫头一味哄好自家姑娘,仗着太太向来是疼自家姑娘的,自家奶奶才是孙家的当家奶奶,向来不将孙城媳妇看在眼里。虽然平日并未见过孙城媳妇这样声色俱厉,此刻却仍旧不以为意。 雪雁听了,也有些生气了,不过她跟着黛玉做了伴读,年纪虽小却稳重,并没有上前理论。紫苏是黛玉房里正紧的大丫头,见自家姑娘没说话,也寒着一张脸侍立在侧。 黛玉将将听到听见孙清和丫头对话,就悄悄将簪子摘下来,不动声色的拿在手里。若是换作前世,黛玉必是将簪子当场丢给孙清,以维护自尊。盖因前世她乃无依无靠的一介孤女,若是有一丁点逆来顺受,不知道多少人爬到头上。至于湘云等人和一干下人说自己小性儿行动爱恼人,不过是她们站着说话不腰疼罢了。湘云心中不舒泰了,收拾包袱就回保龄侯府上,再说她家一门双侯,谁敢拿气给她受?若是自己有她那般退步,比她还大气些呢。 一晃神见,黛玉又回过神来,心想:前世父亲死于任上,也不知真相到底如何,自己此刻可不能为了一时义气,白和孙府闹僵了。目前看来孙瑜倒是个想结交父亲的,自己何必为了小女儿之间的口角就白为父亲树敌?虽然自家不怕江南巡抚什么,到底结交胜过结仇。此生只要护着父母家人平安,黛玉并不介意别人怎么看自己。 其他别家的千金此刻都看着黛玉,今日来赴宴的娇客,哪个不是在江南有头有脸的,此刻多数心中皆想着:若是换了自己,不是立马将簪子摔碎了,便是赏给身边丫头,倒是要羞这个自以为是的小姐一羞。见黛玉拿着簪子没有反应,倒有一半的人心中开始鄙夷黛玉:真真没见过世面,难道人家把话说话这个份上,还贪一支发簪不成? 黛玉方才看到孙城媳妇身边一个丫头退了出去,心知只怕立刻孙家人就来了。于是抬眼往门口望去,果然孙瑜太太、贾敏,孙家大奶奶和各家太太皆来了。 待得众人将将步入花厅,孙清已经扑入孙家大奶奶怀中哭到:“母亲,婶婶为什么好端端的就要罚我身边的丫头?”便说竟是大滴大滴的眼泪落下来,她本就生得极好,此刻满脸委屈,让人见之心疼。若是不知真相的,还以为她当真受了多大委屈。黛玉心中微微一叹,难怪这姑娘这样娇纵竟然没人教养,难为她小小年纪在大人面前却演得另一副面孔。 待得众人将将步入花厅,已经有不欲惹事的太太要带着女儿走,黛玉大大方方的走到孙瑜太太面前,微微一福说:“孙太太,我方才听孙姑娘说,孙太太自己也喜欢这发簪得很。我在家常听父亲说,君子不夺人所爱,故而这簪子我却不敢收。”说着,双手递上发簪。 因其他各家姑娘方才也觉受了气,故也好奇黛玉怎生处理,恨不能孙清没脸呢,因而皆站在原处并未离去。就是这一迟疑功夫,黛玉已经抢先到孙太太面前还发簪,只听黛玉脆生生的说完,发簪递在孙太太眼前。 孙太太一愣,方才她已经听丫鬟们说了经过。若是没有其他家姑娘在,自己给林家陪了不是便也是了,但是各家千金都听见自家孙女说了那样的话,再强要黛玉收下簪子,岂不是让林家没脸?黛玉没有当场将簪子随意赏一个丫头,已经是极给孙家脸面了,少不得强颜欢笑着伸手接了簪子,安慰黛玉两句。又寒着脸命人将那两个挑唆主子的丫头拖下去关着,等老爷寿辰过了发落。又转身对贾敏说,自家清儿还小,本质是不坏的,只不过教奴才挑唆坏了,还请林太太勿怪等语。 贾敏自然说没有什么,其他各人却想:你家那孙女还叫小?这林姑娘看着还略小些呢,说到底是家教有别。 孙太太接了发簪,满心不是滋味。这林姑娘小小年纪,当真行为得当。她一句“君子不夺人所爱”已经给孙家留足了脸面,但又不伤林家体面。且她并不和孙清发作,也占足了大度宽和的理了。 孙清平日闯了祸,不过哭一哭,祖母母亲就心软了,今日见祖母冷着脸、母亲也不敢求情,倒不知所措起来。 第11章 赔礼(虫) 黛玉见孙瑜太太接了簪子,便不再理会众人,走到贾敏身边站好。贾敏见黛玉处理得当,也没插手,只和孙瑜太太道了告辞,那头已经让王嬷嬷去叫林如海了。 孙府上客人多得很,孙瑜太太又要向林家致歉,又要招呼其他客人,竟是忙不过来。只好又对贾敏说了一番招待不周,恕不远送等语,一边让身边心腹管事送贾敏一行出来。 那管事倒是倒是个伶俐的,一路上小心赔着不是,直等贾敏和黛玉上了车才回转。 孙家送走所有客人之后,孙清又扑在孙大奶奶怀里大哭起来,直哭得小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若是往日,孙清这样哭法,阖家上下早就心软了,今日却不见人来安慰自己,孙清越发觉得委屈。 孙大奶奶见自家姑娘哭得这样伤心,到底心疼。终于站出来对孙瑜太太行了礼道:“太太,便是清儿不好,到底年幼,太太看她哭成这样,必是知错了。太太不看媳妇面上,单看咱们大爷面儿上也疼媳妇一疼,清儿小脸憋得通红,再这样哭下去,只怕伤了身子媳妇心中难受。” 孙清是孙家三代唯一的姑娘,孙瑜太太也心疼得什么似的,但是孙清再不能这样娇纵下去,只得问孙清道:“清儿,你可知错?” 孙清忙点头说:“孙女知晓错了。”若是往日,孙清但凡开口认错,祖母必是饶了自己,谁知今日,孙瑜太太却并未让她起来,而是慈祥的说:“那清儿,你告诉祖母,你哪里错了。” 孙清一愣,道:“回祖母的话,清儿是主,林姑娘是客,主人不当和客人争东西。” 孙瑜太太摆摆手,让其他下人都下去,只留孙大奶奶和孙清在屋里头,才缓缓的道:“清儿,你还记得你去岁生辰立下的志向不?” 孙大奶奶和孙清见孙瑜太太说得严肃,又突然提起这件事来,母女两个也被吓着了,母女两个一起严肃的点头。孙大奶奶说:“太太,清儿累了,我先让陈妈妈带她下去休息,有什么话,太太跟我说,我会去好好教导清儿。” 孙瑜太太自然知道长子媳妇的意思,但是若是孙清当真要一搏后位,这些东西就该学起来了。因而轻轻摇了下头说:“不必了,若是清儿志向不改,从今日起,有些东西她就得学起来。万不能将她作小孩子看待。” 孙清却摇头说:“清儿志向不会改,清儿将来要做……” 孙清的话只说一半,就听见哗的一声,孙瑜太太将一个茶碗掷在地上摔得粉碎,满脸怒色。孙大奶奶和孙清见了孙瑜太太突然暴怒,都吓了一跳。孙清瘪瘪嘴,险些又要哭起来。 孙瑜太太却肃然说:“清儿,你记住,你若真的立下青云之志不改,从今日起,你越想要什么就越不能说出口,当着最信任的人都不行!” 孙清吓得有些愣了,木然的点点头。 孙瑜太太又接着说:“今日的事,你们看那林姑娘,比清儿还小一岁。凭模样气度,凭言行举止,若是到时候那林姑娘和清儿一起参选,你们说,清儿的胜算几何?” 孙大奶奶听了这话一呆,半晌说才喏喏说:“那林家读书入仕,未必愿意送女儿去深宫之中。” 孙瑜太太道:“你怎知道林姑娘不去?便是林姑娘不去,其他书本网若是也有如林姑娘出挑的姑娘,咱们清儿比之又如何?今日见了林姑娘,你们母女就应该知道山外有山,若是你们收了那搏滔天富贵的心思也就罢了,若是要做人上人,今日起就要吃苦中苦。咱们孙家,就清儿一个姑娘,要么做人上人,要么高门嫁女,将来说一门咱们清儿可以当家作主的亲事。我无论如何不许清儿将来受委屈,更加不许咱们清儿成为搏富贵路上,别人的垫脚石!” 孙大奶奶不想今日闹一场,竟然引出婆婆这样一席话来。也肃然道:“可是那活神仙为咱们清儿批的云中牡丹,贵甲天下的命格,难道咱们就这样放弃不成?那活神仙可灵验得很。” 孙瑜太太道:“那一僧一道,确然批得几件极灵验的事,有好几桩已经应验了。我知道让你们夫妻就此放弃,你们必是不甘,清儿自己也是个志气高的,因而从今日起,我便不能纵着清儿了。清儿你记住,你今日之错,不是错在和客人相争,而是你争的方法不对!” 孙瑜太太一向是教育孙清要谦让有礼的,从不曾教育过她争强好胜,孙瑜太太教她如何争还是第一次,因而孙清也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看着祖母。 孙瑜太太接着说:“就说今日那林姑娘,你用这样的话挤兑她。她若是当场将簪子摔在地上,许多人家的姑娘看着,是你没脸还是她没脸?你说她得了簪子便是强过你去,她若是顺手将簪子赏给她身边的丫头,便是她的丫头也强过你孙家大小姐去,你说说又是谁没脸?可是她若真那么做,便是糟蹋长辈所送的礼物,虽然看起来解气,却自己也沾了三分不是,也不至于将清儿你衬得和她相去甚远。 偏她规规矩矩的将簪子还给祖母,祖母若是不接,便是咱们孙家的大人合着孙女欺负轻贱小姑娘,你得了脸,咱们家却落了不是。祖母接了,便是咱们孙家送出的礼,被人当面退了,退礼的人是小姑娘,我计较不得,在其他看着今日一幕的夫人、太太眼里,到底是林家大度,咱们家落了下乘,你知是不知?” 孙清虽然刁蛮,却也有几分聪慧,孙瑜太太细细道来,孙清也明白过来,点了点头。但心中却难免觉得受了气,因而心中又恨了一层黛玉。 孙大奶奶听了,也觉分外有理,这林姑娘明明比清儿小上一岁,办起事来竟然这样滴水不漏。因而问道:“这林姑娘处世这样厉害就罢了,偏生还长得那样出挑,叫我看了也忍不住心中赞叹,若是到时候她当真和咱们清儿一届参选,清儿岂非没有胜算?” 孙瑜太太摇头道:“这也未必,林姑娘固然秉绝代姿容,咱们清儿亦是一等一的美人儿胚子。且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林姑娘虽然模样气度没得说,心思也灵慧,我冷眼看来,她却高傲得很,轻易放不下身段和人相争。这样的性子若是进了后宫,必成众矢之的,慧极必伤,未必能走到最后。所以我方才说清儿若是矢志不渝,便要学会争,学会用正确的手段争。” 孙清听了,立刻道:“孙女志向不会改,求祖母教我。” 孙大奶奶却立刻下拜道:“前儿媳妇听说太太这次给林家下帖子,乃是为了城哥儿将来有好出路。因此媳妇以为这次林家来赴宴,原是老爷要和林大人结交,难道是媳妇误会了?若是太太有此深意,媳妇以后什么都听太太的。” 孙瑜太太却摇头道:“我给林家下帖子,确是老爷和要和林家结交的意思,发现林姑娘过分出挑,却是意外之警。你们要记住,尤其是清儿你记牢了:世易时移,做事切不可按部就班不知变通,定要顺势而为。只要今日还不是仇人,便可以做朋友。亦要知晓今日的朋友,未必一世都是朋友。就说这林家,林大人此刻深得帝心,咱们老爷自然犯不着白白得罪他,但是咱们发现林姑娘的出挑处,清儿早日学起规矩来,亦是另一桩好处。切莫要因为林姑娘将来有可能威胁到清儿的前程,此刻咱们就和林家敌对起来,每一届的秀女多少名门淑女,难道咱们都敌对不成?出头的椽子先烂,清儿你时刻皆要记住了。” 今日祖母说的这些话,孙清是第一次听说,还有些她并不能全部理解。但是她见祖母说得严肃,听来又觉极有道理,因而孙清听得认真得很。 孙大奶奶听说,亦是点头道:“太太见识广,以后我就将清儿交给太太了,太太怎么调教,我再不敢管的,也不敢心疼。” 孙瑜太太说:“有什么见多识广不见多识广的,不过年轻时候在宫里当了几年差,见过一些罢了。好了,今日就到这里,回去收拾收拾,明日去林家好生赔个不是。” 孙清听了要去给黛玉赔不是的话,心中又不高兴了,只想到方才祖母说的那一篇要懂得用对的方法争,切莫要做出头椽子的话,孙清又低下头不说话了。 孙清神色哪里瞒得过孙瑜太太,孙瑜太太摸了摸孙清的头,脸色已经不如方才严肃了,而是慈祥的说:“此刻那林姑娘已经得了大度得体的名声,反而要你去赔补是,我知道你心中必是不服。但是咱们已经落了下乘,就要想办法补救。这次不赔礼,外间便会永远留着咱们清儿刁蛮,林姑娘大度的印象,咱们清儿赔礼了,便谁也说不着什么了。既然清儿志向高远,就要从小爱惜名声。” 孙大奶奶和孙清听了,才明白过来,双双点头应是。 却说林家一行回到家里后,早将在孙府之事放下了。封氏也送了英莲回来,嘱咐一番莫要担心我,好生在姑娘身边当差的话。贾敏也已经打点好行李,只待启程又到扬州任上。 不想次日一早,就有管事来回孙家来下帖子,孙太太的车子也在外头候着了。贾敏忙命人请进来时,原来是孙瑜太太带着孙大奶奶、孙清来给黛玉赔礼。昨日孙清身边两个丫头给黛玉磕了头,孙清亦是说了一篇道歉的话,又递上一个锦盒,孙清还亲自端了一杯茶给黛玉。贾敏自是说几个丫头胡说,哪里用得着这样? 孙瑜太太却说原是应该的,我们明儿就将两个闹事的丫头发卖了,林太太只当疼我们清儿一疼。贾敏自然知道受了孙家的赔礼,反而对孙清的名声有好处,少不得在锦盒中略捡了一件并不贵重的礼物代黛玉收了,意思一下。小孩子间的事,孙瑜太太自然也不好强贾收重礼,这件事便就这样过去了。 第12章 贺礼(虫) 林家一行将将入了扬州城,早有林大带着下人来接。林如海见李罕也在人群里头,比之刚从金陵城外救回来时,长高了些,也结实了些,脊背挺直,看着越发英气了。 李罕见林如海骑在马上,忙过来行了礼,亲自牵了缰绳往盐运衙门走去。虽然林如海从不将李罕做下人看,但是李罕但凡有空,总爱守在林如海身边做些长随当做的事,后来林如海觉得这孩子知恩图报的心难得,也不管他了。 单说李罕并没有随林家人前往苏州,而是独自去了金陵。启程前,李罕禀报林如海说:自己到了金陵之后,全得李爷爷照应数年。如今我得了老爷救助之后不但吃饱穿暖,还有书读,但是也不能忘了李爷爷也对自己有救命之恩。这些日子,老爷赏的银子、东西自己也攒着,想趁老爷去苏州的日子回金陵一趟,也买些米面与李爷爷和当初一干贫贱之交,让大家也好好过个元日。林如海听了,赞其不忘本,倒添了一笔银子,使人置办了冬衣粮米,另差人同李罕一同送去,只当接济穷人罢了。因而李罕也刚从金陵归来,只比林家一行先到扬州两日。 到家之后贾敏等人下车,屋子早就收拾好了,不过是将苏州带回的各种礼物土仪该当入库的入库,该当送往各处分发送往。 这头还没安顿好,那头管事来报说北边儿来信并送礼了。自从林如海夫妻查到贾王氏和甄应嘉勾结暗害林家之后,贾敏难免和北边儿联系少了,除三节两寿照例送了礼物,省得被人说嘴之外,贾敏极少写信说林家的事。便是人情往来的贺礼,虽然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按以前一般的份例,但是贾敏心中已经远着母家了。 贾母固然不明就里,每每来信必问黛玉、林礞近况,王夫人亦做没事一般,保持和林家不远不近的距离。这次贾敏展信看时,却是北边来的贺黛玉生辰的礼物,且上至贾母,下至王熙凤,送的礼物皆比之往年重了一二分。虽然说是为黛玉庆贺生辰,却是林如海、贾敏、林礞皆有礼物。 贾母自是又提了一遍甄贵妃多么器重元春,说了将来看准了哪个皇子有造化,便将元春给谁,元春的前途定然是极好的。有元春照应,宝玉自然也大有造化,且宝玉人物品貌极好,自己活了几十年,再没见过比宝玉更好的孩子。总之洋洋洒洒的一篇,无非是宝玉多么好,和黛玉多合适,既然是知根知底的人家,不如早定。贾敏看了厌烦得很,少不得提笔拒了。 没过几日,林礞便又有些恹恹的提不起精神。自从上次礞哥儿病过一次,林家阖家都吓着了,不敢耽误,忙请了扬州极有名的几位大夫会诊,大夫只言乃是春瘟。但林礞吃了几剂药,并不见好转。贾敏整日急得什么似的,又暗暗的查了一遍林礞身边的丫头婆子,也都是妥当的,实在查不出有何不妥。 黛玉自从上次一滴眼泪解了林礞之毒,便想不知自己眼泪可否治病?于是又悄悄滴了眼泪在茶水中,哄林礞喝了,林礞果然一天天好起来。只好了没过两日,林礞又有些精神不济了。自从林礞病后,每日吃的喝的,顽的,黛玉都细细记录在册,这日翻看时,黛玉发现林礞病愈之后,喝了一次北边儿送来的贡品玫瑰露。 拿着手上整理的清单,黛玉愣了半日,若是这玫瑰露有问题,而自己一家都吃了,岂非全家皆要中毒?无论此事是何人所为,这人也太过狠辣。 犹豫半日,黛玉只将查明诸事悄悄告知了林如海。林如海听了,亦是好生生气,请了可靠的大夫验过,这瓶玫瑰露中含有少量的水银。水银提取自丹砂,少量服之,可使人慢性中毒,若是一个不查极易误诊为普通病症。林家这样的高门大户,又打发了姨娘,谁还会想到这些阴司上,加之礞哥儿中毒极浅,几个大夫并未发现。但是多服得几次,便是查出来了,解毒之后,亦是对头脑有损,只怕将来礞哥儿反应迟钝也未可知。 再查礼单时,这瓶玫瑰露倒是贾母送来的,写在给礞哥儿的礼物单子上。上次查到贾王氏和甄应嘉之事,贾敏虽然口中不言,到底因此极为伤心,林如海和黛玉不是不知。这次又经了贾母的手,贾敏得知只怕更为伤心,因而父女两个皆决定暂时瞒下贾敏。 林如海盯着黛玉看了会子,自己这个女儿太过聪慧,心思缜密,竟然胜过成人,难怪刘先生要破例收入门下。据说刘先生不但教黛玉四书五经,竟然是连兵法战术也教的。也亏得刘先生收了黛玉入门,林如海只当黛玉天赋异禀,便是表现出不合这个年纪的聪慧,林如海也只当是刘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将黛玉教得好,并未疑其他。林如海见黛玉聪慧如斯,之前查到的事便不再瞒她,将自己请盗门中人在甄府听到消息并查到的其他消息一一告知黛玉。黛玉虽然心中早就疑心甄家,当真听到甄应嘉夫妻那番对话时,亦是满腔愤怒。 末了,林如海对黛玉道:“玉儿,你觉得这玫瑰露之事,你外祖母知情还是不知?”黛玉细想前世,外祖母虽然明知贾家贪墨林家家资却故作不知,但仍旧觉得贾母不至于参与谋划此事,因而黛玉摇了摇头。 林如海点头道:“为父亦如此觉得。只咱们家越发装作不知,你二舅母和甄家越发一而再再而三的使下作手段,为父定然要想办法治他们一治。” 黛玉心想:李罕前世被忠顺王所救,后来成了忠顺王的臂膀,忠顺王一味贪杯好色,蓄养优伶,昏聩之极,依然在朝中权势滔天,便是因为李罕手上握有兵权之故。李罕此人忠心耿耿,既然今世是父亲救了他,他必是全心全意向着林家,比谁都可靠。不如就将此事交给他办,如果办好了,父亲越发器重他,岂不两全? 因而黛玉答道:“父亲,方才听你说外八行中的盗门好生厉害,不过收钱办事到底怕有靠不住的时候。住在咱们家的李家哥哥曾在乞丐中混迹数年,又得他口中的李爷爷传过本事,父亲说乞丐是否也有类似盗门的组织?李家哥哥既然元日前后都在金陵,只怕让他走一趟,还能探得一二讯息。”因林如海将李罕作子侄相待,黛玉姐弟皆称其为李家哥哥。 林如海听了大觉有理,父女两个商议会子,让林大将李罕找来。李罕曾在乞丐中混了几年,且黛玉猜得不错,乞丐却也是个江湖组织。因乞丐遍布各地,消息最是灵通,亦有些乞丐组织做些搜集倒卖消息之事,这李爷爷恰巧便是江南一代的头目。 李罕乃是大将之才,为人极为敏锐,虽然林如海并未对他细说缘由,但他亦从礞哥儿之病猜出一二分。得了林如海吩咐,当日就启程去金陵找到李爷爷,问明贾家送礼之人到了江南之后走的哪条道,见过什么人。 查证的结果令人大吃一惊:因贾家老亲甄家和贾家二太太的妹妹所嫁的薛家皆在金陵,贾家送礼的奴才倒是先去了金陵,再来的扬州。将嫡亲的姑太太家放到媳妇的妹妹家之后,这贾家奴才的规矩当真是好!且贾家送礼的婆子不但先去了甄家,还在甄家住过一晚。 因林如海父女两个在暗中查证此事,故在林如海书房摆了一座屏风,李罕前来回事,黛玉就坐在屏风后头,黛玉亦听得明白。既然王夫人管着贾府,送礼的人先去薛家黛玉倒觉不奇怪,黛玉略一思忖,问道:“不知贾府去甄家送礼的是何人?” 李罕从外头听到一个女童脆生生的声音倒是一惊,不过他知晓老爷膝下有一女,最是灵慧,虽然未曾见过,只怕屏风后头就是老爷膝下女公子了。因而回到:“回老爷,姑娘,除了到咱们家来的几个妇人之外,尚有一位夫家姓周的妇人,从甄家出来后,送礼之人就分作两路,一路到咱们家来,一路去了金陵富商薛家。” 林如海听了心中了然,夫家姓周的妇人必然是周瑞家的,是贾王氏的心腹。既然贾王氏和贾敏向来不睦,如此安排倒也说得过去,只不知黛玉为何单单问起此事? 黛玉听了也心中了然,前世贾府派来接自己不过是几个三等仆妇,值得周瑞家的亲自跑一趟的自然是大事,王夫人必有所图。黛玉思索下子,在屏风后头说:“父亲,我看了那玫瑰露瓶子上封着鹅黄签字,倒是宫中贡品。只怕只有甄贵妃宫中有,赏给甄家倒说得过去,怎么白白送到咱们家来?因而我算来,只怕甄贵妃赏给了元春姐姐,元春姐姐又孝敬了外祖母。外祖母又送给礞哥儿,只怕单纯是爱惜礞哥儿的意思。但是这露是在宫中就有了问题,还是单送到咱们家的才有问题,却又不同。” 林如海亦是敏捷之人,自然知道若是宫中就有问题,这露便是冲着甄贵妃去的,若是单给林家这瓶有问题,便是冲着林家来的。只宫中时候是否有问题,此刻如何查证? 因而林如海说:“玉儿说的有理,只宫中之事,咱们却不好查证。” 黛玉却脆生生的说道:“这也未必。”林如海听了一愣,复又抚掌赞道:“玉儿当真冰雪聪明!” 第13章 中毒(虫) 却说黛玉和林如海在书房商议查证礞哥儿所喝玫瑰露含的毒原是要针对林礞还是甄贵妃,林如海未想到竟是黛玉比自己早一刻想到办法。林如海心中又是吃惊,又是骄傲,若不是李罕还在书房,只怕就要走到屏风后头抱起黛玉好生夸奖一番。 李罕听了父女两个分析,心中亦是在想如何到皇宫中查证,皱着眉头站在林如海身旁。忽地,李罕的眉头也舒展开来,心中叹道:我怎没没想到呢? 林如海见李罕眉头也舒展开,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心中纳罕:难道李罕也想到了不成?倒当真不能小觑他。于是林如海问道:“看小李罕神情,似乎也有了主意,此事交由你去办,不知那李老先生是否愿意去甄家走一趟?”林如海口中的李老先生自然就是李罕口中的李爷爷。 李罕垂首道:“回老爷的话,李爷爷和兄弟们都没见过玫瑰露,若是要办此事,倒要借玫瑰露给我拿去与李爷爷一观。” 林如海点头道:“这事容易办,只不知小李罕想的什么办法?” 李罕遂将自己所思一一道来:“方才我听姑娘说,玫瑰露这东西乃是宫中贡品,普通官宦人家轻易得不到,因而疑心是甄贵妃宫里流出来的。但是小的心想:甄贵妃既然连宫中女史都赏了,只怕自己母家也得过赏赐,若是咱们到甄家寻到一瓶,验过甄家所得的是有毒的,这毒自然是冲着贵妃娘娘下的,若是甄家的露是没毒的,便是冲着咱们家来的。” 林如海听李罕条例清晰,言之有理,正是自己心中所想,不由暗中感叹:这李罕当真资质不俗,他在乞丐中混迹数年,耽搁许久,不想只读一年书就有如此心智。转念又想,三教九流中自有高人,说不得那李老先生见识非凡,早就传了李罕一身本事,自己岂能小瞧于他?只黛玉倒不觉意外,这李罕本就是将帅材质,他能想到也不意外。 三人自然想到的皆是这个法子,谁也不会当真要千里迢迢去皇宫求证。于是当日林如海又将剩下的大半瓶玫瑰露交与李罕,李罕自去寻李爷爷想法子混入甄家,看看甄家是否亦有玫瑰露。 数日之后,李罕回到林家,这日林如海上班未归。李罕亦是不动声色,心想:那日老爷单找到自己,细细交代了办这件事,可见老爷对自己信任。这事如此机密,凭他是林大管家还是太太,自己只汇报给老爷听。姑娘倒是知晓此事,但是今日姑娘亦在刘先生府上上学,且男女有别,自己不好去找姑娘。因而李罕只当无事一般,只回了自己屋子,单等林如海回来。 林如海下班归来,只匆匆换过衣裳就一头扎进书房,又派人传话说:老爷让姑娘也去书房。这倒让贾敏心中纳闷不已:这两父女这几日经常晚间到书房话说,一说就是半日,玉儿那样小,也不怕累着。因而告诉送黛玉往书房的王嬷嬷说:你告诉老爷,便是要考校玉儿,也莫忙到太晚了,玉儿再是不俗,到底是姑娘,将来又不考状元,有刘先生那样的名家做先生老爷还嫌不足。 王嬷嬷自然点头应是,将话都转告林如海。黛玉父女两个听了,亦是不住点头说:你回去告诉太太说我们知道分寸。只等王嬷嬷将将跨出书房门,父女两个相视一笑。原来因为玫瑰露的事暂未告知贾敏,贾敏只当每日父女两个不过考校传授学问罢了。 王嬷嬷出去之后,黛玉依旧转到屏风后头坐着,林大才领了李罕进来。李罕向林如海行了礼,从怀中掏出一瓶玫瑰露来,依旧是大半瓶子,和从林府带出去那瓶一般无异。林如海见了问道:“甄家没有这露?” 李罕却道:“回老爷的话,这瓶便是从甄家二公子屋里得来,果然甄家也有玫瑰露。还有一事,望老爷恕忘我自作主张之罪。” 林如海听了一愣,问道:“起来好生说话,你年纪虽幼,办事是个老城的,便是自作主张,定也有一番道理。” 李罕方直起身子道:“小的先谢过老爷。这次小的去金陵,李爷爷已经收了小的为徒,这是其一;这露是师傅去取的,小的师傅说:既然这露是皇宫里拿出来的,若是白白少了一瓶,但凡甄家下人细心一些,岂不容易发现?因而我师傅将老爷给的那瓶和甄家二公子房里的一瓶调换了。这是其二。” 林如海一听,哑然道:“既是如此,与我谢过尊师。”心想:既然两瓶露已经对调,若是所有甄贵妃房里的露都含毒也罢了,若是只有送到林家的有毒,那也是甄家自作自受。林如海又想:李老先生如此行事倒也怪不得他。江湖中人快意恩仇,讲究恩怨分明,若是甄家当真因此有人中毒,也需怪不得旁人。 林如海又要吩咐林大去请大夫来验毒,李罕又道:“还有一事需回过老爷。”林如海又问何事?李罕回说:“我小师叔是使毒的高手,已经得他验过,甄家的玫瑰露中并不含毒。我小师叔出手,定不会有错的。” 林如海听了一呆,掩住心中气愤点头道:“既是如此,亦代我谢过尊师叔。以后尊师帮会中,需要林某帮忙的,只要不有违国法道义,林某绝不推迟。” 李罕却笑道:“老爷救过小的命,前儿元日又捐了好大一笔财物与丐帮,师傅他老人家说,咱们丐帮承了林大人的情,这次不过举手之劳,林大人不必挂怀。” 林如海对丐帮自然有所耳闻,这丐帮曾经是江湖第一大帮,在南宋末年抵抗蒙元入侵出了大力。后来蒙古铁蹄南下,丐帮元气大伤,活动渐渐转入地下,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今的丐帮虽然低调了,实力依旧不可小觑。 查明真相后,林如海嘱咐李罕说:“连日来你辛苦了,早些下去歇息吧。既然你已经拜了李老先生为师,想来习武方面用不着我与你请的骑射师傅了,改日我将骑射师傅辞了,省得你功课太多,忙得不知时日,倒耽误长身体。不知尊师的意思,你修文方面是尊师亲自教导,还是仍在书院上学?” 李罕回道:“师傅交代了,仍让我跟着老爷好生学习。”林如海点了点头道:“既如此,我也承尊师的情,定然好生教导你。”李罕自是道了谢,退了出去。 黛玉从屏风后头出来,父女两个对视一眼,又商议几句,各自回房。 甄应嘉并非什么善类,违法乱纪之事不知做了多少,其中有些林如海已经拿到证据。林如海之所以迟迟不肯动手,原是想着甄家这样的人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有宫中甄贵妃护着,圣人未必重罚甄家。原想着等宫中当真斗起来,甄贵妃自顾不暇的时候才向甄应嘉动手,好一击必中,不让他有翻身余地。 但林如海也想着这次若是当真甄家对林礞再度动手,便也无需再忍。不想丐帮先用江湖方式教训了甄家一次。不如先等几日,若是以后听闻甄宝玉果然中毒,算甄应嘉自食恶果,自己倒不用提前露底了。 自此之后,林如海、黛玉父女两个在书房嘀咕的时间倒是少了。贾敏并不知发生了什么,见林礞一日好过一日,贾敏只当礞哥儿不过病了一场,如今大好,心中高兴,和林如海商量着与林礞请先生启蒙的事,其他也无别事。 却说大半月之后,管事回来回话说:外头江南甄家在张榜请大夫呢,说是甄家二爷病了,遍寻金陵名医皆无效验,如今榜都张到扬州来了。也不知着甄宝玉得了什么病,怎么竟是不见好? 贾敏听了不明就里,林如海和黛玉却深知原由。但黛玉心想:礞哥儿不过吃一次半次玫瑰露就病了,中毒浅的时候解毒之后也并无大碍,这甄家宝玉怎么听着竟是大症候? 原来林礞因去岁重病一次,身体虚弱,好生调理一年,虽然好了许多,但耐受却是有限得很,因而一次不过吃一两勺玫瑰露就得了病症,反而中毒不深。这甄宝玉从小家中宝贝得什么似的,养得生龙活虎一个小子,只喝一两次玫瑰露,虽然中了毒,却暂无不妥。待得甄宝玉将大半瓶玫瑰露喝完,病症爆发出来时,中毒却比之礞哥儿深多了,据说如今已经痴痴呆呆反应迟钝了。 甄家谁能想到甄宝玉竟是中毒?还是甄家满江南的寻大夫,各州府有些名气的大夫也有去一试本事的,最终一个告老的太医因在宫中见惯了阴司,怀疑起中毒来,银针扎了甄宝玉手指,针尖些微变黑,才确诊下来。 甄应嘉暴跳如雷,排查了无数次为何这瓶有毒的玫瑰露会在甄家,却并未发现错漏。最后甄应嘉夫妻只得疑心乃是下好毒之后,不小心将两瓶拿错了。偏生下毒的人是甄应嘉自己到蛊门寻的,按甄太太的意思,竟是要拿了蛊门的人来问罪,在家和甄应嘉吵闹不休。 甄应嘉到底不像甄太太妇人见识,蛊门的人神出鬼没,最善毒蛊,若是得罪了他们,他们能阴魂不散的缠着你,一个不小心中毒而亡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哪里是惹得起蛊门中人?甄应嘉只好杖责了甄宝玉身边的丫鬟婆子,不过白拿她们使气罢了。甄宝玉因错过最佳解毒时期,虽然只吃了大半瓶并未伤着性命,到底伤了头脑,有些呆呆的,再无以前伶俐。 第14章 旱灾 黛玉生辰这日,扬州大小盐商皆送来了礼物。林如海和前任盐课老爷甄应嘉不同,甄太太贪得无厌,每每三节两寿恨不能收了金山银山。而这位林大人,虽然并不过分清廉到不近人情,但是三节两寿的礼物也都登记造册,禁止攀比之风,意到即可。 又加之林家人口少,孝敬的机会不多。因而大小盐商听闻林大人爱女生辰,皆派家中夫人亲至,好生巴结一番。但这林太太又谨慎得很,过于贵重的贺礼并不肯收,为此去年尚有几家盐商捧了大礼来碰一鼻子灰的。今年已经是林如海连任的第二载,各家也知晓了林大人夫妇的规矩,因而送来的礼物皆是争奇斗艳,不争多而争奇,争雅。且这林大人有一桩好处,并不以礼物厚薄分配盐引,该当得多少便是多少,各大盐商越发觉得林大人好伺候,反而真心实意寻了新巧礼物送来。 单说黛玉生辰这日,黛玉告假并未去上学,贾敏亦在家中略备了几桌酒招待来贺女眷并娇客。小花厅里摆了精致而并不奢靡的宴席,贾敏不过略喝一杯酒就觉浑身热了,告了怠慢欲回到屋子换衣裳。 其他官员、盐商内眷也有觉热的,忙附和道:林太太只管自便,今年这天气也不知怎地,才二月里头就恨不得换了纱衫,真真热得奇怪。 黛玉自从重生之后身体倒是一日好过一日,现在虽然略显纤细,倒并不羸弱了。先时黛玉还不觉得,众人一说,果然觉得今年仿佛比之往年更热一些。 待得林如海下班归来,黛玉和贾敏一起在内院门口迎接。林如海一进门,也是口中呼道:“今年这天真真奇怪,怎么二月里头热得邪乎,敏儿与我取夹衣来。” 黛玉听了微微一愣,怎么今日人人都嫌太热?一愣神间,林如海已经换了半新不旧的天青色家常夹衣出来,林礞也过来,姐弟两个一起请了安。林如海见黛玉一双罥烟眉微蹙,以为黛玉身上不舒泰,因而问道:“玉儿怎么了?许是天气太热中了暑气?” 黛玉摇了摇头道:“玉儿没事,只先生说做学问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玉儿今日为庆贺生辰告假一日,心中惶恐得很。前儿先生授课,玉儿还有几处不是很明白,等会儿用膳之后,还要请教父亲。” 贾敏将将整理了林如海换下的衣衫出来,听见这话,乍舌道:“真真有其父必有其女,你父亲当年在家刻苦钻研亦是这样劲头。只咱们玉儿又不兴考女状元,这么日夜苦读又为什么?” 自前不久黛玉猜透玫瑰露之事之后,林如海越发知道女儿不俗。她方才眉间若蹙,又说要到书房请教,难道是又发现了什么可疑之处不成?因而林如海反向贾敏道:“难得咱么玉儿这样上进,我亦左右无事,不如等会子就指点玉儿一二。每每听玉儿说起刘先生授课与众不同,我和玉儿探讨,竟也受益匪浅呢。” 贾敏听了只得摇头叹息道:“真真拿你们父女没有办法。可惜咱们玉儿不是个哥儿,不然只怕青出于蓝。” 林如海却笑道:“咱们玉儿便是姑娘,亦是青出于蓝。连刘先生都说,咱们玉儿将来的成就怕能羞她师兄们一羞,要知道今科状元郎陈墉还是玉儿师兄呢。玉儿便是不考状元,也不下状元。” 贾敏听了,伸出食指在脸上轻轻一刮道:“真真夸起自己女儿来不害羞。”林如海却满脸得色。贾敏看了,亦是莞尔一笑,心中充满骄傲喜悦。 贾敏也不和父女两个争论,吩咐摆饭。晚膳过后,黛玉和林如海果然一头扎进书房,也不要人伏侍,不知道父女两个说些什么,半日才从书房出来。晚间安寝前,贾敏只觉林如海时而眉间含笑,仿佛有甚喜事;时而又满脸严肃,竟是微微透露一丝狠戾。贾敏从不曾见过淋入还如此神色,竟是一时之间心中微微不安。 贾敏正欲开口见问,林如海笑道:“玉儿说自从礞哥儿再病一次后,你精神越发短了,想接过库房钥匙与你分忧,也试试理家。我想着咱们家玉儿聪慧和别个不同,咱们家人口又简单,让玉儿试试也好,你也好生调理一番。” 贾敏想到方才林如海露出一丝狠戾,虽然只有一瞬,到底心中一惊,问道:“难道因为二嫂子对咱们家起过不该有的心思,老爷不信我了不成?”说着便双目盈盈,只怕林如海一点头就要落下泪来。 林如海见了贾敏这情形,心中一软,险些告知自己和黛玉相商的真相。但是转念一想,贾敏最近却也有些殚精竭虑,精力不济,只怕这件大事忙下来,当真会伤贾敏身子。因而拉着贾敏的手柔声说:“敏儿如今怎生这样多虑起来?二内兄府上再谋什么事,我也只认敏儿是我妻子,是玉儿礞哥儿的母亲。咱们成亲二十多年,敏儿近二十年没有回过京城,他们谋什么,与敏儿何干?再说,今日之事乃是玉儿提的,难道玉儿也信不过敏儿不成?” 贾敏听了又想:今日果然是玉儿先提要请教父亲的,不知父女两个商议了些什么,但是玉儿提出要与自己分忧的话只怕不假,想到这里心中方宽慰些。 自从去岁得知是贾王氏和甄家勾结想杀人夺财之后,贾敏一面细细打点子女两个的饮食起居,生怕一个不慎后悔莫及。一面心中抑郁,却也精力下降许多,若不是家中之事交给下人不放心,贾敏早想好生轻松几日了。如今女儿愿意替自己分忧,也是她一番孝心。因而次日贾敏果然将钥匙交给黛玉,由得她入库清点家私,贾敏不过偶尔提点一二,黛玉办事竟然十分妥贴,让人挑不出错处。 贾敏见后越发放心起来,心想玉儿早日学起理家也是好事,旁边把关几日,见黛玉色色处理很好,且父女两个所办之事也并不瞒着贾敏,不过是些添置产业,制造农具之事。因而贾敏看了几日,也渐渐撂开了,好生调理一番。只贾敏偶尔关注林如海父女两个,也不知二人为何突然这样热衷添置产业,竟和财迷一般,都忙得脚不沾地了。如此数月,贾敏果然气色好了起来,黛玉见了长舒一口气,只怕母亲不会早亡了。 却说黛玉取了库房钥匙,将现金现银清点一遍,又拿出纸笔算了数日,交给林如海。林如海看了之后,自然差李罕去办。原来黛玉生辰不过二月里头,已经烦热异常,当时黛玉就想只怕今年是个旱年,因而和林如海商议了先是大势采购木材,赶制水车,又是置买受不住旱的人家的田地。 其时有些乡绅富户为富不仁,每每遇到灾年,必是极力压价,正常年份十两银子一亩的良田,不过一二两银子买到手。更有甚者,专门等到青黄不接时候,用几斗粮食就换贫民所有田亩的。 这年黛玉按原价收购了不少良田,和以前贾敏爱置办盛产水稻粮食的田庄不同,这次黛玉收购了不少桑田。养蚕一年可收春、夏、秋三季,一季不过月余就结茧了,加之成蛹化蛾,也不需多久就有产出。今岁春旱就蛮厉害,多少有经验的桑农见势不对,又听闻有个富户按原价收购桑田的,少不得先断尾求生,将产业折现,好过日后低价折变。 这年干旱好生厉害,简直赤地千里。好在江南水乡,虽不曾下雨,河流湖泊中倒有取不完的水。有些勤谨的农户,肩挑手提,倒也不缺取水处,灌溉了抢回些许收成。但人力到底有限,抢回的又有多少?林家却不同,因黛玉掌家之后最先置办的就是水车,林家许多田庄收成皆是减产有限。 加之每每灾年,多数农户皆是先保稻米,再管桑茶,今年江南一地桑茶减产极大,丝锦衣料水涨船高,黛玉购置桑田一项,就进益非凡。贾敏见了黛玉出手不凡,还笑了父女两个一回:真真不出手则以,一出手就一鸣惊人,只咱们家已经足够富足,又钻营那些做什么?你们父女两个日间一个上班一个上学,夜里还要忙半日,叫我看了都心疼。 每每此时,父女两个总是相视一笑,劝说贾敏好生将养,左右咱们心中有数。钱财再多也没有身子值钱。贾敏听了方放心些。 春蚕吃桑叶最厉害的时候和水稻灌浆期微微错开,将将灌溉了桑田,林家又将水车拉去灌溉稻田,因而林家稻田受旱灾影响也极小。 如此到了盛夏,越发酷热难当,因桑叶大幅减产,今年夏蚕几近绝收,便是有少量农户产得少量蚕茧,偏又被神秘商人高价收购去。 却说江南望族甄家最是为富不仁,不管民间疾苦的。好在江南富庶,往年风调雨顺也不觉着,今年遇到数十年不遇的大旱,也只想着到时候凭权势巧取豪夺,低价收购了农户手上蚕茧便是。因而江宁织造府桑叶大幅减产,甄应嘉夫妻却并不着慌。 这年果然大旱,春蚕一季甄家靠着金陵一地许多农户肩挑手提取水抗旱,勉强收够了春季蚕茧,又紧着只先赶制上用衣料,其他尽皆靠后,好容易将今岁夏绸赶制出来,使人送往京城。 却春蚕一季产的蚕丝最多,除了赶制当年的夏用绸缎外,还要余下许多蚕丝留作织造秋冬料子所用。盖因夏料轻薄,春季蚕丝最多,但所需用量反而是最少的一季。秋冬衣料厚实,所用蚕丝最多,夏蚕和秋蚕两季蚕丝产量不如春季一季,自然要留春蚕蚕丝备用。 偏偏今岁甄应嘉今年为了赶制夏绸,已经用光了春季蚕丝。到了夏季,干旱越发厉害,这一季却无论如何收不上足够的蚕丝,眼看着冬季衣料是赶制不出了,甄应嘉夫妻才着慌起来,使人四处打听哪里尚有蚕茧。 第15章 捐粮 这日林如海休沐,黛玉也没上学,父女两个又在书房查看账房送上来的账本。贾敏经过几个月的调养,气色已经好多了,面色红润,这日端着一盘子贵妃荔枝,用玛瑙盘子装着送到书房说:“你们父女两个成日间的忙,多久没有好生歇息一两日了,还不过来吃几个极新鲜的荔枝。” 黛玉抬起头来朝贾敏手中的荔枝看去,因为干旱,今年的荔枝个头并不大,但却极难得。于是黛玉轻轻摇了摇头,在紫苏端来的银盆中净了手,捻起一个剥了,先送到林如海手中。自己才又捻起一个来。 林如海见了贾敏气色笑道:“敏儿如今颜色好多了,亏得咱们玉儿小小年纪倒将家里管理得好,敏儿才能抽出手来调理身子。” 贾敏听了嗔道:“真真拿你们父女两个没有办法,是钱值钱,还是累坏人了值钱?你们只看到我将养好些了,也不看玉儿这么年幼,哪里受得住这样操劳?咱们家也不缺那几个钱使,怎么就这样拼命起来?” 林如海吃了一颗荔枝,冷哼一声道:“有人踩到咱们林家头上,一次没得逞还嫌不足,一而再的使下作手段。这次老天看不下去为难他,咱们是天予不取,必受其害,因而我和玉儿不过是顺应天道罢了。过了这一季,咱们产业依旧给敏儿打理,玉儿仍旧跟刘先生好生上学。” 贾敏听了林如海这语气,想到当日林如海说让黛玉接受家业时眼中闪过的一丝狠戾,再想起黛玉置办的产业多是桑田,甄家又管着江宁织造府,几厢印证下来,方恍然大悟。又想起今年初春,原是黛玉先找林如海商议,心中越发吃惊,看着面前这个粉妆玉琢的小娃娃:她自然知晓黛玉聪慧,却也想不到黛玉能算无遗策,走一看百。 贾敏听了事关重大,打发了书房中伺候的丫鬟书童,只剩一家三口。又问父子两个,便是不忿甄家所为,要给他们一个教训,为何不让自己去办,却忍心玉儿操劳。 林如海亲自为贾敏让了座道:“敏儿才说是钱值钱,还是累坏了人值钱,我也深以为然,心中衡量下来,到底是敏儿值钱。若是不过为了为难甄家下子,就累坏了敏儿,咱们再忍两年也罢。外头诸事自然有管事庄头去办,玉儿在家看些账本也看得过来,我们父女两个原是舍不得敏儿操劳,敏儿此时倒不体谅我们了。” 贾敏听了嫣然一笑道:“我何尝不知道老爷重我,只我仍旧担心咱们玉儿太过出挑了些,常言道木秀于林……”贾敏只说一半,到底说不下去,看着黛玉神色既是骄傲,又是担忧。 黛玉自然知道贾敏想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因而一笑,上去挽着贾敏的胳膊说:“母亲既然有此忧心,怎么不好生爱惜自己身子?若是父亲母亲爱惜我,我上有父母疼爱,下有兄弟扶持,谁还有我幸福自在?” 贾敏听了一呆:自嫁入林家以来,林如海极重嫡妻,又不好色,便是为了绵延子嗣娶了几房姬妾,也并不重视她们。后来自己有了子女,更是把心思不正的姨娘打发了。如今便是母家二嫂子这样陷害林家,夫君也不曾迁怒自己。可笑的是自己竟然自觉夹在夫家、母家无法自处,自暴自弃起来,因而身子每况愈下。世人说丧母女不娶,若是自己当真有个好歹,这么好的女儿也让世人嫌弃不成?想到此处,贾敏神色亦渐渐坚定起来:为母则刚,便是为了一双女儿,自己也该好生活着。圣人言: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便是自家嫂子,又何妨恩怨分明? 贾敏将黛玉搂在怀里,摩挲黛玉柔软的发丝道:“玉儿说得是,母亲活了一把年纪,倒不如玉儿见识。我也想通了,从此以后,再不会为不值得的人烦恼。” 黛玉窝在贾敏怀中,看不见贾敏神色,林如海却看得分明。只见贾敏一双妙目盯着前方,神色变得坚定,林如海也放下心来。前儿自己再怎么好生相劝,贾敏总觉自责,如今贾敏真真忧心起儿女的处境来,怕是终于转出这个牛角尖来了。 黛玉听了这话,亦是心中一喜,抬起头来笑道:“这才好呢,凭谁也不值得为难自己。”贾敏和林如海听了黛玉口气中有股不合年纪沧桑,像是有感而发,倒是一愣。不过黛玉到底不足七岁,便是聪慧不似凡人,哪有什么忧愁阅历?夫妻两个俱是觉得自己想多了,便没深问。实则黛玉想到前世自己在风霜刀剑严相逼下,曾天真的指望贾宝玉,也曾为他人悲伤气苦过,此刻还当真是有感而发。 却说贾敏又细问父子两个这些日子谋划经过细节,又问黛玉是如何想到这样计策的,贾敏只当听故事听得津津有味。 原来前世黛玉便是今年清明之后北上的,按林如海的意思,原是要留黛玉在家守制读书。后来江南已经有了大旱之兆,林如海想着:每每灾年,最怕四处流民四起,渐渐乱了朝纲。到时候自己作为一方大吏,不知前途如何,既然岳母大人执意要接玉儿进京,不如便将玉儿送去,也免了自己的后顾之忧。 黛玉生辰那日,人人喊热,黛玉猛然想起前世大旱来。想着今年只怕又是一个旱年,不如早做准备。因而晚间便找林如海商议。林如海本是胸中有沟壑之人,黛玉微微一提,自也想到除了自家早作准备,亦可为难甄家一把。因而黛玉提议今年多购置桑田,林如海当即应允。 除了黛玉知晓前世一节瞒着林如海夫妻二人,其他经过都细细与贾敏说了,贾敏听完叹道:“真真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又转身盯着窗户说:“原该如此,不然谁都当咱们林家是好欺的不曾?” 黛玉父女两个整治甄应嘉一回倒还罢了,见贾敏想明白了心结才是意外之喜。一家人好生高兴,心想三人关在书房半日,也不知道礞哥儿怎样了,于是开了书房的们。远远的就看见王嬷嬷在廊下守着,似乎是二门上的婆子来回事,王嬷嬷又不让人打扰。 二门上婆子见老爷、太太终于出来了,忙上来回话说:“回老爷、太太、姑娘的话,金陵甄老爷下了帖子,说要拜会老爷,已经等了半日了。王嬷嬷说老爷谈事情,偏不让来回话。” 贾敏和林如海对视一眼,林如海对管事婆子道:“你去告知大管家,只说我说的,甄老爷若是为公事而来,明日到衙门商议;若是为私事而来,咱们便只叙旧,林某绝口不提公事。”又转身对贾敏柔声道:“好容易休息一天,偏又耽搁半日,咱们带玉儿和礞哥儿一起顽会子,且不理他。” 贾敏点头应是,和林如海一起带着黛玉回屋子里去。 甄应嘉在门房里和等了半日,却碰了一鼻子灰,身旁的随从就要发作,还是甄应嘉亲自喝止了。甄应嘉为显诚意,一大早来了,门房里头等了半日,早热得汗流浃背。不想却等来林家管家传了那样一句话。甄应嘉倒知道林如海是故意刁难,但他早打听了,整个江南独林家今年尚收了不少蚕茧,既是有求于人,少不得伏低做小。道是管家辛苦,我明日再到衙门去访林大人去。 次日,甄应嘉果然一大早到了盐政衙门,递了帖子与衙役,好生候着。不一会儿,衙役出来说林大人有请甄老爷。盐政衙门甄应嘉倒熟悉得很,在林如海之前,他便连任数任盐课老爷。甄应嘉走进衙门,心中难免有些感慨,多大一处肥差,就这样让林如海夺了过去。 将将跨入大堂,甄应嘉展眼望去,全是熟人。原来堂上按位次排了椅案,坐的皆是两淮大小盐商。众人见前任盐课老爷也来了,忙站起来行礼招呼。林如海亦是客客气气的请了上座,甄应嘉的位次倒是早就留着的。 如今林如海是二品官员,甄应嘉只是四品,少不得向林如海行了下官礼,正欲道明来意,林如海却抢先道:“不知甄大人今日前来,所谓何事?” 甄应嘉道:“下官在金陵管着江宁织造府,谁知今年天公不作美,各地蚕茧产量有限得很。前儿听说林大人高瞻远瞩,置办了许多桑田,且收成极好,今日下官特来求林大人将府上蚕茧卖与下官。” 林如海听了笑道:“我道何事,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不巧得很,前儿遇到个金陵富户二倍价收购蚕茧,本官庄上产出,已经全都出手了。” 甄应嘉也打听得一个普通商户高价收购蚕茧的事,但这商户原本是个茶商,怎么做起蚕茧生意来?待他寻到茶商府上时,家人说老爷已经够了新茶北上贩卖去了。甄应嘉不得已才求到林如海跟前,只得伏低道:“林大人既然和那茶商做了大笔的买卖,自然能寻到那位商人,下官只求林大人引荐。” 今日前来的盐商中,自然有少数当年和甄应嘉官商勾结,私交极好的。却大半是受了甄应嘉刁难盘剥的,今日见了甄应嘉伏低做小,面上虽然不显,心中却暗暗觉得快意。 林如海笑道:“甄大人这话真真让人为难,做买卖最讲诚信,本官名下田庄产出蚕茧都是管家负责联系买卖,难道甄大人要让本官和商人出尔反尔不成?” 甄应嘉是个嚣张跋扈惯了的,已经耐着性质低眉顺眼半日,加上昨日所受之气一下子发作出来,也有些愠怒道:“林大人这是什么话?下官此来,也是为了赶制今秋上用的衣料。难道林大人为了贪图庄上蚕茧卖得高价,不愿与圣人分忧不成?” 甄应嘉抬出圣人来,心想:若是你执意不肯将蚕茧卖给江宁织造府,便是不愿为圣人分忧,这样一顶大帽子,你林如海只怕有十个脑袋也戴不起。说完之后甄应嘉肃然看着林如海,空气中渐渐有了针锋相对的味道。大小盐商也感到了氛围紧张。 林如海却哈哈一笑道:“今年是灾年,甄大人说为圣上分忧,原是本官心中所想,本官倒是求之不得。甄大人你看,今日这许多盐商到衙门里头,亦是为圣上分忧而来。方才我们正在商议,各家不拘多寡,不作攀比,有多少能耐捐出多少,所捐财物尽数登记造册快马送入京中,专等户部派人来接管,少了路上各级盘剥,虽然杯水车薪,到底是微臣和众商户一片心。师爷,你将方才册子递给甄大人,甄大人大义,必是愿意为参加此次义举的。” 甄应嘉听完头皮一麻,屋漏偏逢连夜雨,购买蚕茧不成,倒让林如海算计了去。但是林如海说得明白,今日所捐财物会递到圣人面前,若是自己到场不认捐,将来传出去,这不肯为圣人分忧的罪名反而扣在自己头上。心中愤恨,面上不显的接过师爷递过的册子一看,只觉头昏眼花。那册子上,两个最大的盐商认捐白银八万两,二等盐商有认捐五万的,再次一等有认捐一二万的,不足而论。 甄应嘉僵在当场,心想:如今求到林如海面前,只好先紧着织造府差事要紧,半日方说:“下官只好比林大人低一等,只这蚕茧的事?”又见册子上并无林如海认捐数额,他以己度人,以为林如海亦是借花献佛,不过万两顶天了,所以次林如海一等,也不算十分难以承受。 林如海笑道:“甄大人大义,本官先行谢过。本官的意思,甄大人在江南一呼百应,本官并不敢高过甄大人去。因而咱们两个同样份例极好。至于甄大人需要购买的蚕茧,少不得我林如海做回小人,出尔反尔一次,原本二倍于往年市价的蚕茧,不过一倍半卖给甄大人如何?” 灾年蚕丝价格水涨船高,一倍半的价格却是极为公道了,甄应嘉只好点头应是。 林如海复又笑道:“如此,本官谢过甄大人大意。本官想着这里许多义商已经捐了许多银两,灾年物资粮食难得,因而本官认捐稻米二万石。” 甄应嘉听了险些吓得晕倒过去,丰年一石稻米不过白银二两,灾年却值白银四两。二万石稻米,值八万两银子。且甄家并无这许多陈粮,外头大笔购买,只怕有商人囤积居奇,五六两一石都未必能够采购足额。偏生全两淮的盐商皆是在场,有这许多人证在,自己若是出尔反尔,传到圣人耳中,岂不引起圣怒? 谁知林如海连反悔的机会都不给甄应嘉,吩咐师爷道:“师爷,记下,本官捐粮二万石,甄大人亦捐粮二万石。既如此,我亦去派管事联系买了蚕茧的商人,少不得本官做回小人,解甄大人燃眉之急。甄大人改日备好粮食,我亦派人备好蚕茧,一次交割清楚,岂不两厢便宜。” 第16章 购粮 甄应嘉听了林如海的话,还未回过神来,师爷已经重新整理好册子,递到甄应嘉面前说:“既如此,还请甄大人画押。” 甄应嘉一呆,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走的每一步似乎都在林如海的算计中。便是林如海的名字未出现在认捐册上,也是诱自己上当的陷进。因而甄应嘉怒道:“林如海,你算计于我?” 林如海谦和一笑说:“甄大人这话从何所起?今日来的所有义商和本官一样,皆是自愿为国出力,甄大人若是不愿意,不画押就是。甄大人所捐钱粮亦合众人一样登记造册,快马报入京中,甄大人所捐财物一分一毫落不到林某私人袋中,这算计二字从何而来?” 甄应嘉见林如海侃侃而谈,俊美温润,风度翩翩,更觉刺眼,越发恨得睚眦欲裂。偏生此刻自己命脉捏在对方手上,冷哼一声,拿过湖笔,签下名字。林如海看了,亦是笑容温润,笔走游龙,签了林海之名。末了,不忘对甄应嘉一礼相谢,又命衙役恭送出门。 甄应嘉出了盐政衙门,上了马车,气哼哼的回金陵筹集粮食。 偏生今年旱灾波及极广不说,各大米粮大店又都库存有限,甄应嘉使人问问遍金陵,稻米价格不但水涨船高,还没有谁家有如此规模存粮。四处打听了数日,才问到一家库存极高的罗家米行,报价五两银子一石。甄家仓库不过存粮五千石,若是外购,需使现银七万五千两,还有一倍半往年价格的蚕茧需银数万两,甄家库中未必有这许多现银。 甄应嘉原想着,在金陵还有谁敢不卖自己面子不成?于是递了帖子往罗米商府上,谁知罗米商见了帖子展开看了,甄家管事只见这罗米商笑呵呵的一脸和气。又见罗米商提笔就写了帖子,大夏日里头墨汁倒是干得快,一会子罗米商就叠好了帖子交给甄家管事说:“你只管将这帖子交给甄老爷,他看了自然明白。” 甄家管事以前外出办事谁不奉承他?以为这个小小米商并不敢得罪自家老爷,且那满脸堆笑的神色不是巴结是什么?因而也未看帖子,只接了放入怀中,鼻中一哼,只向罗米商行了半礼转身就走。 回到甄家,甄应嘉见管事来回话,忙问商谈如何了?那管事满脸堆笑道:“金陵地界儿,谁敢白白得罪老爷不成?我去了只将来意一说,那罗米商二话不说就回了帖子,半点怨言不敢有。”说着将帖子递给甄应嘉。 甄应嘉心想:想来一个米商也不敢凭白得罪自己,往年稻米二两银子一石,自己肯给这个价格也算不得欺行霸市,巧取豪夺了。却全然不管灾年里头,便是随行就市,稻米也水涨船高到了四两银子一石。 甄应嘉面带微笑,信心满满的展开帖子,那管事一脸献媚的看着甄应嘉,恨不能得甄应嘉两句办事得力的夸奖。却见甄应嘉展开帖子只看一眼,面色顿时一沉,满面怒色抬手就给了管事一巴掌。 那管事只觉脸上又麻又疼,却不敢问,只瑟缩的站在一旁低着头。甄应嘉将帖子摔入管事怀中怒吼道:“你且自己看!” 甄家管事见了甄应嘉暴怒,心中十分忐忑。抖着双手捡起帖子展开看时,那罗米商好大胆子,帖子上白纸黑字写着:即日起,罗家米行采购稻米五十石以上者,定价白银六两一石! 管事瞪大眼睛细看时,一个字不错,明明白白写着六两一石,只拿帖子的纸张微微反着蓝色,并不是一般纸张白色。 管事愣了半日,上前有些说:“老爷明鉴,奴才并未想到一个小小米商竟然敢如此和老爷过不去,因而想着给老爷的帖子,奴才是个什么身份,也敢先看了不成?所以没敢先看帖子,才让这样的狂言递到老爷面前,污了老爷的眼睛。” 甄应嘉静下心来,心想:却不知这罗米商吃了什么雄心豹子胆敢将自己当猴耍,此时原也怪不着管事。罗米商如此狂妄,漫说他想不到,自己也是始料未及。于是吩咐下去,带了一队虎背熊腰的家丁,自己坐着轿子,浩浩荡荡,趾高气昂的就忘罗家米行总店上来。 甄应嘉气势汹汹的闯进来,也没有伙计拦着,进门一看,只见罗米商在厅上摆了茶几椅子,悠然自得,正在烹茶。 不等甄应嘉开口,方才捱了甄应嘉一巴掌的管事就上前喝道:“姓罗的,你好大的胆子!咱们老爷欲大量采购你家稻米,原是看得起你。不想你傲慢无礼,得罪咱们老爷,也不看看你有几个脑袋?” 那罗米商不高不矮的中年人,身材微微发福,一张圆脸,便是面无表情也是一张笑脸,笑起来更是一团和气。那罗米商说:“这位管家说的什么话?开门做生意,讲的是和气生财,我开价,买家还价。若是这位管家觉得我开的价格不合理,另寻别家就是,怎么带着这许多人来为难正紧商家?” 甄家管事也是个狗仗人势的,如今身后带的人多,进门又不见有人拦着自己,越发觉得这罗米商是个疯子不成?看着也没什么厉害背景,也敢得罪甄家?这样戏耍了自家老爷,偏生店里连个像样的护院都没有,因而越发猖狂道:“我道是什么龙潭虎穴,敢这样行事张狂。却连一个像样护院都没有,我好生拿话劝你,看在咱们家老爷采购粮食极多份上,量大从优,一两八钱银子一石做成这笔生意,和咱们府上交上朋友,做个长久营生,还怕吃亏不成?” 这话说得不讲道理之至,今年是灾年,就算这罗米商眼光独到,将将开春就着眼收购去年的成粮,亦是超过二两一石,甄家管事却拿丰年价格来压人。但这管事想着自己前儿没办好事,惹了老爷生气,如今压下二钱银子的价格来将功折罪。反正量大从优这样的话是不错的,漫说满江南里谁家衙门都卖自家老爷面子,便是这罗米商真有本事告到京城里头,这话亦有回转余地。甄家管事自以为得意,神色傲慢的看着罗米商。 罗米商却又是和和气气的一笑,道:“这位管事这话说得,便是我家有百十个武功高强的护院,又谁敢拦你这个中毒已深的人?” 甄家管事不明所以,喝道:“你胡言乱语些什么?” 甄应嘉听了回头看了自家管事一眼,问道:“你脸上怎么了?” 甄应嘉一问,甄家管事才觉脸上有些麻痒,却并不怎么疼,手上也是一般。若是甄应嘉不说,倒也没有多难忍受。但甄应嘉这么一提,甄家其他家丁抬眼看时,却见管事半张脸紫黑如墨汁,隐隐发亮,纷纷相问:有说大管家,你脸怎么了?有说大管家你是不是摔砚台里头了? 甄家家丁不明就里,甄家管事听了罗米商那句中毒已深,却愈发觉得脸上、手上麻痒难当,心中发毛。抬眼看甄应嘉时,一晃眼看到甄应嘉也双掌漆黑如墨。甄家管事道:“老爷……老爷你的手……”抬起自己手来,也是一般。 甄应嘉听了也觉手掌发麻,抬起手看时,双掌漆黑,和管事脸上、手上一般颜色。 甄应嘉看着罗米商道:“大胆刁民,胆敢谋害朝廷命官,小心本官告到知府处,抄了你这米店!还不将解药献上!” 罗米商依旧笑眯眯的像尊笑罗汉道:“哎哟,小人好心提醒甄老爷和府上管家,怎么就混赖起小人谋害朝廷命官了?小人开门做生意向来本分,甄老爷不好混赖良民。甄老爷也不用那大的气,过来喝杯茶。” 甄应嘉怒道:“你这米店四处透着邪气,谁敢乱吃你店里的东西。明日将稻米运到我府上,我便让管事与你结了银子,两家不伤和气。不然,咱们骑驴看账本,走着瞧!” 罗米商依旧笑眯眯的道:“甄老爷若是下了订单,付了定金,我明日自然将货运到老爷府上。开门做生意,难道我有生意往外推不成?六两银子一石,老爷若是允了,便签了这契书,若是不允,老爷只管外省采购去,漫说周边数省都遭了灾,亦是难以采购到老爷所需的数额,便是采购到了,价格加上运费,小人敢确定没有哪家能低于小人的报价。”说完看着甄应嘉说:“这茶,甄家老爷当真不喝?若是喝晚了,只怕要遭。”说完满脸同情,口中连道可惜。 甄应嘉虽然跋扈,到底不愚蠢,听得“喝晚了要遭”的话,心想:难道这茶中含有解药不成?又想:左右自己怎么中毒的都不知晓,已经遭了道,如今和这邪气米商硬来也讨不着便宜,于是壮着胆子端起茶碗一口喝干。只觉那茶酸酸涩涩的,果然不是平时茶水味道。 罗米商见甄应嘉喝了茶,笑眯眯的道:“甄老爷果然够爽快,既然喝了茶,不妨将契书签了,使人将定金送来,咱们好做生意。” 甄应嘉喝了茶之后,一直暗暗查看自己身上有无异样,说来也怪,喝了那茶水不久,手上麻痒倒当真减轻了。罗米商也不合他多纠缠,怀中掏出两包药粉道:“回去倒少许在酒中,每日泡患处一刻钟,连泡七日,毒性自去。”说完又笑道:“我给老爷的帖子,老爷不妨还我。” 甄应嘉此刻才知道,那毒就在帖子上,却要打开才会中毒。因而管事送帖子回来时,双手正常并未中毒。被自己打了一巴掌,却中了毒,后来管事看了帖子,手也中了毒。管事听了,忙将帖子扔在地上,仿佛那帖子是毒蛇猛兽似的。 罗米商笑眯眯的端起一碗茶,泼在那帖子上。又问管事要不要喝茶。管事此刻也猜到茶水只怕有解毒功效,忙端起一碗一口喝干了。 甄应嘉和蛊门接触过,知道有些善使毒的人万分惹不起,便是除掉了罗米商,谁知道他有没有善使毒的子侄同门?且其时经商商户若是没个依仗,当真寸步难行,因而有的商家自然依附官员豪门,也有些背后站着江湖门派。只怕这罗米商背后,亦有不小的江湖势力,才敢有恃无恐的得罪自己。 甄应嘉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且罗米商说得不错,如今能够在金陵买齐一万五千石稻米,六两银子一石已经是最低成本了。若是外地买去,来往运费不说,只怕还要遇到流民山匪拼命。少不得签了契书,回去筹银子。 送走甄应嘉等人,罗米商回到米店后院。这米店外头是店面开门做生意,后院却是几进的宅子是住人。罗米商走到后院进了一间不起眼的厢房,李罕早就站在门口了,向罗米商行礼道:“我代老爷多谢师叔。” 罗米商哈哈一笑道:“有趣有趣,林大人真真料事如神,这甄应嘉每一步的反应都合林大人说的一样,我那随机应变的本事都英雄无用武之地。” 第17章 赈灾 甄应嘉气急败坏的回到家中,让甄太太开了库房取银子。甄太太自是不舍,甄应嘉本就心中气极,好生训斥了甄太太一通。甄太太少不得将钥匙交出来,甄应嘉拿了钥匙不说,晚上还歇在了一个宠妾处。 甄家虽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现银却当真有限得很了,全都清理出来,也不过十多万两。但只这次买粮一项,就需银九万两,还有蚕茧需银七八万的,库中现银竟然短一二万的样子。不得已,甄应嘉次日带了九千两黄金倒罗米商店里,签了契书。其实一两黄金兑十两银子,罗米商自然也不会在这上面刁难。 罗米商笑道:“甄大人果然信人,既然如此,甄大人请回,恕不远送。” 甄应嘉见罗米商收了银子不发稻米,这还了得,因而怒道:“既是收了银子,还不将粮食送到我府上库房?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敢坐地诈骗不成?” 罗米商笑眯眯的道:“甄大人言重了,小人可是老实本分的生意人,哪敢昧着良心做那样的事。小人原是为了大人好。” 甄应嘉听了这话奇怪,问道:“此话怎讲,若是说不明白,我明日定然抄墨了你这黑店。” 罗米商递过一道收据,满脸堆笑的说:“甄大人请了,小人受了两淮盐运林大人所托,代管甄老爷所捐稻米。这是林大人签了印鉴的收据,迄今甄大人认捐粮米已经到位。林大人说了,甄大人衷心皇上,林大人定然上报京中,不贪一分甄大人的功劳。 只扬州各大盐商所捐的银两并甄大人捐的粮米,俱是大数额,难道这大数额粮米甄大人要另贴运费送去扬州不成?所以林大人体恤甄大人,让小的代为保管这笔粮米。只等圣旨一到,户部来官员前来接手,直接从小人库中出去,到时候甄大人只管派了管事来清点,若是小人库中少出了一石,只管给小人一个奸商罪名便是。 甄大人且想想,这粮米最难保管,漫说鼠虫难防,一个受潮也是大笔的损失,若不是林大人所托,小人还不愿意代为保管呢。甄大人又不贴保管银子。不过小人做了多年粮米生意,库房干燥,防鼠防虫有些法子,因而虽然没有财力,也为国出一把劳力罢了。若是甄大人当真不放心时,只管自己组织了粮队,将这大笔粮米运往扬州让林大人亲自签收。若是甄大人信得过小人,那么两厢便宜,这手上有蚕茧的秦记绸缎庄的秦老板,和小的倒还有几分交情。明日甄大人只管将银子带来,当场就点了甄大人要的蚕茧,咱们贴了力夫送到织造府上,如何?” 甄应嘉听完罗米商笑容可掬的说完这一番话,直气得倒仰:这林如海好深老辣的手段,只怕在他广购桑田的时候,就已经算到了今日,如此工于心计当真可怕。这罗米商和秦记绸缎的老板只怕都和林如海相熟,这两人如此有先见之明,一个收购粮米,一个收购蚕茧,只怕也是受了林如海指使,甚至这两人便是林如海手底下的掌柜。 甄应嘉越想越气:自己这番岂不是被林如海算计了个够,若是这罗米商的粮米是年初收购的,不过二两半左右银子一石,卖给自己展眼翻了一番多。这蚕茧也不过左手转右手,亦是于往年一倍半的高价。如此算来,林如海这次所捐的稻米二万石,全从自己身上出了,还另赚了一笔,他林如海白赚了好大的名声! 只甄应嘉想到这弥勒佛般的罗米商是个使毒高手,也不敢造次,只得心中狠狠记了林如海一笔,次日又带了八万银子,果然得了数万斤优质蚕茧。花了十七万的银子,今年秋冬一季的上用衣料总算有了着落。 却说这秦记绸缎庄秦老板和罗米商皆是丐帮帮众。其时有些商人加入各大帮会,一来有寻个庇护的,二来也有这些铺面本就是帮会的产业。平日照常做生意,私下也搜集些情报,做个帮会的暗桩。只这二家铺面不过普通规模,他们提前收购许多粮米、蚕茧的银子确是林如海暗中支持的本钱。因着帮中李龙头的小弟子李罕得林如海府上照顾,因而丐帮倒乐意帮这个忙。 数日之后,林大来到罗米商铺中,见礼之后,罗米商已经将所得银两打理好了,问林大管家是否要人护送。林大自是感谢罗米商一番,又点出一万银子与罗米商。罗米商自是十分推迟道原是举手之劳。 林大笑道:“莫不是罗老板嫌少不成?我们老爷自是知道,按江湖规矩,这样的银子原该二一添作五,所得利钱分给贵帮一半。但是这些银子我们老爷也并不敢要,我此来不过取咱们老爷蚕茧所得本钱,便是蚕茧的利钱也是留在金陵,让贵帮暂管,日后自有用处。 老爷说已经递了折子到京中,原有这笔钱粮的用处规划。老爷说了,既是甄老爷出了大头,不敢叫咱们金陵百姓一分好处不得,我们老爷的建议原是这次募捐的银两依旧用于江南百姓身上。若是圣人批了,这笔银钱到时候就地花在金陵和临近州府。若是圣人另有别用,咱们再来取也不迟。” 罗米商听了这话心想:这林大管家虽然没有细说,但是听来这林大人对这笔银子的花处早有规划。因而少不得应了,笑道:“咱们龙头说了,林大人愿意将此事交给咱们办,是看得起咱们这些江湖人。咱们知道林大人是个为民请命的好官,因而咱们是帮忙只当是在帮百姓。若是林大人给了报酬,岂不是看不起咱们?” 林大却又笑道:“咱们老爷说了,便是帮中弟兄,也有家小,今年灾年,只怕也有家中并不宽裕的。因而这一万两既是罗老爷和秦老爷当得的;亦是圣旨下来前,这笔钱粮的托管费用,尤其保管稻米成本可不低。剩下的,且拿回去帮中兄弟家中需要帮衬的,帮衬一二。” 罗米商听了自觉再拒倒显不将林大人做朋友,因而笑说自己使人回过龙头再定夺。一面派人护送林家蚕茧本钱四万两去扬州。李龙头听了,亦觉拒之不恭,便收五千两,果然帮中兄弟有家里遭灾的,有人生病缺医少药的,也分派一二,解了燃眉之急。剩下的五千两,依旧放在罗米商库中,说等着圣旨下来,和其他募捐钱粮一并处理,也算咱们丐帮为百姓出些微绵力。至于林如海托管在金陵的一笔钱粮,自然日夜派人好生守着,尽心得很。 甄应嘉也日日打听罗家米行动向,林大来了一回他自然知晓。不过林大并未拉着成车成船的粮食离开,果然林如海骗了自己九万两并五千石粮食,却并未运去扬州。 展眼三月过去,果然京中圣旨下来。 要说林如海募捐钱粮如何用法,不过加固江南一省各处河防海防。原来,林如海博览群书,各地县志地理志亦不知记了多少在胸中。自然知晓大旱之后往往便有大涝之年。今年格外干旱炎热,说不得明后年就要发大水。 江南地势平坦,河流湖泊遍地,若是遭了水患,只怕一片汪洋,受灾民众不知凡几。因而林如海奏折自然细细列了各级官员和商户所捐财物数额,还做了这笔银钱花费建议。不过是趁秋冬枯水,加固河防海防,稻米作为上工义工粮食,银两出留足明年春种费用外,亦分到江南其他州府,也做加固河防、海防所用。 泰和帝初时听了林如海递折子进京,以为又是要户部划拨赈灾银两的,心中老大不快。盖因全国各省报灾情的折子不知凡几,皆是要钱银赈灾的,户部亦是捉襟见肘。展开折子看时,林如海已经凑集好了赈灾物资,只待自己金印批准。泰和帝喜出望外,当即准奏,使人将圣旨快马送往江南,亦抄送各州府命各地方官员全力配合。 却说江南民众但凡家中有壮劳力的,谁不愿意出了劳力去河防上上工?便是官府管一日三餐这一项,家中就省一笔。何况今年干旱,河堤晒了半年,开着老大的裂口。来年依旧干旱便罢,若是发大水,谁家逃得过去?冬日左右是农闲,不去上工不过白在家里罢了。因而招工极其顺利,江南百姓对林如海亦是尽皆拥护。 便是先时出了大钱财的大小盐商,开头心中还想:原以为这林大人不盘剥重礼是个好的,没想到和之前的甄大人也一样。平日里不盘剥,这一次捐资,可和那甄大人索取重礼差不离了。后来见林大人将钱财用到实处,自家也是受益的,加上折子上有自己名字,在圣人面前露了脸也是体面,因而无人再有不满了。心中真真觉得林大人是个好官。 满江南里头,独甄应嘉心中觉得极为不受用。明明自己出了最多银子,却让林如海得了好大的实惠。初时甄应嘉见了邸报上募捐钱粮用法,还使人去罗家米行监督自己捐那二万石粮米。后来见每日河防上上工多少人,粮米花费几何,银两花费几何,皆是一笔一笔在几大城门和知府衙门外头张榜公开,清晰分明。不但自己捐的粮米尽皆花费在河防上,还有许多银两亦花费在河防上,甄应嘉才觉心中些微好受些。 不过想到自己出的钱最多,得了最好名声和体面的却是林如海,甄应嘉心中到底不服,不觉气得病了一场。 却说年底各州府河防海防相继完成,江南一省下了好大一场雪,寒气一袭,甄应嘉病得越发重了。而江南百姓想着瑞雪兆丰年,河堤上隐患又除去了,心中好生高兴。尽皆给当地地方官员和林如海、甄应嘉等送来万民伞。捐了银钱的盐商素日不得百姓喜爱,这次都跟着得了牌匾,众盐商觉着,和甄应嘉做盐政老爷时一般花钱,甄老爷在任花了钱落不到好,林大人在任却花钱买得义商美名,两厢对比,到底是林大人好。 全江南都欢天喜地的准备迎接元日,只病中的甄应嘉看了十几万两银子换来万民伞,却只得了二万石粮食的名声,气得将万民伞一把火烧了。 第18章 进京 这日雪霁初晴,屋檐树梢挂着几缕冰棱,黛玉起了个大早,和林礞、香菱几个在院子里头堆雪人。前世这个元日,黛玉已经在京城了,当时尚在丧母热孝中,难为她不足七岁,却不能表现出丝毫感伤情绪,生怕触了贾府众人眉头,越发说她不吉。今世父母双全,兄弟康健,黛玉心中极为满足,也许多感慨。 贾敏自从解开心结,不但身体复又康健许多,脸上颜色也极好,林如海都说她看上去越发年轻了。这日她穿着大红羽纱面白兔皮大氅站在院子里头,看着几个孩子顽耍。 忽地,外头鼓声大噪,竟是百姓敲锣打鼓前来贺节。除了送来各色土仪礼物表达心意不提,又有好几块赞美林如海林大人清廉有为的牌匾。贾敏少不得命管家收了,又让林大捧出好些银花生谢过众人。 开春过后,除了忙着收这一季的盐税、发放盐引,自是将去岁就采购好的春种发往各州府,林如海亦是忙得很。 却说金陵甄府里头,甄应嘉前儿一心发愁料理秋冬一季的上用衣料,因而隐隐觉得诸事不利,却不及细想里头蹊跷。如今闲暇下来,又得了府上清客进言,方察觉起来。以前林如海在金陵为官,两人虽然道不同不相为谋,倒有互不相犯的默契。怎么今年林如海再三针对起自己来?甄应嘉也暗暗疑心林家查到自己图谋,又恍然不知自己哪里出了纰漏。 甄应嘉细想半日,提笔写了两封信,一封送给京城甄贵妃,告了林如海一状。一封写给贾母的,却是添油加醋的细数林家如何逼人太甚,却半点不提自己图谋不轨。一面又细细定了计策,准备再度报复林如海。将将安排妥当,不想管事却急急进来说:“老爷,不好了!” 甄应嘉去年年底大病一场,将将好些,见了气急败坏的管事,甄应嘉怒道:“甚么事这样风急火燎的?办事越发不稳重了,你若再不好不好的瞎吼,触我霉头,小心我打烂你的嘴!” 那管事战战兢兢的说:“老爷……老爷你看……”说着双手递上今日刚去衙门取的邸报。 甄应嘉接过一看时,邸报上明明白白写着:念在林如海赈灾有力,对社稷有功上,特升林如海为户部尚书,即日启程回京任职。 甄应嘉看了,一屁股摔坐在太师椅上,半日才传了心腹道:“快去找蛊门的人撤了盘口!” 半日之后,甄应嘉的心腹回来,愁眉苦脸的说:交易是撤了,但是定金却不会退。若是再要下盘口时,需另交定金,且尚书令家人身价可要水涨船高! 甄应嘉听完,直气得发抖:林如海骗自己十几万银子,自己白病一场,他得了高升的实惠。这蛊门又欺人太甚,白费一笔银子,却见风使舵,并不办事。自己怎么如此流年不利? 数日之后,户部官员来宣了调令,贾敏复又繁忙起来,收拾打点,准备雇船北上。户部尚书为一品大员,想来不会再外放了,因而这次进京不但要将许多家私都带上,田庄铺面也要寻了最妥当的庄头、掌柜托付,倒是一刻不得闲。幸而黛玉理家数月,又有前世打理潇湘馆的经验,办事颇有章法,能为贾敏做臂膀,母女两个齐心协力,倒比贾敏一个人忙里忙外省事许多。 其他家私倒罢了,不过是书籍字画古董为重,多雇几条船,路上小心便是。家具京中宅子是全的,因而盐政官邸这套送回苏州老宅便是。真真让人可惜的是两个孩子的先生。黛玉的先生自不用说,当代大儒,等闲读书人拜不到他门下,便是礞哥儿的启蒙先生,亦是曾中过进士的大儒。这两位先生在都有家小在江南,只怕不会北上。 黛玉心中自然可惜,心中却留一丝希翼:心道,前世刘先生再过两年便会北上,且收了十皇孙做关门弟子,此生刘先生未必不愿北上。 这日林如海带了黛玉,备了重礼到刘先生府上答谢师恩时,刘先生笑眯眯的收了,还笑言有缘自会再聚。 一切收拾停当,择了吉日,林家雇了三条大船浩浩荡荡的出发。一条客船是林家人乘坐的,不过另运些细软家私。一条船是跟着北上的下人乘坐的,亦放了些衣料箱笼。一条专运屏风摆件等大件家私,一些愿意北上的家丁护着。 出发现,贾敏专程问了英莲和封氏的意思,英莲是跟着北上还是回家母女两个守在一处。封氏想着英莲进了京,跟着一品大员千金外出涨见识,对她有益无害。如今英莲一十一岁,再做两年伴读说亲也是极好的。再说自己没个住处,在父亲庄上投靠。英莲如今出落得越发好了,若是回到父亲田庄上,以父亲的品性,为了钱财强为英莲配个不好人家也未可知。因而母女两个商议,英莲仍随林家北上。 林如海又问了李罕和李头龙意思。李罕如今一十四岁,正是涨功夫的时候,因而留在江南。于是林如海在书院为李罕打点一番,又留了一笔钱才,李罕再三拜谢了林如海。启程那日,李罕在码头直站到林家几艘大船行远,已经看不见人了,方起身回去。 却说贾母早就有心撮合两个玉儿,只王夫人和贾敏都不应承,贾母心中便有些不喜。这日又接了甄家来的信,贾母、王夫人、王熙凤几个一处看了,贾母好生生气道:“我原说敏儿嫁到书香仕宦人家,处世必是越发妥当的,不想却行事这样没有道理。这甄家和咱们家是老亲,上百年的交情,姑老爷怎么就这样逼迫甄家捐那样大一笔财物?便是受了灾,不过少几两收成,姑老爷二品大员,总少不了他的供奉。那些个刁民遭灾与他什么相干?为几个受灾的刁民这样逼迫起自家老亲来。得罪了人,将来要人帮衬扶持时才有他后悔的时候。” 王夫人听了,在一旁不冷不热的道:“老太太素日是个明白的,怎么这件事上却不明白了?姑老爷如今可是一品大员了,怎么老太太还说二品大员呢?” 王熙凤听了,亦在一旁笑道:“是呢,小的这就给老太太贺喜。姑太太请了一品的诰命,老太太也面上有光,怎么还生起气来?”说完,一双丹凤眼一转,又恍然大悟道:“说起来,林大人就是赈灾之后就高升了呢?” 王夫人和王熙凤姑侄两个一唱一和,虽然口中说的是奉承的话,却话中带刺,明里暗里指着林如海卖了老亲求了荣升。贾母亦是活了一把年纪的人,哪有听不出来的?挥挥手道:“罢了罢了,左右敏儿还未进京,进京之后我再问问是否有什么误会吧。这会子我也乏了,你们先下去,我且眯一会子。”王夫人和王熙凤两个自是点头应是,退了出来。 出来刚刚过了抄手游廊,王夫人就道:“你数日自负得很,只当自己是个巧的,他日见了你这位未曾谋面的姑妈,得仔细打起精神来。别一不小心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王熙凤笑道:“太太说的这是什么话,您才是我嫡亲的姑妈呢。我人又笨,嘴又拙,年纪又轻,面子又薄,只跟在太太后头小心些罢了。我只不做那出头的椽子,姑太太卖了我做什么?”两个说笑几句,各自回房。 林家今年春日北上,黛玉透过传闯,只见两岸碧柳如丝,景色如画。在运河中行船月余,这日弃舟登岸,早就先行北上的林二等人带着下人力夫来接。因此次林家阖家进京,带的家私极多,许多力夫一箱一箱的家私抬上车,一辆接着一辆的往林府运去。 林如海扶着贾敏上了马车,再将黛玉和礞哥儿也送上车子,自己翻身上马,骑行在母子三人马车一侧。这京城里头,一根屋梁倒下来能砸中三个贵人,因而百姓见了这样阵仗,早就让出一条道来。 自进了城,黛玉透过纱窗见街上景物,只见街市繁华,人烟阜盛和前世一般。只自己再不用寄人篱下。 进城之后,只见街边一座茶寮围着许多人。黛玉听隐约听着一个人道:“呸,看这浩浩荡荡的车队箱笼,还不知道在地方上贪弊多少呢?真真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因马车驶过了,后面的却听不见了。 却说那茶寮支着几个棚子,虽然甚是简陋,地面儿却很广。里头有说书的先生,亦有很多闲来无事的茶客,热闹得很。 其中一个衣着朴实,还带着一个补丁的老汉听了方才衣着体面的茶客的话,笑道:“冷子兴,这个话却不能胡说,老汉我在京城活了几十年。这林大人祖上四代列侯,自己从科第出身,有些家私原是应该的。无凭无据的怎么就赖人贪污,坏人名声?” 原来方才人群中不屑那人正是古董商人冷子兴,素来在江南京城两处走动。冷子兴双眼一番说:“吴老汉你虽然在京城活了几十年,却又去过几次江南?我常年来往两处,江南的事是你清楚还是我明白?其他官员三年一任,这两淮盐运使一年一任,你当为何?盖因这两淮盐运使是天下一等一的肥缺,常言道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何况这林大人是两任的两淮盐运使。” 打听人阴司乃是许多人的本性,喝茶的众人听了,一起心思阴暗的自是信了冷子兴说的。且谁不知道冷子兴是荣国府太太陪房周瑞家的女婿,素来消息比众人灵通,他又确然常年来往江南京城两地,信他的人越发多。于是你一言我一语的打听起来。这冷子兴少不得绘声绘色的说一遍扬州盐商何等富甲天下,何等巴结历任两淮盐运使,金山银山的送。 又绘声绘色的描述扬州盐商斗富场面。为图一乐,甚至有将金叶子往河里扔的,只为一睹百姓争相跳入水中争抢的场面。为个扬州瘦马一掷千金等等更是不足而论。又有家中调教了好干女往盐运使府上送的,说得活色生香,众人听得津津有味。 只众人不觉着冷子兴说话有话得很有技巧:极力渲染扬州盐商如何豪富,又如何变着方儿孝敬盐运使,却并不提林如海如何。但是听闲话的众人哪里注意这些?只因今日进城的是林如海,就理所当然的觉着林如海亦是如此。 第19章 流言 自林如海离京之后,京城林家宅子除两家看宅子的下人之外,已经十几年未曾住人了。这次调令又来得突然,虽然有林二快马进京,林家宅子依旧收拾得也不够停当。因而林家一行到了林府,分配屋子、打扫庭院、安插器具又一连忙了好几日。 进京次日,贾敏就忙写了帖子,又备了土仪往各家亲朋戚友家送去。帖中细言进京之后诸事慢放,待得得空到各家拜会。又请各家莫要嫌弃自己怠慢等语。各家收了之后,自是回帖道理解,又贺喜林如海高升。 林如海进京的次日就进京面了圣,到户部领了衣冠顶戴。圣人体恤他旅途劳顿,给了三日休沐,因而林家尚未收拾停当,林如海就已经每日到户部点卯上班。 原来去岁全国许多省份受灾,老户部尚书又上了年纪,在各省雪片般飞来的请求划拨赈灾银两的公文中,竟是愁得大病一场,圣人就准了他告老。又因去岁赈灾一事,林如海做得太过出色,因而圣人想着林如海只管着江南一省岂不屈才?这样人才做户部尚书正合适,便下了圣旨,调其入京。 只林如海这样地方上一回京就是尚书令,兼之去岁赈灾各省皆不如江南一省做得好,竟是引起许多人的嫉恨。偏生这时,不知坊间怎么传起林如海在江南大肆贪污敛财,搜刮百万家资的话来。于是林家进京之后,虽然面上风光无限,背地里倒也有不少人孤立林家。只吏部尚书谢源、翰林院修撰陈墉、并其他几家林如海同科、先时林侯旧部捡了礼物前来道贺。其余便是几家贾敏当年的手帕交。 见了如此情形,林如海夫妻两个皆知晓有人在背后使坏。这日贾敏和林如海说:“老爷,也不知谁这样恶毒,咱们将将进京就拿这些流言来中伤人。谁不知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道理?咱们将将回来,又不曾得罪人,定是有人蓄意要害咱们,老爷朝堂之上,倒要小心些。几个小人胡说几句我是不怕的,但是见这流言传得满城风雨的阵势,只怕是要有人想吹进皇城,逼迫老爷。” 林如海却轻松一笑说:“怕什么,咱们行得端,坐得正,背后小人想积毁销骨却没那么容易,说不得反助咱们吹尽狂沙始到金呢。圣人是个明君,这些宵小手段瞒不住他,咱们反而能从这次事情里头分清谁是真正值得结交的,谁又是那墙头草。” 贾敏听了,依旧蹙眉说:“老爷说得轻松,虽然理是这个理,但是谁知道会有怎样的小人到圣人身边进谗言?再是明君也有一时不查的时候,叫我怎能不悬心?” 林如海又笑说:“敏儿既然知道是有人中伤,难道我就查不出这人么?” 贾敏一愣说:“人海茫茫的,哪里去查去?” 林如海又拉了贾敏的手说:“你不知道,咱们家玉儿真真是个福星。那日玉儿问我,怎么好端端的,有人胡乱编派咱们家?”于是林如海将进城那日,黛玉在马车经过茶寮旁听到的话说了。接着又道:“既然知道流言的源头,查起来就容易了,再说丐帮弟子遍天下,咱们和李龙头有了交情,咱们北上时李龙头告知了我北方分舵的暗桩,因而这事查起来更加便宜。敏儿只管将心放到肚子里头,收拾停当了,咱们家也该道岳母府上拜会一朝。流言的事清者自清,迟迟不到亲戚家里走动才是真正叫人嚼舌呢。” 贾敏听了才些微放下心来,转而又嗔道:“真真是父女,玉儿甚么事总爱合你说,我这个嫡亲的母亲打小的照顾她,倒不如你这个日日上班的爹爹。” 林如海见了贾敏神色轻嗔薄怒,倒像吃起醋来,觉得有趣,哈哈笑道:“还不是敏儿将玉儿教养得好,那日我问玉儿为何不问母亲。你道玉儿怎么说?玉儿说母亲教导了,凭白不许听闲话,也不许说闲话,因而不敢来告诉你。说来,玉儿敢跟我说,倒是因为我平日太过宠她了。” 贾敏听了才嫣然一笑,不说什么了。只林如海说的并不尽属实。原来当日马车路过茶寮,黛玉听了一耳朵,并未往心中去。后来满京城流言四起,黛玉觉得只怕不是偶然,才将此事告知林如海。虽然如今已经过了前世贾敏过世之日,但是黛玉仍旧不愿贾敏操心,因而并未告诉她。而林如海不知前世之事,没有这些担忧,又不愿瞒着贾敏,今日便半真半假的说了。 又说贾母十几年未见嫡亲的女儿,兼之早就听说黛玉、林礞两个伶俐得很,早就盼着林家进京了。如今林家到了京城,贾母原是想捡了梯己使人送来的。这日赖嬷嬷到荣府请安,便悄悄将京城里头的流言告诉了贾母。 末了,赖嬷嬷道:“老太太也是知道的,我那不成器的孙子,沾了主子的光,如今也做了芝麻绿豆的小官儿,倒有几分消息灵便。我那孙儿说,满京城里头,到林家送礼道贺的人家有限得很呢。老太太也想想,尚书令这样的一品大员,以前上任谁家不是满京城的道贺的。因而奴才得了消息,今日赶紧来告诉老太太知道,虽然姑太太是老太太嫡亲的女儿,自是要走动的,老太太也莫和林家亲近狠了,受到连累。” 赖嬷嬷是贾母的陪房,亦是贾母最得力的心腹,如今赖嬷嬷两个儿子分别做着荣国府和宁国府的总管,孙子赖尚荣又生下来就得贾母照拂放了出去,如今捐了官儿。因而赖嬷嬷的话,贾母自是信的。林家受留言所扰的事,贾家众人原是瞒着贾母的,如今贾母听了,沉吟会子,方说:“前儿敏儿给我下了帖子,说因为进京太急,竟是屋子并没有收拾十分妥贴。只收拾停当就过来给我请安,日子已经定下了,就在三日之后。但帖中却半分也没说这些事,别是有人嫉妒姑老爷,故意编派他家吧。” 赖嬷嬷道:“老奴活了一把年纪,想着姑老爷府上四代列侯,人口又不多,家资应该很是丰厚才对,也觉这话不真。只外头风声又传得太过厉害,倒叫老奴疑惑了。依老奴的愚见,左右太太和琏儿媳妇已经理家多年了,老太太索性撂开手,送什么不送什么,老太太也别过问,也别操心。只等过几日姑太太回来,老太太细问便是。若是此话有假,老太太再点多少梯己送去,谁还说得着什么?”贾母听了有理,便点头应了。 王夫人本就和贾敏不睦,能送什么好东西?不过敷衍得很的捡了几样,犹自嫌多。漫不经心的捡了礼物包好了,又耽误了两日才命周瑞家的送到林家。只贾赦是个浑人,其他一概不管,只觉妹夫做了尚书令,自己脸上与有荣焉,倒挑了一幅字、一幅画送来,皆是名家真迹。 这头贾府的礼将将送到,那头林如海下班,竟是和掌宫太监戴权一道回来的。身后一辆大车,拉了老大一架大理石底座紫檀雕花屏风,说是皇上赏给林大人的。又命小太监捧上锦盒,说是自己的一点子心意。 这里贾府来送礼的周瑞家的见了这阵仗,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了。待得林如海亲自送了戴权出府,这里周瑞家的才敢向贾敏告辞。周瑞家的回到贾府,王夫人正在贾母房里昏定,因而贾母问周瑞家的道:“怎么这样迟才回来?” 周瑞家的神色古怪,看了王夫人一眼,才低头说:“回老太太的话,姑太太气色好得很,竟是和当年离京模样没甚变化,年轻得很。姑太太家的姑娘和哥儿奴才也见着了,生得极好,有姑太太和姑老爷当年的品格。姑太太说:明日姑老爷休沐,就到咱们府上给老太太请安。姑太太还说,家中人手少,忙了这几日才将将收拾停当了,还望老太太不要嫌弃她请安来迟了。” 王夫人听了周瑞家的这满口的奉承,心中疑惑得很。今日出门前,周瑞家的还看不起林家得很,怎么送一趟礼回来,口风竟然变了?只怕其中必有缘由。 贾母听了倒有几分高兴,赏了周瑞家的,才命她下去。王夫人也从贾母处告辞出来,周瑞家的果然侯在门外,并未走远。王夫人向周瑞家的使个眼色,周瑞家的看了心中明白,跟在王夫人身后,到得王夫人房中,屏退其他下人,周瑞家的才将今日所见一一道来。 王夫人听了林如海竟然得了宫中掌宫太监戴权亲自送来御赐屏风一架,又得了戴权自己送上的贺礼,神色一呆。她原以为林家受了流言之扰,自是毁了名声。多少王公贵族并没有到林家道贺,可见其被孤立,便是高升也不长久。,谁知林家将将回京就得了这样大的体面,这岂不是告诉冷落林家的众人,林家背后有圣人撑腰? 至于泰和帝为何要送林家屏风,原是甄贵妃借题发挥:说林如这样的官声,必是事出有因,还望陛下慎用此人。只甄贵妃是在京中熬到老的人,并没有直言林如海定如何,否则只怕要得一顿训斥。 但泰和帝何尝不知甄贵妃话里有话,于是赏赐了林如海一架屏风,乃是“屏其风声”之意。林如海见了,也自知其意。至于泰和帝专程让掌宫太监亲自送往林府,自是向传谣之人表明态度。 第20章 贾府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王夫人并未将林家得了赏赐的事告知贾母,贾家的奴才多眼高于顶,也没将这位随夫外放多年的姑太太看在眼里。 次日,林如海、贾敏带着黛玉、林礞前往荣国府。贾敏知道荣国府排场与众不同,又兼知道了二嫂子对自家的心思,越发不愿意让人小瞧了自家。因而这次林如海骑了高头大马,贾敏一辆车,林礞一辆车,黛玉一辆车,各自带着贴身丫鬟仆妇,浩浩荡荡的往荣国府来。 到了宁荣街,过了宁国府,再行不远就到了荣国府的东仪门。林家众人见东仪门紧闭,心中一愣。转而又想:非婚丧嫁娶,非节庆喜宴的,难道这贾府听了自家得了圣人赏赐,竟然开了正门? 再行不到半射地,便看见敕造荣国府三间兽首大门紧闭,几个彩衣华服的门房好威武的站在两侧。林如海倒还罢了,自从知道贾王氏和甄家勾结暗害林家之后,对贾家那一点子本就不厚的感情早消磨完了。黛玉和贾敏见了敕造荣国府的牌匾和紧闭的三间兽首大门,看见峥嵘轩峻的荣国府,心中万千感慨。贾敏是因京城一别,十几年来首次回来;黛玉是因前世里头,在荣国府经历过太多风霜刀剑,因而母女两个感触不同。 林如海夫妻两个见贾府正门仪门尽皆不开,心中不禁暗生恼怒。哪有嫡亲姑老爷、姑太太阖家来拜,却走角门的道理。只黛玉透过轿上纱帘见了这情形,并不意外。 原来因昨日王夫人还当林家被各家王公贵族排挤,故安排的迎客之道不过是依旧开着西角门。虽然王夫人昨日晚间知道林家得了天大的体面,只不知是出于嫉妒还是别的什么心思,一时竟忘了告知下人改了安排。故而林家浩浩荡荡而来,却吃了闭门羹。 又说林之孝是王熙凤的陪房,对王熙凤衷心得很,今早将将出门就听街头巷尾在传昨日林家得了钦赐屏风的体面,事也顾不得办了,急忙赶回来将此事告知了王熙凤。王熙凤是个最会见机行事的,心道:姑太太这样的人家,今日白得罪了她能落什么好处?因而急忙命人快开正门、仪门,又令人忙去叫贾琏来正门迎接远客。 是以林家将将愣在贾府正门前,还未调转车马,就见贾琏急急赶来,狠斥了门房还不快开门。也亏得贾琏来得及时,若是再晚一时半刻,林家怕已经打道回府了。八个门房站定两侧,慌慌张张的开了大门,贾琏赶到林如海马前,口中说着恭迎姑父、姑母的话。方才看着三间兽首大门紧闭,林如海只觉无所谓贾家态度,贾敏看了这情形,越发觉得齿冷心寒,而黛玉只觉并不意外。 贾敏昨日接了贾家的贺礼,已经心寒几分,今日见了这情形,谁还猜不到内情:只怕贾家原定让林家走西北角门,亦合其他王公贵族是一般远着林家的心思。而此刻,许是又得知了昨日林家得赏赐的事,所以才急急开了正门。若是没有圣人赏赐,难道就这样让自己一家走角门?只贾敏又想:昨日周瑞家的就在林家看到自家得了赏赐,怎么今日才慌慌张张开大门?难道是故意做给自己看的? 林如海并未理会请自己入内的贾琏,端坐马上看着:只见还有不少仆妇下人陆陆续续的从西边赶来。以前尚未离京时,林如海来荣国府拜会过,自然知晓荣府格局,西面乃是西北角门,原是下人走的。难道这贾府竟是要让自己一家走奴仆出入的角门不成?真真毫无规矩! 林如海想到这里,便想着:你此刻让我走正门,我还偏不走了。林如海免了贾琏的礼,在马上笑道:“今儿不过做女婿的到岳母府上请安,又非节庆喜宴之事,哪里又走正门的道理?倒是另开别门为是。” 贾琏是个聪明人,知道府上这样慌张开正门,到底让这位探花姑父看出内情来,因而只得回头斥责了门房道:还不快些开了东仪门?一面满脸堆笑的对林如海拱手说:“姑父请。” 黛玉在车厢里头,见了荣国府开了正门,父亲却未进,抿嘴一笑:她何尝不知前世贾府让她走角门是刻意侮辱?虽然前世自己重孝在身,到底是二品官员嫡女,走个仪门却是走得的,贾府故意那般服彩鲜明的下人好大排场在角门迎接自己,自是给她下马威呢。不过前世自己一个孤女只带一个嬷嬷一个丫鬟投靠,只得忍气吞声罢了。贾府今世能开大门,自然也不会是看在父亲的面上,而是看在圣人赏赐的面上,父亲不走正门才好呢。 须臾,东仪门打开,林如海调转马头,骑马入内,才下了马。亦有小厮过来抬了黛玉母女轿厢,马匹车辆自有贾琏吩咐人送去马棚照料。 内院里头,贾母和王夫人听得姑太太一家已经到了,王府人、邢夫人等女眷先行回避了,等林如海向贾母请安后,再回来一处说话。 王夫人将将从贾母房里出来,周瑞家的就忙迎上去将林家进府的情形说了:“太太不知道,这琏二爷命人开了正门,这林家却故意不走。又开了仪门,琏二爷亲自迎了林家人进来的。奴才在西角门上带着众人白等了一趟,听林之孝家的派了丫头子来传话,才从西角门赶过来,此刻府上大门也开了,只怕许多婆子从西面儿赶来的情形倒叫林家人看见了,因而他们故意拿款儿,不肯走正门。呸,什么阿物儿,也不想想这荣国府正门一年能开几回,给了脸面还不肯走。” 王夫人听了,眉头一皱道:“哼,林家人像跟我八字相克似的,不管他们也罢了。这琏儿媳妇自作主张开了大门,怎么不派人告诉我一声?我倒没看出来,这个嫡亲的内侄女是个胳膊肘往外拐的,这不是好让贾敏知道是我故意轻慢林家吗?开角门的主张总不会是老太太做的,琏儿媳妇又赶着做了好人,我成什么了?” 周瑞家的小声赔笑说着“可不正是这话”,那头已经有丫鬟来传话说老太太让太太去房里说话。于是主仆两个出来,又往贾母房里去。 林如海是贾家女婿,原本应当贾赦、贾政两位内兄来迎,没想到只有贾琏一个晚辈并其他一群下人慌张迎接。林如海心中暗暗好笑,不过依旧到贾母房中请了安出来,让贾琏带路,先去东院儿拜会贾赦。 而贾母房里,贾母早一把将贾敏搂入怀里说:“我的儿,你可算是回来了,也是圣人开恩,调了姑老爷回京。不然我老婆子一把年纪,不知几时才能见到我的敏儿。”若是换了以前,贾敏听了这话早不知心中多感动了,昨日见了贾府送来的礼,今日见了先时紧闭、后又慌张打开的荣国府正门,只觉那股眷念之情倒不那么浓烈了。说了一些母亲福寿安康,长命百岁的话,又让黛玉、林礞上来给外祖母请安。 黛玉、林礞将将进门,贾母就见了姐弟两个年纪虽幼,却模样儿气度不凡。黛玉、林礞请安之后,贾母才又将黛玉、林礞一手一个搂在怀里说:“也只有我的敏儿能养出这样出挑的孩子,瞧瞧这模样气度,能差了谁去?便是和京城里头的哥儿、姐儿比起来,也不如我这一对外孙、外孙女好。”贾敏听了母亲说到京城时高高在上的口吻,心中淡淡的。 黛玉、林礞又一起谢了外祖母夸奖。贾母又命鸳鸯捧过给黛玉、林礞的表礼:两人俱是上用的锦两匹匹,缎两匹,只花色不一样。黛玉、林礞皆得名师教导,规规矩矩的又谢了贾母一遍,面上却淡淡的并无欣喜之色。鸳鸯等几个大丫头见了暗暗纳罕:去岁生产贡缎的几省皆受了旱灾,这些上用衣料愈发难得,林家一对孩子是不识货还是当真不在意?林礞倒还罢了,黛玉脸上甚至有一丝形容不出的失望神色。原来,前世黛玉进府的时候不但走的角门,亦无一个长辈送上表礼,此刻得了四匹料子,心中自是五味陈杂。 又说林如海出去之后,邢夫人、王夫人、王熙凤、李纨等人又来相见说话。王熙凤尚未进门,黛玉就听见琏二嫂子的笑声。只听王熙凤笑道:“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一语未了,黛玉就见邢夫人、王夫人进来,身后跟着王熙凤。这位二嫂子和前世一般打扮,媚眼风流,锦衣华服,珠翠满头,恍如神妃仙子。 先是贾敏和邢夫人、王夫人相见。邢氏是续弦,贾敏亦是首次相见,倒是黛玉觉得众人眼熟得很。待得邢、王二夫人厮见完毕,王熙凤才上前向贾敏行了晚辈礼说:“怪道老太太成日里说我这位姑妈好,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如今见了姑妈,不怪老太太称赞,便是我见了,也只叹不愧是老太太嫡亲的女儿呢。”说完又拉着黛玉和林礞看了一遍,笑道:“瞧我这表妹、表弟的模样气度,不像老太太的外孙、外孙女,倒像是老太太的嫡亲是孙子、孙女。” 王熙凤命人开了正门,本就将让林家走角门的事推到了王夫人头上,因而王夫人心中就不喜,此刻听了王熙凤奉承贾敏母子、母女几个,王夫人越发心中不喜了,在一旁未说话。 一时间贾母又叫了迎春、探春、惜春三个姑娘来相见,贾敏原亦是送上表礼:迎春香榧棋盘一张、云子一副,探春澄泥砚一方、湖笔一套,惜春是画笔颜料一套、专用画绢一卷,俱是三人喜欢的。贾母送出的八匹上用衣料原是不凡,但林家这份礼物价值不相让,难得这份雅致得体是远非几匹料子可比的了。 三春满面喜色,和方才黛玉、林礞淡淡神色截然不同,俱恭恭敬敬向贾敏道了谢。贾母又介绍了黛玉、林礞姐弟两个认识三位表姐妹。一语未了,外头有丫鬟传话说:“宝玉来了!”黛玉听了微微一蹙眉。 第21章 冒犯 前头丫头将将报了宝玉来了,这头小丫头已经打起帘子,宝玉穿着大红箭袖进来,头戴金抹额,项上金项圈,打扮得金翠辉煌,十足一个送财童子。宝玉一进来就说请老祖宗安、请太太安,只都没立住好好行礼,就滚到了贾母怀里。林礞见了这情形,嫌弃的微微皱眉:心想方才琏二嫂子还说自己和外祖母嫡亲的孙子一般,自己若当真这个作派,早不知被父亲、母亲教育多少回了。 黛玉见了宝玉形貌,仍旧和前世一般无二。只不知为何自己如今已经知道了警幻的阴谋,见了宝玉依旧眼角一酸,又觉眼熟,又有一股形容不出的信赖情愫,心中感动,便欲落泪。 待宝玉从贾母怀中回过头来,黛玉一眼盯在宝玉胸前的通灵宝玉上,才猛然一惊,醒悟过来:原来前世她对宝玉的信任依赖之情并非是对于宝玉本身,而是对于这块通灵宝玉。前世自己毫无仙识,又喝了孟婆汤,才受了欺骗。现在细细想来,宝玉衔玉而诞只怕不是他有多大的造化,此玉乃是为了欺骗自己还泪才带来的障眼蒙蔽邪物。 黛玉再细看那通灵宝玉,乍一看,朦朦胧胧中的幻象竟和三生石有些相似。想到这里,黛玉恍然大悟:自己在三生石畔修行千年,前世对宝玉的信任依赖之情,正如自己在三生石畔时候的安心。兼之前世自己命运凄惨,又喝了孟婆汤后仅剩一缕灵识,看到这假的三生石,自然而然的生出想要依靠的情愫。而当时自己只当这种情愫是自己对宝玉生出的,却万料不到其中隐情。现在识破真相之后,再细看宝玉,虽然眉眼俊美,到底是个绣花枕头,又最爱内宅厮混,这样性情哪里还能让自己生出半分依恋之情?不知不觉中,反倒生出几分嫌恶。 只听贾母对怀中宝玉假意怒道:“今日来了远客,还没个正行。还不去见了你姑母并妹妹、弟弟。” 因贾母屋里里头一向热闹,宝玉先时只觉屋子里头多了人,却没注意是谁。如今回过头来,早一眼见着了黛玉,就有些移不开目光了。走到贾敏跟前,还算规矩的行了礼,便走到黛玉面前说:“这个妹妹,我见过的。” 黛玉见了宝玉情形,想起前世被宝玉强取小字之辱来。当时自己父亲健在,宝玉头次见面就给自己取小字。女子闺中之字乃是父母所赐,若是父母未赐,便是出阁后丈夫所取。前世宝玉行为,要么便是诅咒自己父亲早死,要么便是坏自己闺中名节。今世自己父母双全,岂能再受此奇耻大辱? 贾母见宝玉亲近黛玉,心中复又生起撮合两个玉儿的心思,口中笑说:“可又胡说,你何曾见过她?”宝玉口中说着见着表妹面善,就当前世认识的话,一面走到黛玉身侧,想要如前世一般挨着黛玉坐下。 黛玉却霍的一下站起,面上微微愠怒。黛玉今世得名师教导,又父母双全,幼弟康健,无半分前世的步步留心,时时在意的小心翼翼,气度越发不凡。她如此一站,倒有几分让人不敢侵犯的威仪。宝玉只觉这个表妹如同世外仙子一般,自己半分不敢亵渎。心中又想觉自己以前总当自家的姐妹就是世间最好的,但是自己家的这些姐姐妹妹、伶俐丫头没一个及得上面前这位表妹的。有心中暗恨自己见识浅薄。 犹豫半日,宝玉依旧按耐不住心中想要亲近黛玉之情,因而依旧如前世一般问道:“妹妹读什么书?” 黛玉正色答道:“我在家时,先生经史子集都教的,除四书五经早已念完外,经部四五以外的十三经也已念完。先生说我如今要先正心性,因而史部只教了正史,政书,别史倒没有十分讲。子部的儒、道、法、兵、农、杂各家皆有涉猎,只先生说我年纪尚小,释家晚些再教,因而没学。集部先生倒只讲到李杜白苏王等名家,其他各家闲了也自己看些。二表哥读什么书?” 黛玉这一口话说来,不但贾母吓了一大跳,宝玉亦是自惭形秽。至于王夫人、王熙凤这样王家女儿连识字都不交的教养,越发觉得这林家养女儿太过教得多了些。宝玉如今见了神仙一般的妹妹也读书,倒不好将那一番读经世治学之书的皆是国贼禄蠹一番话说出来,心想:如果我说了这话,岂不是亵渎了神仙一般的妹妹?不过到底不敢答自己读那几本子尚未念熟的书了,只得略过不答,又问黛玉说:“妹妹叫什么名字,有无表字?” 黛玉听宝玉到底说出这一番话来,心道前世我受你那通灵宝玉欺骗,背后又没依靠,不敢驳你,今世你自己再问来,可别怨我不留情面,此乃你自取其辱!因而依旧满脸肃容道:“无字。” 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二字……”黛玉却不等他说完便怒道:“表哥!女子闺中之字父母可赐,我双亲在堂,你是什么人,敢来送我的字!” 宝玉见黛玉动怒,一时呆住,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贾母正想圆场,却听哗啦一响,却是林礞摔了茶碗。上前向贾母、王夫人等长辈一礼,清脆童声开口道:“方才听琏二嫂子说我姐姐像外祖母嫡亲的孙女,我林家人自是像父母,像林家先祖。但我见了三位表姐行为得体,也不算辱没我姐姐,我便不说什么。只我自启蒙以来,先生就教导我非礼勿言,因而并未对三位表姐说过半分不敬的话,二表哥对我姐姐如此言语冒犯,我和这位二哥哥可没半分像处!琏二嫂子怎么说我向外祖母嫡亲的孙子?我若如此无礼,漫说父亲要教训我,只怕也对不起林家列祖列宗。” 林礞小小孩童一番话道来,只差明明白白的说:我林家子比你贾家子强百倍了。一屋子的人尽皆愣住。 许是前世黛玉和林礞只做了三年姐弟,今世两个便格外珍惜这份姐弟情,林礞哪里见得姐姐受委屈?又因黛玉重生一世,姐弟两个相处时,黛玉早另悄悄教导了礞哥儿一些自己两世积累的道理。林家孩子个个聪慧,礞哥儿亦是一点就透,受了黛玉和先生教导,父母言传身教,成熟稳重处远超一般孩童。如今虽然六岁,一番话质问出来却掷地有声。 王熙凤那一番话,林家三人都是觉得不妥的。只贾敏看在母亲面上当没听见,黛玉见母亲没表示,自己若是反驳会让母亲为难,因而也当没听见。如今宝玉行为失当,礞哥儿和他划清界限,才将这番话反驳出来。虽然黛玉脸上无甚表示,心中却险些笑出声来。贾敏虽然假意轻声喝斥林礞,心中却不觉礞哥儿有丝毫不对。 贾母听了这话竟不知如何是好了,她受惯奉承,又觉宝玉衔玉而诞,是有大造化的,元春又进了宫,也是有造化的。凭谁家的孩子,拿来比自己嫡亲的孙子、孙女,都是抬举的话。但是林家是什么门楣?四代列侯,历经五世,人家有自己的家风传承,让人家像贾家人,这果然是冒犯了。 王夫人听了宝玉被喝斥,又见他不知所措的呆立当场,恼怒的瞪了王熙凤一眼。王熙凤素来在贾母面前奉承,不将其他人看在眼里,先时并不觉自己的话有哪里不妥。如今听了林礞恼怒,才知道拍了贾母马屁,却惹恼了林家。饶是她素日大方不扭捏,也觉面上发热。但若是自己上前道歉,岂不是认了宝玉不如林礞?便是她素日再嘴巧,也只得低头不语。 邢夫人素日是个尴尬人,今日见王夫人、王熙凤碰了一鼻子灰,虽然面上不敢流露,心中却暗暗一阵高兴。三春自是不敢有所表示的,迎春软懦,只当没听见;探春和惜春心中明白,知道是琏二嫂子话没说好。 尴尬会子,探春跨出来说:“二哥哥,你今日怎么这么早就下学?快些去做了功课吧,若是老爷回来查到,仔细又要罚你。” 宝玉见探春为自己解了尴尬,忙赔笑一声,一溜烟的逃走了。这头贾敏也觉没了意思,准备只略说几句就告辞。却听外头又人声鼎沸,吵吵闹闹中,有人胡喊道:“你怎么敢打宝玉!”黛玉依稀觉得是袭人的声音。 外头不过贾家、林家一众丫鬟婆子一处说话,不知怎么又闹起来。贾母听宝玉捱了打,哪里受得,站起来就要出去看个究竟。还不等贾母走两步,袭人、晴雯、秋纹、麝月等几个宝玉房里的丫头已经冲进来告状了。 原来宝玉在房里受了不是,心烦着出了屋子,贾母屋子外头一间就是贾家下人陪着林家下人。宝玉房里丫头见宝玉脸色不好,心想:老爷不在,谁会给他气受?因而不知谁笑宝玉说:“我这嘴上新鲜的胭脂你还吃不吃?”其他人也起哄起来。 宝玉原本气冲冲走出屋子也就没事了,谁知被几个丫头一闹,知道自己房里丫头哄自己高兴,她向来不肯冷落女儿家的,因而抬头要说笑几句,只一抬眼就看到了英莲。英莲模样自不用说,隐隐还在三春之上。她又跟黛玉做伴读久了,也染了几分黛玉出尘脱俗的气息。宝玉只当英莲是自家新提的丫头,心想改明儿向老太太讨到自己屋子里来,一面笑说:这位姐姐是谁房里的,我怎么没见过?一面凑上来说这位姐姐嘴上的胭脂让我吃一口我便什么气都消了。 英莲此生亦是跟着刘先生念了两年的圣贤书,哪里听得这样的轻薄。加之她可是没有奴籍的正紧良家子,受了这样委屈岂有忍气吞声的?袭人等丫头都来不及阻止宝玉,英莲抬手就是一巴掌扇在宝玉雪白饱满的左脸上。 英莲比宝玉大得三岁,如今已经一十一岁,已经长了几分力气。宝玉又养得娇气,又爱调弄胭脂香粉,比女童脸面还嫩,哪里受得住英两全力一掌。只听清脆一声响,宝玉满月一般的脸庞顿时就高高红肿起来。 第22章 力争 黛玉听说宝玉捱了英莲的打,想到宝玉前世行径,心知必是宝玉不是。这头贾母、王夫人、王熙凤只听了宝玉挨打,也早出来看了。邢夫人默默的跟在贾母身后,既无表情,也未说话。贾敏带着黛玉、林礞出来。三春知道祖母最宝贝宝玉,也是跟在后头。 果然将将出来,一屋子的婆子已经乱做一团了:贾府的婆子不问青红皂白就要问英莲的罪,王嬷嬷等林家的婆子又护着英莲,两边互不相让。 贾母看宝玉时,只见宝玉左颊通红,高高肿起,心疼得什么似的。上来一把将宝玉搂在怀中,心肝肉的疼,口中骂道:“哪个不要脸的小娼妇,也下得去手,还不给我捆来!” 因贾母想撮合两个玉儿,每每给贾敏写信只捡宝玉好的地方说了,从不提他专爱内宅厮混,调脂弄粉的事。幸而贾家下人的嘴并不严,在进京前,贾敏就写信向几个手帕交打听过贾宝玉的性情。因而听说英莲打了宝玉,贾敏亦猜是宝玉行为不妥。听了贾母不问清缘由就这样不顾体面的拿那难以入耳的话骂人,贾敏只觉自己的母亲有些陌生。 周瑞家的就要上前拉扯护住英莲的王嬷嬷,宝玉的奶娘李嬷嬷也一边哭喊说:“我好容易奶这么大个哥儿,谁家不要脸的小娼妇也敢动他!” 英莲被人娼妇长娼妇短的骂,委屈了满脸通红,险些滴下泪来。林家书本网,从上至下的一股子书卷气,谁听过这样的世俗俚语破口大骂?脸皮子薄的丫头已经红了脸面,便是有些见识的婆子也觉这话不堪入耳。贾敏连忙捂住黛玉的耳朵道:“母亲,好几位姑娘在此,这样骂法怎么好?便是有什么是非对错,总要问明白再发落。” 贾母一眼瞥见一旁一言不发的三春,又见贾敏跟前的黛玉,果然觉得这样粗鲁了些。但贾宝玉就是她的眼珠子,便是这个口中最疼的女儿也比不了,因而也对贾敏怒道:“我只当你是个好的,如今看来竟是来讨债来的。罢罢罢,你嫁作林家妇,大可以忘了是贾家人。我倒要听听动手打人还有什么道理不成?茜雪,还不一一说来,若是敢错一个字,我不剥了你的皮!” 贾敏听了这话,就知道母亲在和自己计较礞哥儿方才那一番林家子像林家人,不像贾家人的话。心中越发觉得母亲性儿左了,礞哥儿那番话可一句没错。只贾敏也未做声,且看茜雪说什么。 茜雪是宝玉房里的大丫头,为人极本分,前世因宝玉泡的枫露茶被李嬷嬷喝了,便说要撵了李嬷嬷,不知怎么后来经人挑拨,反而撵了大丫头茜雪。从此以后,袭人才成了宝玉身边第一个得意人。待得后来贾家败落,茜雪还到狱神庙探望过贾宝玉,最是个有情有义的丫头。 茜雪向众人行了一礼,将经过娓娓道来,果然只述经过,不偏不倚。贾母、王夫人听了,不由得脸色都绿了,又暗怪茜雪不知道向着宝玉些。再见英莲颜色,只见她眉间一粒胭脂痣,生得鲜艳妩媚、风流婀娜,品格不让东府里头的蓉哥儿媳妇秦可卿,虽然年岁不大,倒真真是个难得的美人儿。王夫人自是心想:你家养了这样妖精狐媚的丫头勾引人,能怪我宝玉不成。贾母又想:果然是个水灵丫头,但便是再灵巧也是个奴才,哪有打自家宝玉的道理。 黛玉怕英莲受不住委屈,轻轻挣脱贾敏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走到英莲身边,拉了英莲的手轻轻一捏。英莲心中又委屈又害怕,忽觉一只柔软温暖的小手牵着自己,自己果然安心了很多,转身看了黛玉一眼,心中充满感激。 贾母听完,知道宝玉果然有几分错。想到林家如今的权势和刚刚得了圣人赏赐的体面,只怕将来宝玉参加科举,林如海还能提拔一二。因而她亦不愿意和女儿女婿家完全生分,强自笑道:“我当甚么事”又笑对英莲说:“你不了解他,他最爱和女儿家顽,对女儿家最是体贴不过的。他不过跟你说句顽话,你也舍得这样狠心打他。” 王夫人听了这话,心中大为不满,难道自己心肝儿肉一样的宝玉,就让林家一个丫头打了不成?贾敏明知母亲的话避重就轻,也不好再说什么,心想英莲今日受了委屈,只能回家好生安慰英莲了。 黛玉却走出人群,又对贾母行礼道:“外祖母,二表哥这行为可不妥当之极,该当向英莲姐姐赔礼道歉才是。不然英莲姐姐清清白白的姑娘,白受委屈不成?” 这时王夫人也忍不住了,有些愠怒的对黛玉道:“大姑娘莫要得寸进尺,难道大姑娘身边的丫头也比咱们国公府的公子金贵不成?她动手打了人,还要向她赔礼,大姑娘这话当真可笑至极。” 黛玉自从知晓这个面善心黑的舅母曾勾结外人杀害自己幼弟未遂,心中早就恨她得很,她自取其辱,黛玉也不相让。于是黛玉向王夫人微微一礼说:“二舅母珍重,可不要丫头长奴才短的,英莲姐姐是姑苏乡绅之女,是正正紧紧的良民籍,亦是书本网的小姐。虽然跟我一起读书,乃是良家子伴读。若是二表哥不道歉,这名声传出去可不好听。”说到这里黛玉脸上亦是一红,她是个清净洁白的大家闺秀,“调戏”二字终究说不出口。 贾府众人听到英莲乃是良家子,主仆俱是脸上一惊,贾母和王夫人又是惊惧又是狐疑,心想哪有姑娘读书还正紧请伴读的?于是贾母拿眼睛看贾敏,贾敏点了点头,此刻贾母、王夫人等人才知宝玉果然闯祸了。其时丫头不过是个玩意儿,主子想要怎么就是怎么,便是林家的下人,大不了再过几年贾母开口向贾敏讨来放在宝玉房里都使得。但眼前这姑娘若当真是良家子,宝玉的名声便要被败坏了。 王夫人沉吟下子道:“茜雪不好生伏侍,勾结外人,败坏主子名声,还不来人拉下去关着,听候发落!其他人敢乱嚼舌根,看我不拔了她的舌头!”转身又对贾敏说:“今日姑太太回门,大家一家子骨肉亲亲热热的,并未成发生丝毫不愉快。我想姑太太府上的奴才调教得好,更加不会嚼主子的舌根。” 王夫人这话说得无耻,无非是两不声张,这事就算过去了。 贾府众人已经个个低头不语,茜雪吓得跪在地上。 黛玉前世在贾府受了多少屈辱,如今见贾府又来欺负英莲,却不愿意忍了。上前道:“二舅母,我先生是扬州刘通。” 王夫人看了黛玉一眼,只见这丫头年纪还小,但是已经隐隐能看出绝代风华,又兼牙尖嘴利,早就不喜她了,因而肃然道:“大姑娘先生是谁和我什么相干?” 黛玉却不肯相让道:“我先生是当代大儒刘通,桃李满天下。我幼时在扬州,已经和今科状元陈墉师兄叙过同门礼,如今陈师兄在翰林院做修撰。我北上时,先生还给我了一张同门名单,说我虽然年纪大了,不用再和师兄们叙同门礼,省得世人说嘴。但是先生已经给几位在京中的师兄写信,让我有事尽管使人送信去找他们,但凡不违国法礼数,师兄们无不照办。 英莲姐姐虽然没有行拜师礼,到底是在刘先生门下同上了几年学,得过刘先生指点的人,我师兄岂能容外人无故欺负到她头上?好叫二舅母知道,我除了陈墉师兄是翰林院修撰外,还有一位师兄苏范是都察院左副督御史。苏师兄为人刚直不阿,若是他得了英莲受委屈的消息,必然会参舅舅一本治家不严。” 凭谁想不到黛玉小小年纪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王夫人仗势欺人惯了,有王子腾做靠山,她包揽诉讼、逼死人命的事都不放在心上,何况这等小事。因而冷笑一声说:“大姑娘,有你这样和长辈说话的?今日你念小小年纪,我不合你计较,你若不回家好好学些规矩,将来准要吃大亏。”又转身对贾敏说:“姑太太府上当真好家教!” 贾母原想息事宁人,听了黛玉这话也恼了,对贾敏道:“敏儿,林家家教难道是顶撞长辈!” 贾敏见娘家人不讲道理,深感失望,因而对贾母赔笑道:“回母亲的话,若他日迎春、探春、惜春姐妹到我府上作客,我必不会让她们受委屈。”贾母听了这话,将心比心,又气恼又语塞。 黛玉情知贾府下人嘴不严,若是今日不让贾府认了错,明日就能传出林家丫头勾引贾府公子的话来。到时候世人一张嘴就坏了英莲的名声,自己日日和英莲一处读书,亦是一般的名声毁了,情知今日之事必不能相让。因而黛玉又对王夫人道:“回舅母的话,先生教导我有理行遍天下,今日黛玉不过据理力争罢了。再说了,吏部尚书谢源算来亦是玉儿同门师叔。” 王夫人听到谢源之名一呆,脸上神色渐渐软下来。原来官员三年一届,今年恰好是考核之年。去岁旱灾,今岁就遭了水灾,将将一个春汛,就有些地方淹了田宅。贾政是工部员外郎,管的便是各省营造工程。贾政虽然日日勤谨上班,不过才能平庸,今年考核本就难以合格,为了保住贾政职位,贾家正在找人走动。王夫人不怕督察院左副督御史,却知道专司官员考核的吏部是得罪不得的,何况在各家都孤立林家的时候,这吏部尚书就到林家送礼道贺,难道这林丫头的话竟是真的? 贾宝玉听了英莲是良家子,早就后悔了,此刻见黛玉和母亲相争,觉得对英莲这样的人物道歉也没什么。站出来对英莲一礼说:“原是我的不是,还请姐姐原谅则个。”语气颇为诚恳。 英莲向后一退,没有说话。贾母见宝玉已经道歉,便欲息事宁人,口中道罢了罢了,今日之事谁也不许往心里去。黛玉想到前世金钏之死,看着地上跪着的茜雪,情知今日林家人一去,改日茜雪就是一个死字。心下不忍,前去扶茜雪道:“茜雪姑娘并没有做错什么,跪着做什么?”说完神色坚定的看了王夫人一眼。 黛玉不过七岁年纪,自是扶不起茜雪。但方才和王夫人神色一对,见到王夫人神色变化,知道王夫人不会要茜雪的命了,便放心和贾敏一同告辞离去。 第23章 淘气 送走林家众人,贾府众人好生了一番大气,王夫人看见茜雪就心烦,但到底受了黛玉威胁,暂未发落。 却说当日另一头林如海从东院拜访完贾赦出来,听说贾政并不在,便在前院等着贾敏母子三人。贾敏等人出来后,林如海见贾敏脸色不佳,两个孩子神色倒还好。因而林如海便便并不骑马,在贾敏车上听贾敏说今日之事。 林如海并未打断贾敏的话,只待她静静说完。末了,贾敏叹道:“老爷,我如今心中乱得很。我自然希望咱们家好,也知道母亲不但性子左了,人也老了。如今大哥哥又住在偏院里头,以后整个贾府越发是二嫂子说了算了。二嫂子那样的性子是不能指望的,将来贾家必然落不到好。但是贾家到底是我的母家,如今我见了他们那个样子,我到底是难过的。” 林如海听完劝贾敏说:“敏儿你需知道,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有些事路上不便说,回家后我方告诉你,你须得心中有数才好。”说完,林如海又看一眼窗外说:“咱们玉儿出挑我是知道的,没想到礞哥儿亦那样厉害,竟将琏儿媳妇问得无话可说。从此之后,我们倒不能将他做小孩子看,有些话,亦不用瞒他了。” 贾敏低低点一下头,已经到了林府。 一家人回到房中,林如海先叫黛玉和林礞两个到书房,细问今日之事。贾敏又安慰英莲一番。英莲知道若不是林家,自己此刻都不知道在拐子手底下过怎样的日子,又兼之今日太太和姑娘、并王嬷嬷等人都那样维护自己,心中感激得很。因而说:“太太不怪我得罪国公府就好,有太太和姑娘护着,英莲并未受什么委屈。” 贾敏听了一笑,到底让针线房替英莲裁两套衣裳压惊才罢。 黛玉林礞两个在屋子里头呆了半日出来,父子三人出来后,贾敏见黛玉神色如常,礞哥儿却是满脸不忿。 晚间安寝时,贾敏满怀忧心的问林如海说:“甄家和贾家害咱们的事,老爷已经告诉礞哥儿了?”林如海嗯了一声。 贾敏接着说:“礞哥儿到底年幼了些,今日礞哥儿从书房出来那满脸不忿,老爷就不怕他沉不住气,反而弄巧成拙?。” 林如海躺在床上,侧过身来面对贾敏道:“我原有此忧心,你猜玉儿怎么说?” 贾敏听了忙问,林如海才说:“玉儿说,咱们林家将来到底是要靠礞哥儿,所以甄家和二舅母才要害礞哥儿。咱们可不能太护着礞哥儿,反而将他娇惯得不知世事险恶。这些事叫他知道,他早日学着防备身边人,才不至于吃亏。就算咱们三双眼睛盯着礞哥儿,也不如他自己多留个心。” 贾敏听了笑道:“玉儿这话说得倒是极是,咱们做父母的,到底对子女是不放心的,因而反而撂不开手脚。”转念一想,又说:“今日在马车上,老爷劝我说‘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的话,不知老爷所指甚事?” 林如海叹息一声,一一道来:原来林家将将进京就受流言所扰,后来查到冷子兴头上。因而顺藤摸瓜,亦查了下子贾王氏做的事。这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除了二房窃居正室外,王夫人重利盘剥、包揽诉讼、贾府下人鱼肉乡里的事不知道多了多少,正紧论起来,贾府多少人已经是死罪,如今便是收手也是晚了。 贾敏听完一呆说:“这贾王氏也太过大胆了些,难怪主意敢打到咱们家头上。老爷,礞哥儿是咱们林家的命,既然贾王氏起过害礞哥儿的主意,老爷要怎么对付贾家,我都无话可说。”林如海点头应是,心中感激贾敏通情达理。 次日一早,便有好些王公贵族,朝中大员到林家来祝贺林如海高升。林家人谁不知道这些人不过看在圣人赏赐屏风上趋炎附势?不过林家将将回京,倒不好在才得圣人赏赐的当口闭门谢客。不然世人一张嘴,林家不愿结交趋炎附势之人倒要被人说成恃宠而骄。 于是贾敏少不得命人将前来道贺众人迎到厅上,道了怠慢,亲自陪着说话。众夫人说原是今日来得唐突,道了叨扰。正在这时,外头管事又来回话说:“荣国府二太太和琏二奶奶来了。” 贾敏心中一惊,心想这个时候她来什么?到底命人迎进来。王夫人一见厅上许多王妃、诰命均在坐,堂上堆着成堆的礼物,再看自己手上略两件礼物,顿时心中一窒,暗道不好。 要说贾王氏来做甚么?原是昨日林家人走之后,贾政气急败坏的回来,竟是到吏部尚书府上走动碰了一鼻子灰。贾家自然不用在乎贾政那点子俸禄,但元春如今在宫中不过一个女史,贾政窃居正室后才得以国公府嫡亲孙女的身份进宫,但正紧论起来,贾元春不过五品官员之女。若是今岁贾政考核不过,失了官职,元春乃白身之女,宫中前途是尽皆毁了。得了这样的消息,贾府全家都着了慌。 贾母等人想到黛玉说的“吏部尚书谢源是我师叔”的话来,因而捡了几件不错的梯己让王夫人送来。偏王夫人见财起意,偷偷昧下两件上好的。谁想贾母给的梯己原是拿得出手,昧下之后和各家送来的礼物一比,就显得荣国府小家子气了。各家女眷听了唱完贾家送来的礼物,倒有抿嘴而笑的。 贾敏和王夫人见过礼,问:“二嫂子有何事?”王夫人见了林家高朋云集,求人的话便说不出口。王熙凤敏捷,见了今日情形,知道求贾敏是不成了,不如求黛玉,因而道:“老太太差我们来看看林妹妹呢。” 贾敏见了王夫人和王熙凤脸上不太自然的讪笑,已经猜到一半。但当着许多女眷倒不好赶客,因而差人叫来王嬷嬷,在王嬷嬷耳旁低语几句,王嬷嬷点头应是,便走了。须臾,雪雁才过来说姑娘今日的字练完了,又说谢谢舅母和嫂子亲自来探她。说完带着王夫人和王熙凤朝小书房去了。 到了书房,分宾主做了,黛玉让雪雁上茶。黛玉自然知晓王家人无事不登三宝殿,因而笑问来意。 王熙凤倒是客套下子,到底期期艾艾的说:“昨儿听大姑娘说,如今的吏部尚书谢源倒是林妹妹的同门师叔?” 黛玉早就猜到着姑侄二人来,必有所求,因而点头答是。 王熙凤上前笑道:“这就容易了,咱们家老爷历来勤谨,为国尽忠,不知怎地,今年吏部考核有些难处,还求林妹妹看在一家子骨肉的请面上,给谢大人修书一封,通融一二。” 黛玉听完,抿了一口茶说:“外祖母府上的老爷?大舅舅自做着他的一等将军,位列超品,怎么还需吏部考核?二嫂子莫是来诳我的吧。” 王夫人和王熙凤听了这话都是一愣,满脸尴尬。原来荣国府里头素日没规矩惯了,上下都叫贾政做老爷,只称嫡长子贾赦为大老爷。今日被黛玉一口话呛住,王夫人只得讪笑道:“不是大姑娘的大舅舅,是二舅舅。” 黛玉见了王夫人笑得一脸慈善,想着此人面善心恶,就恨不能一碗茶泼她脸上。只忍住冷笑说:“哦,我听了外祖母府上的老爷,便以为是大舅舅。原来大舅舅竟然不是荣国府老爷啊。”这话说得王夫人和王熙凤都面上笑容一僵,黛玉接着说:“二舅母和二嫂子说笑了,我小小闺阁女子,哪有能耐干政?这话传出去,也不怕惹人笑话。” 王夫人对一个晚辈低三下四,已经忍了很久了,因而也有些愠怒的说:“昨日大姑娘在府上为难宝玉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宝玉昨日虽然不是,到底道过歉了,难道姑娘还得理不饶人不成?” 黛玉亦笑道:“二舅母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昨日可不是这么说的。”因而转身对英莲和雪雁说:“许是二舅母贵人多忘事,两位姐姐不妨将昨日的话复述给二舅母听。” 英莲自然知道这是黛玉替自己出气呢,雪雁和英莲都伶俐得很,又和刘先生读书久了,虽聪慧不及黛玉,但是刘先生讲一遍书,倒也能记住七八成。昨日黛玉和王夫人斗口几句话简单得很,于是二人调皮一使眼色:雪雁扮演王夫人,英莲扮演黛玉,将昨日之事活灵活现的再演了一遍,竟是一字不差。雪雁扮演王夫人的表情都有几分抓住精髓。 王夫人见了雪雁扮演的自己先时趾高气昂,后来垂头丧气,对英莲扮演的黛玉低头,气得脸上都隐隐发紫。这林丫头分明是消遣自己! 待二人演完,黛玉才开口道:“二舅母可曾想起来,玉儿昨日说的乃是玉儿的苏师兄在不违国法礼数的情况下,会正直参人。又说吏部尚书谢源算来是我师叔,但玉儿从未说过玉儿可以违法乱纪让师叔擅改考评。二舅母作为长辈,怎么好来为难甥女?” 王夫人和王熙凤白受了一番气,冷哼一声告辞出去。王嬷嬷将二人送出书房,二人却听到书房里头英莲、雪雁笑做一团。王夫人心知今日林丫头故意来这么一出,是昨日逼了宝玉赔礼还不够,今日又让雪雁假扮自己对英莲服一次软,越发气得浑身发抖、几欲晕厥。 最终贾家还是求了北静王、南安王和王子腾,有掌兵权的南安王和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作保,贾政的五品员外郎终究是保了下来。 而林家已经为林礞另寻了先生,黛玉满了七岁,未免被人说嘴,便未再度延师,只在家里自学刘先生送给黛玉的几本集注。刘先生的集注乃是他治学一生的精髓,黛玉越读越觉奥妙无穷,不知不觉间,已经受益不菲。 接下来的日子除林如海日日繁忙外,林家倒无事可记述,便展眼就是年底了。林如海已经是一品官员,贾敏是一品诰命,俱是要参加今年宫宴的。又兼黛玉名师子弟的名声被贾府宣传了出去,主持宫宴的甄贵妃点名让贾敏带上林姑娘。 第24章 宮宴 泰和帝和元后感情甚笃,兼之泰和帝在培养太子时花费不少心思, 为维护太子地位, 泰和帝一直未再册立皇后。因而甄贵妃一直是宫中位份最高的妃子, 也掌管着凤印。虽然林家明知甄家暗害林家, 甄贵妃如此行为只怕居心不良,但却不能不去。 展眼到了年底,这日清早, 贾敏起床,按品级大妆了, 一面也催促紫苏等丫头为黛玉梳妆。黛玉秉绝代姿容, 具稀世俊美, 若是太过出挑了,只怕反而不好。因而自得了甄贵妃的懿旨,黛玉便查了许多书籍,才按方调配了一种擦后反使人脸色发黄的香粉。且色泽极其自然, 和天然皮肤一般无异。 这日黛玉让紫苏和雪雁两个细细为自己化好妆,连耳后双手都涂了, 整个人肤色暗黄了些。黛玉再挑了一件鹅黄色衣服穿上, 越发显得又黄又瘦,倒是比往日颜色减了四五分不止。但细看又看不出破绽,便是认识黛玉的人, 除了觉得黛玉气色不好,又不会挑衣裳外,也轻易疑心不到妆容头上。 黛玉揽镜照了, 见镜中一个瘦弱肤色发黄的丫头,满意的点了点头,才同贾敏上了车。贾敏见了黛玉这等模样,先时吓了一跳。再一细想,如此不显眼倒是极好的。 这是林如海升了户部尚书之后,林如海夫妻首次参加宫宴。但单看林家才得景和帝钦赐屏风的体面,众人就对林如海夫妻奉承得很。只传说中才貌双全的林姑娘看着却有些名不副实。哲林姑娘看着虽然五官精致俏丽,倒不如许多高门千金白净,有些首次见黛玉的贵妇便难免有些失望。 但转念一想,又觉这林姑娘传说是当代大儒刘通的入室弟子,乃是以才情闻名。且林姑娘除了肤色不够白之外,模样儿倒也没得挑,且那股子掩不住的书卷气也果然不俗。因而,亦有些妇人觉得黛玉当得起才貌双全的名声,只外头传说太过夸大其词罢了。 此次宫宴贾敏倒依稀见着许多熟人,当年四王八公尽皆联络有亲,四王八公家中女儿,幼时贾敏亦合他们一处顽,其中几个已成王妃诰命,今日倒也在场。只宫宴规矩严格得很,个个屏声敛气,便是遇着熟人亦不敢随意招呼。众人按排好的座次落座,又等了许久,甄贵妃才姗姗来迟。 众人向甄贵妃行了礼,甄贵妃道了免礼,众人再次落座时,黛玉抬起头来,才看到女史贾元春。元春端端正正站在甄贵妃后头,黛玉见了她模样和前世贤德妃一般无二,如今虽只是女史,也气度不凡,却在这里蹉跎岁月,不禁心生感慨。 贾敏随夫外放时,元春尚未出生,贾敏倒不认识她。只贾敏见甄贵妃背后一个宫女生得端庄大气,依稀有贾王氏年轻时候模样,因而心中踹度此女便是元春。 贾母是国公夫人的超品诰命,亦在宴上,元春一眼就见着了祖母,却上前相认不得,微微看一眼,复又把目光转开。元春今年一十八岁岁,年华正好,颜色绝佳,却总不得志,贾母每每相信元春必能得滔天富贵,年年宫宴只见元春站在甄贵妃身后伺候,偶尔也有些心中着急。 黛玉看了一眼堂上众人,低下头不再说话,心中却盘算着今日赴宴众人错综复杂的关系:贾家那样的人家送元春进宫,绝不可能当真是冲着一个宫女的位置来的,但单看元春年纪,又和当今差着辈分,乍一看下,元春并无入宫的理由。 如今泰和帝年纪已近六旬,眼看春秋不长的了,贾家当初送元春进宫自然没想着让元春做当今身边的妃子。再看太子亦是三十开外,元春进宫时,太子嫡长子三皇孙已足十岁,若是将元春放太子宫中,也是委屈得很的,事实上元春也未进太子宫。那么,贾家为什么要送元春进宫呢? 猛然间,黛玉只觉灵光乍现,前世今生许多事情串联起来:女史虽然是一种女官,不过说到底还是有品级的宫女罢了。贾元春是贾母最疼爱的嫡亲孙女,贾家舍得送她入宫,起码心中就七八分的把握元春能得大富贵。而经过前面分析过,元春要搏的富贵,不会系于当今和太子身上,那么元春当年进宫的唯一解释是——贾家已经得知太子多半要坏事! 分析出这样的结论,黛玉也是一惊,不过她虽然身量七岁,却是历经二世的人,因而才控制住没有失态。黛玉又抬头看了一眼站在甄贵妃身后的元春,似乎又抓住些什么:两年前礞哥儿中毒,贾元春当选,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偏偏都和甄家有关。黛玉今世和前世不同,她不但得名师教导,还因父母双全,朝堂后宫的消息也比前世灵通不少。因而除了前世礞哥儿去世和元春当选是同一年外,今世黛玉还知道另外一件事,甄贵妃的亲生皇子是如今的五皇子。 五皇子今年二十六岁,只比元春大得八岁,加之甄家和贾家的关系,元春当选后到封妃前又一直在甄贵妃宫中做女史,封妃封得奇怪得很。种种迹象算来,黛玉总算串联出一条线来:自外祖父贾代善去世之后,贾家再无可撑门楣的男儿,只怕外祖母和舅舅都是着急的。因此舅舅还逼死了表哥贾珠,贾珠一死,贾家越发没有立得起来的男儿了。大舅舅袭的是一等将军,从国公降到一等将军,降得极狠。 若是好,贾琏能再袭一个三等将军。若是不好,只怕贾赦一死,贾家就要变为平民。不独如此,当年的四王八公尽皆在降爵,如此看来,今上和太子一系原是想着渐渐将四王八公等于国无功的爵位尽皆削了。而贾家无人可从科第出身,为了保住锦衣玉食的生活,不得不铤而走险,搏一个从龙之功,从而走上邪路。 甄贵妃欲扶持自己亲生的五皇子争那大位,自然会拉拢老亲贾家支持。甄家两家一拍即合,做起胆大包天的勾当来。如此看来,而元春进宫一搏,搏的便是五皇子登得大宝,到时候元春封妃封后倒是其次,贾家真正在意的,只怕是贾政封功封侯吧。因而元春才被选在甄贵妃身侧,若是甄家所谋成了,甄贵妃必封太后,元春便是太后名正言顺给皇上的,位份自然不低。若是太子顺利登基,元春从女史位放出来,除了蹉跎岁月,亦不用像其他当差的宫女一般,一个不留心便丢了性命。这也解释了,为何元春明明有甄贵妃这样的依靠,却多年来依旧只是女史,亦能说得通贾家为何舍得送元春入宫。 黛玉越往后想越觉心惊,偏生这个推测又令人觉得十分有理。这也解释了为何甄应嘉掌着江宁织造这样的肥差,犹嫌不如。若是这甄家做的是谋逆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所需银钱之巨,只怕金山银山也填不满,这也正好可以解释甄应嘉为何将主意打到林家头上。 黛玉又抬头看了甄贵妃和她身后的贾元春一眼,但她极力控制这心中的怨恨之情。前世贾元春倒是如愿封了妃,不过封的是双字的“贤德”妃,后宫封妃单字为尊,双字都是追封的谥号,可见贾元春在后宫从来都不入流,甚至加封的时候,她在新帝心中已经是个死人。 只不知后来为何五皇子怎么与他人做了嫁衣裳,新帝倒是七皇子。想着后来甄家及四大家族相继抄家灭族,甄家算计到底落空,黛玉心中划过一丝冷笑。 只是若是两年前贾元春入宫,甄家和贾家就在谋划此事,却不知太子犯事是当真咎由自取还是被逼无奈,抑或是受人陷害胁迫?黛玉正自蹙眉不解,却有宫女宣布说,开宴了。 黛玉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只见服彩鲜明的宫女鱼贯而入,手中捧着精致的杯盘碗盏,琼浆玉液入夜光杯,纤纤素手举琉璃盏,甄贵妃致了庆贺词,众命妇又祝贺一番,方正式用起膳来。 按排好的座次安安静静的用完宫宴,每个人都小心翼翼不发出一丝声响。鸦雀无声的用完膳,甄贵妃才道了一番众人辛苦的官话,又说同去御花园赏梅。大家依旧鸦雀无声的按品级先后跟着宫女来到御花园,方自在起来。 贾敏在江南自在惯了,人人当参加宫宴体面,她却觉得身难受。低头看了一眼身侧故意打扮得黄瘦的黛玉,心想也不知这甄贵妃安的什么心,偏点名了要玉儿也来。 赏梅倒是可以自由交际说话了,贾敏方才自在起来。因着林家受流言所扰后,见风使舵的人家极多,贾敏只和几家交好命妇说话,其他的不过略点头招呼即可。 贾母今日亦是来的,贾敏和黛玉上前向贾母请了安。因前儿贾政考核的事,贾母虽然未当众对贾敏母女甩脸色,亦是道了免礼之后也无更多的话。倒是转头和南安太妃说起话来。贾敏告退之后,便和谢源太太打招呼。 黛玉站在一株红梅树下,心中还在厘清今日猜测之事,猛然间颈脖一凉,竟是一大蓬梅树上雪花落下,落了黛玉一头一脸的雪,还有少许钻入了风领之中,冷得黛玉一哆嗦。 抬眼看时,却是一个六七岁,身着华服的小姑娘摇了一下自己身侧的梅树。黛玉恍然间记得自己抬眼看时,似乎看见那小姑娘回头时,满脸得色的对一个婆子狡黠一笑。只黛玉看到半个表情,那小姑娘就回过头去,对着迎面走来的婆子笑,黛玉看得并不真切。 “郡主,你又淘气了。”一个教养嬷嬷打扮的妇人上前,口中道:“这位姑娘,对不住了,奴婢这就给你清理干净!”说着,取出手上锦帕,就要替黛玉打理。 黛玉猛然一惊,想到若是让这位嬷嬷帮自己清理颈中积雪,岂不是让她看见自己雪白的颈项和脸色大不相同?因而忙摆手道:“没有什么,嬷嬷很不必费心。”一面自己取了手帕,先轻轻将脸上雪花拂去,生怕用力重了,擦去脸上黄色脂粉,露出雪白的皮肤来;一面忙走到贾敏跟前,贾敏掏出手帕,用袖子遮了黛玉颈脖,才细细替她将落入风领的积雪擦拭干净。 那嬷嬷忙凑过来行了一礼,赔礼道:“这位太太、姑娘对不住,原是老奴的不是,望太太和姑娘不要怪郡主。这是五皇子宫中的安乐郡主,平时最是淘气,今日奴才一时没看好她,倒让她淘气摇下许多积雪来,只怕冻着了这位姑娘,奴才心中惶恐得很。不如姑娘随奴才来,去换一件衣裳。” 贾敏忙笑道:“嬷嬷不必多礼,玉儿风领扎得极好,倒没有雪落入颈项中,不过衣服上几点子雪花,拂去就是了。”边说已经边将黛玉颈中积雪挑出,伸手将黛玉头上、肩上积雪拂落。 那嬷嬷又过来一个万福道:“奴才谢过夫人、姑娘体谅。”一面领了安乐郡主走远了。黛玉盯着这主仆二人背影,只觉脸上冰凉冰凉的。方才积雪落在她脸上,她也不敢擦拭,虽然及时拂掉雪花,少许融化的水渍却未敢擦去,在这御花园里头,一阵风拂过,倒觉极冷。 参加宫宴的女眷都娇贵得很,御花园虽好,到底冰天雪地,不是久呆之所。因而赏一阵子雪,便入了暖阁。再说一阵子话,各家女眷告辞出来,倒皆顺顺当当,并无其他事可记述。 单说安乐郡主摇了梅树,落雪刚好打在黛玉身上一事,黛玉并不觉着乃是郡主淘气所致,只怕安了郡主是受人指使。一来,安乐郡主在积雪打了黛玉时,回头冲身边嬷嬷那一笑分明像小孩子邀功的表情;二来,若安乐郡主当真是个淘气的,只怕不会在那嬷嬷一边道歉一边要替黛玉收拾的时候,乖乖站在一旁,既然不反驳,又不逃开。若是真真淘气的小孩,在嬷嬷说她的时候,她应当越发逃开多摇几棵梅树才是淘气小孩该当有的心性。只黛玉也想不通指使安了郡主的人有什么用意。 却说景仁宫里头,一个妇人坐在甄贵妃下首道:“贵妃娘娘,我一年前在江南见着林姑娘时,她不但灵慧异常,颜色亦是极好,绝非今日这般黄瘦。她若非生病,便是故意守拙。”却说这妇人为何在江南见过黛玉,原来这妇人便是江南巡抚孙瑜的太太。这孙瑜太太原是宫女出身,在甄贵妃宫中当过差。 而孙瑜虽然出身书香世家,家道却早已中落了,后来孙瑜一心读书中了进士,却耽搁了年岁。孙瑜太太放出去又早,又是官宦人家的嫡女,因而孙瑜太太嫁给孙瑜时,不过一个二十二岁,一个二十三岁,倒是一门好亲。后来孙瑜做到二品大员,又是江南这样一二等的风流富贵地做巡抚,倒是个能人。只不知孙瑜能谋到江南这样富庶之地为官,后面有没有甄贵妃的助力。 此刻景仁宫中只甄贵妃、孙瑜太太、方才领着安乐郡主的嬷嬷三人,其他宫女太监不过门外守着,皆没有在内伏侍。甄贵妃点头说:“如今朝中谢源、林如海这两人,一个掌管吏部,一个掌管户部,皆是位高权重的要员。偏生这两人极忠皇上,皇上属意太子,他两人便是忠于太子的。因而林如海之女,若是过几年参选,自然不能选在永瑞身侧。 若是这林姑娘一如今日这般黄瘦木讷,倒是不足为惧。若是她当真是刘通的入室弟子,又像初晴说的那样颜色出挑,她随便选在其他哪个皇孙身侧,将来皆是心腹大患。我看那林姑娘模样儿,除了肤色偏黄外,其他竟是增一分嫌多,减一分嫌少,无一不是生得恰到好处。初晴说的倒有几分真。陈嬷嬷,以你方才试探看来,这林姑娘是当真生得如此,还是故意扮得如此?” 初晴是当年孙瑜太太在宫中时候用的名字,而永瑞则是八皇孙。众皇子中,只有五皇子是甄贵妃亲生,而八皇孙,又是五皇子的嫡长子。若是甄贵妃所谋得逞,八皇孙就是将来的太子。林如海是和当今及太子是一条心的,林如海之女要么不参选,要么便要除去。对于甄贵妃而言,无论如何不能让黛玉嫁给其他皇孙,因为黛玉身后除了有林如海而外,还有刘通的门人无数。 “回贵妃娘娘的话,郡主摇了梅树,奴才亲见积雪落了林姑娘一头一脸。虽然她扎了风领,但是那一大蓬积雪下去,该当有少许落入领中才是,奴才也分明看着她打了个机灵。但这林姑娘警惕得很,奴才还未来得及前去帮她收拾,她便走到尚书夫人跟前,让尚书夫人帮她打理。 尚书夫人又用袖子挡着,奴才当真看不清这林姑娘颈项是否如脸色一样发黄。但积雪落到林姑娘脸上之后,她自己用帕子拂去,宁愿上积雪融化后少许水渍沾在脸上难受,也未见她擦拭干脸上水渍。那尚书夫人皮肤又是极雪白莹润的,母亲肤质如此之佳,没道理一个七小姑娘反而肤色发黄,因而奴才猜测,这林姑娘只怕是擦了让肤色发黄的脂粉,故意守拙。”方才安乐郡主身边的陈嬷嬷说。 甄贵妃听了点头道:“你倒是个细心的,只我不明白,这林姑娘小小年纪,便是出挑些又有何妨?她和贾敏肤色有些差异,白露了破绽有什么好处?” 孙瑜太太却接过去说:“贵妃娘娘莫怪民妇多话,贵妃娘娘疑惑,我只怕能猜到一二。去年我们老爷做寿,林姑娘才六岁,到我们家做一趟客,便让民妇留了心,可见这林姑娘的出挑处。今日参加宫宴的豪门贵女,只要年纪合适的,怕也有不少盯着几位皇孙,若是这林姑娘太过出挑了,岂不做了那出头椽子?若是陈嬷嬷猜得真,这林家人倒是有些头脑的,这个时候就知道藏愚守拙,只怕反而不好对付。” 甄贵妃点了点头,孙瑜太太在宫中当差时,是见过后宫佳丽三千的,她能那样夸赞林姑娘,证明这林姑娘姿容绝非一般。甄贵妃陈银辉子说:“这林姑娘比你家清儿如何?” 孙瑜太太道:“不瞒贵妃娘娘说,林姑娘比之清儿强过太多。” 甄贵妃笑道:“清儿那丫头已经是时间难寻的好了,你若说得真,我倒理解这林家让林丫头守拙的心思。若换作是我有这么个女儿,也是守拙几年,才在大选上出其不意。看那牛家的丫头,今日出尽风头,倒是得了不少奉承,但我冷眼看着众人眼神,果然有许多家家中有同龄女儿的,已经留意上他家了。” 牛家丫头便是镇国公牛清之孙现袭一等伯牛继忠之女,如今不过十岁,生得貌若春花,模样儿极好。 接着甄贵妃又到:“到底是降等袭爵的人家,没什么实权,所以沉不住气。依我看来,这牛家丫头虽好,却不如清儿稳重。便是论美貌,清儿和她也是各自擅长。” 孙瑜太太忙道了谢过贵妃娘娘赞赏。又说这林家未必舍得林姑娘参选,贵妃娘娘倒不用太过小心。 甄贵妃看了孙瑜太太一眼。她自然明白这个以前自己身边宫女的意思:孙瑜支持五皇子,甄贵妃也要给孙清一个前程。因而甄贵妃笑道:“你放心,这林丫头还小呢,你慌什么?这丫头便是当真如你说的生得好,想来和咱们永瑞没有什么缘分。我看了她模样气度,踹度年岁,和咱们甄家宝玉倒是合适,再过几年,本宫尚可撮合一二。”说完,甄贵妃忍不住怨毒的笑了。 甄宝玉中毒痴呆的事,甄应嘉已经写信告诉了甄贵妃。虽然甄家只是猜测有毒的玫瑰露送错了,便是甄宝玉误服也是他们心素不正在先,实属咎由自取。但在甄贵妃看来,甄宝玉痴呆全因林家而起,将来将林黛玉配给甄宝玉,亦是便宜了林家。 孙瑜太太听了,也是一笑道:“贵妃娘娘所言极是。我家老爷尚在江南,我带着孙女走了这数月的亲戚,也该回去了。”心中却想:听说那甄家宝玉如今痴痴呆呆的,这甄贵妃倒想将林姑娘配给他,果然贵妃娘娘一如当年狠辣。 次日,孙瑜太太果然带着孙清登船回江南去。甄应嘉是甄贵妃的侄子,孙瑜太太又是她以前的宫女,自然三家皆是联络有亲的。甄贵妃如同拉拢贾家一般,许了孙清八皇孙永瑞的妃位,得了孙瑜全力支持。两家议定此事,孙瑜太太特特带着孙清入宫让甄贵妃见过,只孙瑜太太和孙清并未在宫宴上露面。 自去年孙清被黛玉比得只剩一个零儿后,孙瑜太太就亲自教养孙清规矩,一律按宫中规矩从严管教。孙清本就长得极好,如今教养气度也好了,甄贵妃见了之下,也觉这样女儿给自己做孙媳妇不差什么。 正是从孙瑜太太处得了黛玉模样气度万人不及的消息,又从元春处得知黛玉背后有刘门子弟撑腰,甄贵妃才特命此次宫宴让贾敏带着黛玉,好先见了心中有数。谁知黛玉守拙竟让她识破了。 却说黛玉回府之后,先好生沐浴,洗净脸上手上黄色脂粉,换了衣裳,便觉困顿,因而回房睡去。 次日一早,黛玉便一头扎入书房,拿了纸笔分析朝堂局势。 将荣国府、甄贵妃、江南甄家、王家、史家、薛家等人都写在纸上的一边,背后写上五皇子、八皇孙,用细线连好,备注好相互关系。又在另一面写上泰和帝、太子、谢源和父亲的名字。 前世还有三年,父亲便在江南官场倾轧中突然病故,如今看来,只怕是在和甄应嘉及孙瑜相斗中败下阵来,丢了性命。这也合上了三生石畔,自己听说父亲枉死的话。 当年,便在铁网山围猎中,太子因射杀泰和帝未遂,被夺了太子之位,赐号忠义亲王。虽然圣人到底没舍得杀他,太子却从此之后被永久软禁,直至去世再未出过忠义亲府一步。 既然父亲之死和太子被废在同一年,只怕这两样皆在甄贵妃等乱党的谋逆计划之中。只不知中间出了什么错漏,五皇子并未顺利登基,登基的却是七皇子。 想到这里,黛玉眼睛一亮:只怕其中关键便是刘先生! 刘先生虽然不欲为官,只怕也不愿见到五皇子上位之后,贾史王薛这样的人家当道。因而前世刘先生在两年后收了十皇孙做入室弟子。刘先生门生满天下,亦是一股不小的势力。七皇子在刘先生相助之下,顺利登基,今上退位成为太上皇。 想到这里,黛玉拿笔在元春名字上画了一个圈。既然五皇子已经斗败,为何贾元春还能封妃呢?黛玉再笔一点,点到父亲名字上:前世父亲过世之后,甄家和贾家得了林家的钱财。只怕贾家见五皇子落败,就用这笔钱归还贾家欠银,献给七皇子。宫乱之后百废待举,七皇子拿了这笔钱,给了贾元春一个封妃的恩典。黛玉厘清了脉络,却无法推算出细节。更加不知前世太子地位稳固,为何突然谋反,射杀当今。 单说黛玉所猜不错:前世果然是刘先生见失德的五皇子隐隐有上位之势,才进京做了十皇孙的先生,实则为七皇子出谋划策。 前世铁网山上,一箭射来,直奔泰和帝。当时的五皇子恰好就在在泰和帝身侧,飞身相救,五皇子推开了泰和帝,左臂却被飞箭射中,受了伤。再取出飞来冷箭看时,箭簇上有太子专用标记。当时龙颜大怒,立即废除了太子,救驾的五皇子却因小伤恶化,竟然一病没了。 泰和帝并非昏聩之人,虽然不知怎生太子近几年性情大变,喜怒无常,但泰和帝也明白:若是当真太子谋反,应当不会做出用有自己专用标记的箭镞刺驾这样的愚蠢行为。射伤五皇子的箭簇上有太子专用标记,反而显得欲盖弥彰突兀得很。因而一开始,泰和帝是怀疑救驾的五皇子的:那么巧自己遇刺,便是太子的箭簇,救驾的五皇子又刚好在身侧,倒像是五皇子提前知道一般。 泰和帝想:若是五皇子当真知道太子意欲刺驾,而他并无私心,便该当立刻告知自己太子图谋,而非等着太子犯下滔天大错,他好伺机立功。但五皇子偏偏等太子刺驾,他来救驾。可见五皇子是故意要在自己面前邀功,更有甚者,这分明是五皇子陷害太子,自己又的个救驾有功,一石二鸟。因而,当时泰和帝压下此事,准备彻查,却不想这当口,五皇子反而病逝了。 后经彻查下来,是太医院一个忠于太子的太医拼死将慢性毒药下在五皇子裹伤的纱布中,五皇子包扎伤口后,反而中毒而亡。也怪太子被禁之后,五皇子得意忘形,寻医换药竟然查得不够严谨,让那太医钻了空子。 此事之后,泰和帝心灰意冷,让位于七皇子,称太上皇。七皇子为显孝悌,尊甄贵妃为太妃。五皇子死后,甄太妃害怕图谋暴露,甄家及背后众多势力土崩万解,尽皆落不到好。因而甄太妃带着身后众多家族投靠七皇子也就是新帝。 当时朝堂之上尚有一帮以前支持太子朝臣意欲扶持太子留下的三皇孙,新帝为了和这部分人抗衡,和甄太妃相互利用,接手了甄太妃势力。甄太妃和贾家用从林家得来的钱财偿还祖上欠银,显示向新帝投诚的诚意,贾元春因此被封为贵妃。 可是新帝并不打算当真受甄太妃钳制,不过是利用甄太妃背后势力牵制太子旧部和太上皇罢了。五年之后,甄太妃薨,甄家被抄家灭族。不到一年,贾元春在宫中突然暴毙,四大家族相继土崩瓦解。 刘先生等人未免天下大乱,从中斡旋,终于将争斗限制在皇宫之内,避免了几股势力兵戎相见。便是如此,也因此虚耗国力,西海沿子、粤海等地贼寇四起,南安郡王兵败西海沿子后,用贾探春和亲,才止住了战火。 只黛玉前世除了打平安蘸出过一回门,便一生都禁锢在大观园不得自由,且又在贾家抄家之前病逝,许多事并不知晓,自然也猜不到朝堂争斗的细节。但是她能单从元春进宫年纪和泰和帝、太子年纪俱不合适就分析出甄家所谋甚大,并分析出大致脉络并无错漏,也是极为难得。 自宫宴回来,黛玉就有些神不守舍。这日一早,黛玉又独自一人在书房一呆半日,连英莲和雪雁都未陪着,到了午膳时刻也不出来。贾敏心中难免有些担心,亲到书房门口道:“玉儿,玉儿在里面吗?到午膳时候了。” 黛玉听了猛然一惊,一面回说:“母亲,我正在读书,就出来了。”一面忙将案上画着错综复杂关系的字纸丢进炭盆,亲见字纸燃尽了才开了书房门。 贾敏有些忧心的看着女儿,伸手摸了摸黛玉的额头。昨日黛玉虽然被落雪激了,回来沐浴之后喝了姜汤,倒并未受凉。贾敏摸到黛玉额头并不发烫,方些微放下心来。又见黛玉神色古怪,书房中一股烧过纸的味道,再一眼瞥见角落里炭盆里头的灰烬。对黛玉道:“玉儿,有什么事,切莫一个人应对。” 黛玉哦了一声,抬头对贾敏笑道:“没什么事,不过是先生传我的集注到底是先生的心血,未得他应允,玉儿不能擅传他人。先生学问又高得很,玉儿独自研习,有许多不懂之处,于是写写画画,不觉忘了时间。” 贾敏知道黛玉常独自研习刘先生留下的集注,深奥处宁愿自己冥思苦想,也不曾请教林如海,更加不用英莲、雪雁两个伴读。不研习时,那几本集注都是黛玉亲自锁着的。若是她默了刘先生的集注出来,烧掉也是情理之中。只不知这次贾敏信不信这个理由。 贾敏点了点头说:“偏你这么钻研,劲头竟是不下你父亲。”说着摸了摸黛玉的头,携了她去用膳。从此之后,黛玉除照例每日抽时间独自在书房研习刘先生留下的亲笔集注外,便和往常无异,贾敏便将此事撂开了。 黛玉犹豫了许久,最终未曾将自己的推测告知林如海。盖因今世父亲已经早三年调任回京,世事已经和前世不同。至少此生,父亲无论如何不会死于江南任上。又因黛玉猜测太过惊世骇俗,且牵连太广,黛玉怕自己猜测万一错漏,反而惹下祸来,害了父亲。黛玉便想,等自己推测越发完备了,再找机会透露给父亲。 展眼数月,又到了新一届的春闱。因林家并无子弟参加此次春闱,林如海点了监考。春闱九日下来,除了又冻病了几名学子,倒没出别的纰漏。展眼到了四月,便是今科考生最后一关的殿试了。本朝殿试是由圣人亲自监考,但是这日圣人身体抱恙,改了太子监考。 带殿试这日,过了酉时,林如海尚未归来,贾敏和黛玉都不禁悬心不已。黛玉反而拉着贾敏安慰一阵说:今日殿试,许是圣人叫住了父亲商议要事也未可知。 待得戌时中,林如海方满脸疲色的回来了,贾敏忙迎上去,替林如海更了衣,黛玉也过来请安。而林礞则早已睡熟了。 林如海乍一见了黛玉,勉强笑道:“玉儿这么晚了怎么还未歇息?” 黛玉道:“玉儿见父亲未归,心中不安,故而未睡。” 林如海听了这话,心中生出一股暖意,笑说:“难为玉儿孝心,不过等候封存殿试试卷罢了,能有什么事?” 贾敏又问林如海为何如此晚才归来?林如海看了黛玉一眼,自从父子两个联手设计了甄应嘉一次,林如海就未将黛玉当做孩童看了,因而并不瞒她,对贾敏母女两个说了:今日监考之时,太子不知怎地,见了一个贡士答题不合心意,竟然脱口而出了。 幸而太子只说一句无干紧要的话,便知道莽撞,忙掩了口。考试才得意继续,未曾出大乱子。但即便如此,林如海和礼部几个官员也知道事关重大,不敢隐瞒,考完之后封存了试卷,就将此事汇报给了泰和帝知道。 又因泰和帝身体抱恙,耽搁了些时候才从寝殿出来接见众臣。泰和帝听完林如海和礼部官员说完之后,亦觉此事不妥,训斥了太子。但是因太子之言和今日题策无关,尚无需重新考过殿试一门。末了,林如海叹道:“不知怎么,我回京大半年,冷眼看着,太子做事越发冲动了。” 贾敏听完,叹道:“幸而未出大乱子,老爷劳累一日,早些歇息吧。玉儿你也早些去歇息。” 黛玉点头应是,退了出去。王嬷嬷和紫苏皆在门外候着。黛玉回到自己院子里头,由紫苏伏侍洗漱之后,躺上床,却总也觉得今日之事蹊跷。 太子在殿试上失态,虽然未惹出大乱子,到底是传扬开了,因而也有人议论泰和帝太过包庇纵容太子的。泰和帝本就年岁高了,因而倒病得重了一些。朝中三品以上官员,轮流进宫侍疾。 这日林如海侍疾回来,黛玉见父亲脸色极好,笑着上前请安,林如海叹道:“换了许多太医,总算遇到个医术高明的,圣人大安,明日不用侍疾了。圣人体恤,明日休沐。” 黛玉听了,自是为父亲高兴,同时又仿佛想到些什么。当日,黛玉在床上辗转难眠。迷迷糊糊中,猛然想到那日父亲说“换了医术高明的太医”,又想到殿试那日父亲说“太子越发冲动了”的话,黛玉一惊,从床上坐起来:让人冲动易怒,某些药石也可做到。太子莫不是中毒了? 第25章 郊游 次日,黛玉起了个大早。在自己的院子里头逛好几圈, 身上些微出汗, 又沐浴更衣之后, 才去贾敏房里向父母请了安。 林家祖上封的文渊候, 侯府规制是极大的,加之林家人口少,每人都住着极朗阔的院子。除林如海父亲过世之后, 林如海夫妻搬出文华堂,如今主屋并没有主人外, 林家尚有好几处院落。如今林如海夫妻住着松鹤园, 取的是松鹤延年之意。林礞住着三友阁, 院中种了松、竹、梅岁寒三友得明。而黛玉住的园子叫蕙兰馆,是林家回京之后,林如海专门为黛玉改的。 蕙兰馆是文渊候府一处主要院落,除前庭后院一应俱全外, 尚有一池荷花,上修九曲回廊直通湖心, 湖心上立一座凉亭, 是夏日乘凉观景极好的所在。黛玉前世住的潇湘馆不过三明两暗、小小巧巧几间屋子,今世在江南时,也住的官邸, 虽有自己的屋子,却无独立的院落。直至回京之后,有了属于自己的朗阔院子, 黛玉就养成了每日晨起在院子里头散步的习惯。自重生之后,黛玉极重养身之道,说是散步,走得倒不慢,院子又大,几圈下来,便轻微发热。如此坚持下来,黛玉倒渐渐的丢开了汤药,身子比之前世不知强了多少。 又说林如海难得休沐,和林礞昨日便约了父亲去郊外庄子一游。父子两个以为黛玉必是要去的,林礞一促狭,昨日便未邀请姐姐。谁知黛玉只用过早膳就告辞出来,回了自己院子。原是礞哥儿出的主意说不叫姐姐,本意自是让黛玉急一急,谁知黛玉根本没有想跟去的意思。黛玉不去,礞哥儿反而觉得没了意思,因而又巴巴的找来。 林如海和礞哥儿来到黛玉的院子,问了婆子,听说黛玉一大早的就扎进了书房里头,又听说英莲和雪雁并不在书房。父子两个也不要人带路,自向书房寻来。 礞哥儿还有两个月才满七周岁,自是个淘气的。到了黛玉书房门口,见今日黛玉廊上鹦鹉没做声,便回头向林如海摆摆手,一只食指放嘴唇上,自是让林如海别作声的意思。然后轻脚轻手的走到书房前,意欲猛一推开,吓黛玉一跳。 林礞刚把耳朵靠近书房门,想听听姐姐在做什么,却不料黛玉一把拉开房门,冷不防的一个男童滚将进来,摔倒在黛玉脚下,倒吓黛玉一跳。 定睛看时,摔进来的男童不是别人,正是礞哥儿。黛玉见了只觉好笑,摇了摇头,抿嘴笑道:“礞哥儿你来做什么?怎么好端端的不叫人敲门?摔疼了没有?” 礞哥儿年方七岁,尚还体轻,摔得倒不甚疼,只他人小鬼大,觉得这样四仰八叉的摔一跤,不甚雅观,因而怨念的看了黛玉一眼说:“姐姐你是不是早知我来了,却故意叫我摔跤?” 林如海站在书房外头的游廊上,见礞哥儿咕噜噜的滚进了书房里头,亦是觉得好笑。忙过来看时,姐弟两个一个捂嘴笑,一个瞪着眼睛质问,只觉好顽得很。看着姐弟两个样儿,微一摇头,林如海再抬头展眼看时,倒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林礞回身看了林如海一眼,满面委屈道:“姐姐作弄人,怎么爹爹也来笑我。” 林如海却抚掌笑道:“为父可不是在笑你,你且好好看一看你姐姐这书房,亏得你母亲还说你姐姐癖性喜洁,她用的东西必我们父子二人都讲究一二分。你看这屋子可像个癖性喜洁之人的书房?” 林礞方回头环视黛玉书房,只见两架子书架上的书籍东倒西歪,地上翻开的书籍七零八落,书案上书籍堆得险些成了小山,椅子上也叠着好几本书。 林礞一见书房这样子,就知黛玉在寻什么书呢,剩下的几架书籍尚归置得齐整,只怕也是因为黛玉没来得及翻。因而林礞也将黛玉害自己摔跤之事抛到脑后了,指着黛玉笑道:“姐姐,人人都说你聪慧,你怎么竟连晒书在六月里最好都忘记了?这不过四月,倒晒开了,却不知姐姐晒书又怎么不晒到院子里头?我竟是头一回见着在书房里头晒书的。” 黛玉听了这话,再回身看了自己书房一眼,也觉臊了,食指尖把林礞的小鼻子一点道:“偏你这么多话。”又让开一侧,见书房里头险些没有立足之地了,些许脸红的对林如海说:“父亲怎么来了,父亲快些请进。” 林如海笑道:“玉儿一大早在忙什么?我竟不知道往哪里进了。”幸而他身高腿长,抱着林礞跨进书房,放到尚未被翻乱的几架书架前,如今黛玉书房只那一片有些许空地上可以站人。林礞站到地上之后,见着黛玉忙得鼻尖出汗,钗环也歪了,仍自觉着好笑。抿嘴轻笑不止,又得了黛玉一个白眼。 黛玉不去理林礞,只对林如海说:“回父亲的话,以前在扬州时,听先生说过一本叫《四海异志录》的书,上书许多各地奇谭志怪传说,玉儿一时想起,今日寻来看看。却还没找着,父亲和礞哥儿倒来了。” 林如海笑问:“你寻它来做甚么?”林如海并非顽固不化之人,并不拘着儿女,不让看杂书。他之深信父母、师长引导好了,并不会因为几本杂书就移了性情,且杂书亦有可取之处,只取其精华就是。因而听了黛玉寻这样的志怪之书,并不责备。 黛玉蹙眉说:“以前先生授课间隙,曾说过一个故事:西域曾有一地名曰死亡谷,不但人迹罕至,连飞禽走兽入之则癫狂而死,后来那里便渐渐无人涉足,玉儿突然想起此事来,不知真假,因而欲寻《四海异志录》来看看。” 林礞听了,背了手,故作深沉道:“我道什么正紧奇书上的金玉良言,原来竟是这个。若是将来再碰到刘先生时,我必告你一状。拜得如此名师,不好生做学问,竟信这些不着边际的志怪传说。”说到这里,自己却憋不住笑了出来。 林如海却对一双儿女玩笑视而不见,听了黛玉的话,直愣在一旁。半日,林如海方对黛玉到:“玉儿,你何故找这样的书?” 黛玉眨眨眼睛,笑道:“如今我廊上那只鹦鹉呱噪得很,我想它怎么莫名变得暴躁了,难道是吃了死亡谷的花草不成?”黛玉书房前的廊上有只鹦鹉,最是伶俐,若是有人来访时,那鹦鹉必是报信。偶尔还学黛玉的口气念一二句诗。不知今日林如海父子来,那鹦鹉怎生偏不着声了。黛玉此刻如此说,自是拿鹦鹉笑弟弟呱噪呢。林礞听了也明白姐姐的机锋,嘟着嘴没说话。 黛玉原本是寻书不着,又嫌书房里头光线不够敞亮。要开门时,恰巧林礞在书房外偷听,林礞倚在门上,房门猛然一开,林礞失了重心,倒害得礞哥儿摔了进来。 黛玉不提鹦鹉倒罢了,一提鹦鹉,礞哥儿才想起来,今日姐姐廊上鹦鹉怎么不报信了?因而轻哼了一声,有些抱怨的看着黛玉。黛玉看礞哥儿小表情,倒越发乐了。 林如海听了“吃了死亡谷的花草”变得暴躁的话,想着前不久太子监考时突发脾气,忽觉两件事不知是否有联系?林如海和黛玉不同,他如今位高权重,结交官员极多,也听一直在京中任职的几位大人说过:太子以前性情并不如此,是着几年才性情大变的,这一二年越发暴躁易怒了。众人皆说太子感到了五皇子的威胁,心中发急,才变了性情。如今印着黛玉这话,林如海却狐疑起来,太子之变有无可能亦是外力所致呢?林如海口上不言,却留了心。 若是换作其他人,黛玉这么提一句,只怕也不会引起注意。但黛玉五岁时,梦呓就数次皆是提醒林如海几件大事,林如海因而识破甄家和贾家的奸计。后黛玉和自己一起算计甄应嘉,也是算无遗策,林如海对黛玉不经意的一句话,倒是重视得很。 黛玉原本有了太子中毒的怀疑,想先行翻出《四海异志录》,寻些佐证,再悄悄告诉林如海。谁知今日林如海和礞哥儿说去庄上逛逛,偏又没去,又来问黛玉寻什么。黛玉如实相告后,只见林如海神色凝重,黛玉便知此事已经引起了父亲疑心。黛玉心想:如此也好,倒不用刻意告诉了。因而笑问:“父亲和礞哥儿不是要去庄子上逛吗?怎么又到这里来了,你们去是不是?” 林如海回过神来道:“礞哥儿原是来寻你一起,不想你这一会子,竟将好好个书房折腾成这样子。” 黛玉甜甜一笑道:“既如此,父亲等我会子。”黛玉回房换了男童衣衫,又嘱咐雪雁将书房归置一番,便同林如海、林礞前去郊游。 黛玉已经八岁,虽然作了男童打扮,到底不好抛头露面,不过坐在马车上,透过车窗往外一观,倒也强过每日只逛自家院子。 今年虽是遭了春汛,不过是南边儿几省遭灾。京城并无大江大河,因着雨水好,庄稼倒是长得几好。到了庄上,黛玉透过车窗望去,入眼一篇青绿,风吹麦浪,拂过层层绿波,倒是一番美景。 林如海亦见了景色好,进了庄子之后,寻了一块极大的田畦,嘱咐庄头让里头劳作的汉子暂且出去,妇人愿去愿留自便。常言礼不下庶人,有些田间劳作妇人怕冲撞贵人,亦是出去了,也有几家舍不得庄稼,未曾出去的。 庄头来禀都打理好了,林如海方引黛玉下了车,带着一双儿女进了田庄里头。黛玉绣鞋踩在田埂之上,呼吸撞上空气,摊开两手,迎着暮春春风入怀,只觉心旷神怡。前世她住在潇湘馆里头,不过大观园里头逛逛,沁芳闸外头是怎生景色都不知晓,何曾想过见一见外头田庄模样?因而她越发珍惜当下生活。 因黛玉今生每日清晨都在自己院子逛好几圈,并非一般出则车轿,入则坐着做女红的一般千金小姐,倒是逛了大半个时辰不觉累,反而林礞先喊累了。 林礞本比黛玉小着一岁多,又在三岁时大病一场,后来林家阖家皆生怕他累着了,皆不让他使力,因而他步行走道反而不如黛玉了。黛玉见自己眼泪少了,又时常锻炼之后,果然已经不像前世体弱。心想礞哥儿虽然重病一次,也养了三年多了,如今倒激他一激,也让他将身子养起来,将来林家才有望。因而笑道:“礞哥儿你看你瘦的,才走几步路便走不动了?要我说,你也该好生练习些骑射强身健体才是,便是咱们这样的人家,以读书上进为要,也不可太过体弱。” 林礞亦是个上进的孩子,倒不禁黛玉激,反驳道:“姐姐莫要小瞧我,我今日必比你走得远。”姐弟两个打起赌来,谁也不肯相让,加之庄子上果然风光极好,空气清新,林如海亦觉难得逍遥,父子三个倒是逛得有些晚了。 待得林如海见落日西下时,才笑说再不回去,可要宵禁了,今日你姐弟两个住庄子上不成?姐弟两个还未分出胜负,但见果然天色不早,方出了庄子,上了马车,林如海又嘱咐林大去赏了庄头一把钱,让他分给今日被耽搁劳作的农户,方登车回家。 谁知今日不巧得很,车行一半,偏又卡了车辙,修了半日,赶回城门时,城门卫正在传令关城门,一面另一队士兵过来,正在换防。林大加了两鞭子,将将赶上宵禁前,最后一个进了城。林家马车甫一进城,城门便关闭了。 林家马车所行不远,黛玉依稀听得身后有声响,心想怎么城门还没关好,回头看时,却是另一辆马车也驶进来。黛玉原本不以为意,心道将将宵禁时分,多通融会子也没什么,因而不以为意。但转念一想,又觉不对。 自家马车在路上坏了之后,耽搁了好一阵子,这许久时间,并无一辆车超过自家马车。换言之,若是有马车在自家马车前头,早就应该进城了。自家马车修好之后,一路快马加鞭的赶路,若是也有马车在自家马车身后赶路,怎么自己坐在车上数次回头看,空旷管道皆是空无一物,且无一点声响? 如果这辆车离自家车远,自己回头倒有可能看不见又听不见声响。但是自家马车速度极快,身后这辆马车若是要赶上自家马车时,速度只怕要比自家马车更快一倍,这样的速度,这车不会无声无息的出现在自家马车后头两射之远,而自己先时回头并没看见。这辆车自己先时没看见,又只在自家马车后头仅这一会子就赶上来了。唯一的解释是:这辆车早就到了城门外,故意等着宵禁时候,城门换防的时候才进来的。 第26章 马车 黛玉轻轻拉了拉林如海的袖子说:“父亲,咱们后面那辆马车, 似乎不大对头。” 林如海听了, 透过车窗回看, 果见身后一辆乌篷马车不疾不徐的驶来, 和一般民用马车没什么不同。林如海看了一眼,不解的问黛玉道:“,不过一辆普通民车罢了, 能有什么问题?” 黛玉低声说:“咱们路上耽搁了,前面的马车都进了城, 一路回城身后并无车辆, 这辆马车倒像凭空生出一般。” 林如海听了果觉不寻常, 有些讶异,又有些佩服的看着自家女儿,心中不禁生出一股遗憾:得女如此,到底束于闺阁, 天高海阔,世人却不能容她大展宏图。林如海略一沉吟, 低声对林大说:“让后面的马车先过去。” 林大依言驾车驶往街道一边, 让出一条路来。 那乌篷马车驶过林家马车时,林如海和黛玉皆透过车窗看向那马车。只见乌篷马车上的车夫戴一顶毡帽,压低了帽檐, 又兼天色已黑,透过街边几家茶楼酒肆透出的灯光并不看请车夫相貌。其他却并无异处,不过一辆普通民车罢了。 却说林家身后那马车的车夫好容易遇到换班, 混进了城,却不想面前就是一辆华丽的官家马车。京城里头,王公贵族遍地,那车夫正想:进城之后,只怕越发要步步留心,莫要引人起疑。因而缓缓跟在林家马车后头,那车夫原欲让前面官家马车先行走远,却不想那马车却停在了街边。 后面马车的车夫原以为官家马车停下,许是贵人要下车进某家酒楼?只得装作无事人一般驶过,一面留心那官家马车。那官家马车停到街边,却又不见车中有人下来,那车夫便留了意,边向前缓缓行过时,边向停在路边的华丽马车多看了一眼。 也亏得这一眼,乌篷马车的车夫只觉官家马车的车夫眼熟,定睛一看时,那车夫忍不住小声惊呼了一声:“林叔!”许是怕被人发现,那车夫又掩了口。 那车夫声音极轻,林大听了觉得有些耳熟,又想不起来,只在马车上一僵。林如海听了却一呆,轻声道:“那车上是否乃是李罕?” 原来这辆神秘乌篷马车上的车夫正是李罕。林如海坐在车上,李罕自见不着他,却认出了赶车的林大。李罕想不到车上竟是自家老爷,又惊又喜,忙轻声向林如海请了安,又说路上不便,且寻一个安静的地方慢慢说。 原来李罕此次进京,竟是护送江南守备柳芾柳将军进京。柳芾是理国公柳彪之后,现袭一等子柳芳的族弟,其膝下有一独子名叫柳湘莲。 如今江南海盐供应占了全国泰半的比重,加之今年江南遭了春汛,海盐产量下降,故而盐价有走高趋势。江南一省虽然在林如海离职之前重修了河海堤坝,庄稼并未受损。但因春雨过密,今年几大盐场晒盐却受了影响,产量有些下降。 去岁甄应嘉因蚕茧一事被林如海坑了十几万两,供应甄贵妃索取越发难以为继,因而甄应嘉起了贩卖私盐的心思。若要私盐出省,少不得要守城官兵配合,因而甄应嘉试图拉拢柳芾。谁知柳芾倒是个正直的,不但不为钱帛所动,反而一状告到了江南巡抚孙瑜处。 柳芾原想着江南一地,巡抚不但官职最高,还有参奏之责,可直达圣听,因而带着甄应嘉的密信前去求见孙瑜。柳芾哪里知道孙瑜的以前夫人曾是甄贵妃身边的宫女,这一状没有告倒甄应嘉,反而羊入虎口。 那孙瑜静静听了柳芾说完,收了柳芾带来的的甄应嘉写给他的密信,面露气愤之色,愤然说定然参甄应嘉一本。又让柳芾稍作片刻,自己却出传人端茶来。幸得柳芾武功高强,耳聪目辨,隐隐听得孙瑜回书房时,外头尚有许多故意放轻了的脚步声。 柳芾情知不好,接过孙瑜端来的茶,劈头盖脸泼在孙瑜脸上,又去抢那封甄应嘉写给自己的密信。谁知孙瑜出去一趟,竟是先将密信藏妥了。却因着片刻的耽搁,柳芾没有第一时间夺门而逃,又兼孙瑜府上竟然请了几个武艺不弱的江湖人,柳芾院落道路又不熟,竟是吃了大亏。逃出巡抚官邸时,已是受了伤,后被李罕所救。 李罕前世本就是一个有正义感的少年,自被林如海所救之后,越发教导得好了。见了柳芾身受重伤,想起当年自己受伤躺在路边时,老爷出手相助的情景,便觉无论好坏,先行救人再说。因而救了柳芾,又一路送他进京。 李罕倒是个机灵的,一路上时而走水道,时而又走旱道,倒是躲过了孙瑜同党的追杀。然而到了京城门外,却见成门卫搜查极严,柳芾疑心乃是搜查自己,因而徘徊城门外不敢进城。柳芾原想着在城门外先过一夜,明日一早待大批商贩行人入城时,只怕成门卫搜查不过来,自己再想办法混进来。谁知今日成门卫换防,负责搜查的成门卫便是以前和柳芾同在军中军的袍泽,因而柳芾便在城门外将将换防后就进了城。 也亏得黛玉心细,发现柳芾车子奇异之处,因而才有林如海命林大让柳芾先过,自己好好生观察此车。却不想因这这一停车相让,竟让机警的李罕认出了驾车的林大。 林如海再问李罕原本意欲往何处去时,李罕说,柳将军的意思,他祖上和忠顺王府有些交情,只好暂去忠顺王府投靠。林如海沉吟会子,说王府里头人多口杂,说不得惹出事端来,不若便说是林大家乡来了亲戚,先在林大屋子里头住着,自己想办法请了可靠的大夫先替柳芾治伤,倒极便宜。林大是林如海极信任的大管家,有单独的房舍住着,倒清静安全得很,柳芾少不得万分感谢的应了。 原是黛玉发现的柳芾车子有异,不想那乌篷车的车夫竟然是留在南边儿上学的李家哥哥。黛玉恨不能也在书房好生听发生了什么,却到底男女有别,黛玉只得忍住好奇回了自己屋子。黛玉心想:也不知父亲和李家哥哥在书房里说些什么,李家哥哥的车子怎么又古古怪怪的,白日里头不敢进城? 只当日太晚,黛玉少不得先行安寝了,明日再问林如海。偏生次日林如海又要上班,因而黛玉忍着好奇心等到林如海下班归来,再也忍不得了,缠着林如海说自己有学问要请教父亲,父女两个又在书房嘀咕半日。 待黛玉静静听完林如海转述,又想到柳芾和李罕是要去投靠忠顺王的话,惊愣得半日无话:前世黛玉在大观园里头,不过听一二句贾宝玉说外头之事,其余一点讯息也无。前世曾听闻贾宝玉说忠顺王是李罕的救命恩人,因而李罕衷心得很。如今听来,忠顺王是李罕哪门子救命恩人,不过是救了柳芾罢了,且不知道是忠顺王救人不尽力,还是柳芾受伤太重,柳芾到底是没救过来。柳芾死后,柳湘莲没人管教,和贾宝玉等纨绔子弟顽在一处,流连花街柳巷,后来惹出尤三姐一桩事而出家。只忠顺王白得一个又有能力又衷心的少年将军,后来朝堂倾轧,多少王公世家风流云散,独忠顺王倒逍遥得很。 想到这里,黛玉又觉揪心,甄应嘉和孙瑜勾结,逼走了柳芾,前世只留父亲一个在江南和这一对老狐狸周旋,三年后,父亲也一病亡故,死于任上。再抬头看了父亲一眼,黛玉也顾不得父亲是否会觉得自己多智而近妖,少不得将前儿宫宴时候,自己的推测一一告知林如海,只隐瞒了前世各人结局。 林如海虽然知晓黛玉聪慧,但她才多大,就是刘先生大才,黛玉真正跟刘先生所学不足三年,因而倒没想到黛玉聪慧如斯。待得黛玉条理清晰的娓娓道来:如何从贾元春进宫,年纪和今上、太子皆不符合疑心到甄贵妃和五皇子的野心,如何从贾家没有一个立得起来的男儿看出贾家有走邪路的动机。且黛玉分析的一切皆和王夫人勾结甄应嘉暗害林礞这件事印证到一处了。 林如海静静听完,神色严肃的说:“玉儿,这些话,你可曾告诉过别人,包括你母亲。” 黛玉摇摇头,神色凄然的说:“父亲,以前查出甄家害礞哥儿的时候,我尚觉得外祖母许是不知情的。如今看来,外祖母未必全然不知。元春姐姐是外祖母从小放在房里教养的,若是外祖母不知情,元春姐姐不过是五品官员之女,没有外祖母支持,她便是进了宫,顶天了是个普通的宫女,并没有资格到甄贵妃宫里当女史。 元春姐姐之所以能进宫一搏前程,便是因为外祖母以孝悌为由,让二舅舅住在荣禧堂,元春姐姐以荣国公嫡亲孙女的身份进宫,才有她们想要的滔天富贵可期。因而,玉儿看来,荣国府和江南甄家联合,支持五皇子的事,外祖母不但知情,还是鼎力支持的。只不知害礞哥儿,夺咱们家家产的事,外祖母是知还不知罢了。父亲且想:甄贵妃图谋甚大,一个物品官员算得什么?有什么值当她拉拢的?必要搭上一座国公府,才够和甄贵妃合作的分量,因而外祖母必是知情。” 林如海见了黛玉小小脸上,满脸感伤,竟有一股形容不出的沧桑之情,见之不但令人生怜,还令人心悸:这样粉妆玉琢小小一个女娃,是什么样的痛心疾首才会让这样不合年纪的感伤出现在她脸上? 其实黛玉此刻自己也不知晓自己的神情有多令人心疼,但叫她如何不疼:前世幼弟早夭,父母双亡,甄家和贾家果然谋夺了林家全部家产,而这一切,竟然有她在荣国府的唯一依靠外祖母的鼎力支持。若非外祖母起了不该有的心思,走了邪路,贾王氏就算有天大的胆子,她一个五品官员的妻子能做什么?就算是她出的毒辣主意要害林礞,甄应嘉也看不上贾政那点子力量,谁会和她合作? 说到底,自己嫡亲的外祖母有脱不开的干系!前世荣国府里头,自己最信任的人不过两个:外祖母就算对甄家害礞哥儿的事不知情,亦是对林家风流云散加了一把助力;至于贾宝玉更加可笑,不过是警幻用不知道使什么手段幻化出似是三生石的幻象迷惑自己罢了。自己的前生,当真是一场笑话,百年的林家,竟然因为这样一群荒诞的人烟消云散,这帮人蝇营狗苟一场,亦不过给七皇子做了嫁衣裳。 林如海听黛玉说了这一番惊天动地的话,偏觉得十分有理,点头道:“玉儿言之有理,只你母亲才接受了贾存周一家害咱们的事,若是又要她接受你外祖母亦脱不开干系,不知道多伤心呢。你母亲那里,咱们能蛮一时是一时吧。玉儿今日说的,为父皆心中有数,为父定让那些小人尽皆付出代价!” 黛玉却抬头来说:“父亲,釜底抽薪!” 林如海如何不懂黛玉这话的意思,他亦是同样的想法:贾家也好,甄家也罢,只要五皇子斗败,谁都逃不过一个死字,此刻去斗这两家倒落了下乘。无论是扶持太子顺利登基还是支持七天皇子直接除掉五皇子,让甄贵妃没了依仗,都是林家真正的上策。 林如海沉吟半日,点头道:“玉儿,你所想所言,皆十分有理,且十个男儿不及你一个。不过你如今到底年幼,太过出挑了,只怕未必是好事,以后你想到什么,只管告诉为父,却再不能为外人道了。” 黛玉自是明白这个道理,点头应了,又问:“父亲准备如何处置?” 林如海双眼直视前方,神色坚定的说:“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林如海一直是温文尔雅的,黛玉极少见父亲这样锋芒毕露的眼神,如今见了父亲富有攻击性的另一面,黛玉倒为之一惊。但黛玉信得过父亲本事,这一切交给父亲处理,甄家也好,贾家也罢,必讨不了好去。 第27章 围猎 柳芾在林大家中养病半月,总算没了大碍。虽然重伤之后脸色苍白, 有些消瘦, 好在内里筋骨皆未大损, 不过将养些时日就可复原。 黛玉听了父亲说柳芾无事, 心中一惊:如此算来,留芾并非重伤不治,前世柳芾得忠顺王救助却不治身亡, 只怕死于忠顺王之手也未可知。只不知忠顺王前世为何要帮甄应嘉隐瞒真相,害死柳芾?可怜李罕不过十几岁少年, 到底是心思单纯, 忠顺王便是使庸医害死柳芾, 李罕仍将他当个恩人,白衷心一场。幸而今世让父亲先遇到李罕,如此猛将和忠顺王府当再无瓜葛。 柳芾痊愈之后,并没有再回江南任职。泰和帝另任命了冉飞鸣为江南守备, 带今年新招军士训练之后直下江南。冉飞鸣不过二十一岁,是平民武举出身, 在驻守北疆时立过战功。此次冉飞鸣南下, 身边军士除新兵外,许多什长皆是北疆撤回的士卒,因在战场上厮杀过, 见过血,和一般地方守备军不同,别有一股凶悍威严。而柳芾留在京城做了龙禁卫头领。 孙瑜爪牙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到皇宫内院灭柳芾的口, 兼之他们见柳芾竟然任了龙禁卫头领,乃是在圣人跟前走动的人,早就疑心事情败露,忙不迭的逃回江南向孙瑜报信。 却说柳芾在前往巡抚衙门状告甄应嘉时,也想过万一有所不测该当如何。因而柳芾在前往江南巡抚衙门之前,先将膝下独子送入京中。柳芾膝下原有二子,谁知长子养到五岁上头没了,现在膝下仅余柳湘莲一人,人称柳二郎。柳家乃理国公之后,柳芾原想着便是自己有所不测,柳湘莲也必有族人照应,才放心大胆的去告发甄应嘉。不想倒遭了孙瑜追杀。 在林大家中养伤之时,柳芾怕孙瑜爪牙势大,不欲连累林大,因而只闭门静养,并未去管柳湘莲如何。父子两个不通消息,柳湘莲并不知父亲已在京中。却说经过林如海周旋,柳芾得了龙禁卫首领的职位,这日在吏部领了顶戴,才兴高采烈的回柳家。入门一问,柳湘莲并未在家中,再问时,却听闻柳湘莲和一帮纨绔到了赖尚荣府上。 要说柳湘莲在赖家做什么?却是因赖尚荣的祖母赖嬷嬷是贾母的亲信,一落草就得了贾母的恩典放了出去,专爱和纨绔子弟混在一处。柳湘莲独自回京之后,乏人教导,竟短短几个月就让人勾引坏了,被一帮纨绔拉来的。那柳湘莲本就生得俊美绝伦,偏又吹笛弹笙,无所不能。这日正在赖尚荣家里串戏。 柳芾自己若不是得林如海援手,已经死于非命。偏离江南前,自己千叮咛,万嘱咐,让其好生上进为人的儿子这样自轻自贱,竟串戏供人做耍,没得将柳芾气个倒仰。柳芾到得赖家,冲上戏台,甩手就给了柳湘莲一巴掌。柳湘莲唱得正得意,没注意到来人是谁,正欲大骂,一抬眼看到父亲站在面前,吓得倒仰,灰溜溜的跟在柳芾身后回了家。 却说阁楼里头,贾珍亦在看戏,身旁不是续妻尤氏,却是尤氏继母带来的两个妹子尤二姐和尤三姐陪着,倒也是一件奇事。如今尤三姐不过一十三岁,生得貌如春花,皎如秋月,正是将通人事的时候。见得柳湘莲在台上,俊美绝伦,一举一动,俊眼神飞,看得尤三姐心中漾开一池涟漪。偏生此时一个好生威武的男子冲上台去,不但打了柳湘莲,柳湘莲似乎很怕那人,垂首跟着那人走了。戏台之上被如此一扰乱作一团,更乱的却是尤三姐的心。 柳湘莲之兄死后,柳母因忧思过度,也是一病没了,如今只剩父子两个。柳湘莲只当父亲还在江南做守备,哪里想着已经回京,少不得回去受罚跪了一夜的祠堂。幸而今生柳芾未亡,柳湘莲亦不过跟纨绔们混了几月,倒改过自新,后来别有造化,却是后话了。 单说柳芾做了龙禁卫首领之后,便慢慢整改龙禁卫,那些高们子弟捐了龙禁卫的头衔却不好生当差的,一律不用。另提了家世清白,勤勉上进的子弟,日日操练,如此两年,龙禁卫一股势力倒渐渐掌握到了柳芾手中。李罕一十六岁时候中了武举,也从军去,却是去的北疆。 北疆毗邻蒙古,亦是一处并不太平的所在,然而若有真本事,晋升倒是极快,是个从军立功的好所在。 又说京营节度使王子腾是个有本事的,偏又掌握京城兵马,向来是林如海忌惮所在。也是因此,林如海并未直参甄应嘉,以防甄太妃狗急跳墙。加之保龄侯史鼐,忠靖侯史鼎皆是贾母嫡亲的侄子,史鼐在京中袭爵,史鼎却是从军拼来的爵位,手上掌着军权,亦是不能小觑。又有南安郡王在西海沿子戍边,亦是和甄家关系匪浅,平安州乃咽喉要地,里头驻守的是贾代善旧部,如此算来,甄贵妃手上棋子当真不少,难怪她生出那样大野心。 在林如海看来,甄应嘉这等禄蠹蠢货不足为惧,要除掉甄贵妃和五皇子,便要先将王子腾、史鼎、南安郡王几人手上的兵权收回。因而林如海除了暗中扶持柳芾掌握了龙禁卫之外,亦暗中派人渗透到京城、平安州、西海沿子几处军中。这一布局,便是数年,甄贵妃和太子便处势均力敌之状,谁也不肯轻举妄动。 三年之后,便是铁网山围猎。前世在这次围猎中,太子一败涂地,七皇子渔翁得利,今世局势却和前世全然不同。 五年前,甄应嘉举荐了个蛊门女子给甄贵妃。甄贵妃因而不惜毒杀了一个宫女,又让那蛊门女子假扮宫女,一直潜伏在宫中。蛊门最擅使毒,黛玉所疑不错,太子变得暴躁却是中了毒。 原来西域死亡谷中,有一种奇特矿石,这矿石含有毒素,服之令人兴奋异常,却越发暴躁易怒不受控制。因那谷中这种矿石极多,生长草木也含了毒素,飞禽走兽入之,无论是吃了谷中花草浆果,还是喝了溪中流水,亦是中毒。飞禽走兽暴躁起来,便亦相互攻击打斗,后死在谷中,日积月累,谷中积累多少禽兽骨骸,死亡谷因而得名。因谷中尸首太多,尸首腐烂之后易传播疫病,又因有禽兽腐烂后作为草木滋养,谷中草木繁盛,地上腐烂尸首树叶遍地,谷中形成极厉害的瘴气,因而人迹罕至。 林如海得黛玉提醒之后,父女两个果然查到了《四海异志录》一书,书中果然记载了西域有这样一处地界。父女两个推敲,其谷中矿物也非什么厉害毒物,其药用原理和古时就有的五石散有些类似,不过五石散是人工提炼的,而那死亡谷中矿石,天然含有使人兴奋的毒素罢了。但中毒久了,日积月累,总是害人性命的。 父女两个查清之后,林如海并未出面参与此事,而是借柳芾龙禁卫的身份,暗中告知太子。太子亦觉自己越发暴躁易怒,因而暗中彻查东宫,只一查数月,并未发现异处。 林如海又揣度:按太子的症状算来,发作极慢,到不一定是饮食上的问题,因而又告知柳芾提醒太子查器具。最终查来,结果令人大吃一惊:太子所中之毒,并非来于饮食,而是一张御赐神弓。太子自从得了父皇赏赐,心中高兴的很,勤练骑射时,必是将那张射日弓带在身边,便是不练习时,亦是常拿在手中摩挲,因而日积月累下来,也中了毒性。 查清之后,太子不动声色的将射日弓束之高阁,仍旧时不时的假装暴怒,不过是在东宫里头责备宫人。这些宫人实则是太子彻查之后,觉得不能在用的,在圣人交代让太子办理的事情上,太子再未像三年前殿试监考那样失态过。 却说今世又到了那场决定朝堂走向的围猎时候。这次圣人除点了许多武将并世家子弟外,亦点了林如海一同前往铁网山。黛玉听了心中忧心得很,但她虽然推算出甄贵妃在此次围猎上会有所行动,却算不出细节。到底不能相帮林如海什么,因而除了细对林如海说父亲小心而外,也无别话。至于防范五皇子,林如海亦是心中有数,不用黛玉操心。 这日清晨,贾敏、黛玉亲送林如海到内堂门口,林礞更是将父亲送出城外,眼见圣人围猎的队伍浩浩荡荡的向铁网山进发,林礞才回来。 自从林如海跟随泰和帝前往铁网山,黛玉便悬心不已,贾敏不知凶险倒不觉什么,黛玉恨不能日日派人打听消息。好在此次围猎负责戒备保护的便是柳芾,柳芾本就是个有本事的,又感激林如海得很,倒让黛玉不觉放心一二。 却说铁网山上,太子、五皇子、七皇子、三皇孙、八皇孙、十皇孙、另有许多武将家中子弟如:陈也俊、卫若兰、冯紫英等尽皆在场。林如海乃是文臣,不过陪在泰和帝一侧说话。 泰和帝年轻时尚极爱骑射,如今年纪大了,不过开弓做做样子,剩下的,亦是让年轻子弟各凭本事争去。 铁网山上的飞禽走兽,大多是各地敬献的,养在一处,供皇家子弟射杀顽耍。这日三皇孙骑着白马,身负长弓,身边只带一个侍卫,便往前方林中走去。 寻了半日,三皇孙寻到一只雪白狐狸,三皇孙心想:这只狐狸毛色极好,可别糟蹋了,因而拉弓瞄准,一箭射出,正中白狐眼睛。三皇孙拍马赶上,正欲弯腰去捡时,一箭射来,那白狐眼睛中箭,尚在挣扎,便又飞来一箭射在白狐背上。三皇子一见白狐背上中箭,血色染红了皮毛,好好一张上等皮子浪费了,不禁回头怒目而视。 那射在白狐身上的另一箭,却是八皇孙永瑞射的。永瑞见白狐中箭,嘴角一扬,手一招,对身边的侍卫道:“还不去将我射中的猎物取回!”那侍卫果然上前一步,意欲捡那白狐。 三皇孙亦不相让,马鞭一甩,卷住白狐一提,抢在手中。 自元后死后,后宫之中甄贵妃独大,这八皇孙永瑞是甄贵妃亲生的孙子,多少人巴结。而太子自从上届殿试失态,便惹了圣怒。后又因太子喜怒无常,每每惩罚宫人,口碑不好,渐渐的,这三皇孙在宫中反而不如八皇孙受重视。 因而永瑞笑道:“三哥好没道理,我射中的狐狸三哥抢去作甚?” 三皇孙亦不相让,冷笑一声说:“既是你先射中的,怎么狐狸到了我手中?”原来三皇孙觉着身边侍卫多了,一行人动静太大,猎物闻风而逃,必是猎不着什么东西,因而只带一个亲信侍卫在身边。如今八皇孙摆明了故意与自己为难,他若是不先抢猎物,和对方争辩,八皇孙身边一众侍卫必是胡说八道,有理说不清楚,不如便不合他讲理。 果然见永瑞鞭子一挥,冷哼一声说:“你们方才看见没有,是谁先射中那只白狐的?”八皇孙身边侍卫果然齐声道:“是八皇孙殿下。” 三皇孙并未说话,只沉吟想:永瑞平日行事并不跋扈,今日如此反常,只怕是故意惹事,却是要将众人目光吸引过来,只怕另有别图?因而三皇孙不与永瑞相争,随手一扔,将白狐扔道永瑞面前说:“给你就是。” 谁知八皇孙并不领情,又纠缠上来。三皇孙抬眼一看,果然有不少龙禁卫已经被吸引过来,三皇孙暗道不好。忙对身边侍卫使个眼色。那侍卫脸上涂了油彩,看不清相貌,只低头暗暗一笑。 却说泰和帝见今日日头极好,并没有呆在营帐里头,而是寻了一处地势高,视野好的所在,撑了华盖伞仪,设了椅案酒席,坐在那里看王公贵族们打猎。见着两个皇孙相争,问道:“那里发生了何事?” 果然有侍卫报说:“回皇上的话,三皇孙和八皇孙同时射中一只白狐,两人互不相让呢。” 一旁伏侍的五皇子上前笑说:“永瑞越发不懂事了,便是他先猎着,也应让这永珺,哪有和兄长相争的?”正说着,一只箭羽飞来,五皇子大呼:“父皇小心!”飞身扑到泰和帝身上。但那飞来的箭羽并没有射在五皇子身上,却被柳芾用剑鞘拨落。 五皇子见落在地上的箭羽,眼底闪过一丝失望。 第28章 变故 “护驾!护驾!”五皇子大声呼喊起来,一面对圣人说:“父皇, 你没事吧。” 泰和帝摇摇头, 目光沉着的看了五皇子一眼, 五皇子突然被这目光看得有些发怵。见泰和帝身边的文臣武将都十分沉着, 连林如海这样的文臣似乎都没有受到惊吓的样子,至于伺候的宫女太监,他们早就养成天塌下来也不敢表现出慌乱的本事, 否则也到不了泰和帝身边伏侍。看着这样冷静得反常的众人,五皇子心中一阵发虚。 泰和帝看了五皇子约莫有一会子, 盯得五皇子有些内心发毛了, 才说:“那边什么事, 将他们都叫过来。” 五皇子听了一呆,有些诺诺的说:“父皇,不先查刺客吗?”泰和帝身边的小太监得了戴权眼色,不敢怠慢, 立刻就去传话,三皇孙和八皇孙离泰和帝所在高地不近, 但因泰和帝所在地势高, 众人行为一览无余。 约莫一刻多钟,三皇孙、八皇孙及身后一众侍卫才走到泰和帝跟前,请安之后, 泰和帝抬起头来细问经过。 八皇孙永瑞抬头看了父亲五皇子一眼,见落在地上的箭羽和完好无事的五皇子,微微一皱眉头, 便沉着应答:“回皇祖父的话,我在前头林子里头射杀了一只白狐,后来白狐走出草丛,皇孙看到白狐眼睛上还有一支箭,三哥又说狐狸是他先射中的。于是皇孙心想,许是三哥先射中也为可知,因而皇孙便不欲和三哥相争。后来,吴公公就过来叫皇孙,皇孙就和三哥过来了。” 林如海站在泰和帝身后,看了一眼这两位皇孙:两人皆是俊眉修目,面如冠玉,俱是难得的好相貌。三皇孙如今一十六岁,年少翩翩,脸上却带着一股不合时宜的冷峻。八皇孙今年一十四岁,亦是俊美少年,如今侃侃而谈,眼光中带着一丝狡黠。 泰和帝听八皇孙说完,抬头对三皇孙说:“永珺,永瑞说的可是属实?” 三皇孙拱手行礼后说:“皇祖父,孙儿以为,谁先射中白狐并不打紧,倒是皇祖父的安危更加重要。孙儿见皇祖父脚边有一支箭羽,不知怎生回事?” 永瑞听了这话,心中一惊,暗道不好:他原是听了父亲的话,故意和永珺相争,吸引龙禁卫注意力,父亲只怕有其他计划。如今皇祖父问话,他不欲让皇祖父觉得自己争强好胜,因而先发制人,说白狐是三皇子先射中的,显得自己极为谦让。加之他身边侍卫多,侍卫皆是向着他的,这谦恭名声本是必然得到了。不想三皇子并不接他的茬,直接去关心泰和帝安慰,他只占个谦恭,却让三皇子占了孝顺,比起来到底是自己落了下乘。 泰和帝听了,才命人拾起地上箭羽,箭簇上赫然便是太子的标记。泰和帝看了,脸色一沉道:“好大的胆子!” 五皇子见了,脸上神色不显,立马跪地上说:“父皇息怒!”林如海、柳芾等臣子和众太监、宫女见了,也立马跪下说:“皇上息怒。” 泰和帝摆摆手,问:“太子现下何处?还不给朕拿来!” 五皇子见问,垂首道:“未曾见着皇兄。”又转身对柳芾说:“还不着人去寻!”柳芾躬身答是。 泰和帝抬起头来,目不转睛的盯着五皇子,看得五皇子有些发毛。泰和帝转而对柳芾道:“拿下吧!”五皇子面上不显,心底到底划过一丝得意。 永瑞可没他父亲那样沉着,自以为隐秘的瞥了永珺袍底一眼,眼角划过一丝得意,倾刻间又恢复平静,仿佛得意之色从不曾出现在他脸上过。为了不让人察觉,永瑞的动作很小,半低着头并未抬起,因而只瞥见永珺袍脚,但他的神色到底落入泰和帝和林如海等人的眼底。 柳芾面不改色,出剑如风,五皇子还来不及得意,柳芾的剑就搭在了五皇子的肩上。因五皇子到底是皇子,柳芾宝剑并未出鞘。五皇子面色一沉,道:“柳将军,这是做甚么?!皇兄箭射父皇,企图谋逆,你们也反了不成!”泰和帝见了柳芾突然对五皇子发难,也是一愣,再看了一眼神色沉着冷静的林如海,泰和帝便知柳芾如此行为,并不出乎林如海意料之外。兼之想到今晨柳芾禀告自己的话,便默许了柳芾行为。 这变故来得极为突然,八皇孙身边的侍卫多面上闪过一丝惊惧,八皇孙更是脸色发青,沁出一丝冷汗。但永瑞并非愚人,并没有做出出格行为,只是忧心的看着架在五皇子肩上的剑。永瑞渐渐捏紧双手,如果有一天柳芾落在他手上,他一定让柳家全家付出代价! 泰和帝面上闪过一丝凄凉,转身对林如海说:“林卿家,你来问吧。” 林如海躬身说是,才转身对五皇子说:“敢问五皇子,五皇子为何笃定是太子忤逆皇上。” 五皇子见问,面色一凛道:“这箭簇上是皇兄的标记,这还有假不成!” 林如海面不改色的说:“有时候,证据太过明显,反而让人觉得太过匠心,叫人疑心栽赃嫁祸。这箭簇上虽然有太子殿下的标记,却不足以证明大逆不道之人便是太子。若要证明此箭是太子所射,还要找到太子殿下和射箭之人,对质后方能确认。”转而对山坡下站着的三皇孙、八皇孙等人说:“不知太子殿下何在?” 三皇孙身后的侍卫缓缓走出来,一壶酒浇在脸上,三皇孙双手递上锦帕,那侍卫也不客气,单手接过之后擦净脸上油彩,赫然露出太子的样貌来!五皇子见了惊得浑身一颤,几乎站不稳身子。柳芾单手用剑鞘一托,扶五皇子站稳,复又将剑鞘依旧压在五皇子肩上。 八皇孙永瑞见了父亲被制伏,惊呼道:“父亲!” 太子却走出一步,跪在地上道:“父皇,儿臣和永珺一直在一处打猎,有八皇侄为儿臣作证,至于谁想陷害儿臣,儿臣不敢妄断。一切求父皇为儿臣作主!” 泰和帝见永珺身边的侍卫竟然是太子,也是一愣,显然这亦出乎他预料之外。五皇子只觉两眼发黑,林如海和柳芾却并不觉得意外。半日,泰和帝才对林如海说:“林卿家,这一切皆是怎么回事?” 林如海跨出一步,跪下道:“微臣求皇上恕臣自作主张之罪。”泰和帝说了免礼,又说你细细道来,若是有理,朕不治你的罪。 林如海才站起身来说:“那箭簇飞来,直射皇上,五皇子是第一个有所行动的。只五皇子的行动却奇怪得很,他既发现有人对皇上不利,便是要护着皇上,也该背对皇上,护在皇上身前才是。五皇子这样直扑皇上身上,若是当真有刺客,五皇子如此行为不但不能护着皇上,反而令皇上行动不便,岂不对皇上越发不利?微臣还有一句冒犯的话,还请皇上恕罪微臣才敢说。”说着林如海又对泰和帝一礼,前面一篇话自然是对五皇子及众人解惑的,后一句却是对泰和帝说的了。 泰和帝点点头说:“说吧,朕恕你无罪。” 林如海复又站起,接着说:“皇上明鉴,若是当真有人行刺,该当是箭羽连珠射来才是。既然已经冒犯天颜,便要一不做二不休,漫说定要治圣上于死地,便是在这里的所有人,五皇子也好,微臣也好,柳将军也好,众宫人也罢,全都死于乱箭之下也没有什么。却唯独不能箭已离弦,又突然收手。皇上且想一想,这谋逆之人已经射出冷箭,已经犯了死罪。偏他又没有得手,除了暴露自己,还有什么好处?故而微臣推断,谋逆之人便在咱们这些人当中,因为怕伤了真正的正主,才不敢索性万箭齐发!” 五皇子原本的计划是他伸出左手捋一捋右边眉毛,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动作,却是给暗中埋伏神箭手的信号。信号发出之后,五皇子心中倒数三声,便扑到泰和帝身上,做出保护泰和帝的动作。五皇子手底弓箭手箭法如神,那箭羽不过是冲着五皇子的胳膊而来,五皇子为护驾受伤,赚一个孝顺名声,便又强过太子一头。便是那弓箭手箭法失常,五皇子已经暗中穿了铠甲护住要害,五皇子必不会受重伤。事实上若不是柳芾拨开箭羽,这一箭确实射在五皇子左臂之上。五皇子原以为这个计策无论成与不成,于自己皆无影响,不想这一瞬间,林如海便分析出这许多漏洞。 泰和帝听林如海说完,点了点头道:“林卿家为何以为,这人是五皇儿?” 林如海道:“这里众人,以柳将军武功为高,正常算来,第一个发现冷箭的该当是柳将军才是。五皇子先于柳将军一步发现有人放冷箭,便不寻常。加之五皇子救驾动作亦是不合常理。五皇子方才动作,不像是要救驾,让皇上有先行撤退的时机,更像是刻意卖个破绽给刺客,让五皇子有在皇上面前救驾流血的机会。微臣那时就觉五皇子反应委实较为奇特,却并不敢肯定刺客和五皇子有关。 后来刺客只发一支冷箭,这冷箭发来的时机,便是三皇孙和八皇孙相争,分散众人注意力的时候。所以微臣心想:刺客便是和三皇孙及八皇孙利益息息相关之人,原本谁找茬缠住对方,分散龙禁卫注意力,谁就有嫌疑。又因刺客因为忌惮伤了在圣上身边的人,这两厢印证下来,分散龙禁卫的注意力的是八皇孙,而投鼠忌器,忌惮的是伤了五皇子。如此算来,嫌疑最大的是五皇子。只万事皆有巧合,微臣并不愿意就此下结论,偏偏此刻,五皇子迫不及待的单凭一支箭羽认定行刺的是太子殿下,反而越发增加了一分自己的嫌疑。因而微臣断言,五皇子嫌疑最大。” 五皇子听了,气急道:“林如海,你胡说什么?本王向来最是孝顺,为什么要行刺父皇?”转而又哭求泰和帝说:“父皇,你要为儿臣作主啊,儿臣一直伏侍在父皇身侧,并未离开,何来嫌疑?再说,父皇下令柳芾捉拿皇兄,为何柳芾不问青红皂白就向儿臣发难?皇兄就为何假扮侍卫,以此洗脱嫌疑?父皇,皇兄假扮侍卫乃是早有预谋的,这足以说明皇兄的嫌疑!” 泰和帝听完,亦点了点头对太子道:“皇儿,你又有什么话说?” 本来八皇孙见父亲被擒,如坠冰窖,如今听了父亲临危不乱的一番话,又生出一丝希翼来。 却听太子向泰和帝行礼说:“回父皇的话,若是儿臣有二心,必然不会用标有自己标记的箭羽。儿臣若当真有大逆不道之心,又何必自投罗网?” 泰和帝又看了五皇子一眼,有些痛心的说:“你当真不肯悔改么?” 五皇子一咬牙,愤然道:“儿臣知道父皇偏心皇兄,但又何必定要将儿子赶尽杀绝?儿子这些年一直衷心父皇,尊敬皇兄,想不到依旧不能让皇兄放心,定然要除之而后快!皇兄,你做了二十多年的太子,还有什么不知足的?煮豆燃萁当真是皇兄所愿么?” 泰和帝神色黯然,半日才到:“你当是为何柳将军突然拿下你,朕却没有喝斥他?” 五皇子听了这话,神色一滞,回身看向一直将剑鞘压在自己肩上的柳芾。 泰和帝挥手说:“动手吧。” 五皇子自觉银光一闪,晃花了自己的眼睛。他亲眼见到柳芾长剑出鞘,向自己刺来,他想躲,但是却不敢躲,躲了便当真让人觉得自己心虚了。且柳芾动作实在太快,他也躲不开。五皇子闭上眼睛,想不到父皇如此狠心,竟然如此不留余地的将自己就地阵法不成? 刷刷两响,五皇子听到众人的惊呼,却并不感觉疼。须臾,他缓缓的睁开眼睛。此刻,柳芾的长剑已经回鞘,五皇子并没有伤着一丝一毫。五皇子低头看自己时,皇子锦袍已经被割碎,露出穿在内里的银质软甲来。 泰和帝有些疲惫的说:“今早你来请安后,柳将军就暗暗告知朕,你比平日胖了一分,朕问柳将军那又如何,柳将军便疑心你不是多穿了衣裳,便是里头暗藏了软甲。朕见你气色极好,便知只怕你并非增加了衣裳而已。”五皇子听了这话一呆,回身看了身后站着的柳芾一眼,他万想不到这个龙禁卫首领有如此令人吃惊的眼力。 在皇上遇刺当日提前穿上护身软甲,凭谁也会觉得太过巧合。 八皇孙到底是个一十四岁少年,见了父亲败露,沉不住气,跪在地上道:“皇祖父,父亲最是孝顺皇祖父,其中必有误会。这软甲,不过是孙儿母妃担心父亲围猎受伤,让他穿上防身罢了。” 泰和帝看了八皇孙一眼,眼中又是慈爱,又是失望,还夹杂着一丝心疼。泰和帝声音中尽是疲态,少了几分王者之气,多了几分长着慈祥的说:“永瑞,你平日最是聪明,今日这样,朕甚痛心!吴远并非朕往常惯用的内侍,因临来铁网山前,有个小太监生了病,吴远才临时顶上来的。连朕都未必能脱口叫出他名字,方才你上来答话,脱口便是吴公公,可见你们五皇子府对朕身边的一个小内侍都了如指掌!” 五皇子听得泰和帝对自己的嫡长子也生了怒气,不觉心中叫苦,却是悔之晚矣。 第29章 收徒 八皇孙听了泰和帝喝斥,惊惧一阵, 到底心有不甘, 仗着甄贵妃在后宫中地位, 犹自辩白道:“皇祖父, 孙儿不过孝顺您,故而对皇祖父身边内侍留心一些,这难道也有错了?” 泰和帝面无表情了看了八皇孙一阵, 转而对五皇子说:“凭你们这么蠢,也敢觊觎不该觊觎的东西?真是不知道怎么死!”转而又对柳芾说:“押下去吧。”说完, 泰和帝头也不回的回到营帐中, 戴权带着景和帝的心腹宫人一言不发的跟在后头, 柳芾留下一队人马捆了五皇子和八皇孙,又解了八皇孙身边侍卫的甲胄,也捆起来听候发落。柳芾亲带着泰和帝贴身侍卫保护圣人安全,一路护送回营。 甄贵妃亦随行来到铁网山, 此刻正在营中坐立不安的等待消息,贾元春侍立在甄贵妃身后。外头围猎的事一点消息也没有, 甄贵妃心中就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同时, 她又不停的告知自己,不过是自己想多了,筹划八载, 暗中拉拢重臣布局六年,她背后不但有数位手握重兵的实权人物支持,这次谋划更是万无一失。便是不能成功, 泰和帝不过是觉得太子打猎时候乱飞了一支箭羽,乃是无心之失,再怎么也没道理疑心到她的皇儿头上。 但甄贵妃无论如何自我安慰,都无法令自己真正安心,正在这时,外头宫人高呼:“皇上驾到!” 甄贵妃忙命人迎出去,泰和帝却已经打帘子进来了。甄贵妃见泰和帝满脸严肃,身后的戴权脸上也看不出神色来。甄贵妃便上去要替泰和帝揭披风,泰和帝语气还算平静的说:“皇子们都长大了,也欺我老了,行事越发胆大妄为。” 甄贵妃见了泰和帝脸色不好,自然已经知晓前头必然有所行动了。加之泰和帝并未对自己动怒,甄贵妃便以为自己行动成功了,泰和帝说的必然是太子胆大妄为。因而一面整理刚揭下来的披风,一面自以为贤德的劝说:“皇上这说的什么话?皇上春秋正盛呢,哪里就老了?只不知哪个皇子惹了皇上生气。让臣妾说,皇上可英明得很,就是对皇子们太过仁爱了些。虽然皇上是慈父,到底是一国之君,该当拿出威严的时候,也不该心软,纵得皇子们越发大胆。” 泰和帝依旧平静的看着甄贵妃,听她说完,才道:“何尝不是,有些人是不该纵着。” 甄贵妃年轻的时候颜色是极好的,如今到底有了年岁,又不是正紧的皇后,没有每月初一十五皇上必在她宫中安寝的规矩。因而她虽然掌着凤印,一年到头泰和帝也没到她宫里歇几次。今儿外头出了大事,泰和帝却破天荒的和她说了这样多的话,甄贵妃越发觉着泰和帝是看在五皇子拼命护驾的份上,对自己也有了二分好脸色。因而甄贵妃一笑,一面吩咐宫女上茶,一面上来要替泰和帝捏肩。 却不料甄贵妃将将靠近泰和帝,泰和帝就反手一个巴掌狠狠扇在甄贵妃脸上。甄贵妃正自做着五皇子从此深得泰和帝宠爱的美梦,这变故来得突然之极。泰和帝这一巴掌又毫不留情,甄贵妃被打得地上转了半圈,摔在地上。幸而帐中地上铺着锦毯,不然甄贵妃只怕越发吃不住痛。 泰和帝如今虽然上了年岁,年轻时候却是极爱骑射的,全力一掌,甄贵妃自然是受不住。甄贵妃倒在地上,头上衔珠凤钗滑落地上,脸上高高肿起,甄贵妃只觉口中一股咸腥味,知道已经被打得牙齿出血,却不敢将血吐出。她疼得眼泪止不住往外冒,却不敢哭出声,盯着泰和帝半日,道:“臣妾便是说错了话,皇上要责罚我也罢了,皇上这样动大气,气着了自己岂非让臣妾心中难安?” 泰和帝目光如电的看着躺在地上的女人。看着泰和帝这样厌憎嫌恶的目光,甄贵妃便先时是认定五皇子成功了,如今心中也变成了不确定,到底心虚起来,不受控制的微微一抖。身后伏侍的众宫人早吓得呆了,出去倒茶的宫女进来就见到如此情形险些摔了茶碗,还好她在宫中历练久了,一愣而后到底是端稳了。贾元春一直侍立在甄贵妃身后,见了如此情形,也吓得心脏险要跳出腔子。幸而贾家在培养贾元春上没少下功夫,贾元春如今尚能勉力控制表情,未曾失态。 泰和帝收回眼神后,脸上便看不出什么表情了,仿佛方才那一掌不是他打的甄贵妃一般。他看了地上甄贵妃一眼说:“朕先时不罚你,便是看在多年情分上,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不想你死不悔改,还想诳朕,将来的路,想来是你选好了,既然如此,朕自会成全你,需怪不得朕!” 甄贵妃听了这话,知晓事情已经败露,再无回转余地。便是她在后宫中熬了多年,却也再无法自欺欺人,终于从内而外的崩溃了。贾元春看着甄贵妃萎顿在地上瑟瑟发抖,却不敢去扶,直到泰和帝带着戴权等内侍走出营帐,贾元春等人去扶甄贵妃事,只闻到一股子尿骚味。 贾元春在宫中熬了几年后,贾家便渐渐告知了她送她入宫的目的。如今见甄贵妃这样,贾元春心中也漾开一阵恐惧,她身后站着整个荣国府,饶是她素日端庄冷静,此刻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甄贵妃败了,覆巢之下无完卵? 五皇子自导自演这桩救驾闹剧并没有打断围猎的进程,除了甄贵妃母子及身边宫人、八皇孙被软禁在一处外,那日八皇孙身边的侍卫亦已经被拿下。这一切柳芾处理得极隐秘,并未惊动多少人。 五皇子手底下的神射手亦没有逃脱:自那日柳芾看出五皇子许是内里穿了软甲,告知泰和帝后,泰和帝、林如海、柳芾便另有安排,柳芾站在泰和帝观看围猎的高地目测的地形,很容易就锁定几处容易隐蔽袭击的地点。那日柳芾亲派了亲信偷偷向那几处地点围拢,五皇子手底射手哪里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刚放出一箭被柳芾拨开,回过身来就发现自己被包围了。没费什么功夫,那弓箭手就被活捉了。 泰和帝下了禁令,围猎变故封锁消息,不许传出铁网山。一面却装作没事一般仍命各王公贵族继续打猎,直至原定回京日子才起驾回宫。启程那日,林如海、柳芾等人皆得了几张上等皮子的赏赐。 围猎队伍浩浩荡荡的回京,早有各家小厮在长亭外候着,这日林家小厮得了圣人围猎队伍就要进城的消息,忙回家报信。 贾敏不知此行险恶,听闻老爷回京,只兴高采烈的去准备酒菜接风。黛玉听闻父亲回来,悬着的心却终于定下来。 回京之后,先是进宫谢恩,各家贵族才各自回府。林如海回到林府时,照例是林礞迎在门外,贾敏、黛玉在内院门口迎着。 林如海进门后,想着月余以来步步为营、时刻警惕,益发觉得家中安宁温馨,见了妻儿不觉一笑。林如海先换了家常衣服,黛玉和林礞请了安,才问起家中近况来:诸如林礞可曾好生上学,黛玉是否又有新的进益,外头交际应酬如何? 黛玉却一笑说:“父亲先莫要问我这些,有贵人进京了,父亲再猜不着是谁。” 林如海听了,笑问贵客是谁?又说贵客未见先换衣裳倒成我的不是,你们也不先提醒我。 原来林如海一行铁网山围猎月余,京中亦发生了不小变化:刘先生进了京,不过并未住在林家,而是住到了吏部尚书谢源府上。谢源和刘通算来师出同门,谢源是刘通的师弟。虽然刘通在京中其他弟子不少,但今日住这个弟子府上,明日那个来请,倒嫌麻烦,因而刘通暂住到谢源府上,反而躲了清静。 另有江南富商薛家也进了京城,如今并未住进薛家在自己京城的房子,却是住到了荣国府里,住的是贾代善晚年养老的梨香苑,是一处清幽的好所在。 林如海听了刘先生在谢源府上,笑道:“明日倒该去拜会拜会。”因而提笔写了帖子,命人送去。转而又问黛玉说:“薛家不过一个商户,他们进京也值得玉儿记住,单提一遍?” 黛玉却莞尔一笑,目光灵活,掩不住的俏丽风流,说:“父亲且猜猜,薛家到外祖母府上拜会,走是哪扇门?” 林如海听了一愣,笑道:“不会是正门吧?”黛玉笑着点了点头。林如海听了,也哑然失笑,隔了一会子才摇头道:“许是贾王氏的主意,与你外祖母无干。”林家如今连贾敏对贾家都没了多少情分,贾敏也笑道:“管她呢,如今我只觉好笑罢了,没听说国公府正门为个商户而开的。”林如海和黛玉见贾敏也心结越发撂开了,亦觉松了一口气。 黛玉不曾想再来一世,薛家到底还是进京了,且贾家依旧是开的正门迎接。前世薛家进荣国府可风光得很,贾母房中恭候,王夫人亲自率着众人迎接,和自己被几个三等仆妇接来走角门全然不同。这也罢了,薛家进京头一日起,贾府下人就开始嚼舌根说薛姑娘如何模样儿好,性子好,比林姑娘强,偏要处处压自己一头才罢。只今世自己父母双全,幼弟上进,看礞哥儿样儿,将来亦是能科第入仕的,前世委屈倒也不用耿耿于怀了。 却说当日,小厮带着谢源府上的回帖回来:刘先生果然在谢源府上,且次日便有空闲,可见黛玉。果然次日,林如海带着黛玉,备了厚礼前去谢府拜会。刘先生虽然住在谢家,倒是谢源夫人另收拾了一个小院落与他单独住着,人来客往便宜得很。 又说黛玉虽然是刘先生入室弟子,到底已经一十一岁,因而黛玉做了书生打扮。英莲、雪雁和黛玉一般听刘先生授课,受益匪浅,自也做了书生打扮跟来。三人相互见了,皆是俊俏少年模样,不觉相互一笑。刘先生亦讲究得很,房中立了帘子,黛玉、英莲、雪雁三人只在帘子后头向先生磕头请安,刘先生自说免礼,又考校黛玉几句,见黛玉将他留的集注也理解得甚为透彻,十分满意。 这头黛玉三个请安而后,早有谢家丫鬟引三人到耳房用茶,刘先生和林如海一处说话。两人正说着,外头小厮来报说:太子带着三皇孙前来拜会刘先生。 因元后死后,太子没了依仗,后来被奸人所害,中了毒,性子暴躁,三皇孙受太子所累,一直不受重视。五年前,三皇孙生了一场重病,后来大好之后便变得沉默寡言,因而这位皇孙虽然是太子嫡子,在宫中却并不显山露水,甚至有才智平庸的传言。只铁网山一见,林如海倒是觉得这位三皇孙目中精华,虽然刻意收敛,却看着并非庸人,话虽不多,倒也进退有度,因而觉着传言不真。只不知今日太子带着三皇孙前来拜会刘先生,所为何事? 到底是皇城里头的人,刘先生自然也不敢怠慢,和林如海一道亲自迎出去。太子和三皇孙身着常服,倒是谦逊得很,并未让刘先生和林如海行大礼。要说太子和三皇孙所为何来?却是因太子一行回宫之后,闻得刘先生进京,因而亲自前来求刘先生收三皇孙作弟子。 刘先生听完来意一愣:他倒也关心朝堂局势,不过据他分析,如今虽然有部分人狼子野心,倒也没到失控时候,因而他并未打算出山。原来今世因林如海活着,又暗中布局多年,对王子腾、南安郡王、忠靖侯都有牵制,刘先生估量并不会产生兵祸。因而刘先生不过估摸黛玉对他给的集注该当研读得有些心得了,特地前来考校并指点一番,并无心思如前世一样插手朝堂之事。但见太子和三皇孙此来极有诚意,刘先生倒觉不好推脱,有些犯难。 原来因为太子被毒害多年,虽然找到毒源之后请名医调理,到底有些毒质残留体内,导致身子受损,反应不如以前敏捷不说,记忆力也下降得厉害。因而太子和太子妃想着:五皇子已经坏事,最大劲敌已去,不如好生教导三皇孙,到底要三皇孙有了真才实学,才能让泰和帝对太子一脉放心。不然宫中还有七皇子是个能人呢,太子并非高枕无忧。因而今日太子夫妻商议,不如让三皇孙拜入刘先生门下,多学些本事自没坏处。 刘先生听完太子和三皇孙来意,笑道:“刘某不过一介草民,承蒙太子殿下看得起,刘某先行谢过太子殿下抬举。只是刘某已经将此生治学心得传了心仪弟子,衣钵有人继承,原是想就此关门的。但既是太子殿下和三皇孙带着诚意而来,我也不好不近人情。只刘某虽然不才,脾气却大,若要我收弟子时,自然资质要我看得上才行。今日我便考校三皇孙几句,若是我满意了,再收一名弟子无妨,若是不满意,还请太子殿下另请高明。” 刘先生威望高,规矩严,太子自然知晓。且当年父皇招贤纳士时,谢源大人就保举过刘先生,刘先生推迟不就,泰和帝尚且尊重刘先生本心,如今太子自不会强人所难。因而对太子三皇孙一点头说:“你尽力而为就是。”三皇孙点头应是。 自太子来访,林如海就欲回避,太子和刘先生皆言不用。如今林如海见刘先生要考校三皇孙才学,再次意欲回避,又被刘先生拦住了,刘先生笑言:“林探花才学,我也佩服得很,有你为过把关,我求之不得,又回避什么?今日考校,就让林大人旁听,不知太子殿下是否应允?”刘先生前一句自然是对林如海说的,后一句却是对太子和三皇孙说的了。太子自是笑言一切依刘先生的规矩。 却说太子带了随行侍卫宫人退到小院堂上,只留刘先生、林如海、三皇孙三人在书房。半日,三人才出来,只见林如海笑对刘先生拱手说:“恭喜刘先生再得良徒,如此良才美质,真真令人羡慕。” 刘先生亦是扶须而笑。 三皇孙原本跟在刘先生身后,听林如海称赞,也是拱手恭敬道:“学生多谢林尚书褒奖,林尚书过誉了。”林如海自是笑言三皇孙过谦,细看这位三皇孙时,只见他面如冠玉,目若明星,贵为皇孙却并不傲慢,虽不傲慢却自有一股贵气,真真气度不凡。再想方才书房中对答,这位皇孙胸中有丘壑,同龄少年能有如此才学的,自己也是生平仅见,林如海不禁对三皇孙另眼相看。 三皇孙亦是打量着眼前这位探花郎,他虽四十开外,却面上不显年纪,见之不过年过而立。这位林尚书眉清目朗、俊美翩然,虽是凡夫俗子,却自带一股不俗气息,恍若谪仙一般。三皇孙心想:也只有这样男子才配做绛珠仙子的父亲。 第30章 蜚语 黛玉和英莲、雪雁二人在耳房里头用茶,等了好半日, 才有谢家丫鬟来说:“林尚书叫奴婢来请林姑娘。”黛玉微笑称谢, 让雪雁赏了一把钱, 才从耳房出来上了车。 回到林府, 换了衣裳,黛玉才问林如海说:“父亲今日在书房里头跟先生说了些什么,这半日才出来?” 黛玉不问还好, 一问林如海险些笑出声来,道:“先生为玉儿收了位师弟, 玉儿再猜不到是谁?”黛玉听了一惊, 心想:难道十皇孙到底拜在刘先生门下不成?若是先生收了十皇孙, 便有可能是七皇子上位。父亲虽然为官清廉,一心为国,到底是泰和帝的心腹,支持的是泰和帝属意的太子。七皇子若是得登大宝, 少不得一朝天子一朝臣,对父亲未必是好。 因而黛玉满脸严肃的问:“先生好端端的, 又收了谁做弟子?”林如海见黛玉如此严肃, 反而觉得没了打趣女儿的乐趣。笑道:“怎么,玉儿多了一个师弟,反而不开心?” 黛玉听了, 也觉不用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因而笑问林如海,先自己到底添了谁做师弟?当得知自己的新师弟是三皇孙时, 黛玉不禁一笑,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只一叹说:“原以为我得了先生的集注,便是关门弟子了,没想到又做了师姐。” 却说荣国府里头,贾母满脸愁容的坐在罗汉榻上,下首侍立着王夫人。王熙凤、赖嬷嬷等人亲在外头侍立着,一只苍蝇也飞不进贾母房中,谁也不知王夫人和贾母商议些什么。 贾母沉香拐往地上一杵,对王夫人怒道:“当年我说林丫头好,要撮合林丫头和宝玉,你偏为了和敏儿那点子不快不允,还将人得罪了,如今打探消息的地儿都没有。如今林家的权势,玉儿背后的刘先生,若是成了这门亲事,宝玉要什么没有!” 王夫人听了这话,讪笑道:“老太太这话说的,如今京城里头多少达官贵人也盯着林丫头想结亲呢,咱们宝玉再好,林家未必能发现宝玉的好处,老太太说结亲,林家也未必应允不是?如今姑太太仍旧不怎么带林丫头外头走动,不像轻易许人的样子,便是我低三下四求去,人家就能应了?再说了,姑太太十几年不回京,回京一回,林丫头身边的丫头还打了宝玉,老太太也不想想,是我不容人还是姑太太不容人。” 贾母听了这话也是一叹,道:“到底姑老爷在朝中位高权重,这次还跟着去了铁网山围猎。如今回来了,贵妃那头一点子消息也没有,若是没有和林家生份了,咱们好歹能去打听些消息,强过如今眼下耳聋。” 王夫人听了这话,心中何尝不后悔?只连王子腾都未去铁网山,南安郡王在戍边,史鼎又在外放未归,圣人又未曾宣北静王随行。也不知怎么,这次去铁网山的王公贵族,竟没有几家和贾家相熟的,便是有,也闭口不言,打听不到半分消息。但到底已经到了如今的地步,王夫人只得说:“老太太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不是媳妇不孝,故意要顶撞老太太,老太太且想想,自从这次林家回京,是不是连姑太太都不合老太太亲?媳妇虽然不敢说,到底心中觉得是姑太太府上故意要远着咱们。” 如今屋子里头只有婆媳两个,自然不用守那些虚礼,婆媳两个原是实话实说。王夫人的话,贾母亦是明白的,贾母沉吟半日才道:“我估摸着,咱们和林家莫不是有什么误会吧?敏儿是我从小养大的,以我看来,她不至于将和你当初那点子不快记这么久才是。” 王夫人听了这话,脸色一僵,虽然她自觉林家并不知晓她额甄应嘉谋划的事,到底做则心虚,又觉莫不是林家已经察觉了吧?当时她只想着元春要搏富贵,花钱的地方不知道多少,自然不在乎林家哥儿的死活,因而和甄应嘉定下毒计。如今元春在宫里头生一点消息不通,王夫人才知道自己亲生骨肉性命捏在别人手上的忐忑无奈。犹豫半日,王夫人突然在贾母面前跪下道:“老太太,姑太太估摸着和我是没什么情分了,求老太太帮我打听下子元春的消息,我感激不尽。姑太太到底是老太太嫡亲的女儿,必会卖姑太太面子。” 贾母听了,叹道:“起来吧,元春是我嫡亲的孙女,我难道不在意她?再说了,只有元春在宫中立住了,咱们宝玉才有大好的前途。你如今求我,不如求大太太去,如今咱们府上,倒只有大太太和敏儿府上走得勤谨些。” 原来,林家知道贾家暗害礞哥儿的毒计之后,少不得远着贾家。但贾赦是个浑人,只觉林如海位高权重,自己脸上也沾光,其他一概不管。因而自己买的古董字画,遇到好的,三节两寿倒挑了不少好的送往林家去。贾赦其他本事没有,字画鉴赏上还有一把子眼光,加之林家阖家皆知贾赦没什么本事,那谋财害命的事,让他做,他也做不来,因而并不因贾家的事迁怒他。 王夫人听了贾母的话,少不得应了,贾母又命鸳鸯前往东院里头传话。偏生贾赦出去吃酒去了,并不在家,只邢夫人在。邢夫人不敢怠慢,忙坐着车子往贾母房里来。 贾家所谋的事,一直未曾让长房知晓,因而贾母见了邢夫人,竟不知从何说起。半日,贾母只点了几样梯己,让邢夫人往林府送去。林家三节两寿也派人往贾家送礼,虽然走得不勤谨,到底是有走动的,并没有到几件礼物还要邢夫人去送的道理。邢夫人听了贾母的吩咐,只觉得奇怪,到底还是应了,接过包好的礼物往林家送去。 听说贾府的大太太来访,非节非庆的,贾敏母女皆觉奇怪,不过仍命人迎进来,花厅里头坐了,摆上茶及几样瓜果细点,贾敏母女陪着说话。邢夫人这三年和林家走得勤谨,得林家另眼相待,倒不像前世瑟缩自卑。几句话客套下来,邢夫人也不藏着掖着,说是老太太遣自己送礼来了,为何送来,自己也无从得知。 黛玉听了,想到铁网山之事消息还没传出来,心头就有了成算,只面上不显。又陪着邢夫人说了一阵的话,邢夫人起身告辞,贾敏又着人送了邢夫人出来,才拆开礼物看了。这次贾母送来的几样东西倒是好东西,不过却另有用意,这礼物锦盒里面还夹着一封信,展信看时,果然是让打听铁网山之事的。 贾敏展信看完,递给黛玉,口中叹道:“你外祖母府上越发异想天开了,别说咱们不知道,便是知道了,这些事也是能瞎说得的?”。 黛玉看完,知道王夫人只怕是慌了,对贾敏说:“母亲别恼,咱们照实回信就是。”贾敏点头让黛玉自去处理。 黛玉少不得提笔拒了贾母之请,命人送荣国府去。贾母接了信却不知交给谁看:自己眼花了,怕看不清;王夫人不识字;这等大事又不好叫李纨、三春知晓,只得藏着信悬心半日,等晚间贾政下班回来,给他看了,贾政又说给贾母和王夫人听。听贾政说完心中内容,贾母少不得生一番气:自己亲自求到林家,却碰了一鼻子灰,却偏生黛玉拒绝得有礼有节,让人挑不出错处。王夫人听了,却后悔起当日生了害林礞的心思。 贾政看了信,也是一肚子的闷气不知道向谁发去:要说贾政其人,和贾宝玉差不多的性子,最爱吟诗作对,内宅厮混。为了元春的前程,装了十几年的为人端方并非他本意。如今不但元春前程不知,连性命都有隐忧,贾政只觉得这些年蝇营狗苟犹如一个笑话,早知如此,何不今朝有酒今朝醉,像大哥一样弄一屋子的美貌姬妾,逍遥一日是一日?贾政越想越觉不值,满腹郁闷的钻到赵姨娘房中。 却说送信的婆子回来,到贾敏房中请了安,又到蕙兰馆向黛玉回话。如今黛玉大了,贾敏越发撂开手,将中馈之事交与黛玉料理,自己在一旁把关,也好教黛玉早些熟悉理家起来。因而这些办事婆子到贾敏房中请安后,还要往姑娘房里回话。 黛玉听送信的婆子说完,并不在意贾家如何,便将此事撂开了。 半月之后,铁网山发生了什么依旧没有传开来。圣人意欲隐瞒的事,便是有知晓内情的,谁又敢当真不顾性命的往外传?因而外头并无人知晓铁网山上发生了什么,只听宫中传出另一番惊人的消息:甄贵妃因为失德,打入冷宫;五皇子因不孝不悌贬为庶人,后代不许科举入仕,死后不得入皇家宗祠。至于甄贵妃和五皇子宫里的宫人,一点子消息未曾传出,谁也不知其死活。贾家听到这个消息,直如五雷轰顶,王夫人一日之间老了十岁不止。 同时,宫中又传来一个消息:如今几位皇孙已到立妃年纪,明年春季举行大选、采选德才兼备的名门淑女为几位皇孙妃子。 贾家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听了第二条消息,复又生出一丝希翼来:迎春和探春都是庶女,自不能参加大选。然而惜春自小养在贾母跟前,又是贾敬嫡亲的女儿,乃是宁国府嫡出小姐,倒是能进宫一搏。只惜春今年不过十岁,参加选秀,到底小了些。且惜春不过养在贾母跟前的情分,她是否愿意进宫,依旧是宁国府作主。 不说贾家众人作何打算,却说自明年大选的消息传出,京中又多出一条流言:户部尚书林如海之女林黛玉身子单薄,面黄肌瘦,似有不足之症。 说起这条消息:传言说乃是三年前贾林姑娘参加宫宴,是许多王妃、诰命尽皆看见林姑娘又黄又瘦的,并非有人蓄意胡说。但那次宫宴已是三年前,这三年来,黛玉虽然出门应酬不多,却并非全然足不出户,看见她肤色白皙莹润,相貌俊美无双的人亦不少。为何单这个节骨眼上传出林姑娘身子羸弱不似福寿之人的消息,也有明白人心中怀疑。 因而有人传林姑娘如何不像长寿之人的同时,亦有人说林姑娘绝代风华,万人不及的。见过黛玉的倒还罢了,没见过黛玉其人,只听名声的人却糊涂了,不知道林姑娘到底怎生模样。 贾敏听了这样的传言,直气得倒仰。林家对明年大选并无兴趣,但黛玉明年花朝节便满一十二岁,也当留意相看人家了。其时高门大户多有世有恶疾不娶的规矩,不足之症这样的传言对黛玉名声大大有损,只怕多少好人家单凭着一条传言,便不肯结这门亲事。贾敏心想自家一向与人为善,不曾得罪人,不知谁在背后毁人名声。 黛玉听了这话却莞尔一笑,反劝贾敏说:“我成日间,食香眠稳,母亲白为那些传言生气作甚?没得气坏了自己,倒叫玉儿心疼。” 黛玉早慧林如海夫妻皆是深知的,如今黛玉听了这样流言不但不生气,反而一点子不在意,其心中缺少成算的程度倒叫贾敏吃了一惊。贾敏拉着黛玉的手说:“玉儿,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你好好一个女儿家,这样叫人毁坏名声,将来怎么好说亲?要知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背后小人是要毁了你呢。” 黛玉听了一笑说:“我自好好的,哪有几句话能毁了我的?再说了,我是好是坏,咱们家自己人知道就好,何必在意别人说什么?”贾敏见黛玉满不在乎的神情不像作假,心中一时猜不透女儿在想什么。黛玉素日比谁都明白,难道终身大事上反而糊涂了不成? 原来黛玉今世带着前世记忆和仙识,知晓自己是灵河岸边绛珠仙草托生,自然从不将儿女之情放在心上。对黛玉而言,只要父母平安顺遂、礞哥儿出息能担门楣,便再无什么不放心的。至于自己闺阁名声如何,她倒是半点子不在意,左右只要平平安安度过一生,死后依旧回到三生石畔继续修炼才好呢,谁稀罕在人间生儿育女? 第31章 致歉(虫) 明年大选的消息传出来,家中有适龄女儿的人家, 愿意进宫一搏的自然忙着四处请宫中出来的教养嬷嬷;若是无心应选的, 少不得也托了人, 到时候好让自家女儿经过一轮二轮便落选, 好出来自行聘嫁。因而京城之中,各达官贵家中有女儿的,各有心思, 各走门路,竟是繁忙得很。 黛玉自然无心应选, 林如海夫妻两个亦无心让黛玉参选, 因而林家倒未将这消息放在心上, 只忧心外头传言大损黛玉名声罢了。黛玉虽然并不在意,林如海哪里容忍自家的玉儿受这样的诽谤?因而又托了丐帮的人帮忙打探消息来源。 要说这传言是谁放出的,丐帮也打听出来了,只林家再想不到:放出传言的竟是保龄侯史鼐家中的婆子。林如海查到这结果, 好一番气道:“看在史家没参与暗害咱们礞哥儿的份上,我对史家也一向敬而远之, 并不曾得罪过他们。这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 真想不到堂堂侯府办事竟这样下作。” 黛玉听了不以为意,只对林如海笑道:“父亲何必生气,依我看, 史家一门双侯,尤其忠靖侯史鼎是自己挣出来的爵位,倒是有真本事的。这样的人家该当不是背后中伤人的小人, 不然格局也太过狭小了。因而我想来,这只怕未必是史侯的意思,说不得是下人哪里听说一嘴,嘴不严叫人利用罢了。”黛玉倒不是帮史家说话,而是前世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史家确是和另外三家走动最少的,品性也比其他三家强些,该当不至于做这样的事。 贾敏听了怒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咱们家这样被人算计,还能相信谁的品性。我想这史家大姑娘身份倒也合适参选,年纪只比咱们家玉儿小着月份,莫不是将咱们家玉儿当做竞争对手了,故而败坏玉儿名声吧。只那史姑娘虽然是侯门千金,到底襁褓中父母双亡,这样的命格,便是去参选,不过是走个过程,一二轮就必是淘汰下来了,费这心思做甚么?也不替自己积德!” 黛玉笑道:“咱们管那么多做甚么?左右我不过是由父亲打点了,第一轮放出来便是,谁愿意到深宫里头束缚一辈子?她们爱说什么是什么,不过是帮我罢了。” 贾敏听了黛玉的话却摇头道:“玉儿这话糊涂,之前你是咱们掌上明珠,你父亲自然是替你打点了,早些出来,咱们为玉儿寻一门由玉儿当家作主的好亲,由得玉儿一生自在。如今却不同了,玉儿让外头小人坏了名声,咱们只得让玉儿多过两轮,最后一轮方落选出来,这样好叫外头人知道:咱们玉儿身体康健,否则大选哪里能过那许多轮?如此方可挽回些名声。这史家凭白惹到咱们头上来,老爷,可不能放过他们家!”贾敏前一段是对黛玉说的,后一句却是对林如海说的了。 林如海听了点头道:“敏儿说的有理。” 黛玉听了这话,不禁心头一叹,暗想:不知怎生想个法子让父母应允自己不出嫁才是。眼珠一转又说:“看父亲、母亲急的,明年我不过一十二岁,哪有这么小参加大选的?这一届大选倒是不去也罢。” 贾敏听了又摇头道:“你素日明白,怎么独在自己的终身大事上糊涂?大选三年一届,二品以上官员家中女子参选之前不得聘嫁。你明年不参加,便要又等三年,到时候落选出来,已经一十五岁,适龄的哥儿只怕才学品行俱佳的都定亲了,岂不白耽误了?因而你明年必是参选的,这个节骨眼上叫人传出那样名声,少不得多过两关再落选了。” 本朝规定:二品以上官员家中女子必须参选,落选之后方可自行聘嫁。因而不欲当选的人家,皆是十一二岁便送女儿参选,便是落选出来,说亲也一点子不耽误。而那些有心让女儿进宫进宫的人家则是送一十四岁至一十六岁的女儿参选的。盖因女儿家这个年纪已经长开,出落得最标致,且比十一二岁参选的姑娘多明白些规矩,又稳重些,当选几率大些。只十五左右参选也有极大风险,若是落选,回家之后也不好说人家了。 但这一届选秀与往年不同,本朝三年一届大选,往前多少届大选并无适龄且未立正妃的王爷、皇孙,当选也不过或是充盈圣人后宫,或是到皇子宫里。但当今皇上不再立后,几位皇子又各有正妃,参选女子不过从嫔妾做起,饶是如此,还有多少人家送女儿入宫的。 这届却因三皇孙今年一十六岁、四皇孙、五皇孙都是一十五岁,只差着月份,皆未立正妃,盯着的人家多着呢。原本还有个八皇孙今年一十四岁,最是才貌双全,名声最好的,偏不知为何坏事,如今已经贬为庶人。另剩下的二皇孙已经立过正妃,还有有十皇孙明年一十三岁,是否立妃要看七皇妃的意思。但众人估摸着三、四、五三位皇孙皆是要选正妃的,如此机遇,如何不叫人挤破头皮? 却说黛玉听了贾敏的话,知道自己明年必是要参选了,因而不再相争。好在父母也舍不得自己入宫,因而黛玉倒也并不十分悬心。至于说亲的事,到时候再随机应变吧。 单说黛玉听了乃是史家坏自己名声,沉吟半日,猛然想到前世王夫人和薛姨妈、薛宝钗几人指使下人坏自己名声,说自己行动爱恼人的事来。史湘云不但对此事深信不疑,还惯爱到处传这个话。史湘云其人,虽然作诗上有些敏捷之处,但在这种小心思上,最易被人当枪使,莫不是史湘云又受了什么人挑拨,故意使人乱传话吧? 想到此处,黛玉抬头对林如海说:“玉儿觉得冲着我来这些流言蹊跷得很,父亲不若再使人打探打探,史家大姑娘身边是不是请了什么嬷嬷或者别的人?” 林如海素来知道自己女儿心思细腻与人不同,听了这话,也觉有理,点头笑道:“果然还是玉儿细心,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最多一两日就可见分晓。” 不打听倒还罢了,打听起来,结果真真令人吃惊:许是听闻这次大选是千载难逢的时机,史湘云果然不知让谁说动了,意欲前往宫中一试。史侯夫人对史湘云一直不错的,前世史侯夫人便带着史湘云常往各处走动,南安太妃等王妃、诰命和史湘云都是相熟的。今世史湘云要进宫参选,史侯夫人又另为史湘云请了宫里出来的教养嬷嬷,这也罢了,多少人家都请教养嬷嬷呢;奇怪的是,史湘云身边也请了一个伴读,这伴读便是金陵皇商薛蟠之妹薛宝钗。 黛玉听了这消息,忙掩了口,不然必是笑出声来:前世薛宝钗便心中自有青云志,原本进京就是为了参选而来。不过薛家只是皇商身份,便是祖上有个紫薇舍人的封号,到底是商户女,只够参加小选资格。因而前世薛宝钗原是冲着小选去的,但前世薛宝钗不知怎生落选了,对外宣称乃是薛蟠惹上人命官司之过。 前世史湘云和薛宝钗又是最好的,史湘云甚至曾说出“我若是有这样一个亲姐姐,便是没了父母也是无妨碍的”这样的话来,若是薛宝钗撺掇史湘云参选,史湘云会动心也说得过去。至于薛宝钗自己,她如果做了史湘云的伴读,倒是一条终南捷径。虽然今世薛蟠并未因争买香菱落罪,但薛老爷死后,薛家到底江河日下了,那扶不起的薛蟠终究要宝钗帮衬的。因而宝钗要么进宫搏一场富贵,外头谁还敢不卖薛蟠面子,要么便嫁个高门大户,薛家有了依仗,自也没人敢欺辱上门。 对于今世的薛宝钗而言,自然是前一条路更佳。薛宝钗的商女身份,还有那样一个四处惹是生非的哥哥,真真高门大户谁看得上薛宝钗做媳妇?薛宝钗本人虽模样儿、才华都有,到底身份不高,要么嫁个出身不低的纨绔,只背靠婆家过日子。否则也只配给有身份的人家续弦罢了,谁家真正有身份、有本事的公子会选薛宝钗这样的女儿做媳妇?不说别的,便是出门应酬也是被人笑话,做一门宗妇也怕妯娌不服。 而进宫就不同了,后宫里头,虽然尔虞我诈,但不是没有低门小户女子凭自己样貌手段拼出一条血路,集三千宠爱在一身的。若薛宝钗真有那样的造化,到时候不但保住薛家生意,只怕还能更上层楼。退一万步说,便是薛宝钗在宫中没有出头,只说薛蟠有个妹妹在皇宫当差,也没人随便上前欺辱。且薛宝钗对于自己模样儿、才气一向是自负的,若是有进宫的一线希望,她自看不上宝二奶奶那个位置。 薛宝钗若是小选入宫,泰半的机会分到后妃、公主、郡主宫中做宫女,那样只怕一个有身份的皇子、皇孙都没机会见着,还谈什么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跟随史湘云进宫便不同了,史湘云是侯府千金,参加的是大选,若是史湘云当选,一入后宫就是皇子、皇孙府上。薛宝钗以史湘云伴读身份进宫,就在皇子、皇孙跟前儿伏侍,自比她自己参加小选更加便宜。再说了,如今史湘云身边的教养嬷嬷乃是宫中放出来的,史湘云学规矩的时候,薛宝钗保不齐不在一旁偷师学艺。便是史湘云落选,薛宝钗以自己身份参加小选就是,还能再搏一次呢,跟着史湘云的教养嬷嬷学了宫中规矩自然不吃亏。 听了这消息,黛玉就猜着了薛宝钗的如意算盘,只不知史湘云突然要参选,是不是薛宝钗撺掇的。 黛玉猜对了一半:薛宝钗确实劝说了史湘云参选,但做决定的不是史湘云,而是史家两位侯爷。保龄侯史鼐的侯位是袭的,但保龄侯史鼐也是有些本事的,因而并未降等袭爵,史鼎更是凭本事封侯,这兄弟两个的敏锐与别个不同。前几年林如海暗中布局牵制忠靖侯军权,忠靖侯到底有所察觉,因而这次大选,史家自是想着宫中有人对自家没有坏处,才鼎力支持史湘云参选。否则史湘云身边哪来宫里出来的嬷嬷?要知道明年大选的消息传出,宫里出来的教养嬷嬷便难请得很,等闲人家请不到的。为了这两个嬷嬷,史家也花了心思。 说来奇怪,林家查清史家背后放消息恶意中伤黛玉,林如海还未出手报复,史鼐夫人就带着史湘云、薛宝钗前来登门了。 贾敏接了帖子展开看了,史家帖子倒写得谦逊真诚,只贾敏见了仍旧不禁一番生气:这史家背后败坏人名声不算,还要登门拜访是什么意思?难道还要前来看看玉儿是否被留言所扰,被折磨得形容憔悴不成?没见过背后中伤人,还登门示威的。 不过贾敏也不是好欺负的,史家人来登门,贾敏偏要见见她们,看她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因而一面将帖子递给黛玉,一面命人请保龄侯夫人进来。黛玉看了帖子,抚掌笑道:“极好,极好,也该会会史大姑娘和薛大姑娘了。”贾敏见黛玉一点不气,还笑得别有深意的样子,心中纳罕。而黛玉只想:今世还没见见这两位故人,她们肯登门,倒也有趣。 须臾,史鼐夫人跟着管事婆子到了松鹤园,小丫头打起帘子,史家人进来,贾敏还未叫人看茶,史鼐夫人就忙对贾敏道:“咱们家大姑娘虽要参选,却不敢与尚书令府上为敌,还请林尚书和林尚书夫人原谅则个。” 贾敏见史鼐夫人一脸焦急,且有几分胆怯的样子,有些不明就里。忙打了手势,命不相干的丫鬟婆子下去,只留心腹丫头和婆子,才问:“史侯夫人此话怎讲,我倒听得有些糊涂了。” 史鼐夫人又向贾敏见了礼,才说:“原是我们家御下不严,外头传林姑娘的话,我们家有些嚼舌根的奴才也跟着说了几句。但那些话到底是三年前宫里流出来的,也不知那起该死的奴才哪里听说了来,竟不知死的外头到处说去。最近听得外头胡说的人越发多了,对林姑娘名声到底不好。因而我心中惶恐得很,想着到底咱们家奴才也惹了一份子事,今日特来致歉。那起靠不住的奴才我昨儿已经让人发卖了,还请尚书夫人大人大量,原谅则个。” 史鼐夫人说完递上礼单,贾敏展开看了,史家送来礼物不菲,倒也有几分诚意。只史家先背后败坏人名声,后又诚惶诚恐的上门道歉,却并未听说老爷已经出手,贾敏倒叫史鼎夫人如此行为弄得糊涂了。 史鼐夫人又说了几句赔罪的话,又让史湘云和薛宝钗上前向黛玉赔罪。黛玉抬眼看时,只见史湘云和薛宝钗一样前世模样,史湘云娇憨,薛宝钗端庄,皆是美人样子。只两人脸上虽然上着脂粉,依旧盖不住脸颊红肿,倒像被人掌过嘴一般。 英莲打过贾宝玉之后,便是和贾家走动,黛玉也是不去的,因而今世史湘云和薛宝钗尚未见过黛玉。如今两人见了黛玉娴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如弱柳扶风,风流婀娜,形容脱俗,哪有半点不足的样子?可见那传言不真。又听说林姑娘是当代大儒刘先生的入室弟子,这样的门第、才学、样貌,两人不禁心中暗认:这样人物竟是生平仅见。漫说黛玉,便是黛玉身后的伴读英莲,史、薛二人也觉其模样儿、气度不在自己之下,两人不禁暗恨告知自己黛玉面黄肌瘦,不似福寿之人的王夫人。 原来使下人造谣败坏黛玉的名声的事,自是薛宝钗出的下作主意,这消息薛宝钗却是从王夫人处听来的。三年前,黛玉参加宫宴,贾元春便在甄贵妃宫中,当日情形,贾元春自是告知过王夫人。薛宝钗前世就爱将一点子小消息借下人的口传出去,自己却装好人,今世自是一样的性儿。 黛玉听了史、薛二人道歉,口中自说无妨,且下人嚼舌和二位姑娘何干?倒让雪雁去取了两盒上等金疮药分送二人。史湘云和薛宝钗满脸尴尬的接了,越发觉得脸上火辣,犹如再次被人掌嘴一般。虽然黛玉心中明白,史家发卖下人,不过是找个人担责罢了,但她也不欲深究。直言此事不算什么,不值得登门道歉。 寒暄几句,送了史家人出门,黛玉母女两个相顾愣然。要说黛玉母女两个确定林如海还未出手报复,史鼐夫人为何诚惶诚恐的巴巴上门道歉,史湘云和薛宝钗脸上是被谁打了,母女两个也是莫名奇妙。 第32章 拌嘴 从林家回去后,薛宝钗立马悄悄使人告知薛姨妈, 将史家发卖的人买了, 又远远发卖出京城。幸而薛宝钗下手快, 史鼐夫人一时糊涂, 传出闲话的又是湘云惯用的婆子,倒没查出背后使坏的人实则是薛宝钗。又因史湘云又信任依赖薛宝钗得很,薛宝钗才未被史鼐夫人辞退。 史湘云其人, 你不能说她没成算,比如前世, 你说她有口无心吧, 但是她每每有口无心都有意无意的针对黛玉一人, 便是拿黛玉比戏子也是脱口而出。但是那日她和黛玉一起去怡红院顽,透过窗户看到薛宝钗坐在贾宝玉床边绣肚兜,她却十分有心的将黛玉拉走了,生怕薛宝钗被黛玉打趣, 维护其宝钗来,她又分明又是有心的。说到底, 史湘云有心无心, 端看她心中喜欢谁罢了。 史湘云今世仍旧是这样的性子,亲近薛宝钗,便认定了薛宝钗。史鼐夫人也曾怀疑散布有关林姑娘的谣言的事与薛宝钗有关, 意欲辞退她,史湘云不但帮着薛宝钗打掩护,到底说服史鼐夫人留下薛宝钗与她做伴读。 末了还对薛宝钗抱怨说:“宝姐姐, 你别看我在这府里头吃穿用度都不下清云,甚至还要强上一二分,但到底清云才是婶娘嫡亲的姑娘,不然婶娘怎么舍不得将清云送入宫去?可笑的是,好不容易宝姐姐肯陪我一道入宫,婶娘还想将宝姐姐辞退了,我看她就是看我碍眼,故意和我过不去。可是宝姐姐,到时候真的到了宫里头,还是只得咱们两个相互照应,我再信不过别人的。” 薛宝钗听了,拉了湘云的手说:“傻丫头,好好的说什么疯话?多少有才学样貌的姑娘家想入宫还不够身份呢,你出身又高,史侯夫人又愿意为你打点是你的造化。说到底,史侯夫人全心为你打点乃是因为咱们云丫头才貌双全,有这个盼头。若是咱们云丫头样貌、才学有一样差得一点儿,去了也是白去,史侯夫人还费那些心做什么?” 薛宝钗这话虽然没有提到清云二字,史湘云听了却受用之至。原来湘云素日爱心中暗暗和清云较劲儿,此刻只觉宝姐姐这话乃是在说清云才貌不如自己。史清云是史鼐嫡女,只比湘云小着月份,史湘云觉得薛宝钗的话受用,乃是她内心深处是深深羡慕清云父母双全,有人疼爱的,只史湘云自己不明白自己真正的内心罢了。 史湘云透露史侯夫人有辞退薛宝钗的话不过是无心的抱怨,但薛宝钗却是个有心的。前世在贾府的时候,薛宝钗仗着王夫人撑腰,处处表现端庄大度,又爱掉书袋显得自己博学,倒将贾家三春都比下去了。如今到了史侯府上,又听湘云说了史鼐夫人有辞退自己的心思,薛宝钗少不得收起掐尖要强的本性来,一心陪伴湘云,静候史湘云参选。若是湘云能够当选,到之后薛宝钗自有一番道理。 展眼到了年底,这年东平王妃做寿,多少王公贵族前往,好不热闹。说来京中贵族势力如今分了两派:譬如北静王、南安王、西宁王、宁荣二府及其他国公府,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保龄侯、忠靖侯府一派行伍出身的相互联络有亲,走得极勤;另一派则是户部尚书林如海、吏部尚书谢源、督察院左副督御史苏范等文臣交情极好。偏东平王府是个异数,东平王早年也是军功立家,后来远离朝堂,又与人为善,倒是和文臣武将都是交好的。因而东平王妃做寿,竟是格外热闹,平时凑不到一处的人家也到了一起。 现如今林家中馈皆是黛玉在管了,这日黛玉打点好礼物,又将礼物单子递给贾敏看了,一行人一早坐了车子就往东平王府来了。东平王妃算来倒和贾敏是手帕交,林家前来祝寿,东平王妃自是亲亲热热的迎进门。 东平王府有一园子红梅开得极好,因而这日午膳过后,男客们自在厅上说话,女客并娇客倒来到东平王府的梅园里头赏花。有许多和林家交好的夫人、诰命见了贾敏,忙上去拉着贾敏的手说:“林尚书夫人,你也真真心大,前儿满京城流传那些话,怎么也不见你带着玉儿外出走动走动,只玉儿一外出应酬,那些谣言岂非不攻自破?凭玉儿这气度、颜色,谁家的姑娘来一比,玉儿又有一点子比不上的没?” 贾敏听了一笑说:“那起子没根没据的话,不信的自然不信,信的人也是恨不得别人都是不好的,我何必为了那起人的看法着了慌?我便是带着玉儿把京中有门有第的人家走便了,那起故意中伤人的小人就会闭嘴了不成?只怕到时候他们又生出林家露了怯,所以才会带着林姑娘四处走动的话来。因而我索性不管了,那些心思毒辣的人,让他们自己受报应好了。” 东平王妃听了贾敏这番话,笑道:“真真是尚书夫人,说话做事那样大气,只你这一番话说得虽然大气,到底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叫我就没这气量,要谁家胡造我们家宁儿的谣,我非和那人撕破脸不可。” 东平王妃说完,又拉过黛玉说:“瞧瞧咱们家玉儿这模样儿、气度,我活了几十年,竟是头一回见着这样好的。还是当代大儒刘先生的入室弟子,这可不是一般的才貌双全,竟是模样儿、才学都是拔尖儿的人呢。养出这样一个女儿,也不知道林尚书夫妇花了多少心思,真真令人羡慕。” 在场许多王妃、诰命听了东平王府这番话,见了黛玉样貌、气度,尽皆附和。有些意欲送女儿明年进宫参选的,不禁心中也暗暗忧心自家女儿比不过黛玉。又有部分人心中暗想: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林丫头跟着刘先生读的书,据说那刘先生所教所授尽是仕途经济,门下弟子中举中进士的也是无数,这林姑娘学了这样一肚子策略心计,哪个皇子皇孙敢立她做正妃?没得白收一个满腹心机的女子,搅得后宅不宁。然而这批人虽然这么想,到底心中忍不住视黛玉为劲敌。 话说黛玉在寻梅庐主厅上见过各家王妃、诰命后,又有东平王府的郡主穆宁前来带娇客们一处顽。 因东平王和文臣武将皆交好,今日倒有许多往日不怎么来往的娇客都凑在一处,黛玉便在寻梅庐上见着贾家三春、史湘云、史清云,镇国公牛家的牛卉等武将家的娇客。 自上回史湘云登门致歉后,这是黛玉首次见着湘云、宝钗二人。黛玉只见二人脸上红肿已经消了,肌肤胜雪,颜色极好。许是有宫里出来的教养嬷嬷调教的关系,二人的气度比之前世越发好了。史、薛二人见了黛玉,宝钗倒是面上不显;湘云面上却有一股又是不服,又些微有些胆怯的神色。黛玉见了,倒心中奇怪得很,自家可没怎么着史家,怎么史湘云这么怕自己? 黛玉正自心中疑惑,突一清脆如出谷黄莺的声音响起:“林妹妹,你这些日子又独自躲在家里做学问不曾?也不出来和我们一起顽。前儿那些不中听的话,倒叫我白担心一场,如今见了你气色、精神皆好,总算让人放下心来。”黛玉听了这话回头一看,说话的不是别人,却是督察院左副督御史苏范的幺女苏素。 苏素今年一十二岁,若是黛玉和苏范叙了同门,苏素算来却是黛玉的侄女辈。但当初两人首次见面的时候,苏素就说了:林妹妹这样仙女似的的姑娘,便是让我叫师叔,我也是叫不出口的。这样男女老幼莫辩的称呼,没得把林妹妹叫得尴尬了,因而我心中敬她才学,口里却只叫林妹妹的。 苏范夫人听了,当年还取笑苏素说:没见过这样没礼数却强词夺理的,平日学的规矩也不知道学到哪里去了。 黛玉因而还上前劝苏太太说:当年我和陈师兄叙同门礼的时候,先生说过,先生门下,只叙门内辈分,外头辈分不乱。苏姑娘又非刘先生弟子,又比我年长一岁,原该我称她一声姐姐。自那之后苏素每每见了黛玉,便以林妹妹相称,两人倒是投契得很。 黛玉见了苏素和自己说话,忙上前说:“苏姐姐来了,数月不见,苏姐姐越发好看了。”两人正自说话,却听镇国公牛家府上的小姐牛卉说:“你就是林尚书家的林姑娘?” 黛玉听了有人和自己说话,回头见之,只见一个极貌美的姑娘看着自己,满脸傲慢。黛玉微一思忖,自己并不认识此女,因而问道:“这位姑娘是……” 东平王府的郡主穆宁负责招呼娇客,见了这情形,忙过来对黛玉解释说:“这位是一等伯牛府的小姐牛姑娘。”忙又对牛卉说:“牛姑娘,这位便是林尚书家的林姑娘。” 牛卉傲慢一笑道:“郡主不说,我都不敢认林姑娘了,四年前我倒是在宫宴上见过一回林姑娘。那时候林姑娘又黄又瘦,不想几年过去,倒是皮肤调养得莹润了。只不知林姑娘为了调理皮肤,吃了多少美容养颜的方子?是药三分毒,也不知林姑娘这样清瘦的身子,经年累月的药方吃下来,可曾受得住?” 原来牛卉便是当年黛玉参加宫宴时候,最为出挑的牛姑娘,当年的牛卉在十来岁的姑娘里头可算一枝独秀,大放异彩。因合着几位皇孙的年纪,当年十岁左右的女孩子是最受关注的,牛卉那时候出了风头,如今一直维持着美名。不想方才在寻梅庐里说话,东平王妃大赞黛玉,其他多少贵妇也跟着附和,牛卉只觉自己比比下去了,顿时心中吃味起来。 又说当年黛玉进京,因有刘先生入室弟子的名声,牛家和贾家又交好,牛卉在宫宴前就听闻黛玉的名声,早就留心了。后来黛玉在身上涂了使皮肤发黄的脂粉进宫赴宴,牛卉见了大失所望,便不将黛玉放在眼里。前儿传出黛玉身子不好的谣言,牛卉还信以为真。谁知今日见了黛玉,见其容貌气度,令人见之忘俗,又兼黛玉虽然体态婀娜轻盈,面色却白里透红,气色上佳,哪有半分不足的样子?因而牛卉便有意提起当年黛玉黄瘦之事,无非是她受惯奉承,今日被比下去了,心中不服罢了。 照说黛玉聪慧处,百个不及,见过的人该当有印象的。只当年参加宫宴,见了贾元春一眼,黛玉就满心的推测揣度前朝后宫之事,竟对赴宴其他人物一个不曾留心。因而方才牛卉上前说话,黛玉并不认得了。 牛卉说黛玉的话极其恶毒,黛玉不过一十一岁的姑娘,若是小小年纪就为养皮肤坏了身子,和前儿外头传的林姑娘不似长寿之人的毒辣话有什么分别?且当时有不少美容养颜的秘方里是含有少量麝香的,虽然在贵妇中间流传,多是生了嫡子之后为了维持地位服用的。姑娘家用多了,有些身子底子不好的,到最后不能生育的都有。牛卉说黛玉小小年纪经年累月的服用养颜方,若是这话让别有用心的人传出去,不知道又生出什么事来。 黛玉自然知道牛卉是故意挑衅,但在黛玉看来,自己既无嫁人想法,这些名声皆无大碍,因而一笑道:“我果然有美容养颜的好方子,若是牛姑娘要,何不明言?我抄一份与你就是。” 黛玉原是不在意牛卉说的那些中伤人的话,随口打趣一句。但这话在牛卉和其他千金小姐听来,又大有不同:在场许多姑娘,有泰半皆认黛玉在这许多姑娘之中最为出挑,黛玉拿这话说牛姑娘,岂不是暗示牛姑娘皮肤不好,生得不美?这话只差明说:我就是比你颜色好,生得更没,你若不服,也吃了美容秘方来比一比? 苏素和黛玉极好,她人又活泼,听了这话,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苏素这一笑,倒吸引了不少目光。众人见苏素巧笑倩兮,美目流转,说不出的娇俏,便是这位苏姑娘,也比极富盛名的牛姑娘更美。又说许多姑娘见了苏素这一笑,许多听明白黛玉言下之意的姑娘也都忍俊不禁,跟着微笑起来。虽然这许多姑娘顾着体面未曾笑出声,牛卉只环视一眼,看着众人表情就忍不住红了脸面。 牛卉正欲拿话反驳,却听英莲出声说:“这位牛姑娘只怕看错了吧,要不就是记岔了,四年前见了我们姑娘一面,不记得了也是有的。咱们家姑娘打小的肤质细腻莹润,世间再好的养颜方子,咱们姑娘也用不着。我看牛姑娘年纪不大,也不知是眼神不好还是记性不好,我倒也有两副方子:一副提高精神记忆力的,一副清肝明目的,一会儿一起送给牛姑娘了。”原来黛玉不在意名声,英莲却在意得很,她虽是黛玉伴读,但看在黛玉往日处处维护自己的份上,哪有任凭别人欺负黛玉不说话的?因而她也拿话刺牛卉。 苏素本就性格活泼,方才听了黛玉的话,笑容还没收敛,听了香菱的话,复又笑了起来。她不笑倒还罢了,一笑,其他有些性格或是活泼的,或是牛卉往日太过高傲得罪过的姑娘也跟着笑了起来。 牛卉听了这话,越发气得脸色红中透白,白里泛青。她素日受惯奉承,何时受过这样的奚落?若是换作往日,她早喝斥回去了,抬手打人都是有的,没得一个尚书令女儿的丫头也敢这样奚落自己的。但因明年大选在即,牛卉也在跟着教养嬷嬷学规矩,其中教养嬷嬷教的极重要的一条便是: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显得跋扈,不然便是有理也要落三分不是。今日在场许多人明年皆是要一起参选的,牛卉不敢这个时候暴露本性,因而她也一时不知所措。 只这犹豫一会子的功夫,穆宁郡主怕客人争执不下,自己做主人的要落不是,忙上前相劝说:“林姑娘倒是大方得很,有好方子倒舍得到处送人。前头丫头们在梅树底下堆了好大一个雪人,倒有趣,还不同我瞧去?”转而又拉了牛卉说:“卉卉,你在这里傻愣着做什么,还不同我一起去?” 一语未了,前头又有婆子过来传话说:“林太太让奴才来请林姑娘和英莲姑娘到寻梅庐说话。”黛玉忙向穆宁告辞,带着英莲、雪雁等人随着管事婆子走了,留牛卉愣在当场白气。 到得寻梅庐厅上,黛玉只听得几句话,就转头向英莲眨眨眼睛,抿嘴笑了起来,而英莲顿时红了脸面。要说这头太太们让黛玉过来做甚么,原是现在众人都知晓是英莲是乡绅之女,黛玉伴读,又是刘先生的记名弟子。见了英莲模样气度,要为自己家中庶子求亲的。 其时世人极重嫡庶之别,庶子媳身份往往比嫡子媳差着几层。英莲这样的身份,说嫡子自然因甄士隐不曾为官差了一层,却又因英莲是刘先生的记名弟子提了几层,兼之英莲和尚书府的关系,谁家中庶子娶了英莲,也和尚书府有了联络,因而今日众夫人见了英莲样貌俊美风流,气度不俗,倒有不少动了心的。 第33章 偶遇(bug) 没说得两句,贾敏见英莲臊了, 忙笑道:“谢谢各位太太抬爱, 只看把咱们英莲臊的。此事这说来原是我的不是, 明儿我就使人去苏州将英莲的家人接来, 这婚姻大事,到底须得父母作主。” 众人听了,只觉狠是, 便口中说着原该如此,将此事撂开, 又说别的。左不过是谈论明年大选的事。东平王妃又对贾敏说你们家姑娘若是有心应选, 凭品貌才学只怕必得个正妃位。贾敏又笑说这话可不敢当, 多少人家的姑娘都是才貌双全,色色出挑的,咱们家玉儿只怕比不上。众人听了,就知林家无心应选。 从东平王府回来, 黛玉和贾敏同车。黛玉问道:“母亲,今日怎么好端端的何故为英莲姐姐说起亲来?” 贾敏笑道:“我知晓你和英莲姐姐情分好, 自打你五岁英莲来咱们家, 你们就时刻在一处。但是到底英莲是良家子,难道还能一辈子陪着你不成?英莲今年已经及笄,也该说亲了。再说, 今日打听英莲的几家太太也不是刻薄的人,虽然说的是庶子,到底也是书本网, 庶子也上进,因而我看着还不错。 打听英莲的也有几家行伍出身的,我还舍不得替英莲说呢。只几家文官家风真真不错,太太也是宽厚人,据说哥儿也是好的。只能明年开春,估摸着封氏就能进京,到时候说定了,封氏先住到咱们家里,等英莲过门了,封氏再住到女儿、女婿府上,岂不是好。” 黛玉听了,甜甜一笑说:“母亲这是说的什么话?我难道不希望英莲姐姐有好终身不成?只母亲忘了,英莲姐姐倒有个有缘人的,若是能成,岂不两全?因而这些年英莲和我外出应酬,便是有别家太太问起,我也是替英莲推了的。” 贾敏见了黛玉一脸胸有成竹的样子,心道难道玉儿外出走动不多,倒有了成算不成?因而盯着黛玉看了一会子,黛玉被这样盯着看,不自觉的往自己脸上摸了一下。倒将贾敏逗笑了,才道:“咱们玉儿自己的终身大事上一点子不上心,我还以为你当真一点子不懂儿女之事呢。怎么到了你英莲姐姐头上,咱们玉儿说起来又头头是道了?说来我听听,咱们玉儿对英莲的终身大事有什么高见?” 黛玉听了贾敏前一半话分明是打趣自己,亦是红了脸面,片刻后再说:“母亲真是,又来调侃女儿。至于英莲姐姐,母亲莫忘了当初是怎么发现拐子那个窝点的?算来李家哥哥才是英莲正紧的救命恩人,他们两个年纪也何时,若是成了这一门亲,岂不是一桩美事?”原来黛玉知道李罕是有大造化的,若是成了这一门亲,对英莲只好不坏。 李罕从军,一晃数年,贾敏倒真忘了这档口。犹豫会子,贾敏才沉吟道:“你这话说的虽然有理,到底军中不比其他,既不知李罕什么时候回来,边关上又危险得很。英莲如今已经一十五岁,倒耽搁不起。前儿你李家哥哥来信向你父亲问好,又没提回京的之事,因而我倒不敢替李罕作保说英莲了。说个不好的,边关之上,马革裹尸换的不知凡几,李罕再是好孩子,亦是不知将来如何。” 黛玉抿嘴一笑说:“我看还是李家哥哥好,都是知根知底的。” 母女两个说了一路,已经到了林府门口。两人分从车窗看出去,只见林家门口积了好多人,又堆着大箱子,林如海骑马走在母女两个马车之前。黛玉正在纳罕,也没接过谁要来访的帖子。只见一个高大男子上前,顺手从小厮手里接过林如海骏马的缰绳,动作倒有几分熟悉。那牵马的小厮许是被这男子逼人的气势所迫,虽然不认识这男子,却也不自觉的丢开了缰绳。 只见这人身材魁梧,浓眉大眼,英气勃发,只细看却见眉眼极年轻,乃是一个魁梧少年。少年左太阳穴一道疤,但并不显得狰狞,反衬出几分气概,这人不是李罕是谁?黛玉对贾敏一笑说:“这不是就回来了?许是李家哥哥听闻有人来说英莲姐姐,故而插着翅膀赶回来了。” 贾敏见过来替林如海牵马之人果然是李罕,转身笑问黛玉说:“咱们家玉儿有未卜先知之能不成?” 回到内院,贾敏母女下了轿,各自回房更衣。说来极巧,李罕果然是在这档口回京了。原来今夏李罕写过信送来,信中并未说回京之事,但李罕当时已经在争取回京之事。过了二月回京的公文批下来,李罕想着自己左右年底回京,边关往回送信路上有艰难得很,一不小心信使便有遇到贼匪之虞,因而便未再使人送信,到了年底,李罕一路急赶回京,不想林家却去东平王府赴宴了。在门口等了半日,才见老爷回来,李罕便一如当年在林家时候,自然而然前去替林如海牵马。 李罕在边关数年,作战勇猛,已经升了五品校尉。方才门口见着那些大箱子,原是边关上得的战利品和赏赐,狠有一些价值不菲的好东西。李罕原要将许多赏赐送与林如海,林如海已经拒了,说你如今回京,也到了说亲年纪,这些东西留着置办产业,或是下聘极好。林如海又捡了两件雅致花瓶意思收了,不负李罕一片孝心,李罕便也不再强求。 李罕虽然也是朝廷官员了,对林如海依然以老爷相称。两人在书房说了半日的话,林如海才出来吩咐给李罕准备屋子。李罕笑道:“哪用那样麻烦,客房住着极好。” 林如海笑道:“左右咱们家院子多空着,收拾一处小院住着不值什么。你如今做了官,又往来人家也便宜。这个自有玉儿去料理,你不管就是。今日只怕也只能客房将就些了,好在院子不大,倒是没两日就能打点出来。” 李罕以前倒是见过黛玉,只记得是一个雪团子一样的女娃娃,自黛玉七岁之后便未曾见过了。听林如海的意思,现在家中这些中馈难道是林姑娘管着了?因为李罕问道:“我记得姑娘今年不过一十一岁,难道已经开始掌家?也亏得姑娘那样能干,我还记得当年收拾甄应嘉那厮,姑娘的主意多少行军打仗的将军都敌不上的。” 林如海笑道:“不过是姑娘一日日大了,总要学起来。咱们家人口不多,倒也不算十分难管。” 从书房出来,贾敏忙来问林如海李罕在边关情况,是否还回北疆,几时回去?林如海听了笑道:“敏儿什么时候如此关心李罕起来?不过这次回来的军士,皆不回北疆了。一批是建了功的,或是留京任职,或是如冉飞鸣一般下放到各省做守备。另一起是受伤之后落了残疾的,这批军士自是领了抚恤金各自回乡。李罕是外放还是留京倒是没定,但想是不会回北疆了。” 贾敏听了,抿嘴一笑说:“今儿东平王妃做寿,宴上倒有不少太太问英莲可曾说定人家,我想着李罕人也上进,记得当年见着样貌也好,两人都是上进的好孩子,若是成了亲事,岂不是好?正紧算来,李罕才是英莲真正的救命恩人呢。我明儿就准备打发人回苏州接英莲的母亲封氏去,老爷也不妨问问李罕的意思。李罕上无父母,若是李罕有意,明儿少不得打发林大亲往南边儿跑一趟,除了接封氏外,老爷也要写信支会李龙头一声。李罕的婚事,论身份到底该当李龙头作主。” 林如海听了也觉这二人有缘,倒是一门好亲,于是点头说是。 次日,林如海问过李罕终身大事,李罕问了英莲是谁,林如海一一道来。没成想李罕倒听得红了脸。原来李罕依然记得金陵城外,山神庙中,那个眉心一粒胭脂痣的美貌姑娘。如今听了英莲正是那女孩子,且这些年英莲一直在黛玉身边做伴读,只怕规矩才气也是极好,李罕哪有不应的?只一心觉得自己有福,全仗老爷帮衬,便点头说凭老爷作主。心中越发感激林如海。 贾敏听了林如海转述,便知此事可成。因而林如海写了信,让林大亲自送去给李龙头,另派人一并南下,却是去接封氏的。只英莲到底是姑娘家,倒要接了封氏来说定之后才告知她,生得她害臊,因而并未告知英莲。 却说李罕回京之后,尚未安排职位,不过和几家武将家公子走动,交些朋友。其中第一个便是龙禁卫首领柳芾家的公子柳湘莲,柳湘莲比李罕小一岁,生得极其俊美。只因今生柳湘莲有柳芾管束,并未像前世一样学些纨绔习气,虽然他读书不算极好,但是武功高强、又吹笛弹笙无所不能,多少酷爱男风的纨绔子弟意欲结交他,他皆是不合这些人交往。 这日柳湘莲、卫若兰、陈也俊几个才貌公子和李罕一道外出练习骑射。林礞虽然年纪比之几人小几岁,倒也学些骑射,林如海夫妻两个又想着林礞也该外出交际去了,又有李罕一处,也不怕出事,因而也让林礞也跟着走动去。 这日五人来到京郊一片极大的较场上,先骑着骏马奔驰几圈,几人就些微出了汗,忙脱了披风,交与小厮捧着,几人又去射箭。几人身着劲装,越发显得蜂腰猿背,长身玉立,却又让也来较场的另几人瞧见了。 京郊较场因后有密林,外头有守备扎营,是极清静的所在,原是给单王公贵族练习骑射之处。至于京营兵马则另有较场,因而京郊较场常年并未操练兵马。王孙公子多娇贵,大冬日里头往往一处饮酒吟诗,已经极少有人来京郊较场了。谁想这日倒还遇着熟人。 要说这另一伙练习骑射的人是谁?却是薛蟠、秦钟、贾宝玉、冯紫英、蒋玉菡等人。这伙人除冯紫英外,并无人习武,不过是在京城各大茶楼酒肆、秦楼楚馆顽得腻了,出来透透气罢了。薛蟠不来便罢,将一进较场,就远远柳湘莲、卫若兰、陈也俊几个将将停下射箭,接过小厮递过的锦帕擦汗。这几人本就生得俊美,如今脱了大氅穿着劲装,脸上流过细汗后带着些微红晕,越发显得唇红齿白,意气风发。 薛蟠见了柳湘莲素日假装正经,不爱和男子亲近,今日却和一个浓眉大眼,英姿勃勃的男子说得亲昵。几人又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华美公子,莫不是柳湘莲等人到较场来也带着小官儿?薛蟠见之一笑,越发觉得柳湘莲也是同道中人。 薛蟠见了这情形,早大骂起来:“这柳湘莲平日里头假正紧,我原以为他当真是个正直的,不想却是喜好这个口味。你们看那浓眉男子一股子彪悍气,哪里好?若是他当真找个小秦相公一样清俊的相好,我也不说什么,你们看他说话那个男子,好不威猛。卫若兰、陈也俊两个亦是平日装得好,那清俊小官儿才十来岁,倒和他两个亲热的很。”薛蟠说话口没遮拦,宝玉和秦钟私底下又有些暗中来往,秦钟听了薛蟠的话,倒有些红脸。只众人皆在看窗外,不曾注意罢了。 贾宝玉素日看见貌美之人,无论男子女子皆爱亲近,早就想结交柳湘莲了,展眼一望,较场上几人个个芝兰玉树一般,不禁心生倾慕。但他到底不像薛蟠,什么都想到腌臜事上,因而对薛蟠说:“薛大哥可别胡说,那最小的哥儿是我林姑父家中公子,什么小官儿不小官儿的?没得白得罪人了。”说完,也跟在薛蟠身后骑马上前,要去结交几人。 如今林如海在京中隐隐是文臣之首,薛蟠听了最小的公子乃是林家的,倒也不敢造次,只一心想和柳湘莲结交。 小厮接过林礞几人擦过汗的锦帕,正欲接过弓箭再练习一番,一个衣着华丽的公子满嘴胡话的冲过来。此人正是薛蟠,只见听跌跌撞撞的冲到柳湘莲面前,口中胡说道:“小柳儿,好兄弟,今日可算是让我抓着了,你素日嫌弃我,怎么又和这粗鲁汉子结交起来?他哪里能强过我去?你有什么事,交给哥哥办,以后莫要理这样莽夫了。” 柳湘莲虽然样貌极好,可是个武艺高强的,哪里受得当街被人这样满口胡说?抬腿一脚踢在薛蟠膝盖之上,又向前一绊,薛蟠尚未说完,一跤跌在地上,扑了个狗吃屎。柳湘莲怒道:“我把你个瞎了眼的,你认认你柳大爷是谁!” 薛蟠将将爬起来,李罕又一个闪身欺上,啪啪就是两个耳光。李罕又是李龙头的高足,又是边关上杀过敌的,气势何等迫人?早吓得薛蟠打了寒噤。不过李罕见了薛蟠样子,便知不过是一个纨绔,不禁打的,因而下手并不重,不过打得薛蟠脸上红肿罢了。口中却道:“哪来的猪油蒙心的东西,今日不过给你个小小教训。以后在落到你李爷爷手上,叫你不知道怎么死!” 薛蟠被打得哇哇大叫,但方才李罕身法太快,竟是没看清,薛蟠哪里还敢造次,不过捂着脸面哇哇喊疼。此刻贾宝玉、冯紫英、蒋玉菡等人也下来了。冯紫英原和卫若兰、陈也俊等人是世交,忙上来相劝,左右是误会一场。 贾宝玉自从捱了英莲的打,虽然依旧喜好美色,不忌男女,到底看到林家人倒老实了几分,上前对林礞道:“林兄弟,许久不见,你可好啊。这位薛大哥虽然说话直了些,到底不是坏人,倒还请了相劝柳大哥一回。” 林礞向来不喜欢这个表哥,见贾宝玉上来,略后退一步说:“柳大哥行事自有分寸,要我劝什么?今日倒巧,不想在这里遇上二哥哥。二哥哥倒也习武了?不如咱们比试一番?”说完一礼,翻身上马。 贾宝玉不过一草包,今日原是京中地界儿顽得腻了,才跟着来较场一游,哪里当真学过骑射?忙摆手道:“我却不擅长这个,林兄弟莫为难我。”说着李罕几人却不屑的笑了。不过贾宝玉是个见了样貌俊美的人就好性儿的,便是几人取笑他,他单看在几人样貌上便就不以为意了。 柳湘莲、李罕、卫若兰、陈也俊几个见了薛蟠几人扫兴,相互使个眼色,各自翻身上马,微一踢马腹,缓缓而去。并不理会贾宝玉等人呆立当场。秦钟见了贾宝玉瞧这马上几位公子恋恋不舍的神情,想起他素日那些甜言蜜语,心想:若是换了这些人,你那些话只怕也是一样的说罢了。 将一到较场就捱了打,薛蟠也没了顽兴,且冬日里头外头天寒地冻的。贾宝玉一行又养得身娇肉贵,不过是屋子里头觉得外头天高地阔罢了,当真到了较场便觉荒凉寒冷,也跟着回去了不提。 第34章 密谋 却说林礞、李罕一行人离开京郊较场,较场外密林里头也走出一行人。那为首的男子玉带锦服, 极其华美, 却正是身着便装的忠顺王世子。忠顺王世子转头对身边一人说:“你且去打听打听方才那些人, 都是什么身份来历, 定要查清楚了。” 忠顺王世子身侧之人躬身答是。 这日黛玉在书房读书,正没看几句,忽听廊上鹦鹉说:“礞哥儿来了, 礞哥儿来了。”英莲听了,忙回避到书架后头。黛玉亦摇头道:“都多大的人了, 还没个正行, 这样横冲直撞的。”说完, 等了会子,并不见人进来。 黛玉正在疑惑,今儿廊上鹦鹉也胡喊了不成?忙使雪雁出来看,廊上哪里有人?雪雁对廊上鹦鹉道:“可又胡说, 礞哥儿在哪里?再胡说仔细不给你添谷米。”那鹦鹉歪头看了雪雁一眼,大喊道:“欺负人啦, 欺负人啦!”倒叫雪雁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雪雁回到房中道:“并不曾见着礞哥儿。” 黛玉点了点头, 思忖:那鹦鹉虽然淘气,倒不胡喊,因而让英莲和雪雁先出去, 再让王嬷嬷去寻林礞。这林礞果然是来过的,只想着自己和英莲都大了,英莲又是良家子, 林礞素日并不乱闯,原是来看了一趟见黛玉书房外头廊上无人,另去寻管事嬷嬷前来通报。 黛玉见林礞礼数极好,倒夸了他一回,又笑道:“寻我可曾有事?” 林礞环视了黛玉书房一周,见没别人,方说:“姐姐,前儿我不是和李家哥哥去京郊较场练习骑射了吗?” 黛玉听了笑道:“这多大的事,不过是又打了人,还值得不让别人听见?”单凭前世薛家最后逼死了英莲,黛玉就对薛家生不出好感。再说,那薛蟠对柳湘莲口无遮拦的胡说,原不怪别人打他。凭李罕的身手,若当真有心打薛蟠,岂容他好端端的回去?因而黛玉并不在意此事。 林礞忙摆手说:“打人倒在其次,柳家哥哥和李罕哥哥原也出师有名,只我们发现一桩事,虽然不是大事,我却总觉奇怪。” 黛玉见林礞神色慎重,才问起到底何事?林礞又看了一眼书房门,才说:“我倒没发现什么,只李罕哥哥发现较场后林子里头似乎有动静。原本薛蟠对柳家哥哥口里不干不净的,柳家哥哥出手教训就是,为何李罕哥哥又要上前动手?回来后,李罕哥哥才悄悄告知我说,那较场后头的林子里头人。因而李罕哥哥才打了薛蟠,薛蟠一伙人胆小,见李罕哥哥又凶又霸道,自然吓得走了,咱们也走来出来。” 黛玉何等聪慧,一听就明白其中道理,笑道:“礞哥儿到底是咱们家的孩子,倒也机警。只以后别去那些地方了。”原来京郊较场素日是王孙公子前去练习骑射之所,等闲人等轻易进不去,那较场后头密林里的人且不知是什么神秘身份,又谋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京城里头遍地贵人,若是撞破了别人秘事,凭白的就要招祸。 林礞自也明白这个道理,知道黛玉也猜破了,笑道:“不愧是我姐姐,果然通透。此刻倒是没什么,左右冬日里头没几人去较场,若是开春之后去的人多了,说不得就要出大事。如今大选在即,且看几位实权公侯家的女儿去哪位皇孙府上吧,有得明争暗斗呢。” 黛玉点点头说:“亏得你年纪不大,人倒明白。”林礞所谓要出大事的一丝,黛玉自然也明白:若是有人趁冬季在京郊较场后头密林设机关,开春之后,去练习骑射的王孙公子多了,保不齐没人中暗算。 姐弟两个正在说话,外头鹦鹉又叫起来:“姑娘吃饭了,姑娘吃饭了。”姐弟两个听了,开了书房门出来,果然是王嬷嬷寻来了。 一家人吃过午饭,外头管事传话说,忠顺王府的长史来了。一家人听了尽皆邹眉:林家和忠顺王府素无瓜葛,忠顺王府的长史来做什么?不过忠顺王到底是亲王之尊,不好怠慢,因而林如海忙命人迎进来。 忠顺王府长史倒也客气,与林如海见礼后道:“下官此来,原是奉王命而来,有一件事还请大人告知。” 林如海见了,一面命人奉茶,一面问长史官所问何事?那长史道:“林大人请了,我们府里头有个做小旦的琪官,以前好好的在府里头,如今竟三五日的不见回去。前儿听说这琪官与荣国府衔玉而诞的公子相与甚密,下官又听说前儿贵府公子在京郊较场遇着琪官一回,因而想请林公子做个证人,说说那日情形。” 林如海听了,肃然道:“犬子确然曾到京郊较场顽过一日,但绝无可能和贵府琪官结交。因而本官倒不知长史官既然知道琪官原是和荣国府公子结交,偏不到荣国府寻人,为何偏巴巴寻到我府上来。” 那长史听了,又是一礼说:“林大人莫误会,下官不过向贵公子打听一二句当日碰着什么人,都有谁在场罢了?下官知晓贵府教子有方,因而深信林大人之言,决计不会认为林公子会和琪官结交。” 林家门风清正,向来不爱与蓄养优伶的人家结交。林礞好好的书本网公子,便是和王府优伶放在一起说,也是亵渎了。因而林如海冷脸说:“既如此,还请长史官稍后片刻。”又叫来管事吩咐说:“去请礞哥儿过来。” 黛玉如今掌家,忠顺王府长史来访,她亦是知晓的。前世柳芾投到忠顺王府死了,黛玉就心中生疑,今日忠顺王府长史无端寻到府上,黛玉自是疑心忠顺王长史此来,只怕和林礞一行那日发现京郊较场后密林中有人一事有关。 因而黛玉嘱咐林礞道:“只怕忠顺王府的人无论来做什么,皆是打探你们一行可曾发现林中之人行事的。若说等会子父亲那边不叫你便罢,若是叫你去说话,你其他的只管一五一十的说的,实话越多越不易露出破绽。只一样,闭口不言你们发现较场后头林中有人的事,便是忠顺王府的人旁敲侧击的问来,你也只当没听明白。”林礞何等聪慧,几句话间,也尽明白了,点头应是。 姐弟两个正说话,管事婆子过来传话说:老爷叫礞哥儿厅上说话。 姐弟两个对视一眼,林礞整了衣衫,随管事婆子到了松鹤园厅上,敲门而入。先向林如海行了礼,经林如海介绍后,方向忠顺王府长史规规矩矩行礼。 忠顺王府长史倒也还客气,忙道不敢当,又夸奖了一回礞哥儿好样貌、好礼数,才开头向林礞道:“到府上叨扰,原是下官的不是,不过今日既然来了,还请林公子将那日在京郊较场诸事一一告知下官,下官好回去向王爷复命。” 林礞听了黛玉的提点,自是将那日之事事无巨细的讲来。林礞口才本佳,思路又清晰,尚是稚气童声,清清朗朗的将那日练习骑射的事讲来。从林如海夫妻同意放他和李罕一道出去走动说起,又说如何约的柳湘莲,如何又约卫若兰、陈也俊,几时出门,几刻到京郊较场。各人各带几个小厮,跑了几圈马,练了几回箭,几刻碰着薛蟠等人。薛蟠对柳湘莲说了什么话,柳湘莲和李罕再怎么打了人,打了几下,打在哪里,后来又怎么各自散的,皆说得清清楚楚。 林礞直说了好一阵子,说完看了林如海一眼,问过父亲可否喝茶,方取过茶碗喝了润喉。 忠顺王府长史听了,乍舌赞道:“林公子真真了不起,我问了许多人,倒是林公子说得最为清楚。只不知林公子除此之外,可曾遇到其他不相干的人?” 林礞听了暗道:姐姐果然料事如神。只他先时一大篇话当真说得口渴了,喝了几口茶,才道:“那日柳家哥哥和薛公子起了冲突,我们没了兴致,当日便打道回府了,未曾遇着别人。” 那长史又问:“此事之后林公子或其他几位公子可曾又去过京郊较场?” 林礞听了道:“我整日读书,不过父亲放我一日、半日的假,哪能日日在外头逛?再说便是逛去,自是另寻风味上好的酒楼吃酒,难道再去较场吹冷风扫兴不成?吹冷风到还罢了,没得白遇到晦气!” 忠顺王府长史听了,便无话再说,告辞去了。 回到忠顺王府里头,忠顺王细问长史今日在林家打探的情景,长史躬身达到:“回王爷的话,今日那林家子说的经过与我们打探来的,竟是一字不差,想是他们果然没发现什么。” 忠顺王点头道:“我原也是如此认为的,只又一细想,若是当真他们什么也没发现,怎么又一连数日又不去较场了?倒像是避嫌的样子。” 长史听了,又将林礞今日的话讲来,道:“那林家子满脸愤然说什么晦气不晦气的话,想来是怕再遇上那些纨绔子弟瞒神弄鬼的事吧。这林家门风清正,想是没见过那贾家子、薛家子那样的。”长史说完,也捂着嘴笑了。忠顺王自是明白有些门风清正的人家,家教极严,最是看不起那起酷爱男风,成日鬼混在一处的纨绔。 忠顺王听了,点头道:“许是这样也未可知。我原想着那日去较场的人,林家子最小,最易套话,没成想还是白去一趟。只听你说来,那林家子不但张口好,记忆力更是绝佳,数日前的事,倒让他娓娓道来,竟是一点子不忘的。虎父无犬子,林家子已是如此,林如海越发不能小觑了,只恨这林如海不能为我所用。” 那长史听了忠顺王的话,奉承道:“林如海到底不过是一个文臣,王爷也不必多虑。” 忠顺王摇头道:“你不知道,一良臣足匹敌千军万马,切莫小瞧胸有大才之人。只恨上次围猎,没用的老五竟输给那没用的傻太子,否则咱们何须再费事?你且下去吧,较场的事,让他们越发小心些。只也须加快进度,开春之后,只怕去的人多了,便不好行事了。把琪官叫来。” 那长史垂首应是,退了下去。 须臾,蒋玉菡果然来到忠顺王房中,忠顺王眼中瞬间没了方才和长史说话的精明,又恢复了昏聩好色神色,将琪官搂在怀中。 自忠顺王长史来过一次后,黛玉总觉哪里不对,又日日在书房沉思。这日用过晚膳,黛玉又要起身告辞,贾敏忙笑道:“玉儿成日间忙些什么?若非明年并无春闱,我都以为玉儿要考状元了。” 黛玉听了,反打趣道:“母亲急什么?也不看看咱们家礞哥儿才气,便是这就下场,我也信他能挣回个功名来呢。只如今礞哥儿到底小了些,且要再等几年,才好为母亲挣个状元及第回来。若是下场太早,到底太过显眼了些,只怕引人忌讳?” 林如海素日考校林礞才学,也觉林礞学业已有几分根基,虽然乡试未必够,但是童生试只怕火候已足了。听了黛玉这话笑道:“果然是礞哥儿的亲姐姐,你怎知礞哥儿必中状元?你倒是对他有信心。只咱们礞哥儿记忆力超群,似乎当真比我当年强些。” 黛玉只觉方才自己那番话似乎触动了一丝线索,又苦于想不起来。听了林如海“礞哥儿记忆力超群”的话,猛然一惊:可不就是这里了!因而黛玉突然岔开问道:“父亲、礞哥儿,忠顺王府长史那次来问礞哥儿的话,礞哥儿是否亦是记忆力超群,将发生诸事复述得一字不差?” 林如海和林礞听了,齐齐点头问道:“这又如何?” 忠顺王是当今圣人的庶弟,是几位皇子的皇叔,黛玉一直不知忠顺王心中倾向于谁。若不是前世柳芾之死令人生疑,黛玉只怕要误以为忠顺王不过是贪色昏聩之人,但因柳芾一事,今世黛玉对忠顺王始终有一丝防范之心。因而林家父子在忠顺王长史走后,便只当当日问话不过小事一桩,黛玉总觉心中隐隐不安。 今日谈到林礞才气,黛玉猛然发现自己不安所为何事了。听了林如海见问,黛玉叹道:“只怕坏事了,礞哥儿过于聪慧,莫要引人觊觎。”林家无愚人,林如海夫妻并林礞听了这话皆觉一惊。 半日,林礞笑道:“我日后少出去走动就是,左右我才十岁,也未见得有人留意于我。且那日忠顺王长史不过在意什么琪官不琪官的事,哪里在意我将经过叙述得太过清楚了些?” 林如海亦笑道:“玉儿什么都好,就是过于谨慎了些,忠顺王是个花天酒地的王爷,从不过问朝堂之事。便是他府上长史知晓咱们礞哥儿有些才气,也当不打紧才是。” 黛玉却摇了摇头。前世太子、五皇子相继折了,登基的是七皇子。其他四王八公相继败落流散,只忠顺王却是在朝堂之上屹立不倒,新帝登基后尊敬他得很。且今世黛玉已经不相信忠顺王当真昏聩了,除了柳芾一事,还有蒋玉菡一事:蒋玉菡便是忠顺王所谓离不得的琪官,但前世蒋玉菡和贾宝玉结交非一日两日。为何两人结交数年,忠顺王从不过问此事,数年后,朝堂局势明朗,贾家颓势已现的时候,忠顺王就上前为难?可见忠顺王从不曾将色之一字放在诸事之上,便是琪官,也不过是他敲打荣国府的借口罢了。琪官结交贾宝玉,便为忠顺王敲打荣国府埋下一颗棋子,这颗棋子何时动用,端看忠顺王的心。 想到这里,黛玉又开始厘清几位皇孙年纪,其他几位倒罢了。四皇孙、五皇孙今年都是一十四岁,二皇孙、三皇孙更大,另几位是郡主。独十皇孙今年一十二岁,只比礞哥儿大得两岁,且十皇孙是前世的太子。若是…… 黛玉猛然一惊,复又亲自到门外查了一遍,屋子外头并无没来得及回避的粗使丫头,方回屋低声道:“父亲在铁网山围猎时候,已经帮了太子一次,便是站在了太子身后。若是大选之后,宫中为几位皇子再选伴读,要将礞哥儿选在十皇孙身侧,父亲将来朝堂上如何自处?” 林家其他三人听了皆是一惊,若是当真礞哥儿过于聪慧的话传出去,七皇子要讨礞哥儿做伴读,圣人又允了,岂不白将礞哥儿送到七皇子跟前做质子? 林礞是林家独子,如今林如海夫妻都年过四旬,眼见着林家仅此独子了,林如海自不会让林礞冒那样的险。但只凭林如海乃是当今一手提拔重臣的份上,林如海便只有紧跟太子一条路。其他皇子若是他想,也必不会拉拢林如海,只会除之而后快。盖因林如海十几年前便是忠于当今的。 林如海和林礞倒还罢了,贾敏最是一颗慈母心,听了这话顿时慌了,看着林如海道:“老爷,礞哥儿不可与十皇孙做伴读。” 林如海相劝贾敏说:“敏儿莫慌,这不过是玉儿猜测罢了,亦是最坏的结果。好的结果便是忠顺王长史并未注意礞哥儿,亦不会生出任何事端。” 贾敏却摇头道:“老爷莫消安慰我,这已经与忠顺王无干。便是皇宫内院无人知晓礞哥儿聪慧,单是七皇子想到了此招,寻个借口点咱们礞哥儿与十皇孙做伴读又何妨?” 林如海又劝道:“这倒不会,我如今掌着户部,乃掌全国钱粮银饷,凭哪位皇子明目张胆拉拢我,皆是要受圣人忌惮的。”贾敏听了这话,才些微放下心来。 黛玉却觉已经想到的事,便该当防患于未然。沉吟会子,忙写了帖子道:“明日一早,礞哥儿与我一同去请教先生。”林如海夫妻听了,也觉有理,便如此议定,一家人各自安寝。 第35章 初遇 果然次日一早,黛玉便和林礞同往吏部尚书府上去了。刘先生亦是有早起习惯的, 姐弟两个没等多久, 便有婆子来回话说, 刘先生恭请二位。 黛玉姐弟到了谢源府上, 影壁里头下了车,方同婆子来到刘先生住的别院。未免外人闲话,黛玉虽然是刘先生弟子, 但已经未跟着刘先生读书了,因而黛玉不过三节两寿来谢家请安, 且请安皆是在屏风后头, 其他时候并未见着先生。 今日非节非庆, 刘先生听黛玉来访,便知必是有事,着人请进来,细问之下, 黛玉将苦恼之事道来。刘先生听完,抚须笑道:“依玉儿的意思, 此事该当如何处理?我无权无势, 只怕并不能阻止皇家中人行事。” 师徒两个正隔着屏风说话,外头婆子通报说:“三皇孙来了。” 三皇孙是刘先生新收的弟子,只因刘先生不惯于皇宫内院生活, 并未在吏部领太傅衔,三皇孙每日到谢府听课。黛玉听闻三皇孙来了,忙起身意欲告辞。 听婆子通报三皇孙来了, 刘先生便进了书房隔壁的小耳房,好让黛玉姐弟二人离去。谁知今日三皇孙来得比往日格外快些,还为等黛玉姐弟出来,三皇孙已经出现来到书房外的回廊上。黛玉听得外头有人来到廊上,未免见着外男,少不得退回屏风后头回避。三皇孙走在前头,只见一个银红色裙角躲入屏风后头不见了。三皇孙背对身后随从,嘴角浮起一抹笑容,须臾又收起面上微笑,恢复平静。方抬起手叩门说:“先生在吗?” 因方才黛玉要离去,刘先生书房大门洞开,三皇孙叩门,不过是礼数罢了。只抬眼就看见书房内北面、西面两侧墙边立着大书架,临东墙是先生的椅案,下手摆着三皇孙数日读书的椅案。北侧书架前一架屏风,正对房门,先生并不在书房中。三皇孙知晓屏风后头有人,只装作不知。 刘先生听闻三皇孙敲门问候,从耳房出来道:“永珺今日怎么来得如此早?” 三皇孙见先生从耳房回来,忙揖手说:“先生原来在这里?先生在耳房里头做什么,是要取什么书籍么?先生只需知会一声,学生去取就是。”正说着,三皇孙一声警惕的呼喝道:“什么人!”一面忙冲入书房。 刘先生知晓黛玉还未离去,三皇孙固然尊贵,黛玉也是尚书千金,且二人是十多岁的少年男女,哪里能够照面的?忙也赶入书房说:“永珺,慌慌张张的做什么?一点子规矩不讲。” 三皇孙强自忍住心中暗笑,面色严肃的说:“回先生的话,学生听到书房里头有动静,莫不是什么不相干的人进来了吧。”原来三皇孙早知黛玉在先生书房,方才和先生招呼见礼之后,生怕先生支开他,让他回避了,黛玉要趁此离去。因而他故意假装发现书房有动静,先堵到书房里来。三皇孙心道:不知此刻绛珠妹子脸上什么神色?只怕有趣得很,可惜如今仍不得见面。三皇孙原是想说书房里头有贼的,但是想到绛珠仙子高洁姿容,便是顽话,“贼”之一字到底不忍心拿来比绛珠,因而说书房里头有“不相干的人”。 黛玉原是清清楚楚问了刘先生,三皇孙几时来听课,原是还有二刻钟,黛玉想着这些时间尽够说完要事,从容离去了。不想今日三皇孙来得竟比往日早二刻,因而黛玉被堵在了屏风后头。黛玉心想:说来这三皇孙原是皇孙之尊,不想行事竟然这样鲁莽,哪有这样横冲直撞的。 三皇孙却想:多年不见绛珠妹子,叫人想念得很。只这样将人堵在书房中,到底不够磊落,还望绛珠妹子不怪我唐突才好。 刘先生自然不知三皇孙暗中派人时刻保护黛玉,自然也知晓黛玉行踪,今日原是听闻黛玉要来拜会先生,故意早二刻赶来的。刘先生怕三皇孙当真走到屏风后头捉贼,反而冲撞了黛玉,因而咳嗽一声道:“既是今日这样巧,也合该你师姐弟叙过同门礼了。永珺,屏风后头是你师姐。” 三皇孙听了,故意装出惊讶神色,隔片刻才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师姐,难道便是林尚书家中千金?”于是三皇孙对着屏风一揖道:“方才不知林师姐到来,原是我唐突了,师姐勿怪,师弟有礼了。” 黛玉看不见三皇孙神色,但亦知晓先生新收了三皇孙做弟子。这三皇孙今年一十六岁,原比自己年长五岁,没想到他这声师姐倒称得顺口得很。黛玉虽恼三皇孙横冲直撞,但到底他也不曾冲到屏风后头,兼之他声音干净悦耳,不像无礼之人,因而黛玉在屏风后头道:“三皇孙有礼,我虽得先生抬爱收入门中,这声师姐却愧不敢当。只到底男女有别,还请三皇孙暂避,好让我离去。” 三皇孙听了道:“既如此,师姐请。”三皇孙说着倒退半步,却并未出去,又接着道:“方才先生说叙同门礼,既是叙同门,师姐原该给师弟一份表礼才是。” 黛玉听了这话一皱眉,心道:方才对这皇孙有了二分好感,转眼他又这样无礼起来。虽然同门见礼原该年长的给表礼,但论年岁是我小,且如今我也大了,男女有别,哪有随便给外男东西的?没得叫人说嘴说我私相授受。因而黛玉肃然说:“我虽然入门比三皇孙早几年,师姐二字却是不敢当的。礼物我自没带,不过今日巧遇,我便送三皇孙一句话吧:学无止境,珍惜光阴,少去较场。” 黛玉虽然觉得这三皇孙要表礼一事有些唐突,但到底三皇孙是太子嫡子。自己父亲既然和太子已经同上一条船,她自然也希望三皇孙安好。且看在同门之谊的份上,自己不妨提点他一句。因而黛玉便说了那句“少去较场”,因又怕说得太明白,激起少年人好奇心,黛玉又隐去京郊二字。若是三皇子勤学上进,少去骑射,京郊较场的事自然碍不着他。 三皇孙站在屏风外头,又是恭敬一揖道:“谢过师姐良言相劝。” 黛玉来时,已经将来意告知刘先生。只师徒两个来不及商量解决之道,三皇孙便先到了。刘先生此刻听了黛玉和永珺对话,心中一喜道:玉儿担忧之事,此刻不是好解决得很么?且昨日永珺也对自己说了此事,这两个徒儿倒想到一处。因而刘先生对黛玉道:“玉儿,我见令弟倒是个机灵的,不如留下听几日的课,也好与我作伴。” 黛玉自是聪慧的,礞哥儿留下旁听几日,到时候若是七皇子要礞哥儿给十皇孙做伴读,父亲自然好拿礞哥儿已经给三皇孙做了伴读推脱。因而黛玉在屏风后头点头说:“如此,自是礞哥儿的造化,我替礞哥儿先行谢过先生。”转身又对身旁林礞说:“礞哥儿还不谢过先生?” 林礞一直在屏风后头黛玉身侧未说话,听得黛玉之言也忙从屏风后头出来,向刘先生行礼道谢。刘先生自然说免礼。 诸事毕,刘先生、三皇孙回避到耳房,林礞亲送黛玉上了车,王嬷嬷、雪雁等人跟随伏侍。路上又有李罕骑马跟在车后,自不会出事,林礞才放心回刘先生住的别院书房,果然和三皇孙一起听了一日的课。刘先生大才,虽只听一日,林礞亦觉受益。 待得下学,林家已经打发了管事来接,林礞出了别院之后,三皇子向刘先生深深一揖道:“谢过先生成全。” 刘先生看着林家马车驶上街道,淹没在车水马龙中,方回身叹道:“也不用谢我,原是玉儿自己也想到了。只你对他们家人倒上心。” 三皇子心道:那是自然,绛珠妹子的亲人才是我真正的亲人呢。面上却微微一笑说:“单看林尚书在铁网山上相助之德,学生便该当对林家感激涕零。再说了,便是忠顺王使人去林家求礞哥儿做伴读,林家直接拒了,忠顺王府也不能将他们家怎么着。便是皇家之人,也没强人所难的。只阎王易躲,小鬼难缠,推说林公子已与我做了伴读大家便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 刘先生微笑点头道:“你倒也未卜先知,只玉儿也想到此处了。你和玉儿到底谁更聪慧,我倒是分不出了。” 三皇子心道:自然是心比比干多一窍的绛珠妹子更加聪慧,只她太过单纯了些,容易被人骗,令人不放心。口中却说:“师姐必我年少五岁,却万事比我先料到一步,我自然不能跟师姐比肩。”原来,三皇子除跟刘先生读书而外,师徒两个亦讨论朝堂之事,昨日三皇子便提过将林礞放在自己身边做伴读,好过别人觊觎。今日黛玉姐弟便来求教刘先生守拙之道,因而刘先生顺水推船,留下礞哥儿在一道旁听。 又说林礞回到林府,换了衣裳,到林如海房中请安。今日林如海下班倒早,林如海夫妻两个和黛玉皆在房中。 林礞见了黛玉,先微微怨恨的看了一眼,又向父母请安后,问道:“姐姐今日好端端的,怎么将我一个人丢下?” 林如海父女倒还镇静,贾敏却有些忍不住了,忙上前将林礞搂入怀中说:“你且好生谢谢你姐姐吧,今日忠顺王府的世子亲自来了,却是要请你为忠顺王世子的长子做伴读的。” 林礞听了,面色一沉道:“忠顺王不过一个亲王,他的孙子也配请尚书令的公子做伴读?若非别有用心,都叫人不信!”其时书本网的公子给皇子、皇孙做伴读的比比皆是,原也是体面。但忠顺王到底是当今的庶弟,忠顺王世子已算旁支,何况世子之子?因而忠顺王世子的长子的确不不配请尚书令的公子做伴读的,请个三四品官员之子倒极合适。 贾敏道:“可不是这话,幸而你姐姐今日回来得早,咱们已经拿你已给三皇孙做伴读推了。” 林礞听了这话,又横黛玉一眼道:“我素日当你是个好姐姐,我爱吃的爱顽的,必是先与姐姐留着。不想姐姐将我卖给他人做伴读倒不含糊,便是要推了,怎么不说我已拜入刘先生门下?我好端端的,与人做伴读做什么?” 黛玉听了一笑道:“今儿你跟先生上了一日的学,先生可曾开口收你入门不曾?” 林礞摇了摇头,转瞬又是一脸不服道:“便是刘先生向来只收有天赋的弟子,我又哪里差了?明日我便求先生收我入门就是,我便是不去忠顺王府,也不要与他人做伴读。” 黛玉莞尔一笑道:“论咱们礞哥儿的天赋,自然配入先生的门。只咱们进京之后,父亲不欲耽误你,你已经另寻名师,先生岂是夺人所爱的人?因而先生必不能收你入门的,你就跟着先生旁听,只差一个收徒仪式罢了,先生必不藏私,也不差什么。”其时世人最是尊师重道,最是忌讳未经师傅允许另投别门。 林礞听了也觉有理,且他何尝不知三皇孙的身份,只怕太子一登基,三皇孙便要封为太子。三皇孙的伴读,多少王孙公子求之不得,原不辱没自己。只林礞高傲,欲效父亲从科第入仕,因而不愿因皇孙伴读的身份让人另眼相待罢了。因而林礞道:“既姐姐已经拿这理由推了,看在姐姐师弟的份上,我便勉为其难吧。”说完,林礞自己忍不住笑了。 黛玉听了,想到今日三皇孙毕恭毕敬的称自己师姐,也觉有趣,只让林礞一笑,些微有些脸红。 展眼到了年底宫宴,因甄贵妃打入冷宫,今年宫宴由吴贵妃主持。吴贵妃便是七皇子生母,后来和贾元春一同封妃的吴贵妃的嫡亲姑姑,后来的吴贵妃之父吴天佑长姐。 又因明年开春便要大选,吴贵妃便让二品以上官员家有女儿参选的,宫宴时候皆将女儿带上。黛玉向来不爱这些热闹,但到底吴贵妃在甄贵妃失势之后首次主持宫宴,谁也不愿削她面子,少不得去了。 这日早起,贾敏按品级大妆了,黛玉倒妆扮得寻常,但掩不住她太过出挑。只鬓边一支羊脂白玉兰花簪,项上一串明珠就显得犹如出水芙蓉,清新脱俗。贾敏见了黛玉样子,到底觉得太过素净了些,又捡了一对南珠耳坠与她戴上,越发显得清丽中更带一股活泼俏丽。 这日宫宴亦和上次一样众人尽皆屏声敛气,只黛玉余光扫过众人,倒见着了个多年不见的熟人:孙清! 第36章 旧识 黛玉先见着孙清倒是一愣,瞬间又觉倒也正常, 毕竟江南巡抚也是二品官员, 孙清自是要参选的。又等一刻钟, 才有内侍过来说吴贵妃到。吴贵妃来自是说了几句吉祥话, 告祝一番,各命妇行礼之后,按列好的位次落座, 方有宫人宣布开宴。 因明年大选估摸着也是吴贵妃主持,宫宴过后, 可自由交际时, 上前奉承吴贵妃的人无数。黛玉参选不过是过个程序, 因而贾敏母女皆没有奉承吴贵妃的必要,只在一旁和相熟的人说话。 贾母因要送惜春参选,这次也带着惜春来了,那头又有史鼐夫人带着湘云。贾敏和黛玉过去向贾母见了礼, 便寻了个清静地儿作者。因黛玉和苏素皆是准备落选的,因而两个在一旁说话, 贾敏亦何苏范夫人一处说话。 没说得几句, 贾母过来道:“敏儿,玉儿明年是否也进宫参选?”又看了黛玉一眼说:“咱们玉儿那样的好模样儿,你倒与她打扮那样素净, 又没戴时新的宫花,又不去贵妃娘娘面前露个脸熟,你倒是一点子不上心。” 贾敏听了笑道:“各人有各人的造化, 我操那许多心做什么?要我说,母亲也该少操些心才是?没得忙过儿女又忙孙子孙女的,母亲早该享享天伦之乐了。”贾敏说这话的意思,贾母已经听出来这是明显的不欲让黛玉参选了。但是这些话却不能说,尤其不能当众说,一个不注意让别有用心的人传歪了,便是对皇家不敬的罪名。 贾母虽无什么大智慧,到底是活了一把年纪的人,在这些小处却已经活成了人精,贾敏这话的前一句自是听明白了,后一句贾母也深知其意。因而贾母微微叹一口气说:“敏儿这话说得也是,到底儿孙自有儿孙福。只有些时候,是忍不住要去操心的。” 贾敏明白贾母这话的意思,贾母如今一把年纪还为儿孙奔走,无非是见不得贾家败落了,将来贾家的子孙受罪。贾敏见了贾母脸上几分莫洛之情,倒有一瞬间有些心疼,但是想着贾王氏对自家做的那些事,到底说不出过于亲近的话,只得叹道:“母亲最是明白人,我只是不忍母亲太过劳累。”说完,贾敏带着黛玉一礼,道了告退,便要走开。 贾敏和黛玉将将转身到一半,贾母到底开口道:“敏儿!” 贾敏又回过头,看着贾母说:“母亲还有什么吩咐?” 贾母愣了下子,才道:“前儿我们府里得了几支时新的宫花,几个丫头都有了,我回去打发人给玉儿送两支来。咱们玉儿长得好,戴上只怕越发出挑呢。” 贾敏听了,抬头看了一旁的惜春和湘云一眼,只见惜春头上两支宫花,果然是今年的新巧花样。再看湘云时,湘云头上却戴的成套的紫金头面,不过因年幼,到底没戴全,不过简单几样钗环耳坠,倒能看出是成套中挑了几件小巧的,也适合这样小姑娘的年纪。 黛玉听了宫花二字,抬眼看惜春头上两支,可不正是前世薛姨妈打发人四处派送的吗?当时送宫花的周瑞家的好生没礼,不但故意让其他几位姑娘挑剩下的给自己,还故意让迎春、探春两个庶女压自己二品命官嫡女一头。那时候自己父亲可是健在的,她们也敢这样欺人。虽然自己到底没白让周瑞家的踩头上,两支宫花掷而不取不说,还给了周瑞家的一个没脸,可因这事后来贾家奴才没少背地里败坏自己名声。想不到今世已经和贾府远着了,这样两支剩下宫花还要送给自己。黛玉因而转身看贾敏,生怕贾敏不知内情受了。 贾敏倒也不含糊,虽然不知前世之事,也想着既然是贾家的几位姑娘都有了,便是三春都挑过的。惜春倒罢了,贾敬堂兄是中过进士的,惜春是嫡女,身份也不辱没黛玉什么。迎春和探春是庶女,尤其探春是五品官员庶女,也有她挑过的东西给黛玉的?因而贾敏笑道:“难为母亲记得玉儿,只咱们玉儿前儿也得了一盒宫花,倒也样式新巧,我还想着改明儿打发人给几位姑娘送来呢。母亲那几支,留给云姑娘吧。” 虽然宝玉唐突英莲的事原是宝玉不对,但是英莲人也打了,宝玉也道歉了,贾母到底不知为何这个嫡亲的女儿越发对自己离心。但见贾敏这样不冷不热的态度,贾母知晓女儿是真的和自己离了心。想到林如海在朝中权势,想到黛玉品貌,若是愿意进宫,将来的锦绣前程,这一切都已经和贾府无关,贾母有些难过。 贾敏母女两个闲聊几句,总是说不到一处,没几句就散了。贾家虽然朝中无人了,到底当年荣国公贾代善在世时候,贾母也是风光过的,许多旧识的诰命不看僧面看佛面,也给贾母几分薄面,因而贾母打听起消息来还不算费事。于是母女两个散了,贾母自去另寻熟络的人说话。 又说江南巡抚孙瑜是二品官员,按理孙清明年也是要参选的。只孙清和京城一众贵女比起来,身份就低得很了,如今甄贵妃又倒了,孙家人千里迢迢送孙清进京,孙瑜太太少不得要另四处寻人巴结。 孙瑜太太原有几分精明,眼见甄贵妃倒了,便欲阻止孙清参选。但孙家大奶奶和孙清本人早几年都做过凤冠加身,执掌凤印的梦,孙瑜太太自己也做过,因而孙大奶奶和孙清总是不愿放弃。说什么:一个人做梦便罢了,一家人数次做同一个梦,便是天意。天予不取,必受其咎,不来一试,怎么甘心?因而这次孙瑜太太和孙大奶奶都进了京,只孙大奶奶身份有限,不能参加宫宴,于是孙瑜太太带着孙清来了。 孙瑜太太展眼细看了在吴贵妃面前奉承的各家姑娘,自是环肥燕瘦,争奇斗艳,只孙清放在这些姑娘中间也算出挑的。又想着甄贵妃倒了之后,孙瑜虽然暂且还做着巡抚,但不知道那日查起甄家旧事来,孙家便要遭。若是清儿应选,真有造化选在将来的太子身侧,又得了宠爱,只怕将来翻出孙家旧事的时候,还有些许转圜余地,因而孙瑜太太又生出了一分放手一搏的心思。 孙瑜太太再看了一眼未曾到吴贵妃跟前奉承的众女,其中便以黛玉和苏素最出挑。督察院左副督御史亦是二品官员,苏素身份在参选众女中自然也不高,且苏素也没那个青云志,和黛玉一样,不过准备着明年走一二轮淘汰罢了。 可孙瑜太太不知苏素身份,心想:这许多贵女之中,以林家女模样儿、气度为最,这林家女身旁女子亦是最出挑的女子。这女子虽和林家女一样简简单单几件钗环,并不曾盛装,但容色已经直逼精心打扮的孙清。这女子又和林家女相熟,只怕也是身份尊贵的,若是将来后宫之中和此二女相争,清儿之路只怕荆棘遍地。 孙瑜太太又想:看这二女不去吴贵妃跟前儿奉承,只怕是志不在此的。但皇家内院的事,谁说得清?便是这二女皆没进宫的心思,但说不得哪位王妃看重了二女品貌和背后父亲权势,将二女留下做皇孙正妃也未可知。自家清儿要搏前程,此刻要去结交在吴贵妃面前奉承的贵女,那些一颗富贵心的贵女只怕未必肯搭理清儿,但清儿若是和林家女交好,便是不同了。林家女若是当选,必是正妃,谁还敢怠慢和她交好的秀女?林家女便是不当选,自家也损失不了什么了。因而孙瑜太太叫过孙清,在孙清耳旁低于几句。 孙清一来满心的青云志,二来也得孙瑜太太亲自调教几年,长进了不知多少,早就识了进退。因而孙清听完,微一点头说:“祖母放心。”又些微理了一下云鬓衣衫,才到黛玉跟前儿说:“林姑娘,江南一别多年,林姑娘倒是越发清丽了。” 黛玉和苏素正说话呢,猛然听见有人叫自己,回头一看,正是孙清。因而黛玉笑道:“孙姑娘,你好啊。” 孙清倒是半点没有了当年的刁蛮习气,和人说起话来进退有度,令人如沐春风。若是黛玉不曾在数年前和孙清产生过一场冲突,只怕也要以为孙清是极好,极有教养的姑娘。只黛玉又想:若是孙清当真改好了,便会因为当年之事难为情,若是见着自己,也只好当不认得才是,何苦上前相认?可是孙清如今来和自己套近乎,半点子没有难为情的样子,只怕是有所图而来。因而黛玉虽然面上不显,心下却对孙清有几分戒备。 苏素不知孙清其人,只觉这姑娘说话既得体、又有趣,因而两人倒聊得来。黛玉一面听孙清河苏素说话,一面又暗中揣度孙清这反常行为:甄贵妃倒了之后,黛玉原以为接着就是甄应嘉,可是圣人不但没动甄应嘉一根头发,连甄应嘉贩卖私盐的事都未曾管。听父亲说,倒是新任江南守备冉飞鸣到任之后,甄应嘉自己收敛了。 黛玉原本不明白为何今上明明提拔了柳芾,自然也知晓孙瑜行事了,怎么连甄贵妃都倒了,孙瑜还好好的,不但没有查办孙瑜,连罚俸都没听说过。后来才想明白了:今上年事已高,春秋自是有限了,这些子国贼禄蠹不若留着给新帝收拾。常言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新帝登基何尝不是一样的道理?将来太子登基,三二年内将这些子已经查证的贪官污吏法办了,一来显示新帝英明,二来也好震慑朝纲,将来执政才有威信。这原也是正常的帝王御下之术。 黛玉抬眼看来一眼孙清,心想:而前世父亲在江南病故时候,可没听说江南巡抚孙瑜出了什么事,这样算来,孙瑜亦有可能在前世参与暗害父亲。这孙家若和父亲对立,只怕和甄应嘉必有来往,如此看来,孙家和甄家倒也是坑瀣一气。想到这里,黛玉心知只要太子一脉将来得等大宝,这孙家必是一死,倒不能让苏素姐姐被这孙清骗了,白和她交好还罢了,一不小心还倒受连累。 因而黛玉微微一笑,拔下头上羊脂白玉簪说:“孙姑娘多年不见,怎么没戴当年那支极爱的翡翠兰花簪?既然孙姑娘爱兰花簪子,看我这支可曾过得去?” 其时名贵玉石种类极多,到底是已上等羊脂为尊。当年孙瑜太太送给黛玉的翡翠兰花簪虽好,比之黛玉这支莹润剔透的上等羊脂玉赞又差了一等。孙清见了黛玉手上一支胎底、雕工都无可挑剔的羊脂白玉兰花簪,果然比数年前自己和她相争,白落的下乘的翡翠兰花簪更好,又想:这么多年过去,这林家女今日故意戴上等的兰花簪来刺激于我,竟是心胸狭隘,故意驳我面子来了不成? 常言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孙清虽然得孙瑜太太调教数年藏了本性,但在黛玉小小刺激下竟被激得满面怒容,面露狰狞之色。虽然只一瞬间,她便掩下怒色,恢复甜美笑容说:“林姑娘这支簪子,果然玉质、色泽、雕工都极上乘,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黛玉今日戴兰花簪不过是凑巧罢了,不想还有这样妙用。孙清方才神色大变,苏素已经全然看在眼里,倒吓了一跳。苏素亦是聪慧之人,黛玉素日宽和,见了黛玉今日这样揶揄人,便知事出有因。又见孙清勃然大怒,倒想恼羞成怒,苏素便想背后只怕有什么有趣的缘故。 因而苏素找了个由头和孙清客客气气的告辞,便拉着黛玉走了,边走边笑道:“回去将我不知晓的事,尽皆细细告诉我,不然我必是不依。” 第37章 前情(虫) 孙清在江南时自是众星捧月,何曾受过这样的揶揄?但当真到了皇宫内院, 少不得夹着尾巴做人。孙清抬眼看了黛玉和苏素的背影, 暗暗捏紧袖中双手, 面上虽然不显, 一股恨意却从心底生起。 赴宴回来,林家众人都觉累了,各自沐浴更衣。黛玉姐弟两个向父母请了安, 便各自安寝。 次日,贾敏果然打发了管事婆子送了是十八支宫花到贾府, 惜春是嫡女得四对, 迎春是一等将军庶女得三对, 探春是五品官员的庶女得二对。贾敏身边的惯用的管事婆子郑嬷嬷亲自送到贾府,交给了贾母。 郑嬷嬷在门房上等了一刻钟,才有贾府的三等婆子出来接,跟着婆子到了贾母房中, 郑嬷嬷先请了安,才说明来意, 各位姑娘各几支都说得清楚。因掌家的王夫人和贾敏不睦, 贾府有些下人是不喜林家人的。又因贾母到底还有几分希翼和林家走得亲近起来,又有贾母手底的下人都郑嬷嬷还极客气。 贾母自然知晓王夫人和贾敏素来不睦,少不得打发了房中说话的王夫人和王熙凤, 又让鸳鸯拿来杌子给郑嬷嬷坐了,才让郑嬷嬷好生回话。贾母问了好些话:你们姑老爷、姑太太可安好?礞哥儿读书好不好,姑娘成日忙些什么, 怎么也不来咱们府上和姐妹们顽。 郑嬷嬷一一答了:我们老爷和太太都好,礞哥儿前儿做了三皇孙的伴读,,每日去谢尚书府上和三皇孙一处读书。姑娘如今学习掌家呢,倒是出门走动的日子不多,并非单少于来岳太太府上。我们老爷、太太、礞哥儿和姑娘都问岳太太的好。末了,其他又闲话几句,才告辞出来。只郑嬷嬷回林府一路上都奇怪得很:不知怎么贾母的精神头看起来极不好,憔悴得很。 贾母和房里几个心腹下人听了林家公子又与皇孙做了伴读,心中越发羡慕。只贾母跟前的下人奉承贾母惯了,总觉得国公府体面,哪里肯露出羡慕神色来落了下乘?因而面上却不显。 郑嬷嬷走后,贾母打开林家送来的锦盒,只见锦盒里头堆纱攒珠假花栩栩如生,果然比薛家送来的只堆纱的更加好些。各位姑娘各分几支,郑嬷嬷说得清楚,自然是根据各位姑娘身份来的,原没有什么错漏。但贾母想着,身边三位姑娘打小的养在自己跟前儿,皆是一样的钗环服饰,今日给的珠花突然按等给了,也是不像。 贾母沉吟会子,叫来琥珀说:“等会子你给几位姑娘送去,三位姑娘和凤丫头一人两对,剩一对,改日云丫头来了就给她吧。”说完,又对房里众人吩咐说:“今日林家郑嬷嬷说的话,谁也不许外传,谁说出去惹得几位姑娘恼了,看我饶得了谁!”贾母房里伏侍的众人点头应是。 说起湘云,贾母原是看在史家一门双侯的份上,总接来在自己跟前凑趣儿的。只凑趣儿是由头,和宝玉凑成一对才是本意,自然湘云并非首选,原是备着罢了。贾母先前最满意的孙媳妇自是黛玉,如今看林家的体面,黛玉的身份、模样儿、气度、学识,宝玉是没这个缘分了;后来贾母便偏向了湘云。 湘云虽然无父无母,但史鼐夫妇却一点子不敢对湘云不好。史鼐得的是大哥的爵位,若是稍微传出苛待湘云的话,岂不是白毁了保龄侯府的名声?因而择湘云做孙媳妇,保龄侯府以后也少不得帮衬宝玉的。兼之宝玉和湘云打小一块儿长大,有亲梅竹马的情谊,原是好的。谁知大选消息一出,史家意欲送湘云进宫,云丫头也不常来了。 琥珀出去送完宫花,王夫人又来贾母房中说话了。打发了不相干的下人,王夫人才说:“依老太太方才说的,元春此刻在宫里头的处境竟是艰难得很了?老太太说宫宴上头没有看着元春,不知老太太着人打探两句没有?老太太有见识,却拿个主意才好。”原来郑嬷嬷来之前,贾母正在忧心元春处境,因而郑嬷嬷才看见贾母脸色那样。 贾母看了一眼立在下首的王夫人说:“宫宴之上多少人,冷宫里头那位是好打听的?不小心让人听见,都不知道怎么死!你们素日无法无天,难道也要让我老婆子跟你们一样四处招祸不成?以前冷宫那位身边的宫人,也有放出来的,也有继续在宫中当差的,只咱们元春既没见着人,也没放出来,你以为我打小养在身边的孙女,我不担心?” 王夫人听了这些话,垂首道:“可是现下媳妇除了求老太太,又能求谁去?老太太只当疼疼元春吧。” 贾母叹了一口气说:“宫宴那日,我出了宫门之后,才向南安太妃打听了几句。南安太妃虽然不知道冷宫里头那位出了甚么事,但是到底没有不透风的墙,也让太妃知晓一点子原在甄氏身边伏侍宫人的情况。圣人并未责罚景仁宫的人,不过是一并打入冷宫罢了。其中放出来的,多是家中没什么权势的,留下的许多是出身不错的,也没受连累,分配到别的宫中了。还没出来的,只怕还在冷宫陪着甄氏一处。咱们元春若要出来,如今最好的办法便是走吴贵妃的门路。” 说完,贾母一双眼睛凌冽的盯着王夫人,王夫人只觉这道目光直刺人心,看得自己心中胆怯。 如此被老太太眼睛一眨不眨的盯了片刻,王夫人便觉受不了了,有些心虚的道:“老太太这样看着媳妇做什么?难道媳妇脸上不干净不成?” 贾母冷哼一声说:“你脸上干净得很,满府里头的下人不都说了你是菩萨样的人?我只怕你心头不干净!若不是你将人得罪完了,咱们家现在何苦走投无路?” 王夫人听了这话,顿时一惊,又满脸委屈道:“老太太这说的什么话?除了我将将进府的时候不更事,和姑太太不投契外,何尝得罪过其他人?再说那也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姑太太如今还记着那点子不快不和咱们来往,原是她不孝,老太太怎么倒来责备媳妇?” 贾母恨声说:“如今没有外人,我也不怕说你,你就是眼皮子浅,当初为了一点子老太爷给敏儿的添妆,故意给敏儿难堪。如今看来,还是老太爷有眼光,咱们结的这门好亲能给你家老爷多大的帮衬,你自己且想想。只这一门好亲倒让你结成了仇!” 说完,贾母又叹了一声气说:“自然也不能都怪你,我也有不是之处,你进门之后,接连生了珠儿、元春、宝玉三个,我看在你功劳份上,多少事都依着你,便是心中不喜你做法的,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初逼敏儿进宫的事就不说了,我自己也有那个意思,谁也不说谁的不是。但敏儿夫妻外放后,三节两寿你打点那些子不入流的礼物,凭谁看了,皆是要生气的,我看在三个孙儿面上也由了你,如今看来竟是大错!若是我自己仔细打点了好礼物送与敏儿,只怕如今还不至于这样。” 王夫人听了这一番话,低头说不出话来。原来当初贾敏因品貌皆好,王夫人进门的时候,贾敏又没出嫁,王夫人原是撺掇贾母送贾敏入宫应选的。贾敏若是进宫,少不得依靠两个兄长。贾敏若是不得宠便罢了,多少不得宠的后妃死在深宫,也不碍着外头的父母兄长什么;若是贾敏得了宠,不依靠两个兄长还能靠谁?到时候贾赦、贾政自是得益的。贾母亦是个爱好富贵荣华的,听了这样的话,也动了心。 只当时贾代善尚且活着,贾代善说来是贾家男子中唯一的明白人,早就看明白贾家没有立得起来的男子,早晚败落,因而便想着找书本网联姻。当年贾母被王夫人说得动了心的,只贾代善坚决走了门路让贾敏落选,后来又说定了文博侯家的公子林如海。又因贾代善知道江山已经稳定,日后武官越发没有用武之地,因而作主为贾敏添了重妆,自是带着诚意和林家结亲。只贾敏过门之后,离京之前,王夫人没少说嘴贾敏嫁妆过于隆重的闲话。 至于贾代善为何择定林如海,原是因为贾代善早年驰骋疆场,家中就贾史氏作主。贾史氏出身侯门,但老史侯也是行伍出身,并未悉心教导女儿。贾史氏本人所学有限,并不知如何教养两个儿子上进,一味宠着贾赦、贾政。后来贾代善边疆立功回来,贾赦已经大了,移了性情,已是无法好生读书上进了。贾政尚且半大,贾代善少不得将希望寄托在幼子身上,逼得极紧。贾代善的意思,自然是希望贾政能得个功名,便是不能到中进士那一步,有功名在身也好说书本网的小姐,有岳家帮衬,到时候贾家也渐渐可以弃武从文,长久富贵。 可惜贾政是个没用的,每每应试,每每落榜,连个秀才都没中。贾政又一天天大了,这样的人哪能当真得书本网的垂青?于是才说了王家的小姐,如今的贾王氏。 贾代善几个嫡出子女,只贾敏年幼,贾代善边疆回来之后亲自教养,因而贾敏才学品貌比两个兄长强了不知多少,原是父亲的功劳。因有贾敏才学、模样没得挑,贾家才终于结了一门书本网的亲。婚乃两姓好,贾代善想着贾家有了林家这一门亲戚,将来孙子辈弃武从文,也有人帮衬了,心中满意得很。也亏得贾敏自身教养好,文博侯夫人也看上了。贾敏和林如海结为夫妻,倒琴瑟和谐,夫妻恩爱。只前世被人迫害,家破人亡,今世自是好得很。 又因贾代善是国公爷,贾敏自是要参加大选的,凭贾敏的出身品貌,倒有七八分把握选得上。当时贾王氏已经进门,恨不得贾敏当选了,好帮衬兄长。谁知贾敏自己不愿进宫,贾代善也宠她,倒走了门路落选出来说定林家,当时贾王氏就记恨上了。才有后来贾敏出阁,贾王氏坏其名声。前世更是贾敏过世多少年了,贾王氏依旧都耿耿于怀,盖因贾王氏心中以为,若非林家,贾政便是国舅爷。 后来贾代善过世,贾王氏和贾敏矛盾越深,至于后来贾王氏为了私利勾结甄家意欲害死林礞,夺取林家家财,直叫人触目惊心。但是当年贾敏落选之后喜得良缘的事并未让贾王氏清醒:她一味觉得有女眷进宫做娘娘才是天大的体面,外头的父母兄弟才能得到最好的帮衬。因而后来依旧执迷不悟,又求了贾母教养元春,又窃居正室,让元春以国公府嫡孙女的身份进宫。 只便是贾政夫妻住着荣禧堂,到底礼部不会因此坏了规矩,贾元春国公爷小姐的身份不过大家看在荣国府牌匾的面上嘴上说说。贾元春在宫中登记的玉碟上,到底是五品员外郎之女,贾元春也只能小选入宫。 贾王氏听了贾母训斥自己眼皮子浅的话,回忆了一阵前事,贾王氏隐隐也觉贾母的话有理,只心中到底不服,想着:老太太原和我一样心思眼界,因而她当年不但也赞成贾敏入宫,后来费心思打点元春进宫也可没少出力。如今仗着是长辈,倒一心来怪我。 贾王氏虽然心中不服,口中却讪讪道:“老太太教训得是,原是老太太见多识广,媳妇当年见识短,行事却有不是。只如今事已至此,还要老太太拿主意才好。既是其它家宫女有放出来的,还请老太太设法求了故交,将元春也放出来才好。” 婆媳两个正说话,外头来人通报说:“六宫都太监夏老爷来了。”如今甄贵妃坏事数月过去,元春那头死活没有个说法,贾家人人风声鹤唳,突地听得宫中来了人,吓得贾家众人心中吃惊,忙命人请进来。 贾政亲自迎了夏守忠进来,细问来意。那夏太监喝了贾家的好茶,环视了一眼众人,贾母忙打发了不相干的人,夏守忠才捏着嗓子说:“老封君请了,前儿听说冷宫里头传出有人得了时疫。好叫老封君知道,那样的地方又得了这样的病,原是封禁起来等死罢了。不过我想这老封君似乎有一位孙女还在里头,因而今日前来送个信儿,又怕小太监传话误事,因而我亲自走一趟。那位贾女史若是再不出来,染上时疫可就不好了。” 贾母和王夫人听了,险些吓得六神无主。还好贾母上了年纪,有些见识,才勉力镇定的说:“老身谢过夏老爷报信之德,老身确有个孙女在宫里头。只老身那孙女打小的身子不弱,想来不会得什么重病,不过是偶感风寒罢了。若是夏老爷能治好老身孙女的风寒,老身感激不尽。” 夏太监那番冷宫得了时疫的话,自然不会当真是得了时疫,而是告知贾府恐要处置甄氏和身边宫人了。而贾母那番求治病的话,自然是向夏守忠求助指条道路,这样的机锋倒是浅显得很。 夏守忠见了贾母倒识趣,嘴角一歪,冷笑着尖声道:“我又不是什么太医,哪里会治什么病?不过我倒有个方剂素来灵验,说不定老封君的孙女吃了就好了,也不知老封君是否愿意一试?” 第38章 求助(虫) 贾母听了这话还罢了,这些宫中的人, 谁不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王夫人听了却眼睛一亮说:“夏老爷当真有极有效验的方剂, 也请赐一副给贾女史, 我感激不尽。” 夏守忠听了王夫人的话, 有些轻蔑的看了她一眼说:“这位是何人?我只怕你做不了主。” 王夫人打小跋扈,性子跟王熙凤是差不离的,虽然装了多年的与世无争, 听了这话到底心中不喜,险些就要发作起来。不过她到底不敢得罪宫里的人, 因而忍了下来。贾母怕王夫人得罪了贵人, 忙看了王夫人一眼说:“夏老爷这方剂是怎么开法, 还请给个准话儿,若是老身还舍得起这些银子,自是要救我那孙女一救的。” 夏守忠听了这话,笑眯眯的看了贾母一眼, 转身对王夫人说:“你且退到那墙角去。”王夫人虽然心中不服,到底退开了。然后夏守忠才在贾母耳边低语一阵, 王夫人只见贾母神色大变, 心中大急,却苦于什么都听不见。 贾母听完,沉吟会子, 命人叫来鸳鸯取来五百两银子封好了,交与夏守忠说:“老身谢过夏老爷报信之德,这点子茶钱夏老爷拿好, 切莫嫌少。夏老爷方才说的事,容老身细想想,明儿给夏老爷回个准儿话。” 夏守忠听了,尖声笑道:“老封君真真客气,哪里用得着什么茶钱不茶钱的?既如此,明儿我不过再跑一趟罢了。”口中说着推辞的话,却将一包银子收入怀中,告辞而去。 要说夏守忠对贾母说的什么?贾元春不过是个幌子,这样送入后宫的女子,从入宫那一刻起,一言一行,一生一死就只关乎家族命运,谁还当真在乎她们的死活?夏守忠说的,自然是关于贾代善平安州旧部投靠新主的事,因而不能让王夫人听见。 贾母年纪大了,在甄贵妃失势之后没了雄心壮志,只想着子孙平安就好,至于将来富贵贫贱,让他们各凭本事罢了。谁知夏守忠却说:他负责查抄甄贵妃宫中的时候,从贾女史房中寻到些东西,这些东西让圣人见着了,只怕后果荣国府也担待不起。贾家和甄家勾结极深,虽然每每传递什么紧要书信,皆是看完就烧掉的,贾母也拿不住夏守忠这话真不真。因而贾母才犹豫不决,又送了夏守忠银子,让他给自己一日时间考虑。 虽然贾母更喜欢次子,但贾代善是立嫡长的明白人,因而贾赦虽然被挤到了东院,却在贾代善在世的时候就袭了爵位。贾代善的平安州旧部,也只卖贾赦的面子。前世五皇子病故后,甄贵妃带着背后势力投了七皇子,便是贾琏去平安州公干。后来七皇子卸磨杀驴,贾家罪名中,荣国府有一项“私通外官”的罪名便是因此而来。 前世因林家早就一败涂地,贾家长房在贾府里头没个地位,不过是由得贾母和二房商议了,差贾琏去办。贾琏的妻子王熙凤又是王夫人嫡亲的侄女,贾琏听了枕边风越发行事糊涂,竟将二房的事当自己的事一般的用心去办。 今世因贾家长房并未参与谋害林礞之事,又因林如海看在妻子面上,意欲为贾家留一点子血脉,贾家长房和林家走得近些。林如海偶尔也提点贾琏两句,贾琏因此听进去多少,端看他造化。贾琏本是个伶俐人,因林如海提点,贾琏倒比前世长了见识,行事谨慎明白了许多,连王熙凤都在他的压制下少犯了许多事。贾赦是个糊涂人,觉得有个有本事的妹夫是体面,又见妹夫对儿子倒好,因而万事也爱和贾琏商量。冷眼看着长房的变化,贾母揣度着如今贾赦父子未必愿意去平安州办事,贾母看出这一点,因而犹豫。 一日时间也过得快得很,次日夏守忠又来了一趟,贾母想着前儿和甄贵妃行的那些事,只要一捅破,荣国府就是一个死字,如今也只得另投别人。难得夏守忠指了一条路,少不得孤注一掷,贾母便同意了夏守忠的条件。 这日,贾母命贾赦父子来房中商议了,用贾赦的名帖写了密信,使贾琏择日启程去一趟平安州。贾琏领命出来,心想:姑父总说咱们这样的人家,最忌讳贪赃枉法,这一遭去平安州可不是小事,不知道将来招来什么祸患,左右三日后启程,我何不悄悄去请教了姑父,此行去得去不得? 难为贾琏这次是个有心的,对贾母说:“既是要去平安州公干,少不得采办些京中时新的物件过去好打点,没得空着双手去的。”贾母听了亦觉狠是,于是贾琏到官中支了银子,带着心腹小厮兴儿出去采办。置办齐了东西,贾琏嘱咐兴儿将物件送回荣国府,自己却寻了茶楼吃饭。说是吃饭,却是在茶楼悄悄换了衣裳,独自来了林府。 贾琏到了林府,也并未直上门房递帖子,而是到二门上找了王贵说了来意,让王贵悄悄回了老爷。王贵是王嬷嬷的儿子,办事伶俐,见荣国府琏二爷一个人悄悄来了,又先来找自己,就估摸着有什么要紧事。因而王贵也不敢怠慢,寻了母亲王嬷嬷,王嬷嬷又到内宅问了贾敏和黛玉。 黛玉听了也觉不寻常,命王嬷嬷将贾琏带到林如海书房,一面亲自去回林如海。林如海将将下班回来,换了常服,听说贾琏不递帖子,又这样晚间来访,也觉不寻常,故而也直去了书房。 将将一见面,贾琏行了礼,林如海一个眼色,打发了下人。贾琏竟上来就拜,口中说着:“姑父救我。” 林如海见了贾琏神色,扶起贾琏说:“琏儿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有话慢慢说,切莫着慌,如今最要紧的是要将前因后果说明白,别慌得话也说不清楚。若是错漏了一点子,只怕便有大干系。” 贾琏听了,方镇静了些,一面想一面说,生怕有所疏漏,细细将贾母吩咐的事一一道来:贾母如何找了他和贾赦商议,用贾赦的名帖写了密信,让他送往平安州。又如何嘱咐路上小心保密,莫要让不相干的人知晓等。只贾母到底未将全部内情告知贾琏父子,贾琏知晓的也是不多。只今世贾琏比之前世明白一些,隐隐察觉事关重大,因而悄悄前来请教林如海。 林如海听了,先吩咐王贵依旧将贾琏送出去,路上小心些,莫要让人察觉,一面细细思量此事。一面又在贾琏耳边耳语几句,贾琏听了点头而笑。 因贾琏走后已近亥时,林如海原看着天色已晚,少不得明日才和家人商议对策。谁知回到房中,不但贾敏未就寝,连黛玉和林礞都还在房中。因而林如海少不得将贾琏来意说了。末了又说:“我估摸着这件事并不简单,只怕和前朝后宫皆有关系。如今圣人在位,太子又行事低调,想来如此行事的,只能是七皇子了。” 黛玉听了,亦觉奇怪,沉吟会子,眼睛一亮,抬起头来说:“圣人瞒下铁网山的事,倒容易理解得很。只我前儿听说,原来甄贵妃宫里的宫人还放了好些出来,又有些依旧换到其他宫里当差,我当时还觉奇怪,如今看来,却明白了其中用意。” 林如海听了,赞赏的看了黛玉一眼,笑道:“咱们玉儿之敏捷,连我都佩服。玉儿说的不错,贾家之事只怕也是源于此了。”于是林家众人细细分析起来:甄贵妃宫里放出去的第一批宫人,原是粗使宫人,出身也不怎么好,自然不会知晓什么机密事。因而放这些人出来,自是迷惑别有用心的人,让人觉得甄贵妃犯的不是极大的事,否则这些宫人原该全都处死的。 后来那些起复到其他宫中依旧当差的,家中原有些势力,这些人家走了门路,便放到其他宫中当差了。这些子宫人是死是活,原也不打紧,便让他们依旧当了差,自是第二层迷惑:既然甄氏宫里的宫人都有起复的,原来和甄氏勾结的人家只怕会放松警惕,生出希翼,复又出来活动。 末了这最后一批和甄氏一起打入冷宫的宫人,便是贾元春这批。这些宫人原是甄氏心腹,知晓的阴私不知凡几,用这些人极易牵制背后的人家。这些宫人背后的家族和甄家原是一条船上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有人出面将贾元春这样的人放出来,不怕这些人背后的家族不对这暗中使力的人死心塌地。 厘清了这些利害关系,贾敏叹道:“这背后的人到底落了下乘,便是此刻出手可以接管原来甄氏手底下多少势力,却安知不是中了圣人引蛇出洞之计?” 林如海听了笑道:“原该如此,凭白让这些人乱了朝纲,最后受连累的到底是天下百姓。既然有人蠢蠢欲动,少不得送他们一个黄雀在后罢了。” 一家人又商议一阵,各自安寝,次日,林礞依旧到谢尚书府上和三皇孙一处读书,林如海依旧上班。两日后,贾琏依旧按原计划启程,一切仿佛和原定计划没什么不同。月余之后,冷宫里头的甄氏和其他宫人染上时疫病逝,贾元春得太医院诊断身体康健,恢复当差。 虽然贾府里头瞒得紧,但因林礞是三皇孙伴读的关系,林家依旧打听到去贾家联络的是六宫都太监夏守忠。黛玉听了这个消息,只沉吟片刻,就明白其中道理:如今后宫里头极有权势的太监有两个,一个是戴权,还来林家赏赐过屏风;一个便是夏守忠。 拒黛玉分析,这夏守忠只怕此刻已经暗中投靠了七皇子,前世新帝登基后,到贾家宣布贾元春封妃的圣旨便是夏守忠。后来贾家日渐萧索后,数次上贾家勒索的,也是这个夏守忠。如此看来,暗中收编甄贵妃失势后留下势力的,只怕便是七皇子了。只前头父亲也觉得暗中使力搭救贾元春等人的是七皇子,自己倒也不用操心此事,因而黛玉便将此事撂开了。 不说平安州那头如何,却说展眼到了三月,春花烂漫,终于到了大选之日。 第39章 嫁祸 这日清晨,贾敏亲自将黛玉送到宫门外, 眼见黛玉上了骡车。又由宫里的嬷嬷领着, 按排好的位次驾车进宫。按本朝规矩, 每名大选秀女身边可带二人, 小选秀女身边可带一人。因而黛玉带着雪雁和宝琴两个,雪雁自是贴身丫鬟,宝琴却是填的英莲的伴读位置。 因去岁贾敏打发人去苏州接封氏, 如今封氏已经进京,有贾敏作保为英莲说五品的武官, 封氏自是高兴得很。因而如今李罕已经将聘定都下了, 专等着老爷忙完姑娘大选, 为自己做主过大礼。因为英莲在宫外待嫁,就不同黛玉进宫应选了。 又说封氏进京时候,路上遇着薛虬带着其妹薛宝琴进京发嫁。薛虬本是金陵富商薛家旁支,因而也带着货物贩进京, 又带着薛宝琴的嫁妆等物,不想所携财物过多引人觊觎, 路上遇着一波匪类。偏不巧得很, 封氏船上还有丐帮高手,匪类哪里讨得了好?少不得偷鸡不成蚀把米,被狠狠教训一顿, 还被就近扭送到了官府。 原来林大按林如海的意思,亲去金陵向李龙头报信。李龙头想着李罕从定亲到过大礼可须些时日呢,于是便派了秦老板先来。秦老板是金陵秦记绸缎庄的老板, 在数年曾配合林如海收购蚕茧,让甄应嘉出了一笔银子赈灾。李龙头想着李罕成婚,说的又是尚书府千金身边的伴读,少不得须些时新料子作聘,因而秦老板带着些上等料子并丐帮帮众出的其他贺礼进京。那些匪类自是折在秦老板等人手上的。 得了秦老板等人帮助,薛虬一行免了大祸,少不得对秦老板千恩万谢。一行人结伴进了京,又有梅翰林嫌弃薛家没了父亲,早晚败落,便不欲应这门亲事。林大回府之后说起路上见闻,薛虬兄妹的遭遇自也传到黛玉耳内。黛玉想着薛宝琴倒是个好的,想着前世之谊,便借林如海之名修书一封给在翰林院任职的陈墉,陈墉便转告了梅翰林薛家前来发嫁之事。梅家见薛家在京中倒有几门依仗,便未曾如前世一样没个准话就外放上任,倒和宝琴解除了婚约。 宝琴今年一十一岁,最是天真浪漫时候,哪里就到了发嫁年纪?不过是薛家知晓梅家只怕要悔婚,先行进京,意欲借荣国府之势强压梅家应诺罢了。薛虬一房和荣国府那九曲十八弯的关系,谁又肯真正帮他们?前世薛宝琴在贾府一住数年,直至黛玉去世,也未成等着梅翰林调任回京,后来是否和梅翰林之子成婚,黛玉并不知晓。 但黛玉只想着梅家行事也是极为欺凌人。梅翰林之子是男子,便是晚几年成亲不值什么,因而没个准话,梅翰林就带着家小外放了,也不管薛宝琴一人虚耗年华。世人苛责女子,薛宝琴丝毫没有错漏之处,在京中多呆得几年之后,还引得人说嘴说她只怕有不足,所以梅家才不合她完婚。今世因有黛玉相助,梅翰林一家嘴脸倒暴露得快,陈墉帮忙问一嘴何时成婚,梅家便忙不迭的退婚了。 前世大观园里头一帮女子,说来宝琴是个最爱和黛玉一起顽的,又没有腌臜心思,乃是真心实意的相待黛玉。连薛宝钗都时常含酸的说:你又到我这里来做什么,怎么不去寻你的林姐姐。单是看前世宝琴待自己这份情谊,黛玉便愿意伸一把手。以今世黛玉的本事,不用林如海出面,也能轻易调解开梅家和薛家之事。只黛玉不欲让人说嘴,便借了林如海之名求陈墉,帮宝琴解除了婚约。 为着这事,贾敏还笑黛玉说多管闲事,这薛姑娘看着再好,也是薛家的亲戚,和咱们什么相干?黛玉笑道,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只当行善积德,也不算什么。贾敏自不知前世风霜刀剑严相逼的日子,宝琴却是极少有的拿真心待黛玉的姑娘了。 薛虬兄妹是明白人,看穿梅家为人,并不以退了一门清贵人家的亲事为憾,反而感激林家得很,因而薛虬备了厚礼上林家道谢。又因今年英莲就要完婚,黛玉身边没了伴读,宝琴便做了黛玉身边伴读。如此一来,不但宝琴有了尚书令千金伴读的身份,连薛虬的生意都因林家的干系,少了上前罗叱盘剥之人。 又说这日进宫之后,按着身份分配了房间住下。论身份,惜春是公府千金,湘云是侯门千金,出身尽皆不低。林如海虽然未封侯封爵,但谁敢小觑林尚书的权势?分配屋子的内侍心想:和那些小门小户的女子住在一处,没得冲撞了林姑娘。因而安排屋子的时候,黛玉倒和这些公门侯门之女安排在了一处,和惜春、湘云做了邻居。而孙清、苏素这样二品官员子女,又住得偏僻一些,屋子也不如黛玉这边朗阔。 惜春身边带的两个丫头是入画和彩屏;湘云带着伴读宝钗和丫头翠缕;其中除了惜春、湘云、黛玉三人算来皆系姐妹外,宝钗和宝琴又是堂姐妹。 住下之后,每日皆有教养嬷嬷来传授规矩。但选秀女子,皆是十多岁的姑娘,最是活泼的时候,除了学规矩之外,也各处走动交际,有些参选之前就认识的,也在一处说说话。闲暇时候,苏素倒最爱来找黛玉顽。 入宫不过三日,熟悉了几日规矩,便是大选的头一轮。头一轮倒简单的很,不过是在御花园里头,六人一排,走到吴贵妃极其他几位皇子妃面前略看一眼样貌体态,平头整脸的皆容易过关。黛玉、惜春、湘云、牛卉、苏素、孙清等皆轻而易举的留了牌子。 过了首轮之后,便又是教养嬷嬷来教规矩。第二轮大选却是定在半月之后。这些时日里头,秀女们也都熟悉得很的,有投契的,每每学完规矩,也爱凑在一处说话顽耍。其中又因宝钗、宝琴姐妹两个不过是秀女带在身边的伴读,其模样气度还在多少秀女之上,倒让人津津乐道。 因今年选秀定在春日,今年又是个难得的暖春,御花园的奇花异卉开得极好,这次选秀便定在御花园。吴贵妃在命人御花园里头选了个景色极好的所在,用彩幔围了,做选秀之所。在彩幔之内,姑娘们倒可以四处走动,至于彩幔之外,常有皇子皇孙闲逛,除了胆大包天又别有用心的,谁还敢出去?一个被人撞破,不死也是名声尽毁。 却说这日学完规矩,教养嬷嬷说了:“贵妃娘娘的恩典,想着各位姑娘学规矩辛苦,今日特放半日的假。这园子里头的花草皆是难寻的,今日趁天气极好,早些放了你们回去,好生逛逛。日后留下的便罢了,若是撂了牌子的姑娘,也好生记得这御花园的景色,不枉入宫参选一朝。 只一样,这帷幔里头,由得你们闹这半日,外头却是谁也不许出去。外头只肖行差踏错一步,你们自己不知死倒罢了,小心给家里招祸。快些去吧,只这半日尽让你们逛,明日起,依旧好生把规矩学起来,这宫里的规矩多着呢,明儿起可都要打起精神来了。” 各贵女听了,齐声应是。教养嬷嬷满意的点了点头,便让众女散了。 第一轮被撂牌子的姑娘进宫一朝,漫说皇宫里头,便是个御花园也没看个明白,只储秀宫厢房里头住了几日就出去了。今日给半日时间让各贵女好生逛一下御花园,原也是吴贵妃给的体面。用吴贵妃的话说:谁知道数日之后又有多少人被撂牌子?既然剩下这些女子好歹是入了第二轮的,且让她们见见皇家园林的气派,也不枉白进宫一朝,长一回见识。因而才有了教养嬷嬷那一番话。 今年因有数位适龄的皇孙择妃,参选秀女比往届更加用心些,真真环肥燕瘦、争奇斗艳。其中温婉的、活泼的、娇憨的、俏丽的应有尽有。这些贵女往日除了到相熟姑娘屋子里说一二句话而外,谁也也不敢乱逛去,今日得了这样的话,竟如出笼的鸟儿,尽皆往御花园中飞去了。 黛玉、苏素皆是不欲被选中的,因而黛玉对这些原是恹恹的。只苏素素来是个活泼的,得了这样的话儿,也死活要缠着黛玉逛园子去。 苏素说:“这皇家园林咱们虽然宫宴也来过,偏偏每年年节时候都只有梅园好逛,其他园子不过是绫罗绸缎扎的假花罢了。这辈子只怕也就这一次春日里逛御花园的机会,你便是不去,宝琴和雪雁也陪你白来参选一朝不成?你今日倒别托懒,还不快些起来?”说着便来拉黛玉。黛玉无法,只得跟着几人出来逛去。 将将出来,只见满院子里头许多俏丽姑娘,倒比这满园春色更好上几分。黛玉举目一看,惜春和湘云在一处说话。前世湘云最爱针对自己,黛玉不爱和她一处顽,惜春性子虽然冷,倒还不背后伤人,因而黛玉过去和惜春打了个招呼,便欲回身和苏素说话。 黛玉尚未抬脚,忽见面前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翩跹,十分有趣。黛玉见了莞尔一笑,苏素是个活泼的,却要上去扑。黛玉一眼见着宝钗眼中神色,亦是极想去扑蝶的样子,瞬间想起前世滴翠亭之事来。因而黛玉将苏素一拉,使了个眼色。苏素虽然不明就里,却想黛玉向来是有主意的,只怕她另有用意,因而苏素便止住了脚步。 果然宝钗见了玉蝶有趣,意欲扑了来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来扑。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将欲过河去了。原来御花园中有一处活水,到这里积了个水池,犹如一块翡翠,又有一处水榭叫翠华亭,四面游廊,盖在池中水上。 宝钗蹑手蹑脚的跟着蝴蝶,一直跟到池边翠华亭上,眼见着那双蝴蝶飞远了,宝钗刚欲回来,只听那亭里边仿佛有人说话。 宝钗这人有个博闻强识的好处,凭是谁,见了一二次面,听得一二次声音,宝钗便能将这人记住。要说亭上说话的人是谁,却是这次应选江南巡抚孙瑜家的孙清。 宝钗只听孙清说:“既如此,我谢过牛姑娘了。将来我定唯牛姑娘马首是瞻。咱们两个相互照应,我也不独不孤了。”宝钗听了心中一惊,她本就敏捷,只一猜便知这孙清口中的牛姑娘必是镇国公牛家的牛卉,而孙清说以后唯牛姑娘马首是瞻,只怕两人将将结成相互帮衬的联盟。听到这里,宝钗便有些后悔来得晚了,只听了一半。 又听那牛卉说:“既然咱们决定相互帮衬,便是以诚相待的姐妹,说什么马首是瞻不马首是瞻的,没得生份了。” 孙清听了笑道道:“牛姑娘这话说得狠是,原是我生份了。”说完又猛然一惊道:“嗳哟!咱们只顾说,仔细让不相干的人听见!不如把这槅子都推开了,就是人见咱们在这里,他们只当我们说玩话儿呢。” 宝钗外面听见这话,心中又是一惊,心想:这样的阴私岂是能听得的?这槅子一开了,见我在这里,我原没听得两句,倒让她们误会我知晓了多少似的,岂不凭白树敌?只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又想:如今宝琴在林姑娘身边做伴读,我合她是姐妹,这倒是一个法子。 犹未想完,只听咯吱一声,槅子果然推开。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琴儿!我看你往那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 那牛卉和孙清刚一推窗,就看见薛宝钗,两人都吓了一跳。宝钗不等二人开口,忙福了一福说:“二位姑娘,可曾看见林尚书府上林姑娘身边的宝琴姑娘没有?” 孙清脸色一沉说:“哪里有什么琴姑娘瑟姑娘的,你独自在这里做什么?” 宝钗又巧笑说:“我和宝琴姑娘原是堂姐妹,今日好容易有半日的假,我原想着我们姐妹好生说半日的话。方才我见她蹲这池边玩水呢。怎么忽地一绕,又不见人了?许是她淘气钻到哪个假山背后去了,我且去寻寻看。二姑姑娘告辞。”一面说,一面走,心中又好笑:这件事算遮过去了,不知他二人怎么样? 牛卉和孙清听了,便信以为真。心想:方才的话让史家姑娘身边的一个伴读听见倒没什么。就是咱们寻个空告知她莫要外传,又传递个消息出去,让家里人到薛家打个招呼,这薛宝钗便是死了也不敢将今日的话传出去。否则薛家那点子生意还要不要? 但林姑娘却不同:她家中有如今实权在握的尚书父亲;又有三皇孙身边做伴读的弟弟;她自己那样的才华品貌,还有刘先生一门的门生皆认她这个师妹。若是方才的话让她身边的人听去,当真后患无穷。 又因孙清在江南便领教过黛玉的厉害,那时候黛玉年方六岁,就削了孙家好大的颜面,却让所有人都觉得她得体。牛卉又在东平王妃寿宴上被黛玉伴读英莲奚落过,这两人嘴上虽然不认,心中对黛玉到底低了几分气势,二人更加害怕方才的话被黛玉知晓。 两人正不知所措,却见黛玉、宝琴、雪雁、苏素和她带的两个丫头;惜春、湘云及丫头一行十一人尽皆摇摇走来。宝钗方才祸水东引自以为得计,却见宝琴从远处走来。从宝琴迎面走来的方向看,方才她决计不可能在池边,便不用说,牛、孙二女也知晓放下是薛宝钗说谎了。 宝钗见了黛玉一行人也是不知所措,脸上一红,又勉励恢复镇静。若非前世贾家下人的嘴都不严格,黛玉只怕一辈子也不会知道滴翠亭宝钗偷听了小红和坠儿说话,转身就推到自己身上的事。 想不到今世连大观园都没有了,这御花园里头又忽然飞来一对玉色蝴蝶。黛玉想到前世宝钗扑蝶,凭白诬赖了自己一篇话,今世又见宝钗扑蝶,不过是觉得有趣,也过来看看。不想今世的翠华亭和大观园滴翠亭一般四面环水,一般有人在里头说阴私,一般的让宝钗听见,只不知今世她将祸水引给了谁。但看方才她见着自己一行人的神色,黛玉便知她必是故技重施的。 想到这里,黛玉看了宝琴一眼,温柔一笑说:“琴儿,你方才说要逛水榭,此刻还逛是不逛?” 湘云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上前说:“宝姐姐,怎么方才我们一站转眼你就不见了,叫我好找。这御花园景致再好,也要热闹些,大家一处逛着才有趣。” 宝钗听了湘云这话,心中大急,这不是告诉牛卉和孙清,自己来了有些时候了么?再说宝琴和这一行许多人在一处,方才越发不会独自在池边顽水了。 第40章 赐婚 孙清见了这情形,冷笑一声说:“薛姑娘真真好本事, 三两句话, 倒让人险些相信了。” 宝钗听了这样的话, 脸色越发发红。原本苏素一行人是不知道为何黛玉非要来逛水榭的, 只如今见了这情形,便也隐约觉得有内情。尤其苏素想着方才黛玉制止自己扑蝶时候那个眼神,忙拉黛玉的手笑说:“好妹妹, 方才怎么回事,你快说给我听。” 黛玉看了宝钗一眼, 想着到底是前世的事, 如今当着这许多人的面拆穿了也没意思, 反而显得自己过于咄咄逼人。如今已经撞破了,若方才牛卉和孙清当真商议些见不得人的阴私,也让她二人知晓不是别人听了去也就够了。想到这里,黛玉看了苏素一眼说:“何尝有什么事?原是你拉我出来逛园子, 咱们一起逛到此处,你自己有眼睛有耳朵的, 我便是有事也瞒不住你。” 黛玉这话虽然是对苏素说的, 也明明白白的对牛卉和孙清说了:自己这许多人一直在一处,你们再商议什么阴私,咱们这许多人没一个听见的。 苏素知晓黛玉心中有事, 许是当着这许多人的面,不好直说,因而也不再问。反笑说:“是呢, 这园子我们才逛小半个,既然水榭有人,咱们不妨去那边看看。那边牡丹园也已经开了好些名品,好看得很。” 原本话说到此,大家留着颜面便散了。孙清自从得了孙瑜太太教导,也再不是一个莽撞的,想着若是史家姑娘若是当真能进宫,日后私底下敲打敲打宝钗,说不得此人还能为自己所用。若是史家姑娘不能当选,递封信出去,让家里人敲打敲打,薛家小小商户,薛宝钗便是放出宫里也不敢胡说。 偏牛卉是个刁蛮惯的,心直口快得很,牛卉冲黛玉的方向大声说:“薛姑娘,我方才听你说,你要寻你堂妹说话,又说你堂妹方才蹲在那池边玩水。怎么此刻见了你堂妹的面,又不见你上前好生说话了。” 牛卉这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愣。尤其宝琴是个反应敏捷的姑娘,听了这话,抬眼看了牛卉、孙清二人身旁未带贴身丫鬟,两人又从翠华亭中出来,不知道在亭中商量什么呢。宝钗姐姐说自己在池边蹲着,岂不是凭白诬赖自己打听人阴私?这皇宫内院里头,行差踏错一步便干系性命,这样的话也是混赖得的?因而宝琴看了宝钗一眼,两人眼神对上,宝钗虽然极力镇定,到底心中发虚,眼神便不受控制的微微一闪烁,宝琴自是什么都明白了。 惜春虽然小,可将宁荣二府的事情看得明白,自不是愚人。牛卉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因而惜春也是看了宝钗一眼,往黛玉身旁挪了挪,远离了湘云一些。惜春想着:我不惹是非,到底要躲着是非些。 苏素向来活泼爱笑,听了牛卉的话,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只湘云站在当场,也不知她心中明白了还是不明白。 黛玉听了这话,凭她性子再好,也不免有二分的气。前世薛宝钗将祸水泼在自己身上便罢了,到底不过是大观园里一众姑娘间的小嫌隙,无非让别人多说自己几句嘴,其他不碍着什么。今世这样皇宫内院的,各个贵女背后都有一族的势力,薛宝钗这样将脏水泼给宝琴,宝琴又是自己身边的。若是薛宝钗没有被当众拆穿,让人误以为自己使人打探阴私,岂不是凭白为父亲树敌?因而黛玉也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宝钗听了这样的话,知晓再瞒不住众人,因而对牛卉一礼说:“多谢牛姑娘。不过不用牛姑娘提醒,我原是知道的。”宝钗此刻心中苦不堪言。她原想将话说得隐晦些,但这牛卉这样直白的说来,不像是个敏捷之人,只怕机锋打深了她听不明白。于是宝钗只得这样直白的说了一句,不像是说“不用牛姑娘提醒我堂妹在这里”,倒像是对牛卉说“不用牛姑娘提醒,我知道有些话不该乱传”。 饶是宝钗将话说得这样明白,牛卉尚自不懂,还欲再说,被孙清一拉,又使了个眼色。牛卉见了孙清眼色,才未继续说话。孙清又对牛卉说:“方才听林姑娘说想来水榭顽,这水榭景致确然不错,不过咱们已经看过了这半日,不若咱们先下去,也让她们也来欣赏欣赏。”说完,拉着牛卉走过游廊,从翠华亭下来。 经过了这样是事,牛卉、孙清一行自是不愿和黛玉一行同行,远远的寻了一处地儿自逛去,也是逛了一身的汗。 黛玉倒是不以为意,但是苏素愿意逛,宝琴和雪雁看着也有些兴趣的样子,黛玉便和众人一起逛了半日。回房洗漱时候,倒有些累了。又因今日逛累的贵女许多,储秀宫的宫女、太监忙不过来,沐浴的热水倒是险些供应不上来的。 黛玉这边倒还罢了,这一排住的皆是侯门贵女,便是按身份来,原也差不着这边的。且林如海掌着实权,一应供应也差不着她什么?不但她有足够的热水好生泡了花瓣浴,连宝琴和雪雁也都有。 苏素住的西厢房却皆是各省二品官员之女,在大选秀女中便算身份不高的了。又因苏素是京官之女,其他诸如孙清多是各省封疆大吏之女,苏素又时常和黛玉一处说话顽耍,其他秀女倒有背后闲话苏素攀高枝,暗中孤立她的。 苏素不是不知,只她觉得左右自己第二轮后只怕就淘汰回家了,便暂且忍耐这几日。左右第二轮大选在即,也跟这些人相处不了几日。谁知往日还好,今日大家都抢起热水来,便又不同了。 苏素只觉逛了半日的园子,浑身是汗,打发了丫头催了好几次,热水总是不来。这次苏素身边的丫头玲珑终于忍不住了,抱怨道:“我看这宫人总是和咱们过意不去,我方才见着孙清姑娘身边的丫头明明比我们后去要热水的,怎么方才两个小太监抬着大桶的热水往咱们房里来,她身边的丫头又要拦下给她先送去?这未免太过欺负人。已经被人越过好几次了。红豆现下在外头拦着,姑娘快去看看吧。” 苏素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而之前已经被人拦截了好几桶热水她也没计较,可她浑身是汗也难受着。再这样被人截去,不知要等到几时才能沐浴,且她性随其父,虽然不仗势欺人,也最是不卑不亢,再三如此,也不禁心中有气,口中道:“咱们去看看?”一面站起身来。 将将走到门口,果然见红豆张着双臂拦着抬着热水的两个宫人,孙清的两个丫头又上前隔开红豆,倒是没人动手。两个抬热水的太监一脸的理所当然。 苏素见了这情形,便看了抬热水的两个宫人一眼。这二人她原是认识的,此刻却故意上前低头仔细看了二人腰牌,还小声念出二人的名字。然后笑着点了点头,又让到一边说:“二位公公请。” 宫里的太监和宫女有极大的不同。宫女虽然也是伏侍人的,却多是出身官宦人家的良家子,虽多是不得宠的庶女,将来放出去也都能寻一门好亲。太监却是打小的卖进来的,在宫里当差比宫女天生多一份小心翼翼和自卑。两个太监见了苏素如看了自己的腰牌,又见她胸有成竹的样子,苏素越是让他们走,他们反而越发立在当场不敢走了,二人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算上进宫到现在,苏素也在宫里生活十多天了,向来是不与人相争的。这两个小太监又得了其他贵女给的好处,便故意使坏,后宫里头这么做的人原本也不止他们两个,两人原是不以为意的。但苏素方才看了两人腰牌后笑得似有深意,二人就怕苏素也是有依仗的,若是苏姑娘向上告了一状,二人可吃罪不起。 孙清身边的两个丫头是孙清决定应选时候,就由孙瑜太太挑出来好生调教的,她们来抢苏素的热水,原也是看在已经有好几位姑娘抢过了,所以二人才有恃无恐。但是现在正主出来阻止,二人也知道不能硬来,否则坏的便是自家姑娘的名声。这个节骨眼上了,稍有不慎便是要被撂牌子的。 在场的人各有心思,于是苏素和两个抬着热水的太监,以及孙清的两个丫头就僵持在了当地。孙清的丫头倒也有些眼色,忙回去了一个向孙清报信。苏素见两个太监果然不敢动,便走到两个太监身前阻了道路,越发不让他们走了。 又说黛玉沐浴出来,连宝琴和雪雁都也沐浴更衣了,黛玉才听送热水的小太监说:“今日可忙了这一阵子,西厢房那边还多少贵女在要热水呢,也不知今日要忙道几时。” 黛玉听了这话,一想苏素还在西厢房那边呢,忙命雪雁过这边来看。雪雁来到西厢时,却见苏素拦着两个抬着热水的小太监,僵持在那里。其他便是收了好处的小太监也不敢见人下菜碟了,穿梭忙碌着往各房里送热水,便是先时受了冷落的姑娘,此刻也有了热水沐浴,独苏素僵持在那里。因着送往孙清房里的热水被苏素拦着,其他宫人也不敢去送,如今谁还敢招惹是非?因而,僵持了半日,西厢房这边也只剩苏素和孙清尚未沐浴。 黛玉听了雪雁的话,也亲自来了西厢房。这时候,专管这一届秀女的凝雨姑姑也来了。黛玉和孙清都向凝雨姑姑见了礼,凝雨姑姑才说:“你们当差越发当得好了,送一个热水,还要劳动姑娘们的驾亲自来问?” 凝雨姑姑可是在元后身边当过差的人,在宫中说话极有分量,多少宫人都卖她面子。只元后死后,凝雨便在太子宫中住着,极少再管事。这次大选,圣人说:“这次大选,原是给蕴儿选孙媳妇,只怕要有个她信得过的人看着,她才放心。”因而圣人这次亲自点了凝雨姑姑出来协助吴贵妃大选。而蕴儿便是元后的小名。 凝雨说是协助吴贵妃主持大选,但因圣人念旧的关系,凝雨姑姑说话是极有分量的。甚至还干系着大选的结果,漫说当差的小太监怕她,连有心留在宫中的贵女们在她面前,也都规规矩矩。 那两个给孙清送热水的小太监听了凝雨姑姑的话,吓得什么似的,忙告饶道:“姑姑说得是,奴才这就去换了新烧的热水给两位姑娘送来。” 凝雨姑姑却冷哼一声说:“既是有些人要越过次序占个先儿,你们就将这水抬她房里去。”又转身对身边的两个宫女说:“你们两个,亲自去伏侍孙姑娘沐浴。”凝雨身后的两个宫女颔首应是,走在前头,抬着热水的两个太监不敢怠慢,也跟在那两个宫女身后。 虽说今年是暖春,入夜之后却是有些微凉的,这两个太监和苏素耗了半日,那热水早就凉了,那桶水哪里还能当真沐浴?孙清白日里头也是出了一身的汗,夜里用凉水一激,只怕就要感染风寒。数日之后就要第二轮大选,身子些微有些不舒服,只怕就要被撂牌子。 孙清听了凝雨姑姑亲自命两个宫女进来伺候自己沐浴澡,偏生是外头耗凉的那桶凉水,早后悔不及了。可是她背负孙家一门荣辱,哪里敢忤逆参与评选的凝雨姑姑,只得在两个宫女的监视下,满腹委屈的脱了衣裳,自己钻进浴桶里头。 这两个宫女说是来伏侍孙清沐浴的,不如说是来监视的。便是孙清身边的丫头要再去要热水来替孙清添上,也被两个宫女一瞪,便不敢妄动了。孙清在浴桶里头又悔又急又气,意欲说自己洗好了,想上来穿衣服,两个宫女却说:“孙姑娘白日逛了大半日的园子,只怕没少出汗,只怕要多洗片刻洗干净些。” 孙清泡在冰冷的凉水里头,冻得直发抖,两个宫女却足让她足足泡了二刻种才许她更衣。当晚孙清就发了热,两个丫头将自己的被子都给了孙清盖上,依旧毫无效用。 却说凝雨姑姑身边的两个宫女押着孙清前去沐浴,这边凝雨姑姑又极谦逊有礼的亲自向黛玉见了礼,安抚了苏素一番,又极尽夸奖了黛玉一番。黛玉总觉凝雨姑姑看自己的眼神太过亲切热烈了些,心中难免有些异样。 凝雨姑姑又安排了宫人为苏素另烧了热水,撒了上好的玫瑰花瓣让苏素沐浴。西厢房这边的贵女身份相对较低,平日不过只有热水罢了,哪里还有洗花瓣浴这样的好事,便只这一次体面,西厢房这边就再没人敢小觑苏素。从此以后,便是苏素的两个丫头玲珑和红豆也跟着得了体面,用度都是上等的。 孙清自那日凉水沐浴之后,便病倒了。虽然为了大选她强自忍着,不敢上报,怕得了体弱多病的名声便被撂牌子。但这许多贵女在一处,人多嘴杂的,哪里瞒得住?第二轮大选尚未开始,孙清病了的消息便传开了。 这日,孙清强打精神听了教养嬷嬷教了半日的规矩,险些支持不住了。好容易等到午膳歇息,孙清忙强忍着回屋,两个丫头忙用汲了凉水的锦帕盖在孙清额头褪热。 正在这时,掌宫太监戴权前来宣了一道圣旨:江南巡抚孙瑜之嫡长孙女孙清隐瞒恶疾,进宫参选,其心不正,原当治罪。念其祖父为官多年,于国有功,圣人宽宏,不究其责。今特夺其参选之资,即日逐出储秀宫,许其回乡。又因圣人感念其祖父功绩,孙氏如此出宫恐有碍名声。圣人仁德,特赐婚一桩,江宁织造甄应嘉嫡次子甄宝玉相貌出众,得名师教导,和孙氏女年纪相仿,堪称般配。特赐甄宝玉、孙清二人年内成婚,成其美事。 孙清跪下接了圣旨,直如五雷轰顶,还来不及起身送走戴权,就昏倒在地。当日,孙清便被宫人送出宫,连同圣旨一起交与孙瑜太太和孙大奶奶。 本朝便是圣人赐婚,原也要先取得被赐婚双方父母长辈的同意,赐婚不过是一种体面罢了。但甄贵妃坏事,甄家和孙家内心有鬼,早就寝食难安,便是这圣旨来得突然,两家又哪里敢抗旨?孙家人少不得接了圣旨和赏赐,跪谢圣恩。又有礼部官员和圣人亲派的公公同孙家一同南下,原是去甄家赐婚的。见了这情形,孙瑜太太知晓:这桩婚事漫说拒绝,便是拖延都不得了。 在南下船上,孙清时病时醒,孙瑜太太和孙大奶奶又是怜爱又是悔恨,偏生因为有礼部官员和圣人派的公公同行,孙大奶奶便是有多少眼泪都只能往心中吞,连哭出来都不敢。 孙瑜太太想着那年宫宴,甄贵妃说的:林家女和我们家宝玉合适的话,也是悲从心来,只世间再无后悔药。 第41章 当选 自从孙清被逐出了储秀宫,秀女们就本分多了, 再无恃强凌弱的事情发生。只孙清这样被逐, 牛卉身旁的丫头担心得很, 那日孙清之所以敢拦截苏素的热水, 便是因为有牛卉的照料。因而牛卉的丫头极怕牛卉被孙清连累,牛卉却自以为自家祖上是和太祖皇帝打江山的交情,并不在意。 却说自从孙清被逐之后, 吴贵妃却有些坐立不安了。这次大选虽说明面儿上是后宫之事,却也牵扯着前朝。如今太子虽然不如之前敏捷, 三皇孙却拜了当代大儒为师, 若是三皇孙将来是个出息的, 便是太子一脉将来得登大宝的依仗。 幸而这次大选由吴贵妃主持,吴贵妃想着只要将最是支持太子的林如海之女撂了牌子,再择实权在握的大臣之女给十皇孙做正妃,加上自己之前的布局, 七皇子未必没有希望。谁知这次不过助选的凝雨姑姑就能作主撵秀女,还能请来圣旨。一个孙清被撵了自然没什么, 但背后透露的意思却是圣人亲自关注着这次大选, 谁去谁留,自己未必能够称心如意。 吴贵妃正在自己宫中生气,身边心腹宫女赵姑姑却开口劝道:“娘娘, 这孙清出身低微,圣人不拿她作伐子还拿谁?左右宫中位份最高的还是娘娘,不几日就要选第三轮, 娘娘将那林氏女的牌子撂了就是。” 吴贵妃叹了口气说:“你懂什么?你以为皇上亲自下旨撵一个秀女,当真是因为孙清感染了小小风寒?这乃敲山震虎,还是做给我看的罢了。连西厢房身份最低的秀女之间有个小争执,圣人都知晓,我若是评选不公,难免干系到皇上对我的信任。如今皇上老了,我倒不在意还得补得宠,我只在乎如今这位份,丢了这位份,我拿什么相助皇儿?”吴贵妃因此谨慎太过,反而促成另一桩事,却是后话。 赵姑姑又劝说:“左右着宫里如今一个苍蝇也飞不进来,奴才也不怕直说:皇上如今的精神头,还硬朗得了几年?太子如今又是个迟钝暴戾的,咱们七皇子未必输。娘娘已经忍了这许多年,再忍一时又如何?” 吴贵妃听了,点了点头说:“也只得如此了。如今既然不能撂了林氏女的牌子引起皇上对我不满,不如我就留了她的牌子,给咱们永珀做正妃如何?左右永珀比林氏女年长一岁,原是十分合适的。且那林氏女的模样儿气度你也是见过的,学识就更加不用说了。林氏女给咱们永珀做了正妃,难不成这林如海还和皇儿做对不成?少不得倒戈了,咱们又多一股极大的助力。”永珀是十皇孙的名字,婚乃两姓好,用十皇孙和黛玉的婚事与林家联姻,如对吴贵妃而言自也是上佳选择。 赵姑姑叹了口气说:“主意原是好的,只林如海是皇上最依仗的大臣,林氏女给十皇孙,皇上只怕是不允。如今几位皇孙里头,皇上又最重三皇子,若真是将林氏女留到最后,只怕皇上又要点给三皇孙了。” 吴贵妃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听了赵姑姑的话,无奈的叹了口气。 再过一日,就到了第二轮大选的日子,第二轮原是由有经验的嬷嬷和女医查证秀女们是身子是否完璧康健,连身边的丫头也是要查证的。这一轮倒没出什么状况,除了前儿感染风寒,被驱逐的孙清而外,剩下的姑娘倒皆是完璧之身,且多数身子康健,并无隐疾。倒有几个有些小风寒的,因着孙清的事,也在第二轮被撂了牌子。 却说以黛玉的意思,自然是第一轮落选最好。无奈年前儿因着湘云、宝钗使人造谣说自己身子羸弱,林如海夫妻便准备让黛玉过了第二轮,证实了黛玉身子康健,再行落选。但黛玉想着第二轮大选是脱了衣衫让人检查便觉不自在,只第一轮已过,少不得再捱一轮罢了。 到了黛玉应选时候,两个宫女引着黛玉来到一间有门无窗的屋子,进门隔着屏风,屏风外头摆着椅案,坐着一个女史类的女官。屏风后头才是负责检查身子的嬷嬷和女医。屋子外头守着宫女,原也是极隐秘稳妥了,只黛玉依旧觉得难为情。宫女极有礼安抚了黛玉一阵,说什么姑娘莫怕,皆是这样查过的,不是什么大事,才出去关了门。黛玉红着脸走到屏风后头,抬眼一看,自己这间屋子竟是凝雨姑姑和另一名女医亲自查证。 女医为黛玉诊了脉,口中说着:“脉象平缓,身体康健。”说完又捋起黛玉的一节袖子说:“皮肤莹白,肤质细腻。”黛玉心想这女医许是说给外头记录的女史听的,今日查验诸事只怕皆要一一记录在册。 那女医诸如此类的检查了好几处,只没让黛玉脱了衣裳检查。待得女医说完,凝雨嬷嬷对黛玉使了个眼色说:“经查验,林氏女为完璧之身。” 黛玉何等聪慧,听了这话便心想:这难道是父母体恤自己,怕自己难为情,倒托了凝雨姑姑亲自与自己检查,又特地嘱咐了不用脱衣细查不成?黛玉心中虽然疑惑,却并未发出疑问之声。羽凝姑姑又牵着黛玉衣角抖了几下,外头女史听着,如同黛玉在穿衣裳一般。凝雨姑姑见黛玉极配合,越发觉得黛玉聪慧。估摸着这一会子足以穿好衣裳了,凝雨嬷嬷才高声宣了宫女进来引黛玉出去。 黛玉万想不到第二轮大选竟是这样混过去的。再等数日便是第三**选。到了第三轮,黛玉原想着今日一过,就可以出宫回家了,因而这日梳洗过后,只穿了官用料子做的衣裳,极素净的几件首饰,便来到牡丹园。 吴贵妃将第三轮大选的地点定在牡丹园自也有用意,唯有真正大气华贵的姑娘站在牡丹丛中才不会失色。因这次选的是皇孙正妃,可需挑选几位真正国色天香的姑娘。 因第一轮之后,已经有许多撂了牌子的,第二轮倒只淘汰了几个身有小疾的,原不是什么大病,不过是风寒咳嗽什么的小感罢了。只经过孙清之事,谁敢不上心?竟连小感也撂了牌子。 本朝大选,一般不合心意的都在第一轮淘汰了,第三轮再来精选,又淘汰一批,却极少有第二轮淘汰的。因参选的皆是贵女,除非当真选前失贞,或当真有恶疾,否则极少有第二轮被淘汰的。盖因高门大户皆知第二轮大选是选贵女们的身子康健完璧与否,这第二轮淘汰下来的,不是恶疾就是失贞,谁还敢求娶?因而今年第二轮大选格外严格,被淘汰的贵女坏了名声,实则是被孙清连累。 又说第三轮时候,有好几位有心留在宫中的姑娘盛装而来,无奈还是被撂了牌子,其中有个窦姓二品武官的姑娘还因此哭了。 吴贵妃见了,怒道:“你哭什么?难道你有委屈不成?你这是在说本宫评判不公道还是怎地?” 那窦姑娘听了,知晓闯了祸,忙跪下说:“臣女不敢,臣女原想着如今太平盛世,圣人英明,娘娘仁善,若是能当选,岂不是臣女天大的福分?虽然被撂了牌子,原是臣女才貌不如留下的众位姑娘,但想着从此以后离了这里,到底伤感,因而落泪。” 吴贵妃听了这话,点了点头。虽然知晓这窦姑娘说的原不过是些补救的话,到底伸手不打笑脸人,因而便免了她的罪。其他被撂牌子的姑娘见了,哪里还敢流露丝毫不满?至于原是家中打点了要落选了,更加笑意盈盈。 只第三轮大选到了最后,黛玉的牌子却意料之外的被留下了。倒是贾府因为实在没有了实权,品貌才情都是上等的贾惜春被撂了牌子。 史湘云因父母双亡,虽然史侯走了钦天监的关系,没有被批一个命硬刑克的命格,但是哪有皇子妃不在意的?因而几位皇子妃都不中意史湘云,原是要撂牌子的。吴贵妃却想着史湘云貌如春花,娇憨明艳,原也是上等的颜色,家中又有一门双侯的依仗,不如留下来给三皇子做正妃,克死了三皇子,太子一脉便再无希望才好呢。因而史湘云倒是被留了下来。 史湘云知晓叔叔婶婶送自己来应选,不过是想让史家在后宫也有人罢了,未必是真心疼自己。但史湘云因为父母早亡,内心深处有极深的自卑,她早想离了叔婶,若是在后宫里头得了意,越发扬眉吐气呢,于是她也是愿意当选的。但史湘云留下来,最高兴的却是薛宝钗,为了进宫,她想尽法子,如今总算又过了两关关。第三轮后留下来的,无论是定在谁宫中,皆极少淘汰的了。再不济也是指给亲王、郡王、世子,自是有好前程的。 却说黛玉和苏素皆是准备落选之后出去自行聘嫁,谁想苏素如愿以偿,黛玉却被留下了?黛玉和苏素两个都因而着了慌,却身边又没个父母亲人,好不着急。这日黛玉送了苏素出宫,又回到房中坐立难安。她落选之事,原是父亲亲托了当今的门路,照理天子金口,绝无食言的道理,怎能还出岔子。如今黛玉担心的已不是自己当选的事,她更加担心自己入宫这近一月的功夫,难道宫外出了什么事,以至于圣人不信任父亲了不成? 不说黛玉如何焦急,只说第三轮选定之后,吴贵妃、太子妃、几位皇子妃和凝雨姑姑一同到圣人面前复命。泰和帝拿了名单看了,眉头一皱,看了凝雨姑姑一眼说:“怎么林氏女还在册?” 原来因林氏女按刘门子弟算来,是三皇孙的师姐,有极大的名声,连泰和帝也是有所耳闻的,因而泰和帝便有心择林氏女为三皇孙正妃。到时候便是自己不在了,太子又被奸人所害中毒后反应迟钝,但只要托了林如海为顾命大臣,便不怕朝堂治理不好。林氏女做了三皇孙妃,太子一旦登基,林氏女便是太子妃,也不怕林如海对太子不尽心。这原是两全的法子,既对得起和自己感情甚笃的元后,不会乱了纲常;又能稳固江山社稷,对得起天下百姓。 但偏在大选前,林如海却找到泰和帝求了不让林黛玉当选一事。林如海为官以来,对自己忠心耿耿几十年,泰和帝倒不好这样一桩小事都不允,寒了臣子的心。因而泰和帝便允了林如海之请,特地告诉了凝雨姑姑。 凝雨姑姑极衷心元后,也想为三皇孙择一位好正妃。且三皇孙又特地求了她莫要让林氏女为难,又嘱咐凝雨姑姑莫要让人知晓他来求过自己,怕坏林氏女名声。凝雨姑姑便想着三皇孙对林氏女上心处与众不同,两人算来又是同门之谊,越发中意黛玉。可是圣人有命,她却不能不从,少不得心中盘算寻个机会否了黛玉。眼看在一众秀女中最为出挑的林姑娘要被淘汰,凝雨姑姑无比痛心。 谁知峰回路转,吴贵妃因为孙清被逐一事误以为圣人敲打她,却不敢随意淘汰原本出挑的姑娘,而极力留下黛玉。实则孙清被逐原是圣人对甄应嘉和孙瑜勾结贩卖私盐一事心中不满,既然这二人暗中勾结,越发促成他们做了亲家罢了。左右这二人已经上了整顿名录,等着大选之后,太子慢慢参政的时候,便让太子去办此事,也好让太子立威。 太子妃如今是极谨慎的,虽然也参与秀女评选,却并未怎么发表意见。其实太子妃心中也对黛玉满意,但她只能寄希望于凝雨姑姑作主罢了。好在凝雨姑姑也满意黛玉,在吴贵妃极力留下黛玉的时候,便顺水推船,也未发表意见,黛玉便因此留了牌子。 吴贵妃听闻泰和帝问林氏女的事,忙上前答道:“回皇上的话,这林氏女出身清贵,落落大方,秀外慧中,原是极出挑的女子。臣妾想着林氏女和十皇孙永珀年纪相当,凭林氏女的品貌身份,给十皇孙永珀做正妃极好,因而臣妾恳请皇上作主将林氏女指给永珀。” 泰和帝听了吴贵妃之言,抬眼看了她一眼,心道:若非林如海恳求放林氏女落选,这林氏女我就留给永珺做正妃了,哪里轮得到永珀?口中却道:“永珀才多大?今年不过一十三岁,原该勤学上进为要。永珺一十七岁了,还日日去刘先生跟前读书,永珀岂有立妃的道理?永珀三年后一十六岁,等着下一届秀女选上好的立妃极好。” 吴贵妃原是硬着头皮一试,心中知道希望渺茫得很。听了泰和帝如此说,只得应是退下。 泰和帝接着又说:“其他人等还有什么意见?若是没有,便将这林氏女划去,其他当选者等候钦天监合了生辰八字,再行指婚。” 自铁网山围猎之后,太子妃行事一向刻意低调,但她确实满意黛玉得很,除了年龄小些,便再无不好之处了。因而她壮着胆子走出来说:“回父皇的话,儿臣想着三皇孙永珺如今一十七岁尚未立妃。这林氏女确然处处皆是好的,这次评选的贵妃娘娘和几位皇子妃,凝雨姑姑无不交口称赞,因而儿臣求父皇将林氏女指给三皇孙永珺为正妃。” 泰和帝咒了眉头说:“永珺如今一十七岁,林氏女才一十二岁,如今完婚林氏女到底年幼些,若是再等两年,永珺岂非要及二十了?” 凝雨姑姑想着圣人交代自己淘汰林氏女,自己未曾办到,已经是违旨了,如今不妨再大胆些,给元后娘娘挑一门上好的媳妇,自己便是立刻被治罪,也对得起主子。因而羽凝姑姑斗胆站出来说:“奴婢有一言,不知皇上愿不愿听?” 泰和帝也疑惑凝雨为何抗旨,心道且听她怎么说,因而点头让羽凝说话。 羽凝道:“奴婢记得大选开始之时,皇上让奴婢也参与,说的是让奴婢替皇后娘娘仔细挑选一个孙媳妇。在第三轮大选之前一晚,奴婢梦到皇后娘娘说,她极满意林氏女,让奴婢无论如何替她留下林氏女给她做嫡亲的孙媳妇。奴婢想着皇后娘娘入梦,事关重大,奴婢不敢隐瞒,因而奴婢虽然人微言轻,也斗胆请皇上将林姑娘指给三皇孙。” 泰和帝听了,展眉一笑,心道:我原想着这一点小事也不能如林卿家所愿,到底有些过意不去。如今有元后托梦这个理由倒好,朕也不用为难了。因而泰和帝点头说:“既如此,便将林氏女指给三皇孙吧。” 第42章 认罚 定下林氏女之后,泰和帝心情极好, 又沿着名单往下看。泰和帝见名册之上, 吴贵妃原是建议将忠靖侯侄女史湘云定给三皇孙的。泰和帝心想:史氏女比林氏女还小着月份, 怎么合适定给永珺?要说年岁合适, 岂不是指给永珀更好? 因而泰和帝又指了名册道:“这史氏女家中一门双侯,这册子上又说史氏女才貌双全,朕想着这根基门第和永珀倒也相配, 真欲将其指给永珀,不知爱妃以为如何?” 史湘云虽好, 到底是父母双亡的人, 其时世人多有着忌讳。再说史湘云之好, 也是看和谁来比。比起许多落选者,史湘云自是个出挑的;但和林氏女比起来,吴贵妃也知道史湘云到底不如。因而造册时候,吴贵妃便使人格外将史湘云夸奖一番, 原是为了将湘云定给三皇孙而故意溢美的。不想此刻泰和帝竟然要将湘云定给永珀,史湘云那样的命格, 克死了永珀可怎么好? 吴贵妃听了这话, 心中难免慌了,不过她倒是在宫中熬了些年岁,知道越是心中发慌越不能失态。因而吴贵妃刻意调整好了表情仪态, 方站出来说:“回皇上的话,这史氏女模样儿、门第、根基、年岁原指给永珀也不差什么,只皇上将将说了永珀如今立妃到底年幼了些, 不若让他潜心读几年书,倒是下一届秀女中挑个好的给永珀合适。” 这话泰和帝方才拒绝将林氏女指给十皇孙时,金口说的,此刻若再强行将湘云指给十皇孙,倒显得太过偏心,因而泰和帝也点头道:“爱妃这话原也有理,这样便将史氏女给永琚吧。”永琼和永琚是一对双生子,便是如今一十五岁的四皇孙和五皇孙。 只因四皇孙、五皇孙乃是四皇子之子,四皇子又是位份不高的贵人所生,因而太子、五皇子、七皇子斗得厉害,四皇子却早早退出了争夺。又因这两位皇孙之母在生产时候,难产而亡,便是不得志的四皇子也对这双皇孙不喜。这样两位不受重视的皇孙,将来只需远离朝堂,必是封个闲散王爷,比起有些受宠的皇孙来,未必不是好事。入了这样的王府,若是能和王爷夫妻和睦,原也是不错的去处。若是史湘云将来能本分得体,原也是造化。 商议以定,泰和帝便将册子给了戴权,这里也先散了。 吴贵妃回到自己的宫中,生了好大一场气!好容易熬得元后死了,甄贵妃也死了,到了这把年纪才成了宫中位份最高的妃子。好在运气不错,吴贵妃将将执掌后宫就赶上大选,吴贵妃原以为可以凭借身份,选个能令自己称心的孙媳妇,不想最好林氏女的还是让三皇孙得了去。皇上说是将凤印交给自己,到底大选之事自己一点子主没有作,最终哪位秀女指给谁,都是泰和帝一人作主,自己一点子好处没捞着,叫吴贵妃如何不气? 幸而赵姑姑是跟着吴贵妃久了的,知晓她脾性,将将回宫就将其他宫人赶出了寝殿,吴贵妃在寝殿摔了茶碗也无其他人知晓。否则这事传将出去,轻易便要落个对圣上不满的罪名。赵嬷嬷安抚了吴贵妃一阵,亲自收拾了摔碎的瓷碗,用手帕包了,趁夜扔到了金水河里,没叫人看见。吴贵妃也冷静下来,这事才算过去。 却说本朝大选虽是由后宫议定,但前朝却是由户部将京城和各省的待选秀女登记造册,再呈给圣人。圣人交代后宫议定之后,又交给户部备案。至于过礼,另有礼部去办。 如今林如海任着户部尚书,戴权将将把议定的名单交到户部,第一个看见的就是林如海。如今黛玉一十二岁,林如海可想着爱女在身边多承欢膝下几年呢,且皇宫内院,争斗不断,他夫妻两个都舍不得黛玉卷入后宫争斗,因而林如海才亲求了泰和帝让黛玉落选。谁知三轮之后,黛玉并未被放出宫回家,当时林如海就有了狐疑,这日接着名册一看,林如海不禁怒从心起。 他忠君报国二十多年,为国出了多少力,为官以来只求过泰和帝一件事,边是不让黛玉中选。不想泰和帝满口应承,竟然出尔反尔。只如今圣旨已下,倒不好公然抗旨,左右京中秀女在选定之后到过大礼之前,是回父母家居住的,外省秀女因离家遥远,住在礼部安排的驿馆。林如海想着只怕今晚下班,黛玉也已经回家了,先问问黛玉到底因何中选,再做道理。 林如海虽然向来是儒雅温润的,与他相处直让人如沐春风。只今日却又不同,户部其他官员见了林大人,都觉一种无法形容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便是公干,也恨不能离得林大人远远的,更有甚者,连上前递公文也都相互推诿起来。 好容易捱到下班,林如海回到家中,正巧礼部官员也将将送了黛玉回家,身边还带着一个管事姑姑,两个教养嬷嬷,两个宫女,两个太监。黛玉离家月余,回了家里,连衣裳都来不及换,便先向贾敏请了安,又屏退了宫里带回的一屋子的人,问这一月里头家中可曾发生了大事?贾敏一头雾水的说何曾有什么大事?头一件大事便是你好好的怎么当选了? 当选秀女身边的宫人原是不好随意屏退的,只黛玉因是泰和帝、太子夫妻都满意的三皇孙正妃,又因凝雨姑姑曾得元后托梦,因而泰和帝派了凝雨姑姑做黛玉随行的管事姑姑。凝雨心知林尚书夫妻原是替林家女打点了让黛玉落选的,如今这样被选上,人家家里人自有体己话说。因而凝雨姑姑便带着宫人回避了,由得黛玉和贾敏说些私房话。其他宫人中,唯凝雨姑姑马首是瞻,自然也不会说什么。 黛玉第三轮未曾落选,头一桩担心的便是父亲朝堂上是否被圣人猜忌,是否被其他官员陷害,否则凭父亲的权势,自己怎会无故当选?听闻父亲好好的,黛玉对于自己当选一事倒不怎么放在心上了。 对黛玉而言,早就打定主意此生只需护着父母弟弟,自己原不想嫁人。那么便是嫁入皇家,也许也没那么差。如今看来,三皇孙将来是要登基的,后宫佳丽不知道多少,自己寻个借口为国祈福,寻个庵堂修行便自在了,和在家中不嫁人不差什么。想到这里,黛玉便坦然,正欲回房更衣,外头管事又来回话说老爷回来了。 黛玉衣服来不及换,忙同贾敏、林礞一道迎出内院,果见林如海一脸阴沉的进来。黛玉和林礞上前请了安,林如海才细问宫中之事,问黛玉因何当选。 黛玉终究大了,林如海和林礞虽是至亲,到底不好说第二轮大选时候,查验身子的详情。因而黛玉将第二轮略过,细细说了选秀细节,只黛玉说完,一家子都是一头雾水,仍旧不知黛玉因何当选。便是黛玉再聪慧,林家人再敏捷,谁能想到黛玉当选竟是源于吴贵妃的误会,后又由凝雨嬷嬷顺水推船,泰和帝又顺台阶下? 听黛说完,又忙问林如海是否遭了圣人猜忌或是其他人陷害。 林如海细想了半日,除了黛玉莫名当选之外,当真没有其他迹象,因而摇了摇头。黛玉听了,越发放下心来。 贾敏心想:再不情愿,黛玉到底已经当选了,圣人金口,只怕难以收回成命,如今倒打听三皇孙品性要紧,因而贾敏转头对林礞道:“礞哥儿,你成日和三皇孙一起读书,这三皇孙可有不良品性?” 林礞听了,回忆半日,才摇头道:“只有姐姐带我去拜见刘先生那日,三皇孙将姐姐堵在刘先生书房里头有些唐突。虽然当日姐姐坐在屏风后头,并未和三皇孙见面,但我总觉得三皇孙那日是故意来那么快的。但我当真给他做的伴读之后,倒没发现他有什么不好了,对先生也有礼,平日也上进,书也读得好。我每日上下学,三皇孙还总是命护卫送我回府,倒也好相处。” 贾敏听了,方放心些。又听林如海说:“铁网山围猎那日,我便见过这三皇孙,原是个沉着冷静的,相貌也不错。若不是想以他的身份,将来必是三宫六院的嫔妃,难得一心待人,倒还堪配玉儿。只无论如何,圣人已经答应我当玉儿落选,如今玉儿这样当选法,三皇孙再是好的,也让人心生不满。”林如海这话倒是出自真心。铁网山一见,他确觉三皇孙品貌气度都不错,人也伶俐,只想着宝贝女儿这样被选中,犹如被人抢去一般,心中到底意难平。 贾敏听了林如海父子都说三皇子好,些微放下心来。沉吟会子,贾敏道:“如此说来,到底不像外间传的那样,三皇孙反应迟钝,为人木讷。既是个敏捷有气度的,我心中听了略微好受些。只听所三皇孙如今已经一十七岁,比玉儿大了五岁,又出身帝王家,不知身边放了多少人了,我到底替玉儿委屈。” 林礞听了,沉吟会子,才道:“这三皇孙每日到谢尚书府上读书,身边只带几个侍卫及一个研墨掺茶的内侍,倒没带俏丽丫头,也不见得是个好色的。” 林如海点点头说:“太子中毒那些年,三皇孙并不受重视,这样成长起来,怕也少些骄养习气。左右过大礼还有些时日,咱们一面细细打听三皇孙为人,一面再做决定吧。外头玉儿带回的宫人还候着呢,让他们白等太久,凭白传出闲话倒不好。”于是一家人散了,各自回了自己的院子。 凝雨姑姑随黛玉来到蕙兰馆,见屋舍朗阔雅致,亭台楼阁精巧别致,不仅暗中感叹:难怪三皇孙妃能有如此气度,光看三皇孙妃住的这屋子,就可见林尚书夫妇多疼皇孙妃,花了多少心思教养出这样一位天仙般的姑娘。 三皇孙得了黛玉被指给自己的消息,险些就按耐不住激动之情。 他紧随绛珠仙子下凡,在原三皇孙病危时刻来到凡间。从三皇孙病愈一刻起,他便时刻隐忍,暗中筹划,等了多少年才等到今天。因此,他三年前以年纪尚小为由拒了太子妃为自己立妃,连太子妃挑的两位侧妃也没放宫里。如今一十七岁,仍旧孑然一人。帝王家这个年纪的男儿身边没放人,已经是极为罕见了,连背地里说三皇孙只怕不太正常的都有。 因太子有好些年并不受重视,三皇孙只得跟着守拙,也是因此,三皇孙养成了沉稳性格,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虽然林家进京之后,三皇孙时刻关注着林家动向,暗中派人保护黛玉,还因此使人教训了败坏黛玉名声的史湘云和薛宝钗,但他所做的一切都不敢让别人知晓,生怕让别有用心的人听去,就坏了黛玉名声。 他来到人间多年,唯一一次失态便是在刘先生书房堵了黛玉,虽然二人并未谋面,到底隔着屏风说了几句话。也是因此,三皇孙好生难安了许久,生怕绛珠妹子误会他是个轻浮的。 如今终于定了黛玉为自己的正妃,三皇孙一面想着日后一心对黛玉,日久见人心,自己不在意起他女子,绛珠妹子总有对自己改观的时候。一面又急切盼着黛玉快些过大礼。如此辗转反侧,到了卯时还未入眠,便又要起床上学了。 到了谢府刘先生书房,这日林礞来得比三皇孙还早些。林礞虽然规矩的见了礼,却沉着一张脸,看三皇孙的眼神如同看仇人一般。林礞和黛玉最是亲厚,虽然往日觉得三皇孙是个好的,如今得知自己姐姐已经指给了此人,林礞却总觉这人是抢了自家姐姐的恶人。 昨日二人皆不曾好眠,今日来得又都有些早,刘先生尚未过来授课。三皇孙见了林礞脸色不好,也知晓是为了黛玉之事,忙笑着上前说话。林礞却冷哼一声,转过头不理他。三皇孙虽是皇孙之尊,却也是少年人,见林礞色色出挑,早就和林礞投契,二人直如友人一般。况且林礞是绛珠的弟弟,三皇孙又早将林礞当做自己弟弟一般,也不与林礞置气。反而将带来的侍卫和内侍都远远的打发了,由得林礞数落自己。 林礞数落了好几句,但他到底是林家子,极有教养,见三皇孙任其数落,反而觉得不能得寸进尺,因而也不再说话。三皇孙见了林礞如此,反而笑了起来,又在林礞耳边低声说:“你放心,我打定了主意,此生后宫只有你姐姐一人,如违此誓,有如此笔。”说着,左手拿起一直湖笔拇指和中指架着,食指一压,“啪”的一声轻响,一直湖笔应声而断。 林礞见三皇孙说得认真,只怕是真心相待姐姐,才觉他那张极俊美的脸不那么讨厌了。 只三皇孙将将折断湖笔,刘先生就抬脚进来,眼见了一支上等湖笔折做两段,刘先生沉脸道:“一笔一纸,皆是多少工匠的心血,你便是皇孙之尊,也不能凭白糟蹋东西。且笔墨纸砚之于文人,便如刀枪剑戟之于武将,乃是我们双手的延伸,该当如生命一般爱惜。当日你拜入我门下,便说了要守我门中规矩,今日你这样糟蹋东西,我若不罚你,岂不坏了我门中规矩?永珺,我罚你抄十三经二遍,你可服?” 林礞万想不到三皇孙之尊,太子嫡子,不出意外便是将来的皇上今日竟会为自己姐姐起这样是誓,听了三皇孙起誓,林礞心中之气早消了。又因刘先生碰巧看见三皇孙折了笔,不知前因,只当三皇孙恃身份而骄,倒罚了他。见三皇孙乖乖认罚,林礞不禁心中不禁好笑。虽然当着先生不敢笑出声来,到底嘴角微微上扬。 三皇孙听了刘先生的话,忙躬身应是受罚,一面拿余光看见林礞。见林礞脸上神色缓和,三皇孙也觉心情极好,并不在意受罚。于是三皇孙也是不由自主的唇角上扬。 刘先生不知三皇孙为何发笑,心道:虽然皇孙之尊,既然拜在自己门下,便当和其他弟子一样好生教养,切莫移了性情,坏了自己名声事小,误人子弟事大。因而刘先生肃然道:“我看永珺神色不以为然,是否乃是为师罚得轻了?罢了,罚你抄十三经十遍,不许让人帮忙。若是让我看出他人笔迹,便是你是帝王家子弟,我也必逐你出门墙。” 三皇孙和林礞两个见先生动了怒,再不敢笑了。三皇孙自是躬身应是。 第43章 较量 这日林礞下学,回家将今日三皇孙受罚之事说了, 倒惹得林如海夫妻一笑。夫妻两个又听了三皇孙重视黛玉, 暂不纳侧妃的誓言, 便觉这一桩婚事算来也是上好的。虽然夫妻两个都觉皇室里头, 终究不能独宠一人,但只三皇孙有这份心,也是令人欣慰。 林如海在铁网山围猎一事上, 事先料得甄贵妃及五皇子阴谋,又事提前布置筹划, 为粉碎甄氏图谋出了大力。可以说泰和帝免于被甄氏母子欺骗误伤太子, 应当归功于林如海。当时泰和帝虽然对甄贵妃引而不发, 却也赏赐了林如海一个恩典:即林如海可向泰和帝求一件事,但凡不虚耗国力,不有违国法,泰和帝必然应允。 谁知林如海用了这道恩典求了黛玉落选, 偏黛玉又因种种误会当选了。在黛玉回府数日后,泰和帝召见了林如海, 自是安抚林如海一番。林如海也知晓泰和帝给自己恩典便是情分, 自也谢了恩。林如海又想着林礞说的三皇孙承诺只重黛玉一人的话,也再无不满。 却说大选之后,泰和帝为几位皇孙指了婚, 其他事等自由礼部去料理。却说大选完毕,已经到了暮春时候。京城因地处北境,倒是冷暖得宜, 最是适合练习骑射的时候。 各皇孙及王孙公子皆陆陆续续前去京郊较场练习骑射。当初薛蟠、贾宝玉等人还在冬日里头由冯紫英带着见了见京郊较场的气派。如今开了春,京郊较场专供王孙公子练习骑射所用,闲杂人等越发进不去了。便是贾宝玉这样的身份也是进不去的,只冯紫英倒是可以自由出入。 三皇孙因被刘先生罚了抄书,其他皇孙及贵族公子前去京郊较场的时候,独三皇孙未去。去岁冬日里头,林礞和李罕、卫若兰、陈也俊一行去京郊较场顽时,原是发现较场后头的密林之后有人不知密谋布置些什么。林家人便想着开春之后,京郊较场热闹起来,只怕要出事。 又因忠顺王府的长史亲来打探过礞哥儿在京郊较场的见闻,林家疑心京郊较场之事和忠顺王府有关,还特地将礞哥儿送去请教刘先生,林礞还因此做了三皇孙的伴读。只如今开春两月,京郊较场一点子异事没出,难道是当初林家人多虑了不成? 黛玉如今虽然在家,但因圣人已经指婚,黛玉身边整日跟着凝雨姑姑一行人,总不能每每议事皆将宫里来的人都打发了,林家人在一起商议。因而黛玉虽然敏捷,这些事却林如海却不再和黛玉商议,黛玉只整日跟着教养嬷嬷学习规矩,做些针线。 若是当初忠顺王府的长史只来林府问过林礞在京郊较场见闻,不曾如林家所料,又有忠顺王世子来替其子求林礞做伴读,林如海只怕就将此事撂开。但忠顺王府前来二次,便不由得让人起疑了。如今京郊较场除三皇孙外,其他王孙公子去了个遍,也没人出事,难道当初较场后面密林里头那些人安插的机关便是针对三皇孙的不成? 想到这里,林如海心中难免一惊:黛玉如今已经指给了三皇孙,三皇孙之事林家岂有不上心的?幸而有林礞给三皇孙做伴读,要商议事情容易得很。 又说大选议定之后,泰和帝已经渐渐向太子放权,让太子参与朝堂之事。因此吴贵妃越发慌了,少不得放手一搏。便是成王败寇,也对得起多年隐忍筹划。 又说下月就是万寿节,这日吴贵妃向泰和帝道:“如今皇孙们都大了,展眼又有几位皇孙要成家立业。臣妾前儿听说几位皇孙的骑射练得皆极上乘功。不若今年万寿节我们也兴个新鲜花样,便让各王孙公子到京郊较场比试一番。骑马射箭都是点到为止,也不用伤和气,也不怕伤着人。只比试一番众人的骑射功夫,由皇上做评判,评出头三名,皇上不拘赏赐点什么,只怕还有趣。” 泰和帝如今精神也比之先前短了些,反倒越发珍惜子孙绕行的时光。听了吴贵妃的法子,笑道:“爱妃这法子听来是有趣的,且半月之后尚未入夏,天气也合适,不若今年万寿节就照这个法子过吧。”一面又招来戴权,令其前去户部、礼部传令,就按这个法子办。户部着人拟定参与此次比试的王孙公子名单;礼部着人手划定比试科目,制定比试规则。 议定了万寿节过法,吴贵妃回到自己的寝殿,赵姑姑上来敬了茶。吴贵妃接过喝了,屏退了其他宫人,吴贵妃拔下头上一支珠钗交给赵嬷嬷,又在赵嬷嬷耳边低语一阵。赵嬷嬷边听边是点头。末了,吴贵妃才到:“切莫让任何人发现,否者你也莫要活着回来见我。” 赵嬷嬷垂首应是,口中答道:“娘娘放心。” 这日后宫议定万寿节日程,便交给户部前去召集京中各家王孙公子。又要忙着分配编组,又要忙着划定规矩,大半月半月时候倒是紧得很。又说林如海听了今年万寿节在京郊较场比试考校各年轻皇孙极贵族子弟骑射,不禁大是一惊。 前儿林家几人才疑惑京郊较场已经有好些皇孙贵族前去跑马骑射也未曾有不妥,不想今日便来了在京郊较场过万寿节的旨意。贾敏听林如海说完此事,吓得拉着林如海的手道:“老爷,可得想个什么法子仔细打探此事有无阴谋。万寿节一日,只怕老爷、礞哥儿和三皇孙皆是要去的,我只如今听了便觉心惊肉跳。” 林如海拍了贾敏的手说:“敏儿只管放心,这几个月来,我也使人暗中打探了几分消息,心中倒也有数。” 贾敏听了,想着这些年经历多少险境,林如海皆能化险为夷,她自不怀疑自家夫君本事。只明知有人暗中图谋不轨,她又是做妻子又是母亲的,如今黛玉又指给了三皇孙,这些人万寿节那日皆要去较场,她哪能不悬心的? 却说展眼半月,这日到了万寿节前一日,这日便是京郊较场考校各皇孙和贵族少年子弟骑射功夫的日子。这原吴贵妃提议的新鲜花样过万寿节,泰和帝听了也觉得好,便令户部礼部自去办。但后经礼部尚书上奏,又将考校骑射提到了万寿节的前一日,万寿节正日,依旧在皇宫开宴。 因这次主要考校几位皇孙骑射功夫,几位皇子便不参与了。较场上,二皇孙、三皇孙、四皇孙、五皇孙分别身着红、黄、白、蓝四色劲装,骑着高头大马。身后各带一列身着同样颜色劲装的贵族公子,以示区别。只见列队整齐的劲装少年蓄势待发。卫若兰、陈也俊几人皆在三皇孙身后。 较场上,用石灰划出白色跑道,跑道上设置木桩、栅栏、水坑等障碍不止,跑道曲折绕场两周,尽头设置一道白色端线。端线处便是靶场,这靶场恰巧面向较场后头那一大片密林。靶场上在端线五十步开外设置箭靶,百步开外设置身着甲胄的稻草人。 龙禁卫首领柳芾上前宣布了比试规则:每组四人,比试的队伍从起跑线出发,先沿着曲折跑道越过重重障碍,原是考校各人骑术。马蹄每碰一次障碍扣一分,摔倒者不计分,成功跨越障碍者不扣分。又按到端线的先后顺训依次加五分、三分、二分、一分。 到了端线之后各人举弓射击,射中五十步开外的箭靶,按离靶心远近加分不等,若是射中百步开外的人偶,又另加十分。 柳芾将军宣布完比试规则,又问场下四位皇孙及身后队伍可曾听得明白? 这次比试队伍虽然尽是出身高贵的王公贵族子弟,但因此次比试原是庆贺明日的万寿节的,加之这些年轻公子尽皆风华正茂,个个精神抖擞。较场之上齐声应答,喊声震天,竟如训练有素的士兵一般颇具威势。 较场东面原就建有点将台,点将台是整个较场高地,站在点将台上,能将整个较场情景尽收眼底。如今点将台上撑了华盖伞仪,布置了椅案,泰和帝在点将台顶层坐了,见了几位皇孙及重臣子弟这样精气神极好,也是抚须而笑。而林如海等文臣又在点将台的第二层观看比试。 因这次考校的主意是吴贵妃出的,吴贵妃也在点将台上,不过是另设屏风坐在泰和帝身后。泰和帝见了几个皇孙身后整整齐齐的列队站着其他贵族子弟,倒有几分军中将领的气势,转头对屏风后头的吴贵妃笑道:“爱妃这主意出得极好,只怎么永珀反而没来参加?” 吴贵妃听了,心中冷笑一声,暗道:等会子你这些皇孙贵胄皆要一同去见阎王,我的永珀怎么会来?口中却说:“永珀还小呢,便是前来比试,哪里是几位兄长的对手?臣妾想着今日领队的几位皇孙都是指了妃的,原是大人了,所以让他们比试一番自是极好的。永珀尚且是个孩子,便不来了。况且前儿皇儿感染风寒,皇上已经准了他假,永珀自请在家陪父亲,原也是他一番孝心。只皇儿和永珀都说,明日就是皇上的好日子,今日这样别开生面的庆贺,他们父子不能来为皇上祝寿,心中惶恐得很。” 泰和帝听了,笑道:“老七原是向我告过假的,他既感染风寒,自是治病为要。这次考校虽然有趣,到底不过是大家一同玩乐下子,原不是什么非到不可的大事。只今年是暖春,好端端的,老七怎么还病了?老七这风寒也感染了有些日子,怎么还未痊愈?倒要让太医院再好生诊治,莫要有什么疏漏。” 吴贵妃听了笑道:“臣妾代皇儿谢过皇上。”两人正说话,较场之上战鼓雷动,一声铜锣敲响,原是第一组比试的众人出发了。泰和帝回过头来,只见较场上骏马飞驰,助威之声雷动,矫健男儿在马背之上英姿飒爽。几匹骏马你追我赶,竟是难分伯仲。 直至绕较场二周的跑道跑完,三皇孙一组身着黄色劲装的英武少年第一个跑到端线上,胯下骏马一个急停,人立起来。那少年展臂张弓,一直箭羽疾射而出,正中五十步开外的箭靶靶心。那少年也不再度取箭,却是手上三支箭连珠发射,第二支箭中了百步开外的人偶心脏,令人目不暇接间,第三支箭又如流星般划过,却中百步之外人偶的喉咙。真真是百步穿杨的好箭法。 较场上众人见黄色劲装的少年如此神勇,齐声呼好。 因点将台离靶场较远,点将台上众人却只能看清几匹骏马飞驰,从马背上众人衣着颜色分辨属于哪位皇孙麾下队伍,却不知马背上何人,更加看不清马背上人箭法如何。只从这些矫健身姿和较场上众人欢呼声中,却能听出几分这些少年如何神勇不凡。 几轮比试下来,比过的众人便渐渐不回靠近点将台的起跑点,而围到靶场附近观看箭法比试。林如海见几位皇孙都围到了靶场附近,而靶场又紧靠那篇密林,林如海便聚精会神的观察场上动静。 场下比试虽然激烈,但因距离远了,泰和帝渐渐失了兴致,只在一旁由宫女伏侍着用些茶点。专等柳芾那头呈报比试结果便是。 正在此时,只见靶场那里一阵骚乱,训练有素的战马分分受惊嘶鸣起来。吴贵妃在屏风后头听了,不禁脸上不受控制的泛起一阵潮红,袖中双手微微出汗,心中说不出是紧张还是激动。筹划了这许多年,只等今朝了。 第44章 谋逆 紧接着,靶场上浓烟四起, 马鸣萧萧, 点将台上众人皆看不清靶场上状况。兴味索然的泰和帝见了这情形, 豁的一声从龙椅上站起来, 由戴权扶着走到栏杆边。无奈靶场那边浓烟密布,泰和帝虽然圆瞪双眼,但肉眼实在看不清里头状况。只听得马鸣声和惨叫声连连, 叫得泰和帝一颗心几要跳出腔子,忙命柳芾派人前去查看。 柳芾领了命, 飞身上马, 只战马扬蹄, 没奔出两步,又听得校场那边传来爆炸声。战马再是训练有素,也是畜牲,听了这样动静, 柳芾所骑战马也人立起来,在原地转着圈子, 却不敢往战火中奔去。 泰和帝听了爆炸之声, 险些跌倒。四位皇孙皆在靶场里头,若是有个长短,皇家子嗣损失惨重。戴权见了又忙上去相扶。泰和帝摆摆手, 复又站在点将台上眺望靶场情形。 太子和四皇子见了这情形,比泰和帝担心得更加厉害。二位的亲子方才还在场下生龙活虎的比试,此刻便已生死未卜。这样大的打击, 便是铁人只怕也受不住。 吴贵妃听了爆炸声起,袖中捏紧的双手舒展开了,不觉已经出了一手的汗。紧绷的心弦也放开来,其他皇孙已亡,此刻自己变是死了,皇孙辈的也只剩十皇孙一人。太子如今无子,又是个头脑受损的,自己又暗中经营多年,背后支持七皇子的势力已是不少。皇位之争,此刻已经倾向于自己的皇儿,便是有几个支持太子的老臣负隅顽抗,也不足为虑了。 点将台二楼的众大臣也是慌作一团。好在柳芾做了龙禁卫首领之后,对龙禁卫大加整顿,没有了那些花银子捐了官滥竽充数的纨绔子弟,训练有素的龙禁卫们倒还反应迅速。 柳芾制住了受惊的马,将旗一打,龙禁卫分作两队,一队到靶场查看状况、维持持续,一队到点将台下戒严,防备有此刻趁乱偷袭的。 又过了好一阵子,靶场那边的浓烟渐渐散去,只见校场端线附近被火药炸开老大的坑,里面堆积着血肉模糊的尸体和红、黄、白、蓝四色的布片,竟是分不清坑中血肉是人的是马的。柳芾清点清楚状况,使人到点将台报给泰和帝。泰和帝听了,点了点头。 泰和帝转身推了身后的屏风一把,无奈泰和帝本就年老体衰,屏风又是厚重乌木的,竟是纹丝不动。戴权在泰和帝身边跟了多年,最是明白帝心,忙扶起泰和帝走到屏风后头。 方才龙禁卫上来禀报靶场那边情形,吴贵妃在屏风后头听得清清楚楚,此刻阴谋得逞,她还怕什么?见泰和帝过来,吴贵妃笑意盈盈的站起身来,做了个万福道:“外头乱得很,皇上恐怕受了惊吓,竟是下命摆驾回宫的好。” 前来校场比武是吴贵妃提议的,偏她亲生的七皇子及七皇子嫡长子十皇孙都没来,此刻泰和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泰和帝满面怒容的骂到:“你这个毒妇!”一面扬手就要打吴贵妃。偏泰和帝手掌还没打到吴贵妃脸上,就被一个宫女架住了。 吴贵妃冷笑一声说:“皇上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还请皇上节哀。好在皇儿风寒在宫中养病,永瑞孝顺侍疾,倒躲过一劫,皇上不必担心皇家绝嗣。”说着,吴贵妃又拿出一道圣旨来,身旁赵姑姑递上笔墨,吴贵妃接着道:“如今太子和老四都没有了子嗣,为了江山社稷,还请皇上另立太子。”原来吴贵妃有恃无恐,竟然连泰和帝另立太子的诏书都写好了,只等泰和帝签字,再回宫盖上金印。 泰和帝的右手依然被一个宫女架住,这宫女看似柔弱,手劲之足竟如铁钳一般,让泰和帝动弹不得。泰和帝抬眼看了那宫女一眼,似有些眼熟,又认不真切。因而泰和帝怒道:“大胆奴才,你是谁?” 那宫女冷笑说:“皇上真是健忘,若是皇上还记得甄贵妃,只怕就能记起我来。”这宫女说话奇怪得很,竟然并不自称奴婢。 泰和帝听了这话,才忆起甄贵妃身边仿佛有这么个人,但此人原应该是和甄氏一并处死了,怎么今日又到了这里?原来这女子便是甄应嘉推荐给甄贵妃的蛊门女子,那日泰和帝下令处死甄氏及身边宫人,夏守忠还曾前去贾家用平安州旧部做交换,换得贾元春一命。而这蛊门女子也服了龟息毒药诈死,至于后来怎么到了吴贵妃身边,却是不得而知。 这蛊门女子原会些易容术,泰和帝往吴贵妃宫里去得也不多,竟是没认出来。只平日便是泰和帝常去吴贵妃宫中,这蛊门女子也不是如今这样貌,今日乃是吴贵妃觉得胜券在握,这蛊门女子也觉没有再易容的必要,才恢复了原本容貌,和以前甄氏身边宫女倒有七八分相似。 那宫女也不合泰和帝废话,放开抓住泰和帝手腕的手道:“皇上还是准诏要紧。” 泰和帝揉了揉被蛊门女子捏疼的手腕,对吴贵妃道:“爱妃好筹划,只未免人心不足,朕只痛心老七和永珀受你连累,也要和永瑞一般下场!” 吴贵妃见了泰和帝收起慌乱神色,亦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虽然总觉自己筹划周全,也不禁心中发虚。 只那蛊门女子自以为便是几个侍卫也不是自己对手,己方必是胜券在握,依旧催促泰和帝准诏。却不想突地一个胖乎乎的侍卫奔到点将台上,一掌劈向那蛊门女子。 蛊门女子只觉这胖侍卫劈来掌风凌厉,不像普通侍卫,倒像内力颇强的江湖中人,也不敢怠慢,忙展开架势和胖侍卫周旋起来。胖侍卫招式沉稳,蛊门女子身法轻盈,竟斗了个旗鼓相当。只如此一来,吴贵妃身旁没了得力护卫,到底被泰和帝狠狠打了两个耳光,吴贵妃双颊红肿,被打得摔在地上。 此刻二楼的文臣等也上得顶层,向泰和帝道了:皇上受惊,一面已经有侍卫前来拿下吴贵妃及身边宫人。 那蛊门女子见情势急转直下,便欲使出毒术,她本就浑身是毒,只需将衣服抖开,漫天无影毒粉不知毒害多少人。因而蛊门女子掌劈腿踢,竟是招招直取胖侍卫要害,不管自己露出破绽。胖侍卫见那蛊门女子竟是只攻不守,使出拼命招数,将自己逼退几步。那胖侍卫也是久走江湖的,知道每每缠斗中,有人拼命,不是想逃走便是要逼出片刻功夫来使其他招式,最有可能的便是使毒。 蛊门女子几招狠拼下来,胖侍卫果然有些招架不住,犹如游鱼一样往一旁滑开。蛊门女子自以为得计,两手一缩,抓了两把毒粉在手中,还未来得及撒出,那胖侍卫却一掌拍在屏风上,向蛊门女子推去。屏风打了个转,横梗在蛊门女子和泰和帝及两位皇子、众文臣中间。 蛊门女子心道:这胖侍卫好生厉害,竟是看出我要使毒不成?这样屏风隔着可不好下毒。那女子正欲展开身形绕过屏风,只一把毒粉出手,泰和帝、两位皇子并许多朝中重臣但凡皮肤沾着一点,都要束手就擒。 谁知蛊门女子快,胖侍卫更快,也不知怎么那屏风将一移过来,面对蛊门女子那面就自动炸裂开来,从裂缝中洋洋洒洒飘下粉末,撒在蛊门女子和吴贵妃等人身上,一干人等惨叫着萎顿在地。 此刻蛊门女子才知道方才胖侍卫假装被自己逼开,原是故意去打开屏风中的机关,这屏风藏毒原比自己更加高明。这吴贵妃的计策,难道早就在泰和帝的意料之中?所以这胖侍卫此招早有预谋?是了,这屏风藏毒,绝非今日才藏进去的,在屏风上做上人看不出的机关,就要花费一番功夫,今日吴贵妃行事原来早就在泰和帝掌握之中。 胖侍卫见蛊门女子中计,笑道:“红蜘蛛,你好啊,竟然长志气了,敢在你罗爷爷面前使毒!”这胖侍卫自然是丐帮长老,擅长使毒的罗米商,在金陵时,曾小试牛刀吓得甄应嘉不得不乖乖送上二万石稻米。 那蛊门女子正是人赠外号红蜘蛛的蛊门中人,也是极擅用毒。红蜘蛛听到“罗爷爷”三字,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自诩用毒本领高超,当世能超过她的人一只手数得过来,但眼前这个千手阎罗便是其中一个。 红蜘蛛知晓今日已经惨败,又是谋逆大罪,必是死无葬身之地了,竟是脸色惨白。 罗米商回身向泰和帝行礼,泰和帝忙道免礼。 罗米商又笑眯眯将一包药粉交到林如海手中道:“林大人,今日交托之事,罗某幸不辱命。这里是无影酥骨散的解药,茶水送服即可。这无影酥骨散虽然使人浑身无力,只要及时解毒倒不伤身子,虽然方才有屏风隔着,这药粉甚轻,随风飘散,点将台上众人稍微呼吸一点只怕就要中毒,倒是及时服下解药的好。” 泰和帝听了,忙命身旁宫女掺茶分与众人服用。那头已经有侍卫按罗米商吩咐抬了水桶上来,罗米商提起水桶泼在吴贵妃等人身上,才命人将吴贵妃等人捆了起来,听候发落。盖因无影酥骨散乃是花粉一般极轻的粉末,极易漂浮在空气之中,吴贵妃等人身上尽是毒粉,上前拿人的侍卫一不注意便要中毒。但拿凉水泼了,这些人身上毒粉漂浮不起来,只要不被人呼吸到肺中,自也无碍了。 这头发落妥当,众人忙下了点将台,自有侍卫用清水细细冲洗了点将台顶层,将毒粉尽数冲去。 吴贵妃此刻中了毒,身上又泼了冷水,无比狼狈的萎顿在地。泰和帝亲自审问其有何同谋,吴贵妃只是嘴硬不说。 正在此事,校场外又喊声震天,竟是忠顺王带着兵马包围了校场。训练有素的军队一层士兵摆着盾牌,后三层手持长矛的士卒,再后头是举着弓箭的弓箭手,阵势严密。被这样的军队层层包围,饶是柳芾带领的禁卫军训练有素,战力不弱,也不能和十倍于己的军力抗衡。 柳芾只得下令龙禁卫护在泰和帝等人外围,忠顺王却有恃无恐的走了过来。 泰和帝见了这位同母幼弟,自是一愣。吴氏不过一后妃,便是再有野心,也无甚能力,除非前朝有助力。但泰和帝再想不到,吴贵妃的助力竟是自己这位同胞弟弟。无论是太子还是七皇子,都是忠顺王侄子,他好好的亲王不做,何必参与这样的争斗? 忠顺王骑着马走到泰和帝面前,翻身下马,在泰和帝面前站定。泰和帝只见忠顺王精神抖擞,全然没有往日紫醉金迷的样子,心中了然,原来这位弟弟已经隐忍数十年。泰和帝咳嗽了两声说:“为什么?” 只需三个字,忠顺王倒也明白,面无表情的说:“我们一母所生,为何你不过早出生几年,这天下便是你的?我不服!” 泰和帝道:“哼,便是吴氏诡计得逞,登大位仍是老七那个不孝子,你这样耗费心机,江山不还是我的子孙的么?” 忠顺王又上前几步,走到泰和帝身旁,低声耳语几句,泰和帝听了竟气得满脸紫胀,咳嗽连连,半响说不出话来。吴贵妃见救兵来到,此刻脸上也不怕了,只她浑身无力,萎顿在地上。 吴贵妃看着忠顺王道:“王爷,请你为妾身松绑。” 忠顺王看了一眼地上的吴贵妃,只见此刻这个女人浑身湿透,身上混着泥土倒在地上,说不出的狼狈,心中不禁生出失望。他拔出身上佩剑,递到吴贵妃面前,吴贵妃以为忠顺王要替自己割断身上绳索,满眼期盼的看着忠顺王。 忠顺王一眼看到吴贵妃的眼神,心道不好:却一剑递出,不偏不倚的刺入吴贵妃心脏。忠顺王的佩剑亦是削铁如泥的宝剑,这样一剑递出,自是透胸而入。吴贵妃只觉胸口一疼,低头看时,一并长剑已经扎在自己胸口之上,剑柄还握在忠顺王手中。 漫说吴贵妃,便是其他人也万料不到这样的变故。吴贵妃满脸不信的看着忠顺王,眼神中又是惶恐,又是不信,又是绝望,万般情绪竟是难以用笔墨形容。只忠顺王脸上神色决然,竟像不准备给吴贵妃一个答案一般,一横心,忠顺王手上利剑又往前一递,一柄宝剑竟是透着吴贵妃的身子而过,剑尖从后背钻出。宝剑尚未拔出,鲜血只沿着伤口汩汩流下。若是忠顺王此刻拔出宝剑,鲜血喷涌,吴贵妃只怕要立时毙命。 正在此刻,罗米商往前一欺身,一个擒拿手便从身后扣住忠顺王,左手将忠顺王左手扭在身后,右手却扣住了忠顺王喉咙。罗米商欺上极快,连忠顺王自己都没看清,忠顺王身后的层层弓箭手更加来不及反应,忠顺王便已经被罗米商所擒。 只有吴贵妃惊愣之余,倒对忠顺王说了一声小心!忠顺王听了一呆,放开右手上的剑柄。吴贵妃浑身无力,便是想拔出长剑死得快些也不能够,她许是太过绝望,往前一扑,剑柄杵在地上和身子形成夹角,在吴贵妃身子重力的加压下,将吴贵妃胸腔豁开一个口子,鲜血喷涌而出,吴贵妃顿时毙命。只她死了仍双目圆睁,满脸又是惊恐,又是疑惑,又是不甘的看着忠顺王。这万般复杂情绪背后,似乎有含一些得偿所愿的了然。 忠顺王见了这情景,将头歪向一边不忍再看。泰和帝却冷笑两声,又咳嗽几声。戴权为泰和帝捶了好一阵的背,泰和帝才喘过气来,当场宣了口谕:今日便传为给太子,由在场大臣作证,明日回宫,便有礼部着手办理太子登基的仪式。 忠顺王不知泰和帝身边侍卫竟有罗米商这样的高人,一时托大前来耀武扬威,却失手被擒,已是悔之不及。只到底双拳难敌四手,自己的兵马已经包围校场,几个皇孙又死了,忠顺王料定拿住自己的侍卫不敢要自己性命,于是忠顺王冷笑一声说:“皇兄以为,这里的人还回得去么?” 虽然忠顺王此刻被擒,但的确没人敢伤他性命,若是人质一死,外头谋反的将士不用投鼠忌器,杀将上来,柳芾等人绝非敌手。忠顺王如此说,倒也有些底气。 泰和帝冷眼看了死在地上的吴贵妃,冷笑道:“你们不会得逞的!” 至于忠顺王为何要杀吴贵妃,原要从忠顺王对泰和帝耳语那句话说起。忠顺王对泰和帝说的是:七皇子是他和吴贵妃所生。所以泰和帝才会那样生气。 忠顺王之所以低声在泰和帝耳边说,原是觉得胜券在握,自己隐忍几十年,如今胜利在望,有种不吐不快的冲动。而泰和帝为君数十年,自然不愿意让人知晓自己竟然被嫡亲的弟弟戴了这样一顶绿帽子,因而忠顺王并不担心泰和帝会说出真相。而他低声说,不让其他人听见,自是保护七皇子的身份秘密。如今几位皇孙已死,皇孙辈只剩十皇孙一个,七皇子登基自会得到许多人拥护。 但七皇子若是身份暴露,便不是泰和帝子嗣,自是名不正言不顺。天下不知道多少人会转而拥护太子那个窝囊废,便是将来太子再生幼子或是过继子嗣,都比他和吴贵妃的私生子更有治理天下的资格。吴贵妃千不该万不该,便不该让忠顺王替她松绑,且当着许多人的面看忠顺王的眼神太过热烈,忠顺王怕吴贵妃暴露七皇子真正出身误了大事,因而杀人灭口。 忠顺王自以为自己便是被这个胖侍卫杀了,天下人也必是拥立唯一有子嗣的七皇子,因而他抬头朗声对带来的将士喊道:“不用顾忌我,杀了这里的所有人,你们便是封王封爵,若是这里的人逃出去一个,你们便是诛九族的大罪。还不快些动手?” 忠顺王还欲再喊,却听得身后马蹄声骤起,又一队兵马将他带来的兵马都包围在内。这些谋反将士有些自然是极富野心的赌徒,有些却是受了上级胁迫,听得皇上的援军到来,谋反的将士不少已经慌了。 泰和帝见了这情形,忙命柳芾传话,投降者不追究,谋逆者诛九族。忠顺王带来的将士听了,便有不少动摇了。从第一个人丢下武器开始,像是传染一般丢下武器的士卒越来越多。 柳芾命投降的人站在一边,立刻有许多人走出队伍,负隅顽抗之人越来越少,方才铜墙铁壁一样的阵势也土崩瓦解。 方才校场上比试的几位皇孙及其他贵族少年穿过残阵,飞奔到泰和帝面前,翻身下马山呼万岁,几个皇孙皆是好好的,哪里有人在方才的爆炸中身亡? 忠顺王见了这一群生龙活虎的少年,仿佛看到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一般,惊恐的瞪大了双眼。 第45章 问审 几位皇孙来到泰和帝身前后,那头柳芾已经收缴了叛军武器甲胄, 想要投降免罪的士卒自然配合得很, 用不了几个龙禁卫便收伏了大队叛军。几个负隅顽抗的逆贼也被赶来的大军活捉, 只有几个情知落不到好小头目的举剑自杀了。 直到此刻, 忠顺王才知道大势已去,面色灰败,竟是瞬间老了十岁不止。方才还精神抖擞, 意气风发的忠顺王,此刻活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泰和帝因知晓吴贵妃和同胞幼弟私通, 也是气急生病, 咳嗽不止, 摆摆手下命回宫。战场自有后赶来的军队打扫,柳芾带着龙禁卫分作两队:一队护送泰和帝回宫,一队押送忠顺王等重犯回大理寺天牢。连躲在宫中未去校场的七皇子、十皇孙及宫人等也尽皆下狱。 回宫之后,太子立刻去请了太医, 太医院里头极有本事的太医皆来为泰和帝会诊。只几位太医诊断下来尽皆神色严肃,更有甚者, 从泰和帝寝殿出来后只摇头叹气。 太子追问之下, 太医院周院使才来得外间叹道:“回太子殿下的话,今晨出发去京郊校场时候,下官才细细给皇上诊过脉。皇上精力越发不济原是上了年纪的缘故, 虽然体衰,也不至于如此虚弱。只不知怎么校场回来,皇上的脉象就变得凌乱了, 倒像气急攻心。若是皇上身子如同几年前一般,下官尚有几分把握能调理回来,如今皇上这身子,下官医术不精,只怕,只怕……” 太子虽然迟钝了些,到底是早年受过精心培养的,这样的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太子点了点头,又问一同来会诊的其他太医,竟都是和周院使一般说法。周院使是在太医院多年的老人了,医术极高明,又是泰和帝惯用的人,已经为泰和帝调理身子几十年,他若说无能为力,其他人更加难有良策。 半晌,太子才道:“以周院使看,当真一点法子都没有了么?” 周院使又道:“回太子殿下的话,急火攻心之症虽然来得凶猛,但也并非全然无解。只有句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皇上这病,还需从心结上来解。是以皇上之症,首要在皇上自己宽心;次要在皇上身边之人开解;最末才是下官等用药石辅助。” 太子只当泰和帝暴怒伤身乃是因为吴贵妃勾结忠顺王谋反一事,半点不知七皇子实乃忠顺王亲生一事才是泰和帝暴怒症结。太子听了周院使的话,叹道:“孤知道了,你们且先下去吧。排好班次,轮流当差,这些时日,怕是要辛苦各位了。” 太医们忙道了不敢,又齐声应是。 却说太医诊断过后,虽然皆觉泰和帝病入膏肓,呈现了油尽灯枯之相,到底仍开了温和解郁的药,戴权亲自派人监督太医院的人熬了送来。 许是汤药起了作用,泰和帝服药之后精神头竟然好了许多,宣布此刻就要提审忠顺王,命林如海主审,泰和帝亲自听审。 因泰和帝重病在身,此次审问就定在乾清宫。刑部和大理寺得了提审忠顺王的命,忙将人犯押来。因忠顺王是谋逆重罪,身上带着厚重的枷锁脚镣。自忠顺王事败后,也是万念俱灰,如今犹如风中残烛,受了这样重的枷锁,越发一点子精神没有,倒像个半死之人。 忠顺王被押上堂之后,戴权等才扶了泰和帝来,龙椅上坐了,泰和帝摆手说开堂,这头亦开始问审。 忠顺王犯的是谋逆大罪,又证据确凿,无可辩驳,倒没什么好审的。许是忠顺王也知晓自己一败涂地,认罪倒是爽快,不多时便在罪状上画了押。忠顺王原想画押得爽快些,口中说着“成王败寇”潇洒一举手要落手印,想让自己显得有几分豪气。无奈枷锁太重,只一抬手又抬不起来,竟是无比狼狈。 如今泰和帝最恨之人莫过忠顺王,见了忠顺王如此行状,竟是笑了起来。但因泰和帝太过虚弱,笑得两声,又咳嗽起来。忠顺王见泰和帝也是狼狈万状,心中顿觉畅快。这一母同胞的两兄弟,如今风烛残年,眼神之中仍旧是跳跃着恨不能你死我活的火苗。 审理完毕,林如海正要宣布退堂,忠顺王到底忍不住,盯着林如海问道:“我到底错在哪里?” 忠顺王此问,自然不是问他谋逆之罪错了哪里,而是他的计划出了什么纰漏。这原和本案无关,林如海不敢擅作主张,正欲说:“案犯不得问与本案无关之事。”泰和帝却陡然生出胜利者的快感,极虚弱的笑道:“告诉他!” 林如海先应了是,才转身对忠顺王道:“王爷之错,原有许多,本官竟不知从哪里说起。” 忠顺王听了,盯着林如海看了会子,他最不甘心的便是三皇孙等人怎么没死,因而忠顺王问道:“校场之上那帮小子,怎么都活着?” 林如海听了,摇了摇头道:“若是王爷再细心些,只怕就发现蹊跷了。怪只怪王爷太过自信,竟然忽略了爆炸时候的情景,只怕和王爷原定计划有所不同。” 忠顺王听了,沉吟半日才道:“我在战鼓山上,确然见着靶场上冒了好大的浓烟,隔了好会子才听到爆炸声。我只当火药受了潮气,引爆得慢些,难道那一道浓烟有蹊跷?” 林如海又道:“校场比武,礼部理定的规则是几位皇孙打头,临时又改了皇孙压阵出发,难道王爷也不曾起疑?” 忠顺王皱眉道:“临时小小改动,原不是什么大事,这又有何妨?” 林如海听了忠顺王这话,不再说不相干的,只将今日校场之事一一道来:忠顺王使人在校场后头密林里头挖地道埋下火药,早就被龙禁卫发现了。发现秘事之后,柳芾先设法在忠顺王手底军队里头安插内应,得知每日挖地道的紧张方位,好为将来行事做准备。 而这次比试之所以让礼部拟定比试内容,筹划比试规则,原是林如海已经料到忠顺王在礼部有内应,故意通过礼部将这些讯息透露给忠顺王。礼部将靶场设置在密林边上,原是方便就近挖地道,布置火药,这一点却也被林如海利用。盖因密林极易隐蔽人马,众皇孙和贵族公子退入密林,忠顺王等人才未发现,只当众人已经被炸死。 今早之所以改变比试的出发顺序,原是争取时间。校场上比试开始,那头柳芾部下潜伏在忠顺王部的内应便发动提前布置在树上的机关,撒下无影酥骨散。校场上还是其他王孙公子比试的时候,忠顺王埋伏在密林里头的部队便已在不声不响中全部中毒就擒。 然后便由熟悉地道的内应带着极懂火药布置的高手进地道,断了靶场其他火药的引线,只留端线底下火药的一条引线,因而爆炸时候,只有端线附近被炸了一个大坑。 在火药引爆前,先放了一阵浓烟,这阵浓烟并非火药受潮后引而未爆产生,而是故意放的烟雾弹。在这阵烟雾中,几位皇孙及其他王孙公子已经撤到密林之中。密林之中的忠顺王部已经中毒被擒,众人撤退之后依旧神鬼不觉。 在烟雾弥漫时候,靶场上许多马匹受惊惨叫,其他人看不清,以为马匹是受了烟雾之惊,实则是武艺高强的子弟在端线附近砍了马腿,那些被断腿的马匹便是后来爆炸坑洞之中那些血肉模糊的尸体。而坑中红、黄、白、蓝四色衣物,却是杀马匹之人留在当场的,造成爆炸炸死许多比试之人的假象。 京郊校场有二处高地,一处是泰和帝观赛的点将台,一处便是忠顺王藏身的战鼓山。战鼓山名为山,实则是一处不高的土丘,忠顺王在战鼓山上只见校场之上浓烟密布,忽又爆炸声起,再看爆炸之地血肉模糊许多尸体,尸体之上又正是比试众人穿的衣裳,自然便以为得计。其实那那些尸体只有淘汰下来的极老的战马罢了。 当日定了万寿节在校场比试,定由礼部划定比赛规则,自是要用礼部忠顺王的内应引诱忠顺王上当,原是将计就计。由户部负责拟定参加此次比试王孙公子名单,却是由林如海细细挑了伶俐衷心的王孙公子,极力配合计策,在浓烟四起之后撤退进密林,因而此次爆炸未曾造成一个人员伤亡。 忠顺王听完恍然大悟。对林如海又是佩服,又深恨他不但识破自己计谋,还害得自己自投罗网。他盯着林如海看了好一阵子,才道:“林尚书好谋划,本王现身之后,又将本王包围那些兵马又是从何而来?” 林如海听了,又一一细解:自吴贵妃提议万寿节在校场上过,这头荣国公之孙贾琏便带着圣旨前往平安州联络荣国公旧部,那些兵马便是平安州节度使冉羽亲自带来的。 忠顺王听到了这里,不由得瞪大眼睛不甘心的怒吼道:“这不可能!贾琏是去替本王办事的!” 原来,平安州乃是咽喉要地,向西是前往西海沿子的必经之路,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因平安州战略位置太过重要,因而太祖皇帝得国之后便命战功赫赫的荣国公镇守。后来天下大定之后,贾代善回京,贾代善之子又无人能堪当重任,平安州节度使一职才给了荣国公旧部。 平安州离京城往返半月功夫,乃是京城的一道屏障。平安州兵马和京城兵马互为犄角,又扼住其他各省前往京城的要道,只要京城忠顺王谋反时候,平安州兵马在外策应,便可确保万无一失。 因而忠顺王府才处心积虑拉拢荣国府。夏守忠前往荣国府做交易,名为救贾元春,实则夏守忠受了吴贵妃指使,以贾家和甄家勾结之事做要挟,逼迫贾家用当年荣国公的关系,牵线搭桥,让平安州节度使按兵不动。 偏贾琏今生受过林如海指点,知道事情轻重,贾母在派贾琏去平安州公干时候,贾琏暗中向林如海求过助。林如海替贾琏出了将计就计的法子,贾琏依旧如期前去平安州。忠顺王自以为贾琏前去平安州是帮自己传话的,却不知贾琏去平安中乃是带着圣旨调兵的。 平安州往返京城路程赶急些要半月一个来回,吴贵妃又沉不住气,半月之前便向泰和帝提议在京郊校场过万寿节,倒让泰和帝一方有了反应时间。冉羽将军一行在比试之日及时赶到,破了忠顺王最后一点希望。 忠顺王听完,只觉背心透凉,自以为万无一失的计策,不想却全在林如海料定之中,步步被其算计。忠顺王盯着林如海看了半日,直恨得睚眦欲裂。 忠顺王恨泰和帝,恨他因比自己出生早,同为皇家嫡子,天下却是他的。恨泰和帝当年纳比他小十多岁的吴氏为妃,坏了自己心中向往的姻缘。因而他隐忍几十年,想毁了泰和帝的一切。但他此刻最恨的却是林如海,如果没有这个人,他也许就成功了。 沉吟半响,忠顺王才道:“林尚书如此大才,当年才点了探花郎,皇兄到底眼光不够透亮啊。”转而又说:“林大人聪明一世,难道就没听过鸟尽弓藏么?” 鸟尽弓藏原是最常用的帝王御下之术,但忠顺王此刻说来,却是在离间泰和帝和林如海的关系,这杀人诛心的法子,用心何等险恶。林如海何尝不知忠顺王此刻说这样的话,原是想借刀杀人,让泰和帝除掉自己。 泰和帝听了,果然抬起浑浊的眼神看了林如海一眼,复又低下头去。早年泰和帝提拔林如海,确是看在林家四代忠君,林如海又是良才美质份上,当年泰和帝对林如海尽是信任,没有半分忌惮。但在大旱那年,泰和帝破例调林如海回京任户部尚书之后,泰和帝大小事务便越发依仗林如海,林如海权势也一天大是一天。泰和帝便一面依仗林如海牵制蠢蠢欲动的众皇子,一面又暗中担心林如海风头太盛。 只甄贵妃阴谋是林如海揭破的,忠顺王阴谋又是林如海戳破的,除了林如海,泰和帝身边并无如此得用之人。便是鸟尽弓藏,也要鸟尽之后。当年太子暴戾,几位皇子虎视眈眈,泰和帝重用林如海,也是无奈之举。如今五皇子丧命,七皇子眼看必是死罪,尘埃落定之后,似也该削一等林如海的权势了。若是林如海肯放权归田,抽身退步,自己自是看在他往日功劳上封侯加爵,明升暗降下既不显得自己刻薄寡恩,又能为太子防患于未然。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林如海听了这话,自也知该当抽身退步了,心中筹划着回去之后不如辞了官职,换得一家平安。 忠顺王见了泰和帝神色变幻,知晓自己挑拨起了效用,不禁阴险的看了林如海一眼。几人各怀心思,泰和帝却道:“朕累了,今日暂且退堂吧。”众人应是,自有戴权等人护送泰和帝回寝殿,又有衙役押送忠顺王回大理寺天牢。 林如海满身疲惫的回到家中,向贾敏、林礞说了今日之事,贾敏自是一呆,满脸忧色,而林礞到底少年义气,心中不平,心道:若非父亲功劳,泰和帝的皇位早就保不住了,不想今日他竟这样过河拆桥!只到底是一国之君,林礞并未将这话说出口。 次日便是万寿节,林如海作为户部尚书,自是一大早便要入宫庆贺。 这日将将到了皇宫,便听闻昨日泰和帝又病重了,万寿节庆典倒改为了侍疾。许是得知七皇子身世气急攻心,许是昨日受了忠顺王挑拨又苦思一夜,泰和帝竟是病得话也说不清楚了。 直这样临近午时,泰和帝却清醒许多,吩咐到要前去午门,将忠顺王和七皇子斩首。太医见了,都知晓此乃回光返照症状,但到底众皇子皇孙都上前劝说:今日乃万寿节,不宜见血光。 泰和帝许是知晓自己时日无多,竟是一定要在今日午时问斩忠顺王和七皇子,自己亲自监斩。刑部领了命,忙去办理。 几个内侍用轿撵抬着泰和帝前去午门,那头大理寺狱卒也押解了忠顺王和七皇子前来,到了午时三刻,准时行刑。偏泰和帝下令先斩七皇子。 眼见七皇子身首异处,忠顺王终于忍不住,满脸悲愤,虽未痛哭失声,却忍不住涕泪横流。当着忠顺王的面斩了孽种,泰和帝心中说不出的快意,大笑起来。他本就油尽灯枯,昨日又苦思一夜,今日大悲大喜之下,竟是一口气出不来,眼见着笑声渐渐小了,一口气堵在胸中出不来,就此咽气。 太医上前查探,摸得泰和帝没了脉搏,戴权宣布皇上驾崩。一代帝王,就此了了一生。今世他多做了几年的皇帝,没有被迫退位为太上皇,却又比前世早几年驾崩。 忠顺王眼见自己亲子身首异处,想到忠顺王府子孙也一个落不到好,也是悲从心来。只他不愿在泰和帝面前认输,所以强忍一口气未曾自戕。如今听得泰和帝已死,忠顺王也是大笑几声,顿觉天地茫茫,自己隐忍谋划着许多年,转头成空,到底太过不值。忠顺王也觉了无生趣,咬碎藏在牙间毒囊,服毒自尽。 这毒囊自是红蜘蛛给的,万一事败,也可少许多折磨,求个痛快。 林如海昨日受了忠顺王挑拨,苦思一夜,原准备过了万寿节便提出辞官,不想泰和帝今日便就这样驾崩了,自己竟是白悬心一晚。 再看泰和帝和忠顺王,这二人本是同胞兄弟,因着贪恋权势成了仇人,今日又双双毙命,竟到底算是死在了一时一处。不知他兄弟两个在奈何桥上,是否还会为了谁先上桥又争执一番。 第46章 求情 泰和帝驾崩之后,举国致哀, 礼部为泰和帝操办了盛大的国丧, 在京中三品以上官员每日到护国寺诵经。但国不可一日无君, 次日, 礼部也简单操办了太子的登基仪式,新帝登基,拟国号为定安。定安帝登基当日, 三皇孙永珺被封为太子。 因忠顺王谋反牵扯极大,前朝后宫俱是繁忙不堪。一面有礼部主持操办泰和帝丧事和定安帝登基, 册封太子等一系列典礼事宜。一面刑部忙着核实忠顺王及同党量刑, 抓捕漏网之鱼, 问斩的、流放的、贬为奴的不知凡几。 又因文臣武将中,和忠顺王勾结者甚众,追查起来也是极耗时日,其中刑部、大理寺最为繁忙。京郊校场事变, 多少王孙公子也参加了,事发地离京城又近, 消息传得极快。但凡和此事有些牵扯的人家, 尽皆风声鹤唳。便是未曾参与此事的,又怕因亲友参与了自家受到连累,也是不安, 整个京城竟是人心惶惶。 其中贾家因曾派贾琏前往平安州联络国公爷旧部一事,贾家尤其胆战心惊。上至贾母,下至敏锐与众不同的贾探春都是悬心不已。倒是贾赦依旧种花养鸟, 邢夫人百事不管,东院里头一如往日平静。 贾母房中,依旧只有贾母和王夫人二人,外头守着赖嬷嬷、周瑞家的、鸳鸯等人,一直苍蝇飞不进来。贾母歪在罗汉榻上,王夫人在下首站着。王夫人满脸忧色的道:“老太太,如今咱们家全靠你作主了,如今咱们府上,也只有老太太有那样的体面,和许多王妃、诰命皆有交情。媳妇求老太太打探一番元春的消息。” 京郊校场事变之后,贾府也是日日派人打探消息。可惜自从贾代善亡故,贾府在前朝再无有实权的人脉,消息竟是闭塞得很。不过靠贾母当年和一众贵妇的老交情,在后宅打探些转了好几遍的消息,也不知道还有几分真。 初时贾府并不知夏守忠前来荣国府联络,是受了吴贵妃指使,更加不知吴贵妃的依仗便是忠顺王。忠顺王在午门被斩首,泰和帝病故,贾府除了守国孝不敢宴乐外,一如既往的醉生梦死。 加之平安州兵马赶来校场,原是解了泰和帝之围,初时贾母和王夫人只当夏守忠是受了泰和帝指派前来荣国府议事,荣国府这次竟是立了大功,甚至还憧憬起加官进爵来。只她们也不想想,若是泰和帝派来的人,怎会如此鬼祟?直至半月之后,六宫都太监夏守忠也被问斩,贾母婆媳两个才慌了。因而才有王夫人今日又求贾母一事。 又说林府里头,因泰和帝驾崩和追查忠顺王余党一事,林如海日日繁忙,倒是后宅里头清闲许多。因黛玉指给了如今的太子,便不再掌家。贾敏倒不能托懒了,复又亲自掌家。 这日,二门上婆子来回话说:岳太太和荣国府二太太来递了帖子,人已经是门房上候着了。 贾敏心想:如今老爷权势越发重了,倒不能让人闲话说老爷得势就忘亲。于是也命人将母亲和王夫人从仪门迎进来。贾敏又亲自到内院门口迎接,倒让人寻不到错处。 到了松鹤园花厅之上,贾敏向母亲见了礼,才分宾主坐了。又命人上了极好的茶,贾敏才问贾母来意。贾母看了一眼贾敏边上侍立的丫头婆子,先闲话一回,竟不知如何开口说正事。 王夫人爱女心切,到底沉不住气,在贾母和贾敏说一阵家常之后,插口道:“我有几句体己话要和姑太太说,倒不好叫人听见,不知各位姑娘和妈妈能否回避一二?” 贾敏也知晓王夫人其人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非节非庆的,又在国孝里头,她来府上必是有事相求,因而故意带着丫鬟仆妇摆下排场来迎接。谁知王夫人竟将话说得这样明白。贾敏听了,笑道:“既是二嫂子有话,你们且先下去吧。”说着向王嬷嬷使了个眼色。 王嬷嬷原是黛玉的奶娘,后来黛玉指给了如今的太子,身边有了凝雨姑姑等人。又因黛玉掌家时候,王嬷嬷常在一旁协助,如今贾敏久不掌家,只怕手生,因而黛玉又让王嬷嬷先在贾敏这边伏侍半年。 王嬷嬷自然明白贾敏的意思,出了松鹤园便向蕙兰馆去了。 这头贾敏听了王夫人的话,心中冷笑一声:这毒妇当年毒害礞哥儿的时候,是如何对待自己亲子的?此刻倒有脸来求自己救她女儿?因而贾敏抿了一口茶道:“二嫂子这话糊涂,咱们内宅女子哪有将手伸到朝堂的?我可不敢与我们老爷招祸。” 王夫人听贾敏这话,自是拒了自己请求,到底不甘心,且如今厅上只有三人,也不怕将话说得明白,因而王夫人道:“姑太太,咱们到底是骨肉至亲,当年原是我对不住姑太太,今日我向姑太太道歉了。但元春到底是老爷的嫡亲骨肉,老太太的嫡亲孙女,姑太太不看僧面看佛面,但求看在元春是贾家姑娘的份上救她一命。” 贾敏听了“老爷的嫡亲骨肉”一句,心中叹息:到了如今这份上,王夫人竟然还不知死的窃居正室,将二哥哥称作老爷,真是不知道怎么死。只贾敏到底是做妹子的,见贾母都不说话,自己也不好说什么。只放下茶碗,盯着王夫人看了会子。 贾敏如今生活自在,夫君仕途顺利,儿子上进,姑娘更是百个不及的出挑,又有黛玉忙帮掌家,她无忧无虑的,又保养得宜,虽然只比王夫人小得几岁,如今看着却年轻十岁不止。 王夫人见了贾敏形貌俊美,体态婀娜,一双妙目风流婉转,想到这些日子自己的弹尽竭虑,乍见贾敏早就心生羡慕。如今见贾敏一双温柔妙目盯着自己,目光渐渐变得锋利如刀,不禁心下一愣,直有不寒而栗之感。 半日,贾敏才说:“二嫂子当真在意一家子骨肉?还是只在意自己骨肉!” 王夫人自以为自己毒害林礞未遂的事,林家人并不知晓。今日见了贾敏这样质问,却也不觉内心发毛。许是她做贼心虚,饶是念了许多年佛经,早就喜怒不形于色,听了这话也是面上一愣,闪过一丝疑惑和惊恐。 自林家回京之后,贾敏对母家虽然冷淡,却一直是柔和得体的,贾母也从未见过贾敏这样神色。见了贾敏这样问话,贾母也将目光移到王夫人脸上,王夫人方才脸色乍变,自也落到贾母眼中。 虽然贾母并不知晓王夫人勾结甄应嘉谋害林礞一事,如今见了贾敏姑嫂两个这样说话,贾母心中也猜着贾敏远着母家的背后,绝非仅仅因为当年和王夫人那一点子龌鹾了。贾母此刻心中恨不能捏死王夫人,这个蠢妇不知道做了什么得罪了敏儿,竟白白得罪这样一门好亲。只如今这情形,她倒不好开口问什么。 贾敏简简单单一句话,王夫人竟不知如何作答,犹豫了片刻,才笑道:“姑太太这说的什么话?既是一家子骨肉,还分什么彼此?姑太太这话,倒叫人听不明白了。” 正说着,外头管事前来回话说:“姑娘听闻岳太太和荣国府二太太来访,前来请安。”王夫人听得“二太太”三字,只觉心中一疼,她在荣国府里头掌着大库的钥匙,谁不奉承她?但出门在外,到了别人眼里,她到底是低于邢夫人的二太太,荣国府的太太,外头都认邢夫人的。 贾敏点头说请姑娘进来,须臾,门口小丫头打起帘子,贾母和王夫人回头看到未来的太子妃娉婷走来。黛玉模样儿自不必说,气度竟也越发高华,王夫人自持王家女儿容貌没得挑,但和这林家女比起来,倒皆有所不及。 又见黛玉身后跟着一个宫里来的管事姑姑,两个宫里的教养嬷嬷,两个宫女,还有两个太监在外间伺候并未进来;又有黛玉原本带在身边的王嬷嬷,两个伴读,两个大丫头。竟是一脚出,上十只脚跟着迈的排场。饶是贾母见多识广,也暗服黛玉的派头。 黛玉倒并不喜欢许多人跟着,往年外出应酬,也不过带着两个丫头一个伴读,一个嬷嬷,不叫人觉得寒酸便够了。蕙兰馆其他二三等丫头、婆子虽然有些,倒怎么随黛玉见客。只如今宫里来的人便有七个,加上国丧后定而未嫁的英莲,新请的宝琴,原有的雪雁、雪鸢两个打小伏侍在身边的丫头,如今黛玉一出门,排场竟是想小些也不能了。 黛玉向外祖母、二舅母见了礼。贾母忙道了免礼,又夸奖一番玉儿越发出落得好了,王夫人也是言不由衷的极尽夸奖一番。 便是王夫人素日自大,倒也不敢让宫里的人回避,知晓今日是白来一趟的了,因而站起身来要告辞。 凝雨姑姑等人只知林家和荣国府走动并不亲近,却也不知王夫人当年做的不能见人之事。但凝雨姑姑是当年元后身边的亲信,见了王嬷嬷来请姑娘,便知道太太不欢迎今日的客人。 凝雨又见方才黛玉对贾母行礼还算脸色稍微好些,到了向王夫人见礼时候,黛玉虽然依旧按礼数行礼,却能明显让人感觉到疏离。因而凝雨便断定姑娘不喜欢王夫人。 在王夫人将将起身时候,凝雨姑姑却站出来说:“奴才不过是在姑娘身边伏侍,有些话原不该说。只今日贾二太太做出不敬先帝之事,奴才不能不说。如今先帝将将驾崩,正值国孝,贾二太太竟然穿锦着缎的,不知贾二太太为何对先帝如此不敬? 再说了,咱们姑娘如今定了太子,贾二太太今日穿了这样越制的衣裳来尚书府作客。知道的,说原是贾二太太疏忽了;不知道的,倒要说咱们姑娘定了太子之后,府上亲戚都张扬了,凭白为咱们姑娘招不是。依奴才的意思,贾二太太倒是出门小心些,莫让人看到才好。” 贾母和王夫人听了这话,皆是一惊。贾母再侧身看王夫人时,可不是穿锦着缎是什么?贾母自己疏忽,竟凭白让王夫人替府里招祸。这凝雨姑姑是宫中的老人,当年贾代善还在的时候,元后设宫宴,自己就见着她曾经在元后身边当差。凭凝雨的身份,只怕极重先帝。今日贾王氏对先帝不敬,让别人发现倒还罢了,当凝雨姑姑抓个正着,这事可怎么了得。 贾母吓得连忙道:“是老身没有管教好儿媳妇,今日回去定然好生管教。先帝驾崩,我们府上也哀痛不已,只今日出门走亲,贾王氏才一时不查,疏忽了。还请姑姑网开一面。” 凝雨姑姑听了,先向贾敏和黛玉行了礼说:“太太,姑娘,方才奴才未经允许多嘴,还请太太、姑娘恕罪。”才又转身对贾母说:“国公夫人这说的什么话,我本是一宫人,如今先帝指了我伏侍姑娘,我便尽心伏侍就是。贾二太太虽然越制,我并没有处置权利,网开一面的话从何说来?我既是姑娘身边的人,原该只管着姑娘院子里的事,今日原是我多嘴。等会子,奴才还要向姑娘、太太请罚呢。只求贾二太太莫要连累我们姑娘。” 王夫人素日胆大妄为,也不过是仗势欺人,如今真正见了宫中有品级的姑姑,哪里敢托大,忙道:“嬷嬷教训得是,民妇今日回府就改过来,日后再不敢犯了。” 凝雨姑姑说了不再多嘴,便不再说话。贾母和王夫人今日白来一趟,王夫人还被凝雨姑姑数落一通,自是一肚子怨气的回到府上。她今日原是不想被贾敏比下去,特地选了上好衣裳穿来,不想惹了这样一桩祸事。 次日,贾母便传下话去,荣国府上下皆要严守国孝,谁都不许越制,否则必受重罚。吩咐完传话的管事,贾母又屏退下人,逼问王夫人是否曾对林家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王夫人自是矢口否认,贾母却冷笑道:“敏儿的脾性我明白,你若没做过,她怎会质问你不在意人家骨肉的话?你若没做过,脸色又怎会变?”贾母越问越声色俱厉,吓得王夫人脸色又一变。 贾母到底是年老成精的人,虽然无甚大格局,内宅争斗和看人神色却是再准不过。见了王夫人做贼心虚的神色,贾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举起拐棍在王夫人小腿上狠敲两下,倒是打个王夫人小腿极疼,身子一晃,险些没站住。 贾母怒道:“今日去一趟,我算明白林家和咱们到底是离了心了。都是你这个愚妇做的好事,白白得罪一门好亲,否则政儿宝玉多少好处?你且下去好生想想吧。罢了,如今过了许多年,我也不再追问你到底做了甚么事,只你日后好自为之。”贾母虽然猜到了王夫人只怕做过极不好的事,却生出几分不愿面对真相的心思,不曾深问。 王夫人今日越制,在这样关头为府里招祸是一桩;王夫人对林家做过不好的事是一桩,两处怒火并一处,贾母才狠用拐棍打了王夫人两下。但看在宝玉面上,贾母到底舍不得太削了王夫人颜面,怕将来宝玉在府里不好抬头,因而只打了不会被人看见的身子上,不曾伤了头脸。 又过了月余,京城忠顺王同党才算料理得差不多了。除当日问斩的忠顺王和七皇子外,忠顺王府男子尽皆问斩,女子犯下重罪的也是问斩,不曾参与谋反的幼子幼女逐出族谱,贬为罪奴,流放边疆,永世不得回京。 十皇孙非泰和帝亲孙,原该问斩。但知晓内情的泰和帝、忠顺王、吴贵妃三人皆死,无人知晓十皇孙真正身世。因而按当初在校场上,泰和帝说的和老五一般下场的话,刑部酌情判了十皇孙贬为庶人,逐出族谱。 新帝登基,皆是要立威的,因而当初泰和帝才在处死甄贵妃后,对甄应嘉引而不发,便是将甄家留给新帝练手立威。如今定安帝登基,京中叛党又处置完毕,自到了发落甄应嘉的时候。 第47章 抄 因定安帝登基不久,虽然用雷霆手段镇压了反贼, 却也因这次铲除了众多国贼禄蠹, 留下极大的官位实缺和权利真空。其中有些未在此次事变中落马的人家, 自恃位高权重, 竟然做起买官卖官之事。 其中便有原太子妃,当今皇后的母家人。要说当今皇后出身极高,是前南安郡王嫡亲的妹子, 如今南安郡王嫡亲的姑姑。天下大定之后,四王八公其他人家尽皆被收权, 连功劳最高的北静王也只有虚衔, 唯有南安郡王如今还领着兵, 便是因为南安王家出了一位太子妃的缘故。 前世登基的是七皇子,但新帝登基后数年,南安郡王依旧屹立不倒。直到太上皇泰和帝驾崩之后,南安郡兵败西海沿子, 南安王府才真正被收回兵权,抄家落马。前世太子不得志, 南安太妃尚敢目中如人, 在兵败西海沿子后,强认贾探春做义女和亲,如今定安帝登基, 南安郡王一族仗着霍皇后,做事越发张扬起来。 今世因定安帝中过毒,反应不快, 在几位皇子争斗最厉害那几年,外则依仗林如海,内则依靠皇后熬了多年。先时有两个御史参了南安郡王嫡亲弟弟霍炯买官卖官,博取私利。定安帝念着霍皇后的患难情,在霍炯的巧言狡辩下,不但信了霍炯清白,倒训斥了御史几句。御史虽然并未因此受罚,到底众臣看着霍家有定安帝撑腰,也对霍家人行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漫说先帝在世时候,听了鸟尽弓藏的谗言就动了忌惮林如海的心思,光说林如海原本管着户部,定安帝又依仗他,追查谋逆同党一事也交给他。林如海便是有心,也腾不出手插手南安王府之事,如此下来,南安王府越发大胆了。 又说七年前到林家谋过西席的贾雨村是个有本事又善专营的,在甄应嘉府上教得甄宝玉一年,通过甄应嘉的门路谋了起复。当时因甄贵妃的野心大,甄应嘉便提拔贾雨村,原是为五皇子培养臣子。,后来甄贵妃坏事,贾雨村便有意无意的远着江南甄家,倒和荣国府认了同宗,走得极近。 贾雨村通过荣国府攀上南安王府,南安郡王又是带兵的,贾雨村倒在南安王胞弟霍炯的斡旋下,升任了大司马。又说贾雨村作为新荣之家,许多朝廷命官以为他得了势,倒又不少愿意和他结交的,因而贾雨村消息竟是几位灵便。贾雨村打听得定安帝欲动手料理江南甄家,忙站出来参了甄应嘉一本。 贾雨村在甄家做西宾虽只有一年,但他初起复时也在江南任职,甄应嘉贩卖私盐一事,贾雨村没少暗中给予方便。如今甄家彻底事败,不过破鼓众人捶,贾雨村将甄家贩卖私盐一事细细写了奏折,摘除了自己,只将罪名尽皆推到甄应嘉头上,竟编得极圆满,不易让人发现错漏。 也合该御史台两位御史运气不佳,两位御史参南安王府霍炯的时候,霍炯提拔的正是贾雨村。贾雨村是正紧科第出身的进士,在江南时候也政绩不俗,霍炯在定安帝面前喊冤一番,定安帝查了贾雨村果然是有本事的,不但信了霍炯冤枉,还觉霍炯举贤有功,因而两位御史倒得了训斥。 却说江南甄家也是百年望族,甄应嘉又连任数年的盐运使,便是盐运使上卸任之后,直到现在还管着江宁织造。盐运使和织造府都是肥差,查抄江南甄家,越发是肥差中的肥差了。如今听说定安帝要动江南甄家,有些不明白的人家便打起了这个差事的主意,只有那起心中敞亮的人才知晓,查抄甄家乃是定安帝立威之事,谁敢在里头中饱私囊就是一个死字。 霍炯自然通过霍皇后谋过这个差事,不过定安帝还算知晓如今自己的情况,做了尽早培养太子的打算。许多人暗中谋划半日,最终还是定了太子前去江南。太子点了兵马南下,从京营调兵,由李罕为带领,柳湘莲因在京郊校场事变中立了功,也已经从了军,如今做前去金陵抄家的偏将。又因林礞是太子伴读,也一同南下见世面。 这日林礞下学,家中说了此事,林如海和贾敏少不得细细嘱咐一番。林礞笑道:“我不过跟去见见世面,又轮不到我拿主意,又有李罕大哥和柳家哥哥两个武功高强的跟着,父亲、父亲还有什么放不下心的?我倒是想出手呢,只轮不到我。咱们家和甄家无冤无仇的,当年甄家见财起意,要害我,我便是去看着他们家败落,也是高兴了。” 林如海听了这话,沉吟半日说:“无论国法私怨,甄家都是罪有应得,只礞哥儿倒须沉稳些,有些时候不必强自出头。既然有官府去查办,他们家自是落不到好了,礞哥儿切莫因心中有气就和这样人家一般见识,没得污了咱们的身份。”说完,林如海又叹道:“咱们查出他们阴谋已经数年,今日他们才算得了报应,倒是委屈你好几年,只到底天到轮回,也算给了咱们家一个交代。” 林礞听了,自是点头应是。他虽然深恨甄家,倒不会在此刻公报私仇。盖因如今林如海权势太盛,林家子的一言一行,都关系着父亲和整个林家的名声。林礞虽然年少,但在他还是孩童时候,林家人就没隐瞒他甄家阴谋和其他诸事,他倒是个明白的。 诸事议定,择了吉日,太子便带着官差南下了。 自从回京之后,这是林礞首次回乡,且太子、李罕、林礞三人皆是少年心性,竟是在船头观景的时候极多。只因如今已经盛夏,船越往南行越热,到底没几日,毒日头就将几人晒进了船舱里头,只隔着窗户看两岸景致。 船行月余,终于到了江南地界儿。这日众人弃船登岸,太子命柳湘莲一人先带官兵一行人浩浩荡荡去往金陵,吩咐柳湘莲说:孤有事前去苏州一趟,你且带兵到金陵驻扎了,等数日之后孤到了金陵才动手。柳湘莲领命称是,自带队伍走了。 太子、林礞、李罕却只带着一小队护卫往苏州去了。要说这一行人去苏州做什么?原是太子定了黛玉,李罕定了英莲,此二人都祖籍苏州,这两人却是亲自去采办苏州土仪了。林礞更不消说,本贯苏州,只记忆中家乡都模糊了,这次故地重游,倒另增新鲜。 常言道兵贵神速,但太子一行却这样不紧不慢的前来,路上行船已经不算快也罢了,到了江南地界儿之后偏又到苏州耽搁数日,甄应嘉得了消息,只怕早就准备了。 却说柳湘莲虽然带兵到了金陵,也没有立刻去查抄甄府,而是先去联络当年柳芾的旧部同袍一番,又是金陵城中采办了土仪包好,准备回家各处送去。 当年甄贵妃犯事之后,甄应嘉没了依仗,每每提心吊胆,这一年过得极是不安,便是每月户部来送普通邸报,甄应嘉也能被吓得魂不附体。其中尤以数月前,圣旨此甄宝玉赐婚一事为最,圣人赐婚原是体面,但当时直吓得甄应嘉夫妻一颗心险跳出腔子。如此担惊受怕一年,如今终于得知太子南下,甄应嘉吓得一呆,手上茶碗掉了在地上。他又是害怕,又觉解脱,竟如濒死之人终于要脱离苦海一般。 偏这抄家的公文到了,官差也到了,就是没人来府上查抄,甄应嘉本觉解脱的心又悬起来,钝刀子割肉的感觉极是难受。甄应嘉如今如同一只被猫抓住了却不一口咬死的老鼠,逃又不敢逃,偏又吓得胆都破了。 等到第三日头上,甄应嘉终觉绷不住了,竟是噩梦中惊醒,不觉尿了一床。 话说大难临头,前三日里头不停的有姬妾仗着甄应嘉素日宠爱,竟来求甄应嘉赏了她们身契放她们一条生路。这些妖精样的人素日哄着甄应嘉高兴,事到临头了,个个都是无情无义的,气得甄应嘉狠打了这些姬妾嘴巴子,又一并关在柴房里头。此刻,仍旧陪在甄应嘉身边的,倒只有他素日嫌弃的甄太太一个,因而这日甄应嘉倒歇在甄太太处,一个噩梦尿一床,自也尿了甄太太一身,将甄太太也惊醒了。 甄太太也忙起来,传了丫鬟烧水二人各自擦洗更衣,诸事毕,甄太太才来问甄应嘉做了什么噩梦,竟然这样怕起来。 甄应嘉屏退伏侍众人,只留夫妻二人在房中,甄应嘉才将梦中情景一一道来:去岁铁网山时候,五皇子就事败了,甄贵妃并非病故,乃是先帝赐死的,连位高权重的林如海也知晓了当年甄家谋害林礞的事。 甄太太听了,安慰道:“老爷也是太过担心了些,虽然京中来的消息是贵妃娘娘病亡,但从五皇子和八皇孙的下场来看,咱们也是早就心中有数。覆巢之下无完卵,好在前日赐婚的媳妇孙清肚子还争气,成亲不过月余就有了,因京城的官兵来得慢,咱们早就收拾好细软将宝玉和媳妇送到妥当之处,咱们夫妻两个还有什么好怕的?” 甄应嘉听了点点头,又抓着甄太太的手说:“太太这话说的是,只是你说,宝玉他们过得好不好?儿媳妇以后会不会嫌弃他?咱们已经与了儿媳妇修书,只怕咱们两个一走,我怕儿媳妇卷着细软跑了抛下宝玉。” 甄贵妃握着甄应嘉的手,眼底露出一丝狠戾道:“孙瑜当年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事,光追杀柳芾一桩就够他死无葬身之地的,那孙清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再说了,宝玉夫妻两个身边的人,都是我培养多年的心腹,极是靠得住的,孙清若是个聪明的,就知道靠着我给的梯己奴仆,将来隐姓埋名的过日子才又一线生机。 左右咱们是死定了的,孙清已经嫁入咱们家,又是先帝赐婚。若是她将修书避罪的事张扬出来,也是个死字。她便不是为了咱们,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也不会犯蠢。既是老爷担心,傍晚我再悄悄去看他们一趟,敲打敲打也就是了。 这次太子亲自带兵来抄咱们的家,咱们越发恭敬认罪,宝玉他们这样没有犯下什么罪过的才有一线生机。我原想这太子亲来,京中必是饶不了咱们了,不想太子跟他那个爹一样,也是头脑不清楚的窝囊废,到了江南富贵温柔地,只怕被迷花了眼也未可知。若是太子是个流连青楼楚馆的,只怕办事糊涂得很,宝玉两个的事,越发能蒙混过去。” 甄应嘉听了甄太太说得有理,才略微放心些。 原来年初泰和帝赐了甄宝玉和孙清的婚事,跟着来赐婚的礼部官员和太监知道甄家败落了,不耐烦耽搁,逼着甄宝玉和孙清草草办理婚事。江南甄家嫡子和江南巡抚嫡孙女大婚,竟是六礼都过得草率得很。 这甄宝玉虽然伤了头脑,却偏生极爱爱鲜花嫩柳人物的秉性没丢,虽然其他百事不通,偏又和贾宝玉一样通人事早得很。甄宝玉见了孙清才貌,竟是喜欢得很,成亲当晚便和孙清成其好事。孙清虽然百般不愿,但事已至此,竟然没有反抗余地,谁想成亲不过月余,孙清竟然怀孕了。 甄应嘉夫妻知道甄家必是保不住的,因而在孙清怀孕之后,写了修书,哄甄宝玉画了押,又派了几个心腹下人带着甄宝玉夫妻在荒野之外寻了住处避风头。 到了傍晚入夜,甄应嘉夫妇化装成两个市井翁婆,果然悄悄来到金陵城外的一处山神庙,甄宝玉和孙清夫妻便躲在里头。那山神庙原是当年一伙拐子拐了女孩子偷偷教养之处,外头虽然破败不堪,地底却朗阔舒适得很。 要说这山神庙,自从当年破了拐子一案,越发被传说得风水极恶,有凶神恶鬼出没,便是村民樵夫,也没人敢往那山上去的。常言道最危险的地方最是安全,谁能想到江南甄家的宝玉夫妻出逃,竟没有边疆蛮荒远远躲去,还在金陵地界儿?谁又能想到甄宝玉夫妻竟躲在当年发生过拐子案的破庙之中?因而甄应嘉夫妻为甄宝玉寻了这个藏身之所,也是废了心思,原本极为妥当。 甄应嘉夫妻去见了甄宝玉夫妻一趟,当夜就在山神庙住了一晚,次日天不亮又换了衣裳回到城门外,又等了会子才开城门进城。夫妻两个见甄宝玉夫妻两个都还好,又觉自己此事做得神鬼不觉,甄宝玉夫妻只需过几年,风头过了,带着家资细软远远的寻了外省地界隐姓埋名,便就不怕了。于是甄应嘉夫妻两个放下心来,只等太子前来查抄甄家。 又等了一日,太子一行才从苏州赶来金陵,身后拉了大车的土仪特产,悠哉悠哉的进城。又等了半日才点了兵马查抄甄家。 随行户部官员细细点了甄家财产家资,除了一座恢宏府邸和少量金银铜锡大家伙,上等的乌木、红木家具,一些往年贪的上等料子,其他金银细软竟是没有多少,原有的田庄铺头也是变卖了。原定要查抄数日才能清理完毕的偌大甄家,不过一日半就清点清楚了。 太子见了理好的单子,皱眉道:“怎么说也是百年的望族,怎么就这点子东西?当年太祖皇帝封赏的就有多少?还不再细细查抄!”一面又命人将甄应嘉夫妻提来细问。 甄应嘉夫妻被几个士卒押来,在太子面前跪了,太子又问了一番可曾私藏家私?甄应嘉道:“太子殿下明鉴,罪臣自知罪孽深重,罪该万死,只恨醒悟得晚了,许多家产已经被罪臣尽皆赌输了。如今想来,罪臣虽然罪无可恕,到底应该留下些家业。便是罪臣死后,家资收归国库,到底也能为国所用。也算罪臣万死之余略尽绵力,只恨如今悔恨已是无用。” 太子点了点头,又问身旁户部官员,户部官员点头道:“这单子上许多原是甄家产业的田庄铺头,却在这半年内输了个精光,下官查验过笔记,却是人犯甄应嘉亲自画押。” 太子听了,又问单子上的众人拿全没有?若是拿全了,便启程回京复命去。 户部官员又道:“回太子殿下,甄家人犯除甄宝玉和孙清而外,其他尽皆缉捕到案。” 太子听了,皱眉道:“此二人何处?还不速速拿来?” 甄应嘉听了,忙磕头道:“太子殿下明鉴,甄宝玉于一月之前和孙清拌嘴,孙清已经被休,甄宝玉又于半月之前疾病亡故了。” 太子听了,又拿眼睛看户部官员。户部官员拿着手上册子翻了数页,才道:“回太子殿下,甄应嘉此话属实,昨日拿人时候,下官见甄宝玉和孙清不再,已经使人到当地府衙细看了本府人口花名册。甄宝玉确然亡故,孙清已被休,不在甄家族谱上。” 林礞听到这里,心中一阵冷笑:这甄家为了保住甄宝玉那个呆子,也算是殚精竭虑,只自己一行人可没这么好糊弄。只林礞虽然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 查问清楚之后,太子宣布先将人犯关押,罪脏装车,明日辰时往码头进发,众人听了,齐声应是。 日次一早,果然太子一行押着甄家众人,又拉着甄家抄来的家具器皿,浩浩荡荡的出了金陵城。只出城不远,太子下令停车,又对李罕下命道:“孤想打猎了。看这官道边上这座山竟是林密草深的,只怕有极肥的猎物。李将军,你做先锋,孤随后,咱们到山上打一日的猎再去码头。” 太子说完,甄应嘉夫妻均是吓得一抖,冷汗不受控制的涔涔而下,须臾,一股子尿骚味传来,官兵尽皆嫌弃的捂了鼻子,大骂甄应嘉对太子无礼。原来,这官道之旁一条小径,正是通往甄宝玉藏身山神庙的路。 第48章 抓捕 甄太太见太子到江南后四处游山玩水,误以为太子是个只知玩乐之人。甄太太听闻太子要上山打猎, 还希翼着太子是突发奇想, 她心中虽然还怕, 到底极力控制着情绪。谁知甄应嘉是个不争气的, 听了太子下令上山打猎,竟吓得又失禁了。闻到尿骚味,甄太太也吓得面色灰败, 便是太子是个无能的,他身边跟着这许多人总有个明白的, 甄应嘉如此害怕, 终究令人生疑, 只怕宝玉夫妻藏身之地是要暴露了。 其实这倒不能怪甄应嘉,甄应嘉在官场摸爬滚打许多年,若是换作几年前,他自不会被吓成这样。无奈甄应嘉早年沉迷声色, 耽于保养,去岁甄贵妃坏事之后又成日担惊受怕, 疑神疑鬼, 竟是身子一下子变垮了。如今肾水亏虚,极易失禁,乃是身子大损之后的身理反应。 单说甄应嘉失禁之后, 漫说太子一行几个贵人,便是押送他的士卒也是嫌弃他得很,先解开了两个甄家奴仆的枷锁, 派他们为甄应嘉清理一下,才带着一队人马及甄应嘉夫妻上山。 因得知昨日官差就到了甄府抄家,孙清主仆等人越发只能呆在山神庙里不敢出来。这头太子派了柳湘莲做先锋包围了山神庙,竟是一个奴仆都没逃来。柳湘莲使人层层包围山神庙后,带着几个官兵入内,寻了李罕所说的山神像,搬开神像后,果然见一个门洞。 柳湘莲带着人入了门洞,沿着台阶而下。向下行得几步,果然见了一道铁栅栏,里头一个地下室,不知大小,栅栏内守着几个奴仆。 甄家奴仆见来了官差,再是忠仆也吓得什么似的,哪里敢拦,尽皆呆立当场。柳湘莲寻到命人开了栅栏,举步入内,早有意志不坚定的奴仆吓得跪地哭喊求饶,口呼自己都是被逼的。 孙清是个机灵的,听得外面动静,忙打开拔步床上机关,钻入床腹之中。原来,甄宝玉夫妻用的拔步床也是特质的,床板下头竟是一个中空的大箱子,内设锦毯被褥,竟十分舒适。看似厚重红木雕刻的床沿板上,在百子千孙雕刻图的繁复线条处,又极隐蔽的雕了透气孔,不仔细竟是看不出来。 甄宝玉却是个痴呆的,又喜热闹,闻得外头人声鼎沸的,非但不知道惧怕,反而还笑嘻嘻的往外走。 孙清见了甄宝玉这个时候犯痴,原想拉他一把,转念又想:甄宝玉那个呆子便是藏入床底,只怕也声张出来,没得凭白搭上自己。再说,自己好好的巡抚大员嫡孙女,被赐给这样的一个只知好色的呆子,如今又落得被休的名声,受了多少委屈?还不如由得甄宝玉出去被抓了,自己原不是甄家人了,说不得官差不再捉拿自己也未可知?想到这里,孙清便由得甄宝玉出去,自己进了拔步床底。 柳湘莲身穿甲胄,手持画戟进来地下室,迎面看到笑嘻嘻出来的甄宝玉。甄宝玉一眼见了柳湘莲,直惊为天人。只见柳湘莲眉目清朗,俊美入画,长身玉立,又见他身着甲胄,犹如那戏台上的武生一般。 甄宝玉和贾宝玉一般秉性,男女不忌,端爱俊美之人。于是甄宝玉笑嘻嘻道:“我在这里拘着许久,早就耐烦了,如今父亲、母亲终于怕我闷不过,请了戏班子给我解闷不成?这是哪家的班子?好俊美的武生,只生得这样好,若是扮上花旦那才叫好呢,只怕比我家中的姐姐妹妹更加俊些。”说着就要上手拉扯。 当年柳芾为了揭发甄应嘉贩卖私盐,曾送柳湘莲独自回京。柳湘莲本就俊美多才,也爱串戏。当年在京中被一众纨绔勾引坏了,也曾在京中贵族家里串过好几场。虽然后来柳芾回京,精心教养柳湘莲,柳湘莲也走上正途,再没上过权贵人家的戏台子。但当年他串戏时候的扮相一直令京中一众斗鸡走狗的纨绔津津乐道,直叹凭哪家声名远播的班子,再找不出一个强过柳公子刀马旦来。因而串戏一事柳湘莲也深以为耻。 甄宝玉说其他的还罢了,偏将柳湘莲当戏子,柳湘莲怎能忍气吞声?他本就武艺高强,甄宝玉正伸手上前拉扯,柳湘莲迅雷不及掩耳的狠打了甄宝玉一耳光,又扭住甄宝玉伸前来的右手,一拉一扭,便将这只手背到甄宝玉身后,又在甄宝玉腘窝一踢,甄宝玉就哭喊着跪在地上。 柳湘莲命人上来捆了甄宝玉,甄宝玉口中犹自喊道:“我不过是夸你长得好,唱花旦更好,怎么就凭白打人,还将人捆起来?若不是看你生得花容月貌,我早让父亲打你板子了。” 柳湘莲手底士卒听了甄宝玉口中这不干不净的话,忙上来要堵了甄宝玉的嘴。甄宝玉挣扎着转开脸吼道:“你们做什么?二奶奶,你来管管他们呀,我不要捉迷藏了。” 柳湘莲手底士卒见甄宝玉愈发发疯,忙堵了他的嘴,拿绳子捆了押到山神庙外,省得他越发冲撞了首领。其他人等继续查抄山神庙,一箱一箱抬出来的黄的白的,尽是金银成箱。又有许多五色宝石、品相上佳的各种玉石、上等南珠、东珠,不宜保管携带的古董字画倒是不多,看来甄家家资尽数折成细软给了甄宝玉夫妻。 柳湘莲在山神庙底查看一番,这庙底倒朗阔,除了几间极大的地下室许是当年拐子头目住的外,另有些极狭窄的小隔间,许是当年关押拐来的女孩子之处,如今给了甄宝玉夫妻带着的下等奴仆住。士卒仔细搜查了每一间房间,和手上名单核对了,除孙清外,甄宝玉其他奴仆都尽皆拘捕在案,没有逃脱一个。 柳湘莲忆起甄宝玉说的“二奶奶不要捉迷藏”的话,心想:甄宝玉如此说,可见孙清必还在庙中。于是下令道:“只怕犯妇甄孙氏还在庙中,尔等细细查看去。那些箱柜隔墙细细敲过,是否有隔层。”众士卒听了,领命而去。这头柳湘莲又带着众人到了山神庙外,那头太子等人已经到了,而押着甄应嘉夫妻的士卒才遥遥看见。 又等了会子,甄应嘉夫妻才带着枷锁上山,这时藏在拔步床中的孙清也被寻着了。甄应嘉夫妻见了甄宝玉夫妻尽皆被捕,山神庙前空地上又放着一箱一箱的金银细软,二人知晓一切皆完,不禁面色灰败,浑身颤抖。 太子冷哼一声说:“人犯甄应嘉,这里许多财物你能作何解释?小心些,莫要说错了话。” 甄应嘉哆哆嗦嗦的道:“回太子殿下的话,罪臣不知。这些财物许是孙清的,她已非甄家妇,她的家资,罪臣管不得。” 甄太太听了甄应嘉的话,又惊又惧,恨不能立马堵了甄应嘉的嘴。孙清和甄宝玉两个不曾真正作恶,所有罪过都是自己夫妻犯下的,此刻越发将孙清摘干净了,才越有可能保住孙清肚子里的甄家骨肉。因而甄太太忙打断甄应嘉的话抢道:“回太子殿下的话,这些金银原是犯妇心存侥幸,折变了家资藏在这里的,一切都是犯妇私自做主,和甄宝玉、孙清无干。” 甄应嘉听了甄太太的话,愤怒了看了她一眼,才反应过来。忙又点头附和。 太子摇头惋惜道:“原是和他两个无干,只怕回京之后,圣人仁慈,此二人还能从轻发落。你夫妻两个贪得无厌,私藏许多罪脏在此处,他两个知情不报,也难辞其咎了。” 甄应嘉夫妻听了,又忙求情,太子摆摆手,负责押运二人的士卒明白其意,忙对甄应嘉夫妻怒道:“还不闭嘴,吵得军爷烦了,堵住你们的嘴。”甄应嘉夫妻听了,才忙闭了嘴。 又说太子一行出城时候,原是柳湘莲和李罕兵分两路,一路柳湘莲带兵上山查抄山神庙,一路却由李罕带着返回金陵城去了。李罕带着一队人马来到金陵闹市,迅速包围了招财赌坊,拿出查抄令,不由分说的就抓了掌柜、庄家,拿了小厮,又清了赌场财产一并装车,又将赌坊贴了封条,才复又出城和太子一行汇合。 要说这招财赌坊,和林家倒有些渊源,因而林礞跟着李罕一路去查抄了赌坊,见着赌坊大腹便便的庄家被抓,林礞心中一阵快意。自从林家不将甄应嘉谋害林礞的事隐瞒他后,之前的事也一一告知了林礞。 这家招财赌坊,便是当初拉了林礞身边的大丫头茯苓的哥哥下水,后用茯苓哥哥欠下的赌债逼迫茯苓对林礞下毒那家。这家赌坊虽然资证齐全,却全靠甄应嘉照拂,甄应嘉也是这家赌坊的暗中庄家之一。 这次甄贵妃坏事,甄应嘉早有准备,便是勾结了招财赌坊的庄家,出千让甄应嘉输光家产,招财赌坊的几个庄家自然得了不菲的谢资,甄家家资的大头却换成的黄金,成箱成箱的在山神庙放着。 李罕初时查抄赌坊,赌坊的庄家还嘴硬说自己资证齐全,原是合法商户。后来见李罕带着许多官兵,庄家才疑心甄应嘉的事情败露,不用谁逼问,便竹筒倒豆子般的都招了。末了,那庄家还滴溜着一双鼠眼看着李罕道:“这位官爷,该招的小人都招了,小人这也是没办法了。这甄应嘉乃金陵一霸,他仗势欺人,小人也不敢不配合,否则小人的家小还要是不要了?小人被逼无奈,如今也知晓错了,如今小人都招了,求官爷放了小人。” 李罕冷哼一声说:“这些话,你回京城跟问审的刑部大人说去。”于是命人抓了罪行累累的庄家并几个心腹伙计、打手,押解进京。其他犯事不深的普通伙计,不过是交给当地知府按律办了,或是罚银,或是打了板子放回家去。 太子南下时候,定安帝原给了见机行事的指令,便是抓了招财赌坊的人,原也合理。于是李罕押着招财赌坊众犯出城,那头柳湘莲也已经押了甄宝玉一行下山。 原来,太子一行南下时,众人在船上商议如何行事时候,就觉此事棘手。甄贵妃犯事已经年余,甄应嘉只怕早有准备,这次查抄甄家,甄应嘉早就转移人犯家财也未可知。 后经众人商议,定下个引蛇出洞的计策。一行人到了江南之后,太子一行去了苏州,柳湘莲来了金陵,尽皆按兵不动,先去采办土仪特产,自然是真心采办了精巧雅致的礼物送回京中,也有让甄应嘉夫妻放松警惕的意思。甄应嘉夫妻见了,又是害怕,又是侥幸,真误以为这群人不过少年心性,又没办过事,到了江南便迷了眼睛,只知玩乐了。 在这样又怕又心存侥幸的心境下,甄应嘉夫妻犹如一个身携至宝的人,总会不自觉的总将手伸入怀中查看宝贝是否还在,而甄宝玉夫妻便是甄应嘉夫妻所携的至宝。甄应嘉夫妻越是担心甄宝玉夫妻,越是忍不住去看。这夫妻两个那晚去山神庙上,身后便跟着柳湘莲带来的探子。 这计策原不甚玄妙,不过利用正常人的做贼心虚,又看了自己在意的东西才安心的心理罢了。不想甄应嘉夫妻果然中计,自报了甄宝玉夫妻的藏身之所,太子一行倒省了许多力气。甄应嘉夫妻自己带着官兵查抄了山神庙,二人犹不知情。若是甄应嘉夫妻克服害怕心理不去探望甄宝玉夫妻,太子等人自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出甄家所匿财物,但其中要费多少功夫周折,却未可知了。 如今太子一行不但追回甄家所匿罪脏,还一并端了招财赌坊,也算为当地百姓除了一害。两队人马聚齐,一行人马才复又鸣了锣,启程回京。 金陵百姓平日受尽甄家欺压,便是甄家奴仆,也仗着甄家之势横行乡里,强买强卖,百姓不过敢怒不敢言罢了。这次听说太子爷亲自带着官兵前来查抄甄家,百姓尽觉大快人心。原有许多百姓约了甄应嘉游街时候,前来围观并扔甄家主仆石块烂菜梆子。谁知其他时候查抄这样的地方恶霸,皆是要游街示众的,这次太子爷办事却与众不同,据说辰时就已出城,百姓觉得快意同时又觉不尽兴。 太子一行辰时启程,自是要匀出时间再抄山神庙,故而没有让官兵押着甄应嘉夫妻游街示众。待得李罕回头再抄招财赌坊,那些意欲出一口恶气的百姓跟着李罕的队伍出城,果然在见甄家众人也被押在囚车之上。 百姓一面山呼太子千岁为民除害,一面又夸奖各位少年将军英武不凡,一面打骂甄应嘉鱼肉乡里,杀千刀的。同时石块烂菜梆子飞来,砸了甄家主仆一身一脸,须臾甄应嘉、甄太太及甄家手下几个时常欺压百姓的豪奴额角脸上都被砸得青紫,有些地方还渗出血渍。 甄宝玉虽然呆傻,长得却是粉面红唇,眉目分明的俊美样子,又是一个年少之人,百姓也知道甄宝玉是个傻子,年纪又小,心下不忍,打他的倒不多。孙清又是个美貌姑娘样子,众人不知她是甄二奶奶,心想这样一个小姑娘怕也没做多少恶事,因而孙清也算逃过一劫。 甄应嘉大声喊冤的同时,又叫道:“那年旱灾,我出粮二万石,为金陵百姓出了多大的力,你们当初还送了我万民伞,你们这些刁民,此刻又来落井下石。” 甄应嘉本就亏虚了身子,中气不足,喊声淹没在百姓的喊打声中。李罕和柳湘莲武艺高强,耳目比一般人灵便。二人听了甄应嘉的话,李罕纳闷道:“那年我们老爷逼着甄应嘉出了二万石稻米赈灾,他确也得了一把万民伞,怎么这次抄家竟没抄着?万民伞这样平日可以彰显政绩,落罪可以抵罪的东西,应当仔细保存才是。” 太子听了,又命户部官员拿了册子来翻,果然没有万民伞。 太子举起双手喊了一声众位百姓肃静,众人声音才渐渐低了,犹自有几个气不过的百姓还零零落落的扔了几个臭鸡蛋打在甄应嘉脸上。太子问道:“人犯甄应嘉,你刚才胡喊什么?” 甄应嘉也管不着坏了鸡蛋清黏黏糊糊的沾在自己脸上,臭味直钻口鼻。张口就是:“我曾捐粮二万石助江南一省赈旱灾,还得了万民伞,理当折罪。罪臣恳请看在罪臣也曾为江南百姓略尽绵力份上,免了甄宝玉罪责。他不过一个痴儿,实在不曾为恶。” 甄应嘉说了一篇话,臭鸡蛋清流入口中,说不出的难受,他也管不得了。 太子听了这话,又问万民伞在何处? 甄应嘉一时语塞,张口结舌,半日说不出话来。原来,当年甄应嘉确得了万民伞,但他当日一心觉得五皇子能够登基,心中又气不过被林如海算计,竟是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一气之下烧了万民伞。如今到了用得上万民伞的时候,甄应嘉自是悔之不及。烧了万民伞,便是不将百姓放在眼里,作为地方官,最是忌讳,甄应嘉哪里敢说烧了。 太子却道:“遗失万民伞,乃是藐视天子子民,罪加一等。只你罪痕累累,只怕也不怕多这一桩。该当怎么判,进京之后自有刑部核证,你一再求孤,是想让孤心软,违背国法不成?” 甄应嘉听了,也无话可说。太子复又宣布继续启程。一行人登船北上,待得回到京中,已是月余之后。 第49章 匿财 且说从江南启程回京那日,一行人押着甄应嘉等人来到京口码头。这头正在赶车装船, 江南巡抚孙瑜带着巡抚衙门大小官员前来送行。大小官员行了礼, 孙瑜说了些圣人圣明、太子殿下英明, 捉拿奸佞甄应嘉为民除害, 江南百姓感激不尽,四海之内海晏河清的套话,又献上带来的一些土仪, 说是代江南百姓献上的。 太子命人收了,又说些孙大人坐镇江南, 治理一方, 于国有功, 孤回京之后必禀明父皇,令百官学习的套话。孙瑜听了满脸堆笑,似乎太子当真在夸他,他也当之无愧一般。 这边客套几句, 那头孙瑜才一眼看到囚车上的孙清。孙清虽然打小受了孙瑜太太喜怒不形于色的教养,但她到底生在官宦人家, 从小娇生惯养的小姐, 前儿像老鼠一般生活在山神庙地底已经受尽委屈,如今枷锁上身,哪里还忍得住?见了自己的亲祖父, 便是极力忍耐,也是双眼泛红,眼泪打转, 只不敢哭出声。 孙瑜看了孙清一眼,孙清也说不出祖父那是什么神色,也说不清自己见了亲人是悲是喜。只如此一眼,祖孙两个也没说话,孙瑜带领大小官员目送太子一行登船,自己才带着众人各回衙门。 因太子亲自南下,船上不但带着御厨,瓜果时蔬都是每日泊岸采买新鲜的。如此行船甚慢,走走停停。这日,太子和林礞在船舱内对弈,李罕和柳湘莲却并立船头观景。只要说二人是观景,又不见二人极目远眺,竟是低着头看着船舷水岸。 李罕看了一眼被船头分开的江水,笑道:“有意思,这日头虽热,江风拂面倒甚凉爽。” 柳湘莲看着江水也笑了:“是挺有意思的。” 太子和林礞的棋局杀得难分难解,林礞将将在左上角做活了一个劫争,中腹一条黑子大龙又被太子的白子缠住。半日,两人都累了,于是封了棋局,活动活动筋骨。这时,两人才抬眼看见李罕和柳湘莲还并立船头。 太子笑道:“这三伏天的,你两个不怕日头不成?还在船头站着做什么?还不快来吃两粒冰镇葡萄,再与孤分辨分辨这盘棋是谁能获胜?” 李罕和柳湘莲听了,对视一眼说:“那倒要仔细分辨分辨,否则下官不敢断言。”于是两人走进船舱,取来纸笔,笔走游龙,写起字来。 李罕笑道:“礞哥儿这局棋,好好的大龙不顾,怎么凭白失了先手?”手中不停,却在纸上写道:水底有人跟踪我们。 林礞听了,不服的哼一声说:“你知道什么,父亲说了,金角银边草肚皮,我虽然大龙受困,得了左上角却是实空。太子取势,我得实地,这局棋还有得再决胜负。”林礞说话间,太子却在纸上写道:当真? 柳湘莲又说:“礞哥儿果然是家学渊源,林大人教的,许是不错的,我亦觉得这盘棋还胜负难料。”柳湘莲一边说,一边又提笔在纸上写道:确然水底有人,已经跟了我们数日了,只不知冲谁而来。 李罕听了又说:“棋者,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如今局势复杂,端看谁不犯错。这盘棋此刻局势纠缠,倒当真难以分辨胜负。”说着又道:“着冰镇葡萄当真甜得很。”却又取笔写道:依下官判断,江南地界儿内,对方不会行动。 在场四人俱是伶俐之人,见了这句话,自都明白得很。相互对视一眼,尽皆点头。林礞又说:“才晒了那半日,积了多少暑气,此刻又来食冰镇葡萄,仔细暑气郁结不散,明日闹肚子。年轻时候不爱惜身子,老了有得你好受的。”说着,又取笔写道:徐州微山湖水寨。 李罕听了,爽朗一笑说:“老爷最重养身之道,礞哥儿也学了个十足。只我打小的习武练剑,强身健骨,几颗冰镇葡萄倒奈何我不得。再说了,你才多大,竟到我面前老气横秋。”这几句话原是告诉太子等人,水底几人不足为虑。 而林礞写下“徐州微山湖水寨”几字时,太子几人不由得向他投去赞赏目光:盖因林礞虽然在四人之中最小,倒反应敏捷,竟让她最先想到关键所在。太子也知其意,笑道:“咱们这船虽好,到底咱们成日闷在穿上也无趣,改日不如弃船登岸,咱们快马回京,这人犯罪脏有许多官兵押送,想是不足为虑。” 李罕听了这话,忙假装惊慌的劝道:“回太子殿下的话,此次捉拿的人犯俱是犯下累累罪行之人,这次押送的罪脏又都价值不菲,倒不宜大意。以下官之计,倒是委屈太子殿下随船亲自监押为好。这大夏日里头,也只能委屈太子殿下多忍耐几日。”口中说着,又取过纸笔写道:此计甚妙! 那头太子却哗啦砸了一方砚台道,假装发怒道:“孤要在江南多游玩几日,你们不许,孤要走旱道,你们又不许。你们只记得父皇嘱咐一路小心,莫要万事由得孤作主,也不怕回京之后孤定要好生治你们一治!” 李罕又声音惶恐道:“便是回京之后太子要责罚下官,下官也只得先护送太子安全回京。押着这许多人犯罪脏,下官万不敢将兵力分作水旱两路。无论是太子受惊还是罪脏被劫,下官都担当不起。因而只得集中兵力,大家一同回京,彼此照应。”太子又冷哼一声,说回京之后定打你板子。 太子大骂间,李罕和柳湘莲尽皆将耳朵贴在船舱底板靠近船舷处。林礞又去相劝太子说大夏日的,太子殿下消消火气,莫要气坏了身子等语。半日,李罕和柳湘莲直起身子低声说了“走了”两字。 原来,太子一行登船离岸,便被不知谁派的探子跟上了。太子等四人一面闲聊,一面用纸笔写下真正意图,原是迷惑水底探子的。至于太子末了大怒,自是故意做给探子听了,让探子以为船队必是取水路进京。 如今还在江南地界,江南水乡,河流湖伯遍地。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江南地界上,水性极佳的浪里白条无数,这些人口含一根透气秸秆,便能成日成日的呆在水底。这种探子中有一种耳力极好的,将耳朵贴在船底便能听到船上之人的说话动静,方才太子一行便是将计就计让这些探子得了假讯息。而几人真正用意计策,已经无声无息的写在纸上。 又说这样的经过训练的水底探子极难对付,若是手持利器,能够以一敌百不说,在深水处凿破船底,往往一个人便能毁灭一船的将士。被这样难缠的探子缠上,怎能让李罕和柳湘莲不心惊。 二人初时也不确定有人胆敢在水底跟踪自己一行人,因此行太子殿下在船上,这些水底之人稍有不敬便又是谋逆的罪行。谁知竟当真有不要命之人,李、柳二人直在船头站了数日,皮肤都晒黑了好些,才确定了的确被人跟踪了。 而李罕之所以大胆判断一行人在江南地界儿上不会出事,乃是因为这些探子已经跟踪船队数日,若要动手,只怕早就动手了。在江南之外的地界动手,只怕是要洗脱江南一省地方官的嫌疑。 而林礞见了李罕写下“江南境内不会出事”便立马想到“徐州微山湖水寨”,自是他家学渊源,敏捷与众不同了。 本朝徐州便是江南和山东两省的交界之处,徐州微山湖设一水寨。船队上李罕和柳湘莲自是武艺高强的,但并不精于水性,若是到徐州水寨借了水军护送,便无隐忧了。 这日,船队行至徐州,太子一行并不急于赶路,还偷闲参观了一日的徐州水寨。 隔日,太子一行复又启程时候,便嫌船行太慢,且来时坐船,两岸景致也看得差不多了。太子便命所带将士依旧沿水路北上,而自己只带一队人马轻骑北进,迅速入京。 却说跟踪太子一行的水中探子原是孙瑜派的。甄贵妃坏事之后,孙瑜日子可没比甄应嘉好上多少。虽然孙家之事做得隐秘,但单凭当年被孙瑜派人追杀的柳芾如今在京中得了重用,孙家便必是落罪。但孙家若只有一桩配合甄应嘉贩卖私盐的罪名,便是曾追杀朝廷命官,柳芾又到底没有身死,孙家罪责便比其他重罪一并揭发出来轻些。孙瑜想着便是自己一人落罪,好歹子孙顶多三代不许科举,人还是活着的,总好过诛九族。 但甄应嘉顺利入京便又不同:若是甄应嘉将功折罪心切,将孙瑜的罪行全都招了,孙家只怕诛九族都不够。因而孙瑜派了水中杀手前来,原是到了二省交界的微山湖水域,便将甄应嘉一行人犯乘的船凿沉。甄应嘉等人戴着枷锁,若是落水,必死无疑。至于船上押送官兵,便是会水,只怕船沉之后也是自己逃命要紧,谁还会管一干人犯? 因此太子一行启程那日,孙瑜到码头送行,孙清只觉祖父看自己的眼神包含各种复杂情绪,竟是让人看不明白。原是孙瑜知晓孙清已经被休,她又不曾直接为恶,进京问审,只怕还有一线生机。但若是人犯所乘的船被凿沉,孙清又恰巧合甄应嘉同船,她必是沉尸江底,这原是她的嫡亲祖父为了保孙家其他人,舍卒保帅罢了。到底是自己嫡亲的孙女,因而码头那日,孙瑜看孙清的眼神竟是包含许多话。 只孙瑜派来的探子被李罕和柳湘莲识破,二人和太子、林礞四人借着讨论棋局传递船队按部就班北上的假消息,将计就计,反让孙瑜的探子中计。探子听了太子四人的对话,回去原原本本的告知孙瑜。孙瑜自以为太子一行必是一日一停的沿水路进京。于是飞鸽传书给跟着太子一行的杀手,令其在徐州微山湖水道下手凿沉关押装运甄应嘉一行的船只。 除了因徐州地处江南山东两省交界而外,还因大运河傍微山湖段水域极为宽阔,且水域极深,是个凿船的好所在。过了微山湖,往北多是人工开凿运河,堪堪可够行船,难寻如此好的水域。 谁知太子一行的船队每日辰时起锚,酉时下锚,必是采购了新鲜瓜果时蔬,太子才肯用膳。按这规律,还有两日可到原定的微山湖水域。这日酉时,船队下了锚,却只急急用过晚膳,便又趁杀手不备连夜起锚,直奔徐州微山湖水寨。 说起徐州水寨,原是数年前旱灾,山东江南皆是受灾之地。从那以后盗贼四起成了气候,有一股水匪效仿当年水泊梁山,在微山湖一带活动,烧杀抢掠,搞得民怨沸腾。后来朝廷派官兵剿匪,之后便在微山湖立了水寨。 太子一行趁杀手不备进了水寨,调了水军护送甄应嘉等人犯进京,孙瑜所派的杀手没了机会下手,眼睁睁看着船队北上。而太子一行在徐州弃船走旱路。轻骑快马进京,原有二层用意:一来一行人并不知孙瑜只志在杀人灭口,只准备对甄应嘉所在的船动手,太子乃一国储君,关系重大,若是杀手也冲太子而来,岂不太过凶险?几人商议小心为上,出其不意的择旱道而行,有李罕和柳湘莲二高手在,旱道上倒无人动得了他们。二来,一行人也确有要事。 太子进京当日,便面了圣,定安帝又急招林如海进宫,商议了对策,当日便新点了官员前去江南接任巡抚一职,明升暗贬的调孙瑜入京。原来太子一行快马进京,也有早些请旨处理孙瑜的意思,少给他些转圜时间。 却说林礞回家之后,林如海应召入宫,只贾敏和黛玉为其接风。林礞将此次南下种种一一道来,他虽年幼,口才却好,讲得绘声绘色:贾敏母女听得甄应嘉夫妻如何狼狈,自觉心中快意,此人总算遭了报应。当贾敏听得一行人自京口登船直至徐州,一路上都被杀手跟着时,直吓得捂了心口。当听得竟是林礞第一个想到徐州水寨时候,又是满脸欣慰傲色。 待林礞说完,贾敏母女又说起京中之事,黛玉道:“礞哥儿既说你们使计让甄应嘉自爆其短,亲自带了你们去抄了山神庙,怎么前儿我又听说几个甄家仆妇送了好几口大箱子到外祖母府上,二舅母悄悄收了?还自吹自擂得那样厉害,什么你们如何料敌先机,如何耍得甄应嘉自投罗网,怎么人家悄悄运了财物进京,你们竟被瞒住了?”说着伸出一根食指在脸上一刮。 林礞见了黛玉这个神色,脸上微微一红,复又满脸不屑的说:“姐姐也不想想,几个仆妇带着这许多金银走这多远的路,怎么一个匪类没遇着,竟好好进了京城?” 黛玉听了,也是一愣,有些感慨的说:“放长线钓大鱼也是常用招数。二舅母贪得无厌,上了当原是罪有应得,只大舅母一家以后少不得被连累。”贾府的后宅管理得不好,王夫人收甄家财物的事,次日便都传到东府尤氏耳朵里头,可见其府中消息传得极快,自以为严密,却满是漏洞。黛玉前世便知王夫人在甄家被抄之后,匿了甄家一笔财物,因而今世格外留意些。在林礞等人回京之前三日,便有几个甄家仆妇送了好几个箱子到了荣国府。 因这世孙清怀孕,甄应嘉夫妻将财物折变了大头留给甄宝玉,运到京城的不过是放一把子以防万一罢了,倒不如前世多。但是今世贾府未曾得到林家家资,早就内囊尽了,王夫人对这一笔钱也是眼热得很,明明今世贾家都没了贾元春撑腰,也是铤而走险,还敢收那不义之财。 林礞听了道:“琏二哥哥在京郊事变中立过大功的,圣人赏罚分明,便是连累也有限。贾王氏罪有应得,不过是加一项罪罢了,咱们也管不得那许多。”因王夫人当初和甄应嘉勾结,毒害的乃是林礞,私底下,林礞也偶叫王夫人为贾王氏,二舅母都懒得称了。 黛玉听了连累有限的话,想着前世这个时候,原王熙凤在王夫人撺掇下做出多少胆大包天的事来。若是今生王熙凤如前世一般,便是琏二哥哥立了功也难保不受累,倒沉吟起来。 说起这个二嫂子,也是个面巧心拙的,人人谓之聪明厉害,不过是得罪人的事皆是她做了罢了。背地里满府的主子奴才都说平儿好,还有好些咒她死了好将平儿扶正的,作主子这样被人喧宾夺主,也算她无能。不过想着王熙凤也算是被王夫人坑害了的,倒和自己有二分的同仇敌忾。前世因王熙凤也曾拿黛玉比作戏子,因而黛玉并不喜欢她,但看琏二哥哥和巧姐儿的份上,黛玉倒有几分同情起她来。若是她今生改过,倒不是不能提点一二。 一家人正说着,外头婆子来回话说,琏二爷方才递了帖子,说是来给礞大爷接风呢。 第50章 还银 闻得贾琏来访,母子三个笑了一回这可不是说曹操, 曹操就到了。贾敏忙又命人请贾琏进来, 黛玉如今大了, 虽和贾琏是姑表亲, 倒也回避了。 须臾,管事婆子引得贾赦夫妻、贾琏夫妻进来了,贾敏看来了这大一行人, 倒是一愣。贾赦夫妻和贾敏寒暄了,贾琏夫妻皆向贾敏请了安, 又夸奖了林礞越发出息了, 还跟着太子殿下南下当办了这样大的差事, 当真有乃父之风。 王熙凤是打小充男子教养,泼辣惯了的,在门房上听闻林如海进宫去了,便没了避讳, 就这样大喇喇的进来,倒和林礞碰个正着。林礞除了母亲和姐姐外, 只和自己的奶娘熟, 后来大了,越发丫鬟婆子只用来整理屋子打扫院子罢了,其他时候皆用小厮。听得琏二哥哥来访, 才留在房中,哪成想琏二嫂子也进来了,倒觉不惯。因而站起身来, 要告辞。 若是换作前世,凤姐必是上前说笑些林兄弟才多大,哪里用这样避讳起来的话。但今世贾琏涨了见识,拘着凤姐紧些,凤姐倒不像前世那样张扬。凤姐见了林礞要回避,也站起来笑说:“林兄弟你且好生坐着,我不过来向姑母请了安,自去寻林妹妹说话去,今儿你琏二哥哥与你洗尘,也有你做正主的先回避的?” 说着贾赦已经命人将此次带来的礼物送上:其中有贾赦给林如海的字画孤本;贾琏夫妻给黛玉、林礞的笔墨纸砚,皆是上等的;邢夫人还送了几匹料子来。又有几盒上用糕点。 贾赦送的字画还罢了,到底是荣国府的老爷,买字画自官中支银子去;贾琏夫妻也还罢了,贾琏常往外走动,王熙凤嫁妆丰厚,出这些礼物倒出得起;邢夫人嫁妆简薄,那几匹上等料子倒是难得积攒起来。至于上用糕点,林家更是见得多了,一来先帝和定安帝都偶有赏赐;二来,自从黛玉指给太子之后,每每御厨做了什么新鲜糕点,太子必是送一份来。只不知贾赦又从哪里得来,难得他们自己不吃,倒想着自家。 贾敏见大哥哥一家子都来了,又送了这许多礼物,笑道:“大哥哥这是做什么?非节非庆的,倒送这许多礼物来?怎么又是琏儿来下帖子,我倒没亲自去迎大哥哥、大嫂子,若是传出去,岂不叫人说嘴说我目中无人?”又转头对王熙凤说:“琏儿媳妇你且坐着,有什么话,我叫玉儿过来说。岂有舅舅、舅母来了,做甥女的不过来行礼的?既是琏儿来给礞哥儿接风,让礞哥儿陪着琏儿说话去就是。” 凤姐听了,自是坐下,贾琏向贾敏请安之后,便跟林礞出去了,自去林礞住的三友阁说话。贾敏又命王嬷嬷去叫黛玉过来向舅舅、舅母请安。 贾赦和邢夫人听了下的贾琏的帖子,贾赦都笑得合不拢嘴了,自笑半日才道:“琏儿这个小子,大喜事瞒得那样紧。前儿琏儿每每去平安州公干,谁着知道这小子做的什么?京中出了那样大的事,倒叫人吓得不轻。问起来,他小子只瞒着不说,我恨不能打他一顿。谁知今儿一道圣旨宣到家里,圣人竟说他立了功,将他捐的那个同知升为平安州知州,这次也不是一个虚名儿了,也有了实缺了。衣裳顶戴都赏下来了,好不威风,择日便要前去平安州赴任呢。 除此之外,还赏了好些东西呢。哎呀呀,我活了一辈子,总叫人压着,老太太也总说贾存周比我强,贾存周儿子比我儿子强,现下到底是谁的儿子强来着?谁知这个小子得了这样大的体面,竟不告诉我们,放下赏赐就说要过妹妹这边来给礞哥儿接风,我们原是后头跟来的,因而只琏儿下了帖子。”说着贾赦哈哈大笑起来,满脸扬眉吐气的神色。 这头,黛玉听闻竟是贾赦夫妻都到了,也过得松鹤园来,向贾赦夫妻请了安。又听贾赦滔滔不绝说起贾琏之事,竟是说不出的得意。 原来,贾琏在京郊校场事变上立功之后,并未将此事告知家里。一来,他受了林如海提点,知晓做事莫要张扬了;二来,原是贾母命贾琏去平安州的,联络的又是和谋逆相关的事宜,贾琏到底未从祖母的命令,此事贾琏也不知从何说起。 这次太子一行南下,将甄应嘉捉拿到案,已经使人快马报入京中。消息入宫之后,定安帝十分高兴,竟将在忠顺王谋逆一案中出力的众人皆赏了。 贾琏得了赏赐之后,第一个感激的便是林如海,又兼今日林礞回京,便捡了礼物赶来了。贾赦忙又将其叫住,细问原由,听完之后,贾赦也要同来。贾琏的帖子却已经先下了,贾赦便未再下,因而林家接的贾琏的帖子,来的却是这许多人。 贾敏听贾琏得了这样的体面,自是恭喜一番,也为他高兴。王夫人谋了那样的事,自家和二哥哥家自是离了心了,贾家尚有贾琏可撑门楣,贾敏作为贾家女儿,自也是高兴的。 却说几家欢喜几家愁,贾家长房自是欢天喜地,第一个就到林家报信,那头贾母等人听得戴权前来宣旨,只当和发落元春有关,竟是吓得战战兢兢的。一家人接了旨,虽然是得了天大的体面,贾母也未如何高兴,王夫人更是又恨又妒。 到底贾琏也是自己的嫡亲孙子,贾母听了这样体面,虽没有如何欢喜,倒也没觉生气。谁知戴权一走,贾琏便捡了礼物先到林家来了。王夫人虽然行事大胆,到底也有二分的明白,且当初派贾琏前往平安州的事,原也只有贾母和贾政夫妻知道。听闻贾琏受了加官赏赐,王夫人才回过味来:为何撺掇贾琏去平安州的夏守忠死了,前去报信的贾琏却高升了?其中必是贾琏告密换了今日的富贵! 因此,王夫人便觉贾琏今日的体面皆是出卖了元春换来的,屏退身边下人,独自去跟贾母说:“老太太,媳妇有句话想说。” 见了王夫人身边一个人不曾带,贾母自然知晓其意,也屏退了下人,留王夫人说话。自从前儿捱了老太太的打,王夫人狠是老实了几日,这日却眼泪如断线珠子般落下来,哭诉了自己猜疑。末了,王夫人犹自哭道:“前儿老太太仅凭姑太太一句‘不在意别人的骨肉’,便认定我害过姑太太一家,如今那边的琏二爷不声不响的拿了元春的性命换了自己的富贵,媳妇还求老太太与我作主。到底是一家子骨肉,琏二爷竟这样狠心。” 贾母听了这话,自也生气。只不知是气贾琏行事瞒着自己,还是气王夫人直到此刻还不知死,贾母怒道:“你好生感激琏儿吧,听后来传出的话,校场那日,便是平安州的兵马未到,忠顺王也先被俘了。忠顺王行事是必败的,若非琏儿见机行事,咱们一家现在都以反贼论处了,漫说元春,我老婆子连你连政儿,逃脱得了哪一个!” 王夫人听了这话,倒无话可说了。 又说林府里头,贾敏母女和贾赦夫妻并凤姐说了许久话,贾琏和林礞说了许久话,林如海才从宫中归来。已经议定新任的江南巡抚明日一早启程,同时,孙瑜的调令也已发出。 林如海回来之后,和贾赦相互见过,才又到书房指点贾琏一番。林如海说:“其他倒还罢了,我回京这些年,见你也长进不少,如今又封了外放的官,日后越发要小心谨慎。只一样,我听闻府上二太太办事极为大胆,重利盘剥、包揽诉讼也没个避讳,此刻府上还有些体面倒罢了,日后若是彻查起来,漫说你二婶子落不了好,你二叔又能逃得掉哪里去? 常言道妻贤夫祸少,又说侄女肖姑,琏儿日后到平安州上任,倒是要仔细拘着琏儿媳妇些,莫要让你媳妇和你二婶子一样行事起来,将来你必受连累。你父母在堂,这些话原轮不到我做姑父的说,只改日你拜官上任,平安州因地处咽喉,匪患横行,到时候不知道多少人捧着重金求到你面前来。你便是奉公守法,若是琏儿媳妇伸了手,可对得起你今日的体面?” 贾琏听了这些话,心下感动得很。他父亲是个浑人,不知教导子女,祖母又偏心珠大哥,将原本是自己的荫生名额给了贾珠。长这么大,倒只有林如海认真教导过他做人的道理。若不是林如海,他如今还混不觉的替二房做着跑腿管家,说不得已经因谋反下了大狱,哪有今日风光? 因而贾琏感叹道:“侄儿谨记姑父教诲。从小父亲不爱管我,我幼时只在家学里读过几年的书,除姑父外,倒没人仔细教导过我。” 林如海听了,一笑说:“若是你肯学,什么时候都是不晚的。既如此,我便与你荐一个先生。”贾琏不日就要前去平安州赴任,原以为林如海不过说笑,不想林如海倒当真为贾琏举荐了个先生。此人姓叶,那年进京赶考落了第,只得个举人的功名在身。 这叶先生身世说来有几分坎坷,他原出身贫寒,读书虽然好,却没得盘资进京赶考。这年好容易家中娘子省吃俭用为他凑了盘资进京,不想又落了第。再回乡时,家乡遭了一场瘟疫,竟是父母、娘子和子女一个没留,全病死了。叶先生伤心之下又一路卖字进京,再考时,又因这些年颠沛流离,身子过于单薄,没抗过春闱之冻。 叶先生被人从考场中抬出来,幸而他命大,倒捡回一条命来。从此以后,叶先生也冷了心,不再参加科第。后辗转经人介绍到林府,做了个账房。林如海和叶先生闲谈下来,发现他满腹才学,火候已足,若非身子已经扛不住春闱只着单衫考试,只怕还有望金榜题名。做个账房倒屈才了。 如今贾琏要去平安州赴任,林如海便将叶先生举荐给了他,叶先生有大才,又熟悉法典刑律。贾琏虽然立功升了实缺,为人又伶俐,到底没读过几年书,身边有叶先生提点,对他有益无害。 贾琏若非林如海提点,此刻已经成了反贼,自然心中明白有个能人提点自己的好处。日后待叶先生尊敬有加,因叶先生孑然一身,贾琏为其养老,叶先生也尽力辅佐贾琏,在贾琏在地方上任职时候,为其化解了几次棘手的事,却是后话。 却说贾赦一家告辞之后,又有许多林礞京中好友如卫若兰、陈也俊、薛虬等人约了这次南下一行人,为其接风。其中因李罕和柳湘莲因回京路上在船头毒日头底下站了好些时日,如今却比离京时候黑得多了。李罕倒罢了,本就一身英气,黑了之后越发有气势。柳湘莲原本生得俊美,倒让卫若兰等人笑了一回赛潘安变成了黑里俏。 如此过了数日,押送甄应嘉一行的船队才到了京城。定安帝亲自接见了这次押送的军官,肯定其功劳。跟着太子南下的京营官兵倒罢了,左右不乏赏赐,其余徐州微山湖水寨官兵却又不同。微山湖水寨不临海,自没有抗击倭寇等立功机会,自从剿了水匪,便整日只领些军饷度日,军饷又被层层克扣,竟是日子有些清苦。如今护送重犯罪脏入京,立了功,得了赏赐,水寨官兵无不欢天喜地的再回徐州。 因太子、林礞一行回京时候是轻骑快马,在江南采买的土仪特产如今才随船队运到了京城,当日下午林家就收到了几大箱子。除了林礞自己采买的,自有太子送来的,其中又有单给黛玉的。 黛玉收了,打开箱子看时,却是些笔、墨、纸、砚,各色笺纸,香袋、香珠、扇子、扇坠、花粉、胭脂等物;外有虎丘带来的自行人、酒令儿,水银灌的打筋斗小小子,沙子灯,一出一出的泥人儿的戏,用青纱罩的匣子装着。 这些东西都是黛玉小时候惯见的,倒没什么。只其中几样是前世薛蟠外出行商带回,薛宝钗转赠过自己的,又只这几样偏比其他的多出好几套来。黛玉见了一愣,这太子难道知晓自己前世境遇不曾?黛玉想想,觉得绝无可能,便将此事撂开,复又打开另一个箱子。 这箱子里头却是一卷一卷画轴,除盛夏的江南景物外,又有这次太子一行人南下办差的经过:如何引得甄应嘉自曝其短,甄应嘉如何狼狈万状,一行人回京,又如何被杀手跟踪,如何设计进入微山湖水寨。画得惟妙惟肖,故事又有趣,竟如小时候看过的小人书一般。只说故事的画卷到徐州而止,如何进京却没有了。自是因为到了徐州之后,太子一行弃船择马,日夜兼程,倒没有再画这些。 最后又有数卷微山湖风光的画卷,只见微山湖湖面宽阔,波光粼粼,荷叶如盘,莲蕊尖尖,竟是极美。太子画技亦是极好,见之令人身临其境,仿佛能感受到微山湖上湖风拂面。 如此又过数日,甄应嘉等重犯的案子也审定了,除勾结后宫,意图谋逆,贪赃枉法,草菅人命,贩卖私盐,横行乡里等等重罪以外,还有一条令贾琏见了触目惊心:原来甄应嘉这些年盘剥的现银虽然大头给甄贵妃挥霍掉了,却存了不少现金,加之折现的田庄、商铺、字画、古董,攒下的珍珠、宝石、美玉、奇石,算来甄家家资仍有二三百万。 甄家曾因当年接过四次驾,花了流水的银子,从国库借银百万,如今仍有八十万未还。因而甄家罪名又有一条贪图享乐,亏欠国库,有银不还。 贾家当年也是接过驾的,如今也欠着户部四五十万的银子。往日也就罢了,如今贾琏身边有叶先生,叶先生当日见了邸报便提醒贾琏说:“我如今既到了二爷身边,少不得提醒二爷一句,这国公府里头,到底袭爵的是老爷,二爷是老爷的嫡子。这欠银不还一项,第一个落在老爷头上,第二个便落在二爷头上。”叶先生口中之老爷自然指的是贾赦,他向来只称贾政为二老爷。 贾琏听了,自知其中利害,想着自己就要到平安州拜官上任,倒须得在离京之前将此事料理了。因而贾琏又对贾赦晓以利害。贾赦窝囊了数十年,事事让贾政压一头,如今贾琏出息了,自然乐得听贾琏的。他虽然糊涂,但当真有人对他晓之以理,倒也能明白其中利害:左右二房把持着库房,荣国府又再多的银子,将来落不到自己一房手上,不若现在库中有多少还多少,能凑齐最好,凑不齐也显示了自己诚意,将来不至于让子孙跟着落不是。因而贾赦也应了。 贾赦同意之后,贾琏又托叶先生定了策略,细细嘱咐了贾赦如何如何应对,竟是连珠的妙计。贾赦此人想得简单,哪里知道要个银钱还欠银还有这许多弯弯绕,竟是听得眉飞色舞,跃跃欲试。 贾赦听完叶先生妙计,自己在房中练习几次,将说辞都背熟了,才到荣庆堂来寻了贾母说要支银子。 贾母听了,以为贾赦又要买丫头字画,因而问道:“你要支取多少两?且去账房支就是。如今我老了,你们越发目中无人了,此刻又来问我做什么?”贾母这话,原是还生着贾琏自作主张的气呢。贾赦大喇喇的并没有听明白,因而面上无甚反应。 贾赦只当贾母问他支多少银子,便老老实实的答来:“这却要看官中有多少了。户部一笔欠银四十五万,还有琏儿这次平安州赴任,咱们一家人皆要随着上任,总要先支取三年的嚼用。这笔暂且不慌吧,自让账房细细算来,只这归还欠银一项,再拖不得。” 贾母听了这话,吓得撑着头的手一软,险些摔到罗汉榻上。贾母骂到:“我养了你这么大,儿子都封官上任了,你越发翅膀硬了,不将我放在眼里。如今自己跟着儿子去享福,竟要逼得我老婆子将来吃穿用度都愁不成?你且去库房看看,能让你搬这许多不能!” 贾赦听了,垂首道:“回老太太的话,老太太这话真是折煞儿子了,儿子如此行事正是为孝敬母亲,母亲莫要错疑了我。老太太且想想,前儿甄家落罪,有一项罪名便是欠银不还。如今京城多少人家见了甄家这一条罪状,都在攒银子要还欠银呢。咱们还不还,岂不是让人说明知故犯,罪加一等?如今不拘库房有多少,咋们将那些金银铜锡大家伙一卖,先将诚意拿出。圣人见咱们家尽力了,看在父亲当年功劳份上,不再追究也未可知。” 贾母听了,冷哼一声说:“我也不知谁教你说了这些好听的话,你切莫要来哄我老婆子,还了欠银,不过是你一人的好处罢了。你归还欠银得了体面,然后跟着琏儿离京赴任,在外吃香喝辣。咱们留在京中的,谁还管得着?” 贾赦听了,又说:“老太太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倒是想孝敬母亲,也将母亲接到平安州奉养呢,只怕母亲嫌弃我,不肯跟我去。只归还欠银我得好处是不假,我如今袭着爵位,圣人追究下来,第一个落罪的是我,第二个是琏儿。只老太太且想想,我若当真落了罪,宝玉和兰哥儿、环儿又有好不成?便是我下狱,他们不用,单一个三代不能科举,老太太的哪个子孙不受累?” 贾母听了心想:话虽然是这样说,但当真还了这许多的欠银,我将来拿什么给宝玉说亲下聘、保他一世衣食无忧?因而盯着贾赦说:“我若是不允,你当如何?” 贾赦听了,低眉顺眼道:“既是母亲作主的,儿子也无话可说。少不得回去将东院卖了,能凑多少是多少,再到圣人面前哭诉一番我是个做不的主的,在东院里头住了二十几年,库房钥匙沾不着,这些原是我尽力了。圣人若是不信,便到外头打听打听,荣国府的老爷是谁?若是圣人大怒,我只舍了爵位保住琏儿,若是圣人怜悯,我自感激不尽。” 贾母听了这话,心中惊骇:荣国府阖府称贾政做老爷,只需些微一打听便能知晓。贾赦是个浑人,若当真让他这么一闹,便是贾政不落罪,只落个以下犯上、排挤兄长的名声出去,其他不说,好人家的女儿便不会说给宝玉。因而贾母沉吟半日,才道:“明日,你兄弟休沐,你们两个便一同到库房里去瞧瞧还有些子什么吧。” 贾赦听了,才谢过贾母出来。 贾赦一走,贾母便使人传了王夫人带着库房钥匙来见。王夫人听了贾母让自己带钥匙来见,心想:我私收甄家财物的事竟让老太太知晓了,要来查我不成?但王夫人自忖甄家财物在自己私库放着,便放心提了大库钥匙来见。 贾母如今最疼的唯有宝玉,虽然已经知晓王夫人私匿了甄家财物,但想着这笔银子太太收着,将来留给宝玉正好,因而假装不知王夫人所为。也因有了这笔银子,贾母也不怕贾赦将大库搬空了,才同意贾赦还银请求。 却说贾母收了钥匙,又命赖嬷嬷将赖大、赖二都寻来,不许让人知晓。赖嬷嬷是贾母心腹,赖大、赖二又是赖嬷嬷的两个儿子,分别做着荣国府和宁国府的的大管家。这日贾母传了赖大、赖二两个,入夜之后,才亲自带了二人去大库搬了两个箱子出来。 原来,贾家大库值钱东西早就所剩无几了,唯有这二万两黄金值银二十万两。是放在一个不起眼的架子隔层里头,是当年贾代善和贾母一起放了压库房的,说了不到万不得已不许动用。因而这笔钱连王夫人也不知道。贾代善在世时候,疼贾赦一些,爵位也袭给了他,贾母怕贾赦从贾代善口中得知过此事,因而今日连夜将这两箱黄金搬入自己私库,也做将来留给宝玉所用。 次日,贾政休沐,贾琏尚未赴任,贾赦父子带着叶先生,贾政带着他的幕僚,一同前来清点财物。 一行人入库一看,果然几箱散银子不过数万,加之一些笨重的金银铜锡大家伙,一些虽然名贵,却早就不时新的衣料绸缎。在两方先生和贾家账房一起清点合计下,须臾算清楚现银。又用了数日将金银铜锡大家伙变卖了,有些东西还八折卖给了新荣之家,比之在当铺死当六折多得些银子,饶是如此,不过凑了二十余万两。 贾赦又记得当年父亲交代过了靠北第五架货架隔层里头有黄金二万,加起来倒将将够还银了。贾赦避开众人独自回去看时,却早就被人搬空了。当年贾代善说过,知晓这笔银钱的只有老太爷、老太太和自己。老太太用不着这大笔的银子,自己又不曾说出去,自是老太太偏心又搬给二房了。 贾赦心想:老太太也太过偏心狠些,既然是如此,自己越发不用心软。 数日之后,金银铜锡大家伙折变差不多了,将几处银钱归集到一处,贾赦兄弟两个才到荣庆堂中回贾母的话。贾母瞥了一眼贾赦说:“如今库房已经被你搬空,还到我这里来做什么,你若是想我老婆子多活几日。日后少到我面前来惹我生气吧。” 贾赦听了,却说:“老太太,眼见着这欠银还短二十万两,只怕还要各房凑一凑。” 贾母听了,怒道:“贾恩侯,你莫要逼得人太过狠了!余下银子,或是欠着,或是你自己想办法!你若再来逼我,我今日便进宫告你不孝不悌,看你父子两个官爵还保不保得住!” 贾赦听了,也不辩驳,只道:“既然是母亲允了我自筹银子,我便自筹去。只一样,只要我做法不违国法家规,母亲莫要管我银子从何而来。”贾赦又上前一步说:“库房北侧第五个货架子上的东西,我也不再问去处。” “库房北侧第五个货架子”正是夹层里头装二万黄金的货架,贾母听了贾赦默许那二万黄金归自己,便也不再追究,点头道:“你且想法子去吧,你只要有那能耐,我也不来管你。”贾赦应是称谢之后,才退出贾母屋子。 回房之后,贾赦就寻了贾琏,父子两个嘀咕一番,依计行事。次日,贾琏便借寻来一伙京营今日休沐的士卒围了赖嬷嬷和周瑞的宅子,二话不说,捆了人便入内抄家。二家人一家是贾母的陪房兼心腹,一家是王夫人的陪房兼心腹:赖嬷嬷两个儿子分作宁荣二府的管家;周瑞管着荣国府春秋两季的租子,并做些帮王夫人放印子钱的事,这两家家资不知凡几呢。 因这两家皆是二府最有体面的下人,两家都在荣国府外独门独院的住着,赖家有个极大的园子,直如前世大观园的三分之一大,亭台楼阁俱全,竟是寻常官宦人家也比不得。周瑞家的住在宁荣街后头,虽然没有赖家这样张扬,也是几进独门独院的好房子。 因前儿忠顺王谋逆,全靠贾琏到平安州传旨借兵解围,京营里头免罪的士卒哪个不感激贾琏?此次贾琏查抄自家奴仆,又不违法,这些士卒竟是卖力得很。这些人又训练有素,查到财物一箱一箱抬出,竟是磕碰坏的都极少。 如此查抄下来,赖家除得金银折合十余万外,还有各种古董字画,估价约莫也有近十万,只赖家一家,就凑足短的二十万两。贾琏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又卖了赖家的园子,得银又是二十余万。周瑞家的虽不如赖家贪得那样巨富,也有是十余万两。如此查抄两个豪奴下来,除归还欠银外,竟是余出三十万两。 那头贾琏将赖家、周瑞家众人扭送官府,自有官府按律办理。这头贾赦却请了旨进宫还银。定安帝因此心中一喜,倒免了贾赦的治家不严之罪。 贾母和王夫人都一夜之间被人折去臂膀,又气又怒。贾母举着拐杖就要打贾赦。贾赦却道:“老太太且莫要慌,这是我从周瑞家里抄来的,老太太看了之后,再决定打谁?” 王夫人正在贾母跟前告状呢,也没来得及回避。兼之贾赦虽然是大伯,到底二人都上了年纪,贾家规矩又不严,王夫人便未回避,她倒要听听贾赦有何话说。如今王夫人见了那个匣子,早吓得愣了。 要说匣子里头是什么,乃是周瑞家的这月原该去追回的印子钱凭据,因还未办妥,还未交还给王夫人,不想竟是落到贾赦手里。 贾母看了,对王夫人又怒道:“你们一个个都哄着我,做下许多胆大包天的事,竟是嫌我命长不成?” 贾赦忙又上前赔笑道:“老太太莫要生气,老太太也不想想,那赖嬷嬷是咱们家的家生子,每月月银有限,便是几十年不吃不喝攒起来能有多少?这次咱们查抄出来,赖家家资竟比咱们大库还丰厚,这等刁奴,早该查办了,母亲何必为这些事生气?” 说着又命人抬上几件家什说:“母亲且看,这几件都是异族之物。想来是当年父亲外出征战得的战利品,让赖大叔送回来的,赖大叔哄着母亲私昧父亲一刀一枪、浴血奋战拼回来的财物,母亲难道还要护着赖嬷嬷不成?”赖大叔是赖嬷嬷的丈夫,以前贾代善还在外带兵时候,赖大叔便是贾代善的小厮,每每贾代善得了战利品捎带回京,皆是派心腹赖大叔送回来。谁知赖大叔当日就开始私昧贾家财物。 贾母见了这几件物品和当年贾代善带回战利品倒像是成套的,也知贾赦此话不假,倒也觉得赖嬷嬷该死了。只到底是自己用了几十年的心腹,贾母不禁依旧唉声叹气。 王夫人此刻却忍不住了,站出来说:“大老爷,周瑞一家是我从娘家带来的陪房,要发落也是我发落。我带来的陪房乃是我的嫁妆私物,也有大伯将手伸到兄弟媳妇嫁妆里头的?” 贾赦听了,怪眼一番说:“你不来问我也就罢了,今日既是问来,我倒要先问问弟妹:周瑞家的月钱几何?弟妹嫁过来这些年,周瑞家的得了多少月钱,怎么能有十数万两?弟妹不妨拿出嫁妆单子来核对,再开了弟妹的私库清点。弟妹嫁妆加上这些年月钱几何?弟妹私库加上周瑞家的家资又几何?若是多出来的,我倒要说弟妹仗着掌家多年私贪夫家官中财物!” 王夫人听了这话一呆,她倒不知贾赦何事变得如此牙尖嘴利了。只她掌家多年,不但也私贪一些,还有这许多年大笔的印子钱收入,甄家的财物都收在私库里头,她哪里敢当真开了私库核对嫁妆?少不得自认吃亏。 贾赦见贾王氏愣在那里,又说:“弟妹放心,明日我便命账房算出周瑞一家这些年的月钱,只当他们不吃不喝全攒着的,一并还给弟妹。赖家一家也是如此,这些年的月钱我明日算好之后定然还给老太太。至于多出来的,却是荣国府官中之才,我既袭了这个爵,便有权作主。老太太答应过我,筹银子只要符合国法家规,由得我去。” 贾母听了,只觉无比疲累,摆摆手说:“家中办老了事的奴才,跟着主子得些体面原也是应该的。只赖家和周瑞家的太过贪心了些,既是已经抄了,便抄了吧。只如今归还欠银四十五万两,余下三十余万,总要归到官中为是。” 贾赦听了,笑道:“老太太莫慌,我前儿说了,我要到官中支取两笔银子:一笔是归还欠银的,如今已经支了。另一比是琏儿离京赴任这些年,我们长房三年的嚼用,算清楚了,扣除这笔银子,余下的自然归到官中。” 贾母听了这话,想着长房人口不多,几个主子加几个姨娘,二十来个下人,三年月银不过万余顶天了。因而便点头默许了,口中称乏,见着贾赦也觉生厌,便让贾赦退下了。 第51章 算账 次日一早,贾赦、贾琏带着叶先生和几个京营士卒;贾政带着清客单聘仁、卜固修等人, 另有荣国府库房惯用的账房一同来到贾母房中。因有许多外男在, 邢夫人、王夫人、王熙凤、李纨等人又设屏风, 在后旁听。贾母上了年纪, 倒不避讳了。 贾母嫌恶的看了贾赦一眼说,这就开始算吧。 贾赦却言:“老太太莫要慌,这帐原是应该算清楚的, 只是这算清之后如何分配,还请老太太明示, 然后我和二弟立个字据, 各自画押才好。否则, 算清之后一方若有反悔混赖,岂不是伤了一家子和气。” 贾母听了,点头道:“这话原也有理,既如此, 政儿你拿笔来写了,就写查抄赖家、周瑞家两家奴才, 所得银两扣除归还欠银后所余三十二万三千五百一十八两尽归官中。琏儿到平安州上任, 同去人口皆可携带三年月银作为三年用度,上任之前一次性在官中支取。三年之内,自负银亏, 任何事皆不许再到官中支取。” 贾政听了,点头应是,提笔写了。贾政虽然无甚大才, 这个字据倒写得条理分明。贾赦不学无术,字倒是认得的,接过字据看了,果然写的是“支取三年月银”,连其他用度没写,又写了“三年内再不许支取”字样。 贾赦看过后心想:老太太心狠,这老二也够心黑。便是在府上住着,除了每人领着月钱而外,谁的吃穿用度不是官中支钱采办?老太太连这笔钱竟都不欲给自己一房留!至于迎春就要说亲,老太太只怕是想到了,才会添一笔“任何事不得再到官中支取”,幸而叶先生早就料到了,也已想好对策。贾赦胸有成足,倒也不慌不忙。 因而贾赦笑对贾母和贾政说:“母亲和二弟当真觉得这样分配极好,再不改的了?” 贾母和贾政都言不改了。 贾赦怪笑一声,提笔画押之后又交给贾政,贾母和贾政见贾赦这样爽快,不禁心中一愣。便是屏风后头的王夫人、李纨等人,因听得分明,也心中暗喜。只邢夫人是个做不得主了,吃多了亏,也计较不来了。王熙凤是个要强了,听得这样的规矩,若不是外头皆是长辈,只怕就不依起来。 写定字据之后,账房先生拨动算盘,清算起来。不到半刻功夫,账房拿出算好的单据来,只见上头写着:大老爷月银二十两、大太太月银二十两,这两桩三年合计一千四百四十两;琏二爷月银十两、琏二奶奶月银十两,这两桩三年合计七百二十两。另有领二两银子的少爷一位、小姐一位,合计一百四十四两;领二两月前的姨娘大老爷房里二位,琏二爷房里一位,合计二百一十六两,另加大小丫鬟婆子,小厮等,大老爷一房三年月钱共计四千一百四十两。 又有昨日大老爷说的赖家和周瑞家这些年的月钱归还老太太和太太,其中赖家月钱合计三千七百三十两归老太太私库,周瑞家月钱合计六百七十二两归太太私库。 故,归还欠银后的余钱,折四千一百四十两归大老爷房中;三千七百三十两归老太太私库;六百七十二两归太太私库;三十一万四千九百七十六两归官中。念完,账房又对贾赦说:“大老爷看看这帐算得可有出入,若是没有,还请大老爷当着老太太的面儿将银子按此分配了。” 王夫人掌家近二十年,这账房自然是王夫人的心腹,因而也叫贾政老爷,贾赦为大老爷。至于这帐,算的更加不公允:荣国府家规,月钱不过各人零用罢了,吃穿用度都是官中的。这账房算的帐,竟是只给了长房零花钱,一抿子吃穿住行采办费用不留。王夫人听了大房不过拿不足五千两走,心中自也满意得很。贾母昨日粗略一算,以为给贾赦一万两银子破天的,不想算下来竟不足五千两。 王熙凤在屏风后头听得却有些坐不住了,以前贾琏总拘着她不让她深管府里的事,说二太太没安好心,她总是不信。她想着,王夫人怎么着也是自己嫡亲的姑姑,哪里能害自己?如今真到了自己随夫外放,真金白银的算银子,她才算看明白了:不但自己嫡亲的姑妈信不得,连成日间总说自己好的老太太也信不得。 贾母和王夫人都以为贾赦听了这话要发怒,却听贾赦又一声怪笑说:“老太太觉得这样分配极公允?若是觉得不合适,可再分配过,若是觉得公允,便不能再反悔了。” 贾母自然知晓这样分配原是不公的,但贾赦私抄了赖家的,她心中明知赖家该死,也记恨贾赦,因而贾母点头道:“外出赴任,总是要回来的;便是要连任,三年一述职也是要回京的。另则带太多金银上路,也不安全,因而带三年月银倒是尽够了。我方才听了老大家的三年月银是四千一百多两,这样吧,带足五千两,剩余的归官中。这样还算公道,就按此办吧。” 贾赦听了,回头对叶先生说:“烦劳叶先生也帮我将这帐算算清楚。” 叶先生点头应是,才走出来对众人行了礼,不慌不忙的说:“我方才也算了一下,老太太月银二十两,;老太太房里一两银子月银的大丫头八个,另有二等丫头八个,小丫头八个,传话婆子三个,三年月银折合一千三百三十两。”说完看着贾赦不语。老太太原有四个婆子,赖嬷嬷下狱之后如今只剩三个,另一个还没选上来。 众人听了叶先生好好的不算贾赦房中的月银,偏算起老太太房中月银来,漫说贾母和贾政一房听不懂,连屏风后头的众人也听得一头雾水。 贾赦却道:“老太太是老祖宗,既然方才老太太将我们一房的月银添到五千两,那也给老太太房中留二千。另二房房里不用算了,凭哪里说理去,没得二房用度比长房高的,因而老二一房三年月银折合五千两,和方才账房算给我们一房的等同。另加方才算好应当归还老太太的赖家这些年的月钱三千多两,周瑞家的这些年月钱几百两也归还给弟妹。我也不赖烦算这些,就还给老太太四千两,二太太一千两吧。” 说完,贾赦有转头对叶先生说:“这样算来,该当留下多少两?” 叶先生对贾赦道:“回老爷的话,这样老太太和二老爷一房的月钱总计七千两,老太太和二太太私库合计五千两,总共是一万二千两。”末了,叶先生还笑说:“老爷倒是大方得很,不斤斤计较。” 众人听了这话,只恨不得下巴都惊掉了。 贾母也是坐不住了,拐杖往地上一杵,怒道:“贾恩侯,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贾赦心想:到了此刻,可不能再留什么颜面,省得叶先生妙计功亏一篑,因而也是不甘示弱的道:“敢问老太太,方才我和二弟立的字据,取三年月钱的话算是不算?” 贾母斜睨贾赦一眼,点头道:“自是算的。” 贾赦又道:“那我与老太太和二弟一房都留足三年的月银,难道有什么不对不成?”方才贾赦说“该当留下多少”时,所有人都当听岔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此刻贾赦清清楚楚的说出留足三年月银的话,众人自然听得明白,不禁有人忍不住发出惊呼之声。 王夫人听了这话,恨不能从屏风后头出来分辨个清楚,邢夫人听了,自觉自家老爷再没有此刻这样英武不凡的。王熙凤听了,心中说不出的畅快,只觉方才被压在胸口那口恶气也出了。 贾母怒道:“白纸黑字你自己画的押,说好的除你携带同去平安州众人三年月钱外,剩余银子归到官中,如今怎么又出尔反尔说只留下一万二千两?!” 贾赦却不慌不忙的说:“老太太,你且莫慌,听我细细道来:长房月银五千两我带走,官中剩余三十万两自然也带走,因而只留下老太太和老二一房的月银即可。我是荣国府的大老爷,太祖皇帝封下来的爵位我袭着,难道官中的银子不该我掌管?自是我走到哪里带到哪里。”说话间,贾赦一脸的理所当然。 众人听了,这才回过味来,贾赦原是使了个奸计,故意将官中二字模糊了。众人皆以为官中仍旧是贾家大库,而贾赦之官中,却是贾家当家人库房的意思。 听到这里,除大房之人外,谁还坐得住?王夫人虽在屏风后头,也不禁怒道:“大哥哥这话好没道理,谁家的官中不是在祖屋大库里?也有将一族的家资带到任上,强说是官中的?” 贾赦听了这话,不禁心中大乐,看了一眼叶先生。原来这叶先生心思缜密,遇到什么话该怎样应对都设计好了,教他苦背了好几日。只这些诘问叶先生早预料到了,贾赦只需按部就班就是,如今果然遇到什么刁难都不怕了。 贾赦听了王夫人质问,干笑一声说:“弟妹这话说得才毫无道理,官中的银子,自然是当家人在哪里就带到哪里,咱们祖上从金陵进京的时候,可有将官中银子留在金陵老宅的大库的?还有,弟妹莫要动不动就阖族阖族的乱嚷,东府里独门独院的住着,人家自有当家人珍大爷,且珍大爷才是咱们贾氏一族的族长,难道弟妹竟想连东府的家也当了不成?” 王夫人听了这话,也一时语塞,明知贾赦说的都是歪理,偏一时半刻驳他不倒。听到族长二字,贾母倒是计从心来,想着今日贾赦如此有恃无恐,原是他身后带着士卒,又无外人在场作证。因而转头对王夫人道:“二太太,你且使个人去请珍大爷来评评理。” 说来贾赦原是提议过请贾珍来做公正的,但贾珍原和贾赦投契,贾母又防着贾珍偏向大房,才说一家子的人关起门来断事,莫要传出去惹人笑话,拒了请贾珍做公正。此刻贾母见拿贾赦无法,又想起去找族长来,贾赦却又不依了。 待得贾母说完,贾赦也回头对贾琏道:“琏儿,你去衙门请两个官员来做公正,我倒不怕今日将话掰扯明白了。” 王夫人听了,正欲去传人,听到贾赦这话,又愣住了。贾母气得直跺脚,怒道:“咱们一家子的事,你竟要搞得满城皆知不成?” 贾赦道:“老太太既是要请公正,咱们自按了例律来,族长和官府之人皆要在场,岂有只请一处的?我倒要听听衙门里头熟悉本朝历法的官员说说,官中的银子该当谁管,我做嫡长子的,难道还管不得不成?” 贾母听了这话,知晓一旦当真捅到衙门里头,二房媳妇掌家近二十年的事就说不过去。眼见贾赦这是仗着贾琏高升铁了心的要收回掌家权了,若是硬来,说不得他真将此事对薄公堂。他便是落个不孝罪名,二房更加落不到好。想到这里,贾母投鼠忌器,只得偃旗息鼓,叫了王夫人且慢。 贾母沉吟半日,才说:“贾恩侯,你就不怕你落个不孝名声,有碍琏儿将来的前程吗?”贾母想着贾赦原是个浑人,他蛮横起来谁也不怕,此刻也只能拿贾琏的前途做要挟了。 贾赦皱眉沉吟会子,竟不知如何作答了。原来,叶先生自是教了贾赦许多话,贾赦却只把和贾母及二房争锋相对的话记住了,有关本朝刑律的,却是忘得干净。这话叶先生原来教过他如何作答,只他此刻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因而拿眼睛求助般的望向叶先生。 叶先生听得先时贾赦和贾母、王夫人等人对答如流,正觉轻松,不想此刻贾赦却露了怯。叶先生只得站出来说:“回老封君,昨日我听老爷说过,若是老封君愿意,老爷自当接老封君到任上奉养。老爷如此作为,老封君怎能说他不孝?再说了,本朝例律,夫人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老爷之孝,唯有奉养老封君,并无万事听老封君吩咐一说。” 贾母知晓贾赦的性子,这几日行事极有章法,说话也有条理,断不似他往日样子,背后定有人指使。贾母早就疑心叶先生了,今日叶先生自己出来撞枪口上,贾母破口就骂道:“哪里来的奴才,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也轮得到你说话?好好的爷们也让你们挑唆坏了,行事不孝不悌起来。” 叶先生听了,也肃然道:“士可杀,不可辱,我乃本朝张了皇榜封的举人,吏部名录上有我的名字。我见官不跪,走到哪里都是被人以礼相待,断没有给老封君辱骂的理。我劝老封君说话小心些,我可不是府上阿猫阿狗,任老封君责骂。我一个不高兴了,将此事张扬出去,只怕外头还要说府上仗势欺人!”叶先生义正词严一篇话,倒说得贾政几个清客面红耳赤。 贾母只当叶先生也是贾政身边诸如单聘仁、卜固修之流,谁知叶先生之气节全然不同,贾母倒是无法了。又转身对贾赦说:“贾恩侯,我乃超品的国公夫人,也有三年连房里人只花二千两银子的?你这样苛待嫡母,可说得过去?” 贾赦听了这话,倒是和颜悦色的说:“依老太太的意思,又怎么不够呢?” 贾母道:“除了我们房里使的人,其他粗使下人上百人的月钱哪里来?还有这主子奴才几百人的吃穿用度,原都是官中另支银子采办,月钱乃是各房的零用钱。另二老爷养清客的,将来宝玉、环儿、探丫头几个嫁娶的,可得花钱呢。你便是带着官中银子随琏儿上任,这几笔钱也都得留下,账房不快另算过!” 贾母思量下子,这算账全凭账房一张嘴、一支笔,若是将这几笔大花销及官中采办用银子算得高些,不怕不能将贾赦手上那笔钱的大头留下来。 贾赦哼了一声道:“正是这话,我乃超品的一等将军,还有超品的一等将军夫人一起上任,琏儿夫妻又是正五品的官儿,还带琮哥儿和迎春一个小子、一个小姐,也有三年只花五千银子的?方才我原再三问了老太太这样可公允,老太太自己点头认的,我和二弟也签了字据各自拿着,想要反悔却是不能。 既然老太太觉得这样分配公允,怎么我这样分给二弟,老太太又觉不公允了?若是老太太肯多给我留些,我自也愿意多给贾存周留些。贾存周一房只得五千两,乃是方才老太太只肯与我一房五千两。至于老太太的,老太太且扪心自问,不要惹得大家将话讲破了面上挂不住。” 贾母听了这话,举起拐棍就要打贾赦。贾赦此刻已经撕破脸,哪里还肯任由打骂,向后避开,口中却道:“老太太想好了,若是犹嫌不足,我明日便去衙门告一状,请了官府来清点各房嫁妆!我乃当家的老爷,这个权利倒是还有。” 贾母听了这话,不由得再次偃旗息鼓,漫说在贾赦原配进门之前,她掌家多年收罗了不少东西进自己的私库,远远多于自己从史家带来的嫁妆,单说她私库里头的二万两黄金就得算到官中。若是当真清点起嫁妆来,自己必是得不偿失。 王夫人在屏风后头早气得浑身发抖,听了这话也不由得泄了气,她掌家这些年,贪墨的、放利赚的不说,还有新匿的甄家财物呢。哪里敢让官府来开私库? 邢夫人只觉终于扬眉吐气了,故意在王夫人面前轻咳一声,王夫人转头见到小门小户的邢氏女如今也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起来,越发气不打一处来。 贾母和二房众人想到方才贾赦的话,才忆起这帐算得如此苛刻,原是她们仗着素日欺压长房惯了,一心想少让贾赦带走些。如今被贾赦反将一军,也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若是早知贾赦是如此打算,账房算账的时候,将官中采办银子算上,加上各房主子、丫头的衣料,再算上迎春、贾琮的一嫁一娶,少说得让贾赦带走十万银子,此刻贾赦岂不得留下至少十万?只如今悔之已是晚矣。 贾赦今日大获全胜,又不曾让贾琏出面,不禁满脸喜色,昂首阔步,做了多少年一等将军,今日才些微有了些气势。贾赦一转身,将手一招说:“琏儿,你夫妻两个明日随我回东院住着,也有嫡亲儿子不住父母膝下的?至于上任之前,该当留在京中的一万二千两银子,我回了东院便使人送来。老太太记住了,字据上可明明白白写着三年内任何事情不许另到官中支银子。”说着带着贾琏出了荣庆堂。 邢夫人和凤姐不曾想长房素日吃亏,这次倒是一点子便宜没让人讨着,也是心中暗喜。待得外男退了,邢夫人自回东院,王熙凤果然回到自己屋子里命人收拾箱笼行李,搬到东院且住几日,专等贾琏择日上任。 因贾琏和京营官兵交好,这次查抄赖家、周瑞家所余的银子放在贾赦院中,每日有轮流休沐的京营士卒前来顽,那些个成箱白银倒是安全得很。贾赦亦是拿出数千两银子分与这次帮忙的士卒,伍长什长酌情给得多些,又另有谢礼。士卒多直接封了谢银。这些士卒军饷不高,拿了五十两的红封,谁不欢天喜地?至于贾赦,各方谢过,自己还余下三十万两呢。 贾赦知晓此次之事最该感激的便是叶先生,也是封了一千两的红封并一套上等的笔、墨、纸、砚,一幅字、一幅画送与叶先生。贾琏也是感激叶先生得很,心中越发打定主意,将来定要与他送终。 离京之前,贾琏又另备重礼谢了林如海。若非姑父提点,哪有他今日的体面?贾家长房启程上任后,荣国府越发萧索了。 第52章 中计 贾赦一房启程上任之后,王夫人看着空荡荡的大库, 身边又没有了惯用的周瑞一家, 恨不得将牙咬碎了。偏贾赦一房一走, 又传出贾赦离京荣国府两房闹出不合的事情, 许多人背地里说荣国府败落了。其他倒还罢了,只周瑞一死,王夫人放在外头的印子钱便断了庄家, 竟是难以收回,使得大库已空的荣国府越发雪上加霜。 如此偌大荣国府, 官中只剩贾赦走后留下的七千两银子。那一万二千两, 还有四千两归贾母私库, 一千两归王夫人私库。偏贾赦走时,已到了发月钱的时候,贾赦未放月钱便启程了,这七千银子将府中上下几百人月钱一放, 去了一节;展眼贾母的生辰,虽然国丧期间不能大操大办, 倒也比平日花得多些, 又去一节;贾母寿辰毕,便又到中秋,虽然国丧期不用大摆筵席, 但京中规矩,各处交好人家依旧是要打点节礼,这一项王夫人却是无论如何打点不出来了。 偏生荣国府正主贾赦离京, 贾政是不入流的五品官,只贾母在京中有些旧交,维持着体面。又因元春还在宫中前途未卜,可得不能让贾母旧交小觑了,若是断了和这些人家的来往,荣国府难以为继不说,只怕还多少人家要落井下石。 也是为了此事,贾府的排场不能倒了。因而,光为了给当年国公爷旧交和与贾母尚有来往的几家王府打点节礼,王夫人就犯了愁,又来找贾母商量。 王夫人到贾母房里说了半日的闲话,才期期艾艾的道:“今年京中各处人家的中秋节礼怎生料理,还请老太太示下。” 贾母瞥了一眼王夫人,收起已经变得黯淡的目光说:“你既掌着家,自是你去料理,没得富贵的时候大权拽在手里,些微遇到些麻烦就撂挑子的道理。” 王夫人听了,心尖一颤,暗想:若是往年,大库中寻几样像样的摆件再添几匹时新的料子,拿出去倒也不显寒酸。如今大库被贾恩侯搬得空空如也,只剩几匹折变都没人要的过时料子,什么礼物都要现采办,这个时候让我料理去,可要老太太自己拿出钱来。因而硬着头皮道:“老太太,虽然媳妇既然掌家,料理节礼也是分内之事,媳妇不该来说这些,但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老太太看看,是否能……” 话说到这个份上,贾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心中暗想:我为了宝玉,这一把年纪抢出二万两黄金,因此折了赖家这个臂膀,你此刻竟又算计到我头上。 因而贾母也怒道:“左右我一把年纪了,不讲究排场,不过是让人说嘴几句老来落魄,和故交老亲都不来往了。只要有一口饭吃,我不撑那些排场有什么相干?你只管每日粗茶淡饭给我房里整一桌来,饿不死就是!至于别家节礼,咱们没有送去,人家疏远咱们,我老婆子不交际应酬碍着什么?你拿着官中的银子放了多少年的印子钱,赚了多少利钱我没过问,将将遇到一点子难事就敢来为难我?” 王夫人见贾母发怒,又听贾母说到印子钱的事,少不得心中发虚,满脸惭愧的告辞出来。又硬着头皮采买好东西,打理节礼,看着淌出的银子只跟剜了她的心一样。 却说王夫人掌家这些年,早些时候有贾母帮衬,后来又有王熙凤帮忙料理,便是婚丧嫁娶,大节大庆,也没出过什么疏漏。这次王熙凤随贾琏上任,周瑞家落罪,王夫人没了臂膀,只觉两眼一抹黑,竟不知道从何处入手。 大户人家送节礼是极讲究的,漫说不送,便是比往年减了例,也会令人误会这乃刻意疏远人。一个疏漏,得罪了交好的人家,便断了一门的联络。无论是为了此刻的元春,还是将来的宝玉,王夫人也不敢将荣国府仅剩的几家交好的富贵人家得罪了。因而这银钱一项,王夫人就是心疼,也不敢过于省俭。 为此,夫人又只得求到薛姨妈处。薛家到底是富商,薛蟠虽然上不得台面,到底如今还有些家底。谁知宝钗虽然在史侯府上做伴读,每日陪湘云学规矩,贾家的事却也听说了。薛宝钗连忙告了假,回家一趟,对薛姨妈晓以利害。 王夫人前来找薛姨妈商议这日,宝钗将将回来过,连夜劝了薛姨妈搬离贾家。薛姨妈听了宝钗将此事说得那样厉害,都来不及知会王夫人,便从梨香苑搬回了薛家自己的宅子。王夫人来梨香苑时,已经是人去楼空,只留了几个看门婆子。 那婆子见了王夫人,上来行礼笑说:“回太太的话,昨日姨太太已经搬自己家去了,说今日来向太太辞行。又命奴婢等在这里,若是太太来时,先告诉太太一声。”王夫人听了,冷笑一声,也没理那婆子,转身回房。 薛姨妈倒顾念着一点子姐妹情,搬回薛家宅子后,今日果然带了谢礼过来辞行:只说自己搬得匆忙,又见姐姐这些时日太过繁忙些,没敢拿这些小事来叨扰姐姐。 王夫人自然知晓这是前儿长房闹那一场,自己亲妹妹也不好在府上住着了,且她又有求于薛姨妈,便说这原没有什么。闲话半日,王夫人才试探着的说:“我如今看着宝丫头一天天大了,出落得越发好了,怎么不见她往咱们府上走动?” 薛姨妈笑道:“如今云丫头选了王妃,宝丫头每日陪着云丫头学规矩,竟是十天半月的能回家看一趟也是好的,哪里还能四处走动?” 王夫人又是一笑说:“妹妹你看宝丫头只比我们家宝玉大了一岁,年纪倒是合适的,且宝丫头的金锁上头的话和咱们家宝玉那玉上面的话又是一对儿,不如过了国丧,咱们就将宝玉和宝丫头定下来。云丫头定的皇家王爷,守三年国丧才入宫,如今还有二年呢,那时候宝丫头都多大了?咱们不过一个伴读,何苦到那深宫蹉跎岁月?” 王夫人想着:薛老爷死后,薛姨妈之所以进京,便是因为其时商人虽富,地位却低。若是没了贵人依仗,多少人上前勒索、罗叱,又有多少背后有权贵撑腰的商人上前抢生意,没几日就要败落。因而,薛家有求贾家的势,自家求薛家的财,不若将宝玉和宝钗凑成一对儿,自己便再不用为银钱烦心。 薛宝钗之所以自荐给湘云做伴读,原有一分青云志,她这份志气也没瞒着薛姨妈。薛姨妈对宝钗才貌也有几分自信,自觉宝钗断不会在一个伴读上止步,便讪笑道:“宝丫头已经陪云丫头应过选,在礼部是登了名录的,哪里有不进宫就定亲的?既是她选了这条路,少不得好生当差几年,只当长些见识罢了。” 王夫人听了这话,只得恹恹的和薛姨妈又说了会子话,两人便散了。王夫人在薛姨妈处也碰了个软钉子,这府中几百人的吃喝上也开始花自己私库中的银子,越发气不打一处来。从此以后,贾母和王夫人婆媳两个斗法,看谁将私库中的银子捏得紧,又看谁见不下去清苦日子少不得拿出银两来,却是后话了。 自夏守中被问斩始,没一件事让王夫人顺心的,这日她去王子腾家送礼,却得了个好消息:外出巡边的王子腾就要回京,已经使人先将书信送回了,少则半月,多则一月,王子腾必是到的。听得兄长回京,王夫人总算松了一口气,这些时日什么小门小户的人都敢踩自己头上,待得哥哥回来,看谁还敢!别的不说,只要王子腾一回来,那些欠着自己印子钱的人就得乖乖连本带利的将银子送上。 不说贾府这头因贾琏点了平安州知州,生出的一串的事来。单说朝堂上也没闲着。因甄贵妃、吴贵妃相继倒台,定安帝又登基,为了稳固朝堂局势,也是为了新帝立威,当年甄家后台自然要一家一家的铲除。 其中首当其冲的自然是江南甄家,其次便是金陵王家。在太子一行南下查抄甄家的时候,定安帝这头也派人召王子腾回京。 王子腾在边关因不通讯息,京中诸事只知晓个大概。这日途经平安州,便到平安州节度使冉羽府上小住,顺便打听些讯息。 王子腾外出巡边乃是当初甄贵妃谋的差事,因甄贵妃铁网山事败之后,引而不发,甄贵妃身死之后过了好些时日,王子腾才辗转得知甄贵妃暴病而亡。后来忠顺王接手甄贵妃余党,谋逆未遂,王子腾越发不知详情了。 因平安州节度使冉羽是贾代善旧部,甄家和贾家是老亲,凭这层关系,在甄贵妃得势时候,王子腾和冉羽便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且两人又是旧事。因而王子腾想着,途径平安周时候,先到冉羽府上打探清楚消息总是不错的。 这日冉羽治了酒,屏退下人,和王子腾喝酒说话。冉羽半真半假的将王子腾外出巡边这些时日的事九成真一成假的说出来,王子腾听得惊心动魄,倒不起疑。 王子腾听冉羽说了半日,愣道:“照你这么说,到底是前太子登了基?不是我说,咱们这些人,当日投靠甄贵妃上头能不知晓?便是此刻未发落,日后也必是慢慢来了,还是有个成算为好。” 冉羽愁眉苦脸的说:“可不是这话么?这甄家不就来了,前儿才听说太子亲下江南查抄的甄家呢,当年赫赫扬扬的金陵望族甄家,竟是就这样被押解进京,啧啧……”冉羽又喝了一口酒,才接着说:“你不知道那惨状啊,甄应嘉夫妻问斩自不用说,便是那没犯过什么过错的甄宝玉,都是刺字发配。你说那甄宝玉痴痴呆呆的,和一帮子穷凶极恶的流放重犯在一处,岂不是不用几日就被人折腾死了?圣人竟是斩草除根的做法了。” 王子腾听了,也暗暗心焦:江南四大家族连着甄家,皆是联络有亲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甄家被抄,其他家自是慢慢来了。因而王子腾也跟着喝了一口酒说:“依冉兄的意思,这个死局咱们怎么破法?” 冉羽道:“我坐镇这咽喉之地,平安州一乱,四海之地兵马入京都方便了。便是为了皇城安全,新帝也是四方守将皆换了信得过的人之后,才来削我兵力,我想着少者半年,多则一年,我倒有个回转余地。 子腾兄,看在咱们祖上交情,咱们又是多年兄弟的份上,我告诉你,我冷眼看着,新帝这次是从手上没有兵权的人开始料理起的。若是子腾兄还任京营节度使,便是凭着手上兵马,新帝也未必敢轻易动你,如今你明着高升九省统制,却无兵权,倒是危险得很。为今之计,我劝你好生想好退路。我原真心待你,才说这些话,若是换个人,我才不与他说这许多。”说着又喝了一口闷酒。 王子腾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若非他家小俱在京城,只怕他都不想奉旨入京。听了冉羽这样发自肺腑的话,王子腾也是感激得很。他又心中愁苦,因而一面满面愁容的喝酒,一面无奈的说:“可惜我家小在京,倒是不能不回去,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多些冉羽兄提醒,他日我若能逃过此劫,定不忘冉羽兄交心嘱咐的恩德。”说着又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冉羽见王子腾已经有了醉意,又接过王子腾的酒杯,帮他倒了酒,口中却说:“子腾兄莫慌,甄氏和吴氏作乱这些年,你俱不再京城,只怕圣人未必将你怎样。” 王子腾接过酒杯,又是一饮而尽,头靠在案上,犹自让冉羽与他倒酒。冉羽自是又帮他倒了数杯。 王子腾只觉眼皮越来越沉,才恍惚觉得不对劲,猛然站起来将桌子一掀,却没掀动。王子腾武艺高强,乃是凭自己本事升的官,也是因为如此,他王家人才有底气如此跋扈。此刻连一张酒桌都掀不翻,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酒中只怕有蒙汗药。 王子腾没掀动桌子,只觉浑身无力,倒一屁股坐在地上,口中犹自骂道:“冉羽,你算计我!你……” 冉羽却亲自取了熟牛筋将王子腾捆成个粽子,口中道:“大胆反贼王子腾,你勾结甄氏,意图谋反,我奉旨拿你,你还有什么好说的?”说着将一张逮捕令扔到王子腾身前。 王子腾看了,满脸的惊惧、愤恨、失望,竟是各种神色脸上划过,但却苦于浑身无力,满身的功夫使不出来,由得冉羽将他五花大绑。 说来,王子腾不但武艺高强,其江湖经验也丰富,等闲一般酒壶若有机关,他早就识破了。今日之所以遭了冉羽的道,原是冉羽这把酒壶和一般下蒙汗药的酒壶又不一样。 一般下蒙汗药的酒壶,其机关都是壶盖之上。下药之人先与自己倒了一杯,再将壶盖轻轻一转,触动机关,药粉落入酒中,再与对方倒时,对方喝了便要着道。但是如此,机关一旦发动,整壶酒都是有毒的,下药之人也不能喝了,断不能冉羽给王子腾斟酒之后,自己又满上,王子腾中了毒,冉羽却是没事的。 冉羽这把酒壶,外头看和一般酒壶无异,蒙汗药却是藏在壶嘴之上。这壶嘴外表看着没有什么,内里却做了精巧的隔断,分左右两个出水口。再将蒙汗药置于一个出水口上,发动机关,从有药粉的出水口给对方倒酒。再关闭机关,从另一个出水口给自己倒酒,对方喝了被毒倒了,自己却能全然无事。 只冉羽还要更加小心些,刚开始和王子腾触膝谈心,所喝之酒并未下毒。待得冉羽故意将京中境况说得极吓人,王子腾听了满心惊惧,注意不到冉羽手上动作了,才触发机关。王子腾哪里知道冉羽在忠顺王谋反的时候,已经投了泰和帝,进京解了泰和帝之围。他只当冉羽还是反贼余党一路,没有丝毫防备,因而才着了道。 要说冉羽其人当年跟着贾代善疆场厮杀,武功自也不弱。只他也无必胜王子腾的把握,因而使了这下三滥的法子捉拿王子腾,也可以防王子腾万一拒捕,引来不必要的官兵伤亡。 王子腾虽然不明京中详细,这次回京也小心得很,身边带着不少亲信。只王子腾去向冉羽打探消息乃是机密事,只有王子腾和冉羽二人在房中,因而王子腾神不知鬼不觉的被捕,他身边亲信得知时候,冉羽已经派了重兵押送王子腾进京。这些亲信有的见王子腾被捕,知道大势已去,大部分做鸟兽散了;也有几个负隅顽抗的,不过依旧是被捕,同王子腾一样被押解进京罢了。 却说王夫人自从到王子腾府上听得王子腾即将进京的消息,只觉终于有了靠山,日夜期盼着哥哥进京。每日派人到城门外长亭等候,只日等夜等,一点子王子腾衣锦还乡的消息没有。 这日王夫人新提的心腹小厮王端急急赶来回话,王夫人听得王端回话,前来回事的婆子们也顾不得了,也不顾不得王端是小厮不该进内院了,忙让王端亲自来回。王端跑到王夫人跟前儿,犹自喘着粗气,好一会子,王端气才喘匀了。 王夫人坐在椅上,端着茶碗满脸得色的喝茶,受了这许久的闷气,今日可算是该扬眉吐气了。王夫人眉飞色舞的看着王端,却听王端惊慌失措的说:“不,不好了……王子腾王大人被押解进京了!” 王夫人先时还极得意的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极为难看,豁的一声站起来,手上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口中惊呼:“你胡说什么!” 第53章 真容 那小厮如何战战兢兢将王子腾被押解进京的话再说了一遍,王夫人先时如何不敢相信, 后又如何颓然摔倒皆不必细述。单说王子腾押解进京之后, 自也下了大理寺大狱。 定安帝原想立刻审问王子腾的, 但因年关将近, 皇家祈福祭祀也极繁忙,年关之后开春又是先帝驾崩周年祭,此事便先放下, 定了王子腾先行下狱,年后再审。 也因王子腾案悬而未决, 王夫人做胞妹的少不得要帮其打点。但贾家还了一笔欠银, 抄了两家豪奴所得钱财又都让贾赦一房尽数带走了, 王夫人不过私库里面出了钱财,打点了让王子腾少受些罪罢了。 只这阖府几百的人口,花钱的出项又多,王夫人终觉撑不住, 且又要打点年礼,因而少不得禀明了贾母, 将家中奴仆发卖了好些。如此艰难熬过年关, 便又开春了。 年后过了泰和帝周年祭,官宦人家便出了国孝。本朝国孝,官宦人家一年, 百姓三月,这许多人家闷了这一年,如今终于出了孝期, 还不四处下帖子走动起来? 这日贾敏也接了贾母邀请前去赏花的帖子;又因贾府尚有两位未出阁的小姐,黛玉也接了帖子探春的帖子。只黛玉一来是指了亲的,二来自从当年英莲打了宝玉,黛玉就极少到贾府走动,便是去了,也不过向贾母请安便回,因而这次也是礼貌的推了。 只贾敏是贾母嫡亲的女儿,便是不喜王夫人,也少不得要去一趟。这日贾敏接了帖子,有些愁眉不展的对林如海说:“这又没什么大日子,这个时候下帖子做什么?” 林如海听了,神色不变的说:“到底是我岳家,你的母家,既是帖子已经下了,你便捡了礼物去一趟就是。玉儿已经指了婚,岳家宝玉又是至今仍专爱内帷厮混的,玉儿断不可去。” 贾敏听了这话,反而笑道:“便是不用老爷说,我也知晓断不能带玉儿去。这次母亲专请各家女眷,礞哥儿也不用去的,只我去一趟罢了。” 其实夫妻两个心中皆明白:但凡王公贵族,一旦家中发卖了奴才,便是告知外头的人,这家实在撑不住了。如今贾家发卖了许多人,以前得罪过的人家,其他新荣之家,谁不来落井下石? 因而贾母这个时候置酒请人赏花,自是让外头的人看看,荣国府还和许多有权有势的人家来网着,好让那起蠢蠢欲动的小人死了心。因而夫妻两个揣度,这次贾母请的必有林家,除此之外还有如今正得势的南安郡王家。只贾母怎么说都是贾敏的母亲,林如海也未将这些话说得那样明白罢了,贾敏见林如海不说破,心中也知晓这乃是老爷体恤自己。 次日,贾敏果然打点了几样礼物,套了车,便要去荣国府。黛玉又出来说:“母亲就跟探春和惜春二位妹妹说,我因连日有些身上不好,便不去了。这里分别有二色针线,母亲帮我赠与两位妹妹。” 贾敏听了,觉得这样也好,自是带着黛玉的针线去了。 此次王夫人再不敢托大,乖乖开了中门迎接贵人。只贾敏到了荣府门口,看着中门洞开,眉头一皱说:“非节非庆,又非迎接圣旨皇榜,怎么开起中门来了?仪门倒不开?” 周瑞家的落罪之后,贾府另换了管事,因见了赖家和周瑞家的下场,倒老实许多,忙禀了王夫人,又另开仪门。王夫人这次倒是亲自来迎,贾敏上次将话说破之后,越发面上也不用给王夫人好脸,只直接去见贾母就是。 探春、惜春、宝玉皆在贾母房中凑趣,贾敏进了荣庆堂,各自见了礼,因宝玉在场,贾敏觉得黛玉的针线在这个时候亮在外男之前倒不好,因而暂未给探春、惜春。 又等一会子,南安太妃、东平王妃、西宁王妃、北静王妃,镇国公牛家、修国公柳家、保龄侯史家等人家的内眷尽皆到了。贾敏见湘云带着宝钗、翠缕也来了,身边跟着两个宫中指的教养嬷嬷,竟是一愣。 先帝死后,新帝登基,五皇孙永琚已经封了郡王。琚郡王虽然从未得宠,但因其老实本分,行事从不出格,在宫中倒生活自在,定安帝和太子等人待他也好。湘云已经指给琚郡王,只等二年后,几位皇孙孝满过礼,自当本分在家学规矩,不成想湘云竟是还外出走动。 原来,湘云最是活泼好动,宫中规矩又严,学起来又繁琐,虽有宝钗在一旁相劝,湘云拘久了也不赖烦起来。又兼守了一年的国孝,越发拘得浑身不自在了,听了最疼自己的老祖宗下帖子,湘云巴巴的就来了。 宫里指的教养嬷嬷也听说过荣国府有个内帷厮混的哥儿,湘云到这样的人家走动,怕是对名声有碍,原是劝说过她。但湘云听得两句反而不赖烦起来,教养嬷嬷每每苦口婆心,反受了湘云多少白眼,因而日子久了教养嬷嬷也冷了心,任其自便。左右教养嬷嬷每日跟在湘云身边,便是尽到了本分。 湘云到了之后,只各处行了礼,便笑道:“老祖宗,我来了,老祖宗可想我没?”贾母见湘云和自己亲昵,自是云丫头、云丫头的叫着,将湘云搂在怀里。两个教养嬷嬷见了这说话行事,面色一变,但见许多人在场,便没说什么。 用过午膳,一行人才到荣国府的花园里头。宝玉其实并非真不知礼,他外头走动人家皆是夸他及懂礼数的,因为今日来了许多王妃诰命,宝玉倒没挤到园子里来。 只湘云不见了打小一处长大的宝玉,反倒不自在起来,寻了个隙趁两位教养嬷嬷不注意,便偷偷拉了宝钗、翠缕又往荣庆堂中寻来。小时候湘云可是住过贾母房里的碧纱橱的,寻到贾母房中自是驾轻就熟。其他看屋子的丫鬟婆子原和湘云相熟,也没人拦她。 却说宝玉见湘云来了,想着她已经指给了王爷,过二年就要入宫,心中伤感得很,也在碧纱橱里看着当日湘云的屋子抹泪呢。 湘云见了宝玉在那里,笑道:“爱哥哥,你也不到园子里赏花去,独自在这里做什么?” 宝玉听了这会子有人叫自己,倒是一愣。袖子抹了一把脸,回过头来,见是湘云、宝钗,笑道:“原来是宝姐姐和云妹妹来了。你们都是要攀高枝儿的人,又来寻我做甚么?如今姐姐妹妹一个个都要入那皇宫禁城,独留我一人在外面,我还不如立刻死了,化了灰儿,随一阵风散了,这些事情全不知晓了倒干净。” 湘云听了这痴话,又见了宝玉眼角微红,倒像是流过泪的,心中一动,便觉不忍,忙要上前相劝。口中道:“爱哥哥,你这说的什么话……” 只湘云说到一半,宝钗却吓得厉害。她入宫成其青云志,全系湘云一身,如今湘云可不能出任何意外。因而忙打断湘云说:“云妹妹,有什么话,还不出去再说?这屋子里没个外人,叫人看见还以为咱们说什么见不得人的阴私呢。” 湘云素日自忖胸怀坦荡,犹自不以为意,笑道:“咱们又没有做什么,偏宝姐姐那么小心。”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个扇套来说:“爱哥哥,这个是前儿袭人托我做的。她说府上打发了好些人,连你屋子里头都去了几个姐姐,针线上越发忙不过来了。只我身边如今也时刻跟着两个耳报神,也只能偷偷做了,这个还是好些日子才做好的呢,你且收着。” 宝钗见湘云定了郡王的人,还这样行事,吓得几欲掉魂,忙将湘云往后一拉,又要伸手去夺那扇套,口中说:“云妹妹,每日嬷嬷教你的规矩怎么都忘记了?袭人几时托你做的针线,怎么连我也不知道?” 宝玉见那扇套针脚绵密,绣工上乘,且花了些功夫,爱得什么似的,哪里肯让宝钗夺去?只管拿着扇套的手往身后一躲,又极迅捷的放入怀里。宝钗明知此行不当,也不好上前相夺。忙啦了湘云的手,也不管她愿意不愿意,便要拖其出屋子。 今世自大选消息放出,史家就为湘云请了宫里放出来的教养嬷嬷,后来湘云当选,宫中另指了教养嬷嬷,又学了一年的规矩。宝钗一直跟在湘云身边做伴读,自是长进不少,知晓湘云方才行事已是私相授受,若是传出去,少不得惹出大祸来。 湘云学了这二年的规矩,又何尝不知?不过是觉得自己不说,宝钗、翠缕不说,也就不碍着什么罢了。再说了,自己打小在荣国府的日子多过在保龄侯府的日子,和宝玉两家的东西细算起来,还不知道有多少在他那里,宝玉的东西又有多少在自己这里呢。 只湘云见宝钗来拉自己,又想着宫里来的两个耳报神一会子没看见自己便要寻来,也是麻烦,因而也不再争执,和宝钗一同出来。自走得两步,犹自回头喊道:“爱哥哥,你且宽心些,有什么事,左右短不了你和老祖宗的。” 宝钗听了,恨不能堵了湘云的嘴,脚下越发加紧,又一面竖起耳朵,幸而没听见脚步声进来。只方才湘云嘱咐宝玉,那喊声响亮了些,只求没人听见罢了。 湘云、宝钗、翠缕一行出来,只见湘云的两个教养嬷嬷都站在荣庆堂门口,只无人引荐没有擅闯罢了。宝钗见了,心都凉了半截,湘云又吐字不清“爱哥哥、爱哥哥”的叫了,也不知道两位嬷嬷听见没有,宝钗细看二人脸色,也没看明白什么,只得惴惴不安的向两位嬷嬷行礼。 湘云的两位嬷嬷,一姓周,一姓吴。二人微一点头,对湘云说:“云姑娘当真有些太过活泼了,一会子不见,倒让奴婢好找。” 湘云点点头说:“没什么大事,不过我幼时在老祖宗屋里住过几年,如今故地重游,来看看幼时住的屋子。” 吴嬷嬷依旧不咸不淡的说:“云姑娘,你已经指给了琚郡王,名份上已经是王妃,哪有老祖宗老祖宗浑叫的?孝慈县先灵那些才是你的老祖宗呢。云姑娘今日且记住了,如今倒还罢了,若是过礼入宫之后让人听见这样的话,不但云姑娘和我们身边的一干人等脱不了干系,只怕连史封君都要受累,她何德何能,能做皇家媳妇的老祖宗?” 湘云听了这话一呆,说不出话来。 宝钗最怕此刻宝玉又从房里出来,叫两位嬷嬷见着了倒说不清楚,于是忙劝道:“两位嬷嬷,云姑娘只怕记住了。”又转过头对湘云说:“云姑娘,今日史封君置酒赏花,你只顾在这里看儿时屋子,岂不姑父老太太美意?” 湘云最服宝钗做姐姐,平日总宝姐姐宝姐姐的叫,后来被教养嬷嬷说过几次,才在人前儿改了口只叫宝钗,私下依旧爱叫宝姐姐。宝钗也爱叫湘云云妹妹,这样说她反而爱听,只当着两位嬷嬷的面儿,宝钗却是规规矩矩的叫云姑娘。 周嬷嬷听了宝钗的话,又说:“薛姑娘,你有些规矩也要学起来,云姑娘没开口,没有你说话的余地。琚郡王说是三年的孝,实则二十七个月,不过还有一年多就要入宫,你若是宫中也这么喧宾夺主,早晚被赏板子。” 宝钗听了,一张莹白脸蛋儿上也些微红了。 湘云接口道:“是呢,老祖……姑祖母请我们来赏花,我们凭白在这里站着做什么?”说着湘云抬脚在前面走了,宝钗松了一口气,紧跟在湘云身后。谁知周嬷嬷跟着出来了,吴嬷嬷却立在原地没动。 宝钗在前头不敢回头看,听得吴嬷嬷的脚步声没跟来,心中慌得什么似的。她知晓吴嬷嬷不会擅闯贾母屋子,只盼此刻宝玉莫要出来。 吴嬷嬷没等多一会子,只见一个面如满月的俊俏公子从屋子里出来,一溜烟儿的跑了。吴嬷嬷冷哼一声,心道:果然有几分俊俏,怪道爱哥哥爱哥哥的叫呢。 又说荣国府的花园里头,各家女眷不过是用些瓜果糕点,又一处闲话。却有个婆子慌慌张张的到王夫人身边耳语几句,王夫人吓得脸色大变,慌慌张张的跟着那婆子出去了。约莫一刻钟功夫,王夫人再进来时,已经换了一副面孔,走到贾敏跟前说:“敏妹妹,我年轻时候好强争胜,有些地方得罪过你。今儿我在这里向你赔不是了。” 原来,自王子腾被捕,王夫人娘家全然倒了,只靠着贾母维系的点子人脉好不叫人欺负到头上。如今贾敏是朝中极得权势的林尚书夫人,又是贾母嫡亲的女儿,少不得要服软搞好关系。若还向前儿那样针锋相对,吃亏的自是她王家。 又因王子腾被捕之后迟迟未判,王夫人日日使人打听主审的是谁,好先行打点了,背地里疏通疏通。如今最得新帝信任的是林如海,但新帝反应迟钝,不是极有主见,往往被霍皇后吹了耳旁风。而霍皇后的娘家便是南安郡王家。今日赏花,南安太妃和贾敏都来了,王夫人少不得仔细巴结的。 王夫人格外留心打听王子腾的事,方才那婆子便是来回话说,外头的消息,王子腾大人这几日便要问审。王夫人担心审王子腾的是林如海,便趁今日当众向贾敏赔了不是。王夫人心想:我今日当着这许多王妃、诰命的面儿向你服软,若是他日林如海判得自家哥哥重了,你总要被人说不是。王夫人也知晓王子腾必不能幸免,但只肖林如海手上稍微松一点,王子腾至少能少受些罪。 贾敏听了王夫人这话,先是一愣,又心想:你谋那些断人子孙的事是这一句软软的赔不是能揭过去的?且你今日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儿赔不是,是在说我小性儿爱记仇还是怎的? 因而贾敏似笑非笑的道:“今日好好的日子,难得母亲高兴,二嫂子怎么说些叫人听不懂的话来?二嫂子几时得罪过我,我怎么不记得了?知道的,说二嫂子这是顽话,不知道的,岂不要说我小性儿记仇?” 众诰命听了王夫人这没头没脑的话,有的险些笑出声来。这些个贵妇能嫁入高门大户做正妻的,谁在家中没有被仔细教导过中馈之事和待人接物,又有几个不知晓几件朝堂大事?王子腾当初也是有实权的大员,如今被捕未审,明白人也都知道或是霍家审,或是林家审,王夫人如此行为,众人也自能猜其用意。只这司马昭之心,太过明白了些,倒落了下乘。 王家女儿皆不读书的,哪里明白真正的大道理?当日仗着权势横行,如今落魄了,却当真服软都服不到正地儿。王夫人自以为自己服了软,却不知越发将人得罪了。 贾母听了这话,也觉不像,忙托口说逛了这半日,倒有些觉累了,不如咱们又到花厅上坐坐。 各家女眷听了这话自然明白的,敏捷的立刻谢了史封君招待,倒在府上叨扰了半日,便三三两两的告辞;便是迟钝的,见其他人都走了,也反应过来,亦是辞行走了。 贾敏原是要告辞的,却让贾母叫住了。贾母自疑心王夫人害过林家人,早就想问清楚内情。今日好容易二人都在,便将二人叫至房中,屏退下人,细细问来。 王夫人自是只认当年撺掇贾母,要送贾敏入宫之事,其他再不肯多言的。末了还说:“便是姑太太不肯入宫,那也是人各有志,何苦这许多年过去了,还来怨我?当年姑太太若当真当选,说不得选的便是太子妃,今日已是皇后娘娘了。姑太太现在做尚书夫人也是极体面的,何苦还放不开当年之事?” 贾敏冷哼一声,苦于当年甄应嘉和王夫人勾结毒害林礞的事,只让风门的人听了一耳朵,买了一个讯息,却没有了实证。此刻由得王夫人混赖不认,左右王家如今甄家、王家已经得了报应,王夫人的报应只怕也要来了,因而贾敏也不和她争辩。只哼一声说:“二嫂子觉得只有这些就只有这些吧,只二嫂子心中明白,你便是跪下求我任何事,我也必不会应。” 王夫人做贼心虚,当年自觉自己行事机密。但这些年过去,再细细想来,林礞重病,救过来之后林如海便跟变了个人似的,先是害得甄应嘉白出一大笔稻米救灾,后查抄甄家林礞小小年纪又跟去了。林家回京之后,贾敏每每见自己的眼神都如刀子一般凌厉,难道林家真的已经知晓当年之事不成? 贾母见贾敏说绝不帮王夫人的话说得决绝,王夫人虽然嘴上总是不认,面上神色却游移不定,愈发觉得二人虽不说实话,但定有大事瞒着自己。 因而贾母也怒道:“我是什么年纪的人了?还有几年的命在?好容易生这么几个嫡亲儿女,贾恩侯那个不孝的带着官中仅有的银两躲到平安州去。你们两个又闹不合,是当真要让我含恨九泉不成?人到老来,无非盼个儿女和睦,你们怎么就不能让我省心些?” 王夫人犹自不肯认,还委屈道:“老太太,姑太太见我如今落魄了,怕受连累,不肯认我,我有什么办法?让老太太担心,原是做媳妇的不孝,老太太要责骂,我也认了。” 贾母却不去理王夫人,只盯着贾敏道:“你当真不肯说实话么?” 贾敏也是看着贾母,面无愧色的说:“母亲,我自问我林家人行事仰不愧天,俯不愧地,我如此行事自有我的缘由。我没拿到实证的事,自不会乱说;若是他日有了实证,也不会再由得人颠倒黑白。” 正说着,外头婆子来回话说,有个公公带着个好生邋遢的汉子来说有要紧话回老太太。 贾家的人如今听到宫里来的几字就发怵,忙命人请进来。不说来的公公是谁,被公公押来的汉子却是个贾家人都认识的,此人便是周瑞家的女婿冷子兴。 冷子兴仗着荣国府的体面,做了古董商人,也没人敢欺压他,这几年狠赚了些银子。年前周瑞一家被贾赦抄了,冷子兴没了依仗,忙将手上囤货都出手了,东躲西藏的,不想贾赦自跟着贾琏去平安州上任,根本想不到他这一号小人物,谁来顾得他?若是冷子兴一直躲着不敢露面也罢了,偏他觉得风声过去,贾赦也离京许久了,又出来倒卖些古董赚钱。 却说这冷子兴曾在林家进京时候坏过林家名声,虽然后来林家人没追究此事,如今太子地位越发稳固,却追究起来。这日捉了冷子兴逼问内情,受谁指使,为何要害林家。 甄应嘉和王夫人通讯息谋财害命,送那有毒的玫瑰露便是周瑞夫妻去送的,平日两家通信息也是冷子兴借故行商两地联络的。因甄、贾两家所谋事大,信件断不能失落了,一个不小心让不相干的人知晓,便是杀头大事。因而两家来往信件都是冷子兴亲自送,若是路上遇到劫匪,便是古董不要,也要第一时间毁了信件。 冷子兴见自己莫名被捉了,又是一个太监来审问自己受谁指使,为何要害林家。他又想着林家女已经指给太子,便想着这是太子来为林家出头了,竟竹筒倒豆般的将甄应嘉、王夫人毒害林礞的事一一道来,至于当年放流言坏林如海名声这等小事,冷子兴早忘干净了。 太子不过是想与黛玉出些气,不想竟问了这样惊天的大事出来。又想,这样的大事,林家因和贾家还是姻亲,反而不好出面,便命人直接带着冷子兴来了,只说冷子兴若在贾母面前揭露了王夫人,便饶他一命。 因而今日太子派了个太监送冷子兴直来见贾母,不想事有凑巧,贾母邀人赏花,贾敏也在。 王夫人见了冷子兴,早吓得丢魂了。冷子兴为了保命,也不去管昔日的主子王夫人,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说完,又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漫说王夫人,便是贾敏也没想到甄家都抄家了,这世上还有知晓当年腌臜事内情的人,今日竟然这样真相大白。 贾母听了,早气得浑身发抖了,举起拐棍,劈头盖脸的就是在王夫人身上头上一阵乱打,再也顾不得上次那样,还留着情面,只打不宜被人看见的小腿了。 王夫人犹自不认,又不敢还手,脸上、头上都中了好几拐棍,沉香拐又厚重,敲得人极疼,王夫人脸上都被打了几块青紫。只贾母年老体衰,这拐棍极沉,打了几下,便举不动了,才停下来喘气。 又说押着冷子兴来那小太监是太子心腹,进来见礼时候听闻这里另一位夫人便是户部林尚书夫人,那可是太子殿下的丈母娘。因而在贾母打王夫人的时候,那小太监忙过来护着贾敏说:“尚书夫人,这里人腌臜得很,没得熏坏了尚书夫人贵体,小得先送尚书夫人出去。这腌臜奴才自有小的料理。”说完还啐了冷子兴一口。 因今日说的秘事,贾母房中没有下人,冷子兴一个外男这么跪在地上,贾敏也觉脏了自己的眼,因而也不管贾母如何责罚王夫人,向贾母告辞之后带着丫鬟婆子自回家去。 第54章 面目 贾母打了王夫人一阵,口中乱骂道:“等政儿回来我让他休了你!” 王夫人听了, 吓得哭道:“老太太, 我也不求你疼我, 你就不疼疼宝玉么?宝玉没了母亲, 还有什么好?宝玉有了个被休的母亲,将来还能说什么好亲?” 贾母听了,啐了一口道:“你这样恶毒的母亲, 不兴为子孙积德,有不如无呢。你做了多少缺德事, 也不怕损了宝玉的福报, 如今倒有脸拿宝玉来说话。” 边上押着冷子兴的小太监却觉累了, 冷笑一声说:“老封君好歹也是国公夫人,也有当着外人的面儿教训媳妇的?这是教训给谁看呢?我这就告辞了,主子还等着我回去回话呢。”内侍声音本来就尖细,这样冷冷说来, 越发像是讽刺人,饶是贾母年纪大了, 面皮子不显颜色, 也能看出挂不住。 贾母忙一面笑送那小公公出来,一面命鸳鸯包红封。那小公公是太子身边的人,如今年纪轻轻受了重用, 哪里肯贪这些小便宜。面色肃然的道了老封君不用客气,我亦是无功不受禄,这红封却不敢收。说完领着冷子兴走了。 贾母当着小太监的面责罚王夫人, 自然是因为她确然气急,也何尝没有做给贾敏和这小太监看的意思?只这小太监先劝了贾敏离开,自己又不卖贾母的面儿,贾母便心也凉了半截。如今林如海是定安帝心腹,太子是林如海女婿,这小太监无论是替定安帝办事还是替太子办事,都是不肯原谅贾府的态度了,怎能让贾母不心惊。 贾母亲送了内侍几步,回来又将王夫人罚去跪佛堂,休息了一夜,次日才自捡了礼物往林家来了。 贾敏虽然早就知晓贾王氏觊觎自己家财,不惜谋财害命的事,但昨日又被冷子兴原原本本的复述一遍,依旧听得心惊肉跳,觉得心中翻江倒海,又悲愤又难过。昨日贾敏回府之后,林如海、黛玉和林礞还劝了她好久,才觉好些。不想今日贾母又下了帖子来,倒招起人悲愤事。 黛玉担心贾敏昨日好容易才劝好的,今日见了贾母又伤心,因而也过来陪着贾敏接待贾母。又因林家虽然是受害一方,到底被兄嫂陷害也不是什么风光事,因而黛玉也屏退了身边宫人,贾母也让鸳鸯等几个奴仆外面候着,只留祖孙三代在一处说话。 恹恹闲话半日,贾母才道:“这些话原不该我老婆子来说,只儿子媳妇不争气,做下这许多该死的事来,也只得我老婆子来赔礼罢了。敏儿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看在我生养你一场的份上,莫要和贾王氏计较,我昨日已经打了她,今日罚了她正在跪佛堂呢。” 贾敏听了,面上神色不悲不喜的说:“母亲这话我也担当不起,只让我谅解贾王氏,这辈子也再不能够。母亲若是还认我这个女儿,以后便莫要再在我面前提贾王氏这人。” 贾母原是自己所求有些强人所难,换作自己站是贾敏的位置,早就要赶人了。只人往往宽己严人,如今贾敏不依她,贾母倒觉如今礞哥儿好好的做太子伴读,将来前途无量;自己的宝玉因家道中落,将来只怕说一门好亲都不能够,贾敏怎能还如此咄咄逼人? 因而贾母也道:“你再是受了委屈,礞哥儿到底没有怎么着,如今他做着太子伴读,将来也是前途无量的。贾王氏便是起了不该有的心,如今打也打了,罚也罚了,她靠山也倒了,钱财也空了,你何必再和她计较,竟连我也不认起来?” 贾敏有些愣然的看着母亲,她不是不知道贾母越发性左了,却不想贾母能说出这样不讲理的话来。只贾母到底是长辈,贾敏倒不知怎么接这话了? 黛玉在一旁听了,向贾母行了礼道:“外祖母,难道有人这样害宝玉表哥,只要宝玉表哥没被害死,你就原谅害人之人?”贾母听了这话也是一愣,不知如何作答。 林礞听了这话,转身便出了屋子,须臾却拿着半瓶玫瑰露进来。如今林如海是定安帝重臣,太子又重黛玉,时不时的送些上用东西来,这些番邦进献的吃的喝的自也不少。只林礞拿来那瓶玫瑰金和时新的又不同,瓶子上的鹅黄签子越发淡了,竟不像近日新得的,而像数年前的露。 林礞双手捧着玫瑰露,微笑着对着贾母说:“自我们回京,每每到外祖母府上,外祖母必是说一遍最疼我母亲和我们,我自信这话不假。既如此,外祖母不妨将我和贾家表哥一般对待,这半瓶玫瑰露,只肖外祖母拿回去当着二舅母的面儿让宝玉表哥喝了,咱们便只当不知晓二舅母做过什么,不但将来好生孝敬外祖母,只要不违国法家规,连二舅母也是可以拉扯一把的。” 贾母见了林礞拿的半瓶玫瑰路依稀便是当年自己使人送往江南那瓶的模样,又见瓶中露只剩一半,便猜:难道当年礞哥儿只吃了半瓶露,所以没被毒死,这剩下的半瓶他却一直留着?这样的东西宝玉哪里吃得? 因而贾母自不敢接那瓶子,有些为难的干笑道:“礞哥儿这是说的什么话?看这露签子都多旧了,只怕放坏了早就吃不得了,怎么能让你表哥吃?” 林礞也不说话,也不叫丫鬟来,自倒了一杯水,将露放入水中调匀了,自喝了一口。 贾母看了先是一呆,再看贾敏和黛玉都神色自若,一点子没有担心,才知这不过是礞哥儿来试探自己罢了,这瓶露必是无毒的。若是自己拿回去当着贾王氏的面儿让宝玉喝了,说不定林家当真还能消一二分的气,只宝玉乃是自己的眼珠子,便是自己也绝不肯让他冒险喝露。 因而,礞哥儿一试就试出自己真心,如今越发显得自己偏心,只怕更加不能和林家修好了。 黛玉本就知晓贾母偏心,心尖尖上只有宝玉一个,对贾母反应倒不意外。贾敏见了,心却又寒了一节,母亲方才说着礞哥儿没事,自己便当什么都放下了,她自己却不肯让宝玉冒一分半分的险。当年若非玉儿敏捷,仔细规整礞哥儿每日吃穿用度,发现这玫瑰露有问题,现在哪里还有礞哥儿在?如今岂是一句礞哥儿没事,旧怨就能轻易化解开的? 林礞喝了小半碗的露道:“这露外祖母既然不肯给宝玉表哥喝,方才就不该来为难我母亲。外祖母不疼嫡亲的女儿,我却不能让母亲为难。外祖母也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还请以后来咱们家走动,莫要再提二舅母一房人。” 贾母不知当年剩的半瓶子有毒的玫瑰露已经让甄宝玉喝了,如今这瓶子虽然是从甄家调包来的旧瓶子,里头的露却是今年新进的时新的。原来,黛玉说服林如海夫妻让林礞知晓旧事后,他便一直留着空瓶子时刻警醒自己。方才林礞见了贾母说自己无事,母亲就该原谅贾王氏,林礞才急中生智,将今年太子才送来的玫瑰露倒了半瓶在这洗干净放着的旧瓶子中。只肖轻轻一试,在贾母心中孰轻孰重倒是了然。 贾母惯被奉承的人,若是换作往日被一个孙子辈这样说,面上早就挂不住了。但今日原是她来说合,偏又让人试出她偏心宝玉的真心,还有什么好纠缠的?因而也不再强贾敏原谅王夫人,只再闲话几句,贾敏也不狠留,送了贾母出来。 贾母满心生气的回到荣国府,专等贾政下班归来。 因昨日打了王夫人半日,贾母自己也累了,罚了贾王氏跪佛堂,自回房休息,竟是没来得及将事情原原本本的告知贾政。 如今贾政下班归来,贾母又在林家无功而返,自也将气撒在王夫人头上,叫来贾政将王夫人所谋之事一一告诉。 王夫人瞒着贾母罢了,这些事贾政自是知晓的。只贾政其人,冷心冷面的,端爱面子,明明心中已经动意,面上却不显。当日王夫人说起这个主意,贾政也是冷着脸喝斥了王夫人几句,后来却再没深管王夫人行事。王夫人自是揣度贾政也是默许的,才仗着王子腾撑腰,行事越发胆大妄为。 谁知今日这些事在贾母面前被揭发出来,贾政竟然故意面露震惊之色道:“你这毒妇,早就让你莫要行那不仁不义之事,不想你竟瞒着我做了多少不积德的事。” 王夫人昨日被贾母打得不轻,又在佛堂跪了一夜。虽然看守的婆子没怎么拘着她,她倒趁夜倒在地上睡了会子,只又怕贾母前来查看,也是一早又起来跪着。她活了几十年,自大惯了的,几时受过这样的委屈。今日见了贾政也要将他自己摘干净,什么都推到自己头上来,王夫人装了数十年的端庄大气也不要了,拿出她王家女儿的泼辣来,倒有几分王熙凤的架势。 王夫人指着贾政大骂道:“贾存周,人人打我骂我,我也认了,你凭什?当年我和你商量这事儿,你除嘴上说几句不合适外,当真阻止过外没有?你扪心自问,自打元春进宫,你有没有打那风光做国丈的主意?咱们两个是夫妻,有些事我便是要瞒你,你稍微使人打听一下,能不能瞒得住?你当真不许我害人,怎么几年前我还没害人的时候你不来告诉老太太? 坏事都让我做了,好处你一起得了,事情败露出来,又都推到我一个女人的头上,你还是不是男人?你当真什么不知也罢了,怎么当日贾恩侯跟着贾琏上任时候,你不通中馈的人写的字据那样明白?可笑的是竟因写得太过明白,竟将自己算计进去了,偌大荣国府仅剩的三十万两让贾恩侯一并卷走。我自然不是东西,你贾存周也莫要装好人! 漫说我打林家主意的事你知道,我放印子钱,用我哥哥的关系帮人打官司得谢金,桩桩件件你什么不知?这二年我哥哥外放,新包揽的几件诉讼还有用你贾存周的帖子找的门路,得了上万的谢金,也都花在了你养的清客身上,你今日不说和我一并分担,还来喝斥我?你这个假仁假义的伪君子!面上仁义道德,内里不一样对权势金钱头昏眼热?你不也暗地里想强过林如海去,才由得借我的手害人?” 贾政听了这话,也是面红耳赤。他装了这几十年的端方,今日竟被自己结发妻子揭了短,自己竟是不知道如何反驳。王夫人所谋的事,不光说毒害林礞这一件,其他重利盘剥、包揽诉讼又有哪件他是当真不知道的?不过是心中反复欺骗自己说,自己是个端方正直的人,这些事都与自己无干。时间久了,当当真说服了自己,感动了自己。 贾母见贾政面上神色变幻,也盯着贾政说:“政儿,这些事,你自己来解释吧。” 贾政诺诺的道:“我有些知晓,有些不知晓,但我从来不曾参与过。” 贾母听了,苦笑两声说:“好个有些知晓,有些不知晓,好个从来不曾参与过。果然好人都让你做了,坏人让别人当了。只敏儿她是你嫡亲的妹妹,你也下得去手!” 说着也是一拐棍打到贾政脸上,贾政倒不敢躲,不敢还手。只站在那里,心中犹自在问自己:我当真是伪君子吗? 原来贾政没有什么本事,唯一自豪的便是端方正直,谦谦君子了,也是门下清客奉承他的。今日让王夫人当着贾母的面儿揭破,贾政只觉掉了最后一块遮羞布,说不清是羞是臊是悔是恨。只觉自己无比渺小可笑,活在世间便是一个笑话。 贾政脸上捱了一拐棍,觉得生疼,方从发呆中回过神来,直向贾母认错。 贾母昨日打了王夫人,昨夜不曾好眠,今日去林家说合又被拒了,到了此刻心力交瘁,也打不动了,摆摆手说:“好,好,你们夫妻好,对得起我疼你们两个几十年。”说着赶出二人,叫了鸳鸯进来为自己捶背揉肩。 贾政脸上一道青紫,只伸手捂了,回了自己的屋子。其他丫鬟婆子原也不敢盯着主子看,倒没什么。只贾政不知明日见了同僚怎生好说。 当夜,贾母做了个很长很逼真的梦。 梦里的林礞没有避开毒害,果然喝了玫瑰露之后病死了,不久之后敏儿郁郁而终。自己接了黛玉进府,答应林如海的好生照顾黛玉也不曾做到。府中的下人表面上没将林姑娘怎么着,背地里却惯爱捧高踩低,嚼舌说她不是。 后来林如海在甄应嘉和江南巡抚孙瑜的联手陷害下死于任上,自己却为了贾家的体面瞒了消息,并未替黛玉作主。林家的财物,果然按甄应嘉和王夫人的约定,甄家得了六成、贾府得了四成。自己也知晓自家得了林家财物,却为了府上体面,又为将林家家财留给宝玉,这些事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没看见。 前世元春封了妃,王夫人从林家搜刮来的家资转眼修成美轮美奂的大观园,自家的下人依旧嚼舌林姑娘一草一纸的用度都是贾家的。大观园中,但凡有谁犯了什么错,都往林姑娘身上推。宝钗探了人阴私,说是林姑娘听见的;藕官烧纸犯了忌讳,宝玉说是林姑娘让烧的……其中大大小小的事情推在林姑娘头上的不知凡几。 后来黛玉终究在各人有意无意的逼迫下整日以泪洗面,身子每况愈下,夭逝而亡。其实黛玉之疾并非什么大病,只她生前的用药也不成样子,没人为她请个好大夫认真调理罢了。 梦中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荣国府并没有风光太久。新帝登基后,用了数年的时间剪除异己,元春暴毙宫中之后,荣国府也落得抄家败亡的下场。 前世的林如海没有做到尚书,前太子,如今的定安帝也没有顺利登基。只机关算尽的甄贵妃也没能如愿以偿,登基的是吴贵妃的七皇子。黛玉自然不是太子妃,湘云也没有当选王妃,前世的一切都和今世不一样。 梦中,贾母越来越伤心,二儿媳妇成功害死林礞,林家家破人亡,但甄家和贾家相继败落,也算报应不爽。前世的贾琏放浪形骸,贾家没有一个上进的子弟;前世元春宫中暴病而亡;迎春嫁给中山狼,不过一年便被折磨而死;前世探春远嫁和亲,再未回中原;前世的惜春出家为尼,最终落得缁衣乞食…… 贾母在惊醒后一身冷汗,这梦境太过逼真,仿佛梦中才是原本真实的人生。而现实的一切,都因林礞未曾被毒害死而改变了。林礞没有夭亡,贾敏没有郁郁而终,黛玉没有进京。林如海高升之后,朝堂局势变了,才有了现实的一切。 昨日贾母还在怪林家不近人情,贾敏不孝,到底林礞没有受什么伤害,却这样记恨自己,记恨贾家。但做完这个梦之后,贾母却不如此想了:原来不光贾存周夫妻,竟是连自己也能昧着良心花了林家的家资而一言不发。自己唯一强些的不过是对黛玉脸色好上一二分罢了。 今世的许多事和梦中都不一样了,至少琏儿出息了,贾家还留着一点子血脉,还有希望,自己不该再奢求。而琏儿出息,正是因而他常拜访林如海,得林如海指点。所为近朱者赤,才有了贾琏今生的锦绣前程。 因着这个梦,贾母想了很多,她第一次正视自己的偏心。无论是现实还是梦中,自己常说的一句话便是:我最疼者,唯有敏儿。 可是事实当真如此吗?如果当真如此,为何梦中那样的人生,自己没有为最疼的女儿留下的唯一血脉作主,由得她在大观园被人作贱,由得林家家财被二房侵占,自己还不是想着让那些家资将来留给宝玉? 自己最疼的到底是贾政,由贾政而及贾珠,所以自己强自作主将原本属于贾琏的荫生名额给了贾珠。贾珠死后,自己又由贾政而最疼宝玉,才由得王夫人掌家搬空大库,唯有如此,贾家的家财才会落到宝玉头上,否则于法于理,这些家资都该当琏儿继承。 至于最疼的唯有敏儿,不过是为了堵住贾赦说自己偏心的嘴罢了。最疼敏儿,是说给众人听的,便是所有人都看出自己疼的是贾政,自己也不愿意承认,才让敏儿背了这个锅。听其言观其行,疼敏儿是说给人听的,疼贾政,才是由得自己的心,自己一举一动做的。 贾母细想起梦中之事和现下诸事,又觉讽刺,又觉应当,竟不知自己是如何心境。然而她到底生出了几分悔恨,几分感激:悔恨自己纵容二房太过;感激林如海提点了贾琏,甚至感激教唆了贾赦强自带走贾府仅余的三十万家资的叶先生。有了琏儿如今的官位,有了那三十万家资,至少,贾氏一族还有一线生机。 第55章 卖 贾母一梦之后又悔又恨,加之本来就上了年纪, 竟自病倒了。又因今世贾赦一房离京, 惯会理事开解人的王熙凤不在身边, 贾母见了贾政夫妻又生气, 竟没有人能好生侍奉床前让贾母将养。 王夫人被罚之后,贾母将荣国府掌家之权暂时交给了贾探春。因荣国府已经发卖了许多下人,贾赦一房也带走了些人口, 贾府人口少了许多,管起来越发比前世少许多事, 探春倒将荣国府管理得井井有条。探春除每日早起点卯, 发对牌办事外, 还每日到贾母床前侍奉汤药。迎春已随贾琏外放,惜春落选之后还在贾母跟前儿,倒是每日来两遍,陪贾母说话打趣儿。如今只靠老的老, 小的小,几个相依为命。 贾政本就没什么本事, 前儿姻亲王子腾下狱, 听说审起来必是大罪,衙门里头越发没人理他。见了贾政脸上被贾母打的淤青,还打趣了两遍说, 存周兄,你这脸上这是怎么了?贾政只得说不小心碰了,饶是如此, 也羞得面红耳赤。其他同僚听了,越发好笑起来,只也不说破。 贾政妇妻依旧每日到贾母房中请安,只王夫人也没当真伺候过人,贾母也不爱见她,她也乐得只早晚去一趟请了安便是。贾政向来是个只会动口不会动手的,说是侍疾,也不过略过问一趟,当真不如探春。 内宅里头倒还罢了,荣国府虽然败落了,到底还有可用的下人,只外头却要延请好的太医给贾母治病,却只能靠男人。贾政脸上顶着青紫,连工部同僚都排挤她,在太医院能有什么面子?便是拿了贾母的帖子去请,太医院不过那点人手,多少王公贵族家中还要看去,不过是派一二个将将升上来,医术还在历练的新手到贾府走一趟,敷衍了事。 还是贾敏到底没有十分迁怒贾母,听闻贾母病了,自己来瞧了一次,送了些上好药材来,又另用自己的帖子请了高明的太医,贾母才一日日好起来。只贾母想着在那梦中,黛玉的咳疾最终拖成那样的症候,竟没好生整治,心底到底产生过一丝愧疚。 贾母在家修养了几日,方才勉强有些精神。看着自己心心念念向着的贾政那样没出息,贾王氏又害了多少人,便决定要寻了庵堂念佛祈福,只当略消些许被贾王氏造下的罪业。 贾王氏听着贾母要寻庵堂另住,心中一惊,心想:如今掌家大权已经落在赵姨娘那个狐媚子手上,若是贾母再带走梯己,自己的宝玉还能有什么?实则如今是探春掌家,但便是探春小心翼翼在王夫人面前奉承多少年,王夫人依旧觉得探春掌家便和赵姨娘掌家是一般。 因而王夫人到贾母跟前磕了头说:“媳妇当年行事确然大错特错了,幸而姑太太一家福缘深厚,没被媳妇害了,媳妇也稍微少造了些孽。如今老太太去住庵堂,岂不是告诉外人媳妇苛待婆婆。若是媳妇传出这样的名声,谁还肯将女儿说给宝玉,老太太厌弃我我我无话可说,只求老太太看在宝玉面儿上,只在家中佛堂将就着些。老太太不愿意每日看见我,我到佛堂另寻角落罚跪赎罪,不碍老太太的眼就是。” 贾母听了宝玉二字,不免心中有气。自己素日最疼的是他,如今自己一病当真要用人时,他哪里及得上探春一二分。只宝玉到底是自己跟前儿养大的,若是当真不顾他,又有些不忍。因而贾母冷色道:“最近听闻京郊的牟尼院从苏州来了极擅先天神数的师傅,我到牟尼院上小住几日,外头的人能说什么?只你做贼心虚,才怕别人说你苛待于我。” 王夫人听了这话,反而无话可说,只得由得贾母住到牟尼院去。人人谓之探春敏捷,惜春何尝不是?正因为前世惜春看出贾府的风雨飘摇,才立下出家为尼之志,好过跟着宁荣二府落罪。今世贾府虽然有了贾琏一门上进,到底和她宁国府的贾惜春无干,因而惜春出来回话说:“我打小受老祖宗教养,如今老太太要去庵堂祈福,我自请到老太太跟前伏侍老太太去。” 探春也是个明白人,虽然不知道贾母为何打了父亲和太太,但探春早就知晓贾府这样终究是要落罪的。先时王夫人掌家,她一个庶女生死姻缘全系于王夫人一身,只得讨好王夫人求个立足之地,如今贾母将掌家之权交给了自己,自己又何须在王夫人面前讨好逢迎?因而探春也说要去伏侍老太太。 贾母听了,倒觉欣慰,层层锁了自己的私库,命了心腹婆子守着。又捡了一包细软带着,又打点了两车布衣粮食的布施,祖孙三人便要到牟尼院暂住。 宝玉听闻又有两个妹妹要离家住到庵堂上,不禁在家唉声叹气,又说要到庵堂上陪贾母。听了这话,贾母才觉有二分欣慰,摩挲了宝玉的头说:“我的儿,难得你有这份心。但是牟尼院中皆是师太、小尼,你如今都到了说亲的年纪,哪有还到庵堂住着的道理?”宝玉听了,和探春、惜春依依惜别,又送了贾母祖孙几人到牟尼院外,才独自回去。 贾母带了不少布施来了牟尼院,却刚到门口,就见前面停了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一辆朱轮华盖车,也不知谁家小姐正在下车。 要说苏州来的擅先天神数的女尼是谁?却是妙玉的师傅了缘大师。前世了缘大师在京中圆寂,圆寂前,曾为数人批语,皆是极灵验的。了缘师傅圆寂时候,留下一句“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候日后自有你的结果”的谶语给妙玉,只后来黛玉香消玉殒,也不知妙玉结果如何,这话是否应验。 黛玉听闻妙玉随师进京,一来前来看看前世故人,二来,也来见见这位可知未来的神尼,因而黛玉也来牟尼院上香。贾敏左右无事,听闻黛玉进香,也一起来了。贾敏母女正在下车,听闻后面也有车到了。透过车窗一看,那车极为眼熟,不是贾母的车又是谁的?因而贾敏和黛玉下了车,在内门后头等着贾母。 贾母进了外门,一见贾敏母女候在一侧,倒是一愣。贾敏母女向贾母请了安,又让出道来让贾母先进,再随贾母之后进了庵堂。 今世因荣国府未修大观园,妙玉也在牟尼院住着,并没有住到栊翠庵中。及至黛玉、妙玉二人相见,两人皆是一愣。黛玉倒还罢了,前世就和妙玉相熟,只不知妙玉见了这位林家小姐,怎么也觉得竟是前世见过一般。 了缘师傅和她师姐了因师傅同来相见,及至见了黛玉、妙玉、探春、惜春、英莲站作一排,两人都是一愣。半日,两人相视一笑,了缘师傅说:“绛珠无泪、芙蓉无露、红杏无云、菱花无桂,只怕避过一劫的倒不止一位了。” 贾母、贾敏等人都听得一头雾水,黛玉听了,却若有所思。 前世一帮姐妹曾在宝玉生日上抽过一次花名签,那次抽签竟像是定了众人命数一般。自己抽的是芙蓉,最终芙蓉泣露、泪尽而亡,这绛珠无泪、芙蓉无露二句只怕都是说的自己;前世抽了杏花的却是探春,判词是日边红杏倚云栽,后来探春远嫁和亲,这红杏无云一句,难道是说的探春不用远嫁不成?菱花无桂自然是说的英莲了,前世的英莲做了薛蟠的房里人,在薛蟠娶了夏金桂之后,被折磨而死,今年英莲早定了日后的大将军李罕,且今年就要过大礼,连菱花也无,自然亦是无桂。 了因、了缘二位见众人听了这话都脸上尽是茫然,独林家女神色先是困惑,后是了然,二人也不禁一愣,难道这绛珠草悟性如此之高,竟从几句谶语洞察了天机不成?因而二人越发谨慎,再不多言。 贾敏在贾母面前说了再不认二哥哥一房的话,却没说过不认贾母。因而贾敏母女两个对贾母倒算礼数周到。互相寒暄之后,又闲话几句,才各自道明来意。 贾敏听了贾母是来庵堂暂住的,心中便知晓贾母到底是被贾王氏气得狠了。她又细问了贾母如今可是大好了,如今可还吃药,太医可曾尽心的话。 贾母自是回些都已大好了,如今出来清静几日的话。末了,贾母又拉了贾敏到一边细声说了自己意欲将梯己存在贾敏处的意思。 贾赦一房因感激林如海提点贾琏,又向贾琏举荐了叶先生,也没将那二万两黄金的事瞒林家。因而贾敏也是知晓贾母私库中,除了她自己的嫁妆梯己,还另有二万两黄金呢。贾敏听了这话,心想:我和贾王氏已经闹到这个份上,若是当真帮母亲保存梯己,还不知道被她放出怎样的闲话呢,到时候有理说不清。便是为了玉儿和礞哥儿的名声上,我也不能沾染这些。 因而贾敏连忙摆手说:“母亲这是什么话,母亲好好两个嫡子,也有将梯己放女儿处的?何况如今佛门清静地,说这些黄白之物没得亵渎了菩萨。”贾母听了,也只得作罢。 那头妙玉听闻探春、惜春都要住下,倒有一丝心喜。她虽比黛玉大得几岁,到底也是少女心性,有这样清净洁白的女儿一处做邻总是好的。且探春、惜春各有长处,一处说话原也有趣,倒让她想起在苏州蟠香寺时候的邻居邢岫烟来。 从牟尼院回来,贾敏又打点了日用杂物送往牟尼院几次,因听闻荣国府老太太和户部尚书夫人还有来往,倒没人上前罗叱欺负老母幼孙几个。 又说荣国府里头,如今冷冷清清只剩贾政一房人,又因发卖了许多丫鬟之后,人人风声鹤唳,荣国府奴才中的明争暗斗也越发激烈。前世因袭人投靠了王夫人,在宝玉房里最是厉害,人人都怕她。但如今王夫人尚且落了不是,前儿还被老太太打了,宝玉房里便有丫鬟起了抗衡袭人的心。 又因如今跟着湘云的两个嬷嬷,原是琚郡王心腹。那日吴嬷嬷听了湘云对荣国府衔玉而诞那位公子“爱哥哥爱哥哥”的叫,就将消息悄悄传给了琚郡王。琚郡王的父王不得宠,自己不得父亲的宠,为了在后宫生存,反而历炼出沉稳的性格。 琚郡王心想:怎生想个法子莫让这史氏女当真入我的王府才好,只如今还有一年多时间,且慢慢想法子。只这荣国府的贾宝玉,外间传说惯爱内帷厮混,但他既然知晓史氏女已经指给本王做王妃,就不该孤男寡女和她共处一室。这史氏女固然不对,但这贾宝玉也不是个东西。世人一味苛责女子,本王偏要一视同仁,将来固然不能让史氏女进王府,但这次也不能让贾宝玉一点代价不出。 因而琚郡王使人买通了贾宝玉身边的丫鬟秋纹,秋纹又将袭人和贾宝玉有私的消息告诉了琚郡王。 这日袭人身上不好,贾宝玉请了王太医与她诊治。这王太医诊得袭人已经有了数月的孕身,也不好声张,只悄悄告知贾宝玉,贾宝玉少不得求了王太医开了落胎药来。 谁知这日王太医将将回太医院,又被琚郡王请去,琚郡王问来,王太医哪里敢为五品官的儿子得罪皇家之人?再说荣国府老太君离家到庵堂祈福,可见荣国府越发没了依仗,王太医越发不会为了与贾宝玉遮羞而隐瞒琚郡王,少不得将花袭人怀孕之事如实道来。 琚郡王一听,心中越发震怒,勒令王太医将落胎药换作保胎药,又嘱咐了秋纹偷偷将袭人举动禀来。琚郡王原想着贾宝玉尚才一十四岁,又打听得湘云确与宝玉一同长大,亲厚些也是情有可原。但贾宝玉人事已通又是不同,谁知道他对史湘云打的什么心思?这样专爱内帷厮混的男子,史湘云自己又不知晓避讳,让琚郡王如何不气? 贾王氏还不知晓什么,外头却传起了荣国府衔玉而诞那位公子房里的丫头怀了数月身孕的消息,连贾政的都听说了。回来质问贾宝玉之后,要打死宝玉。 王夫人见了贾政气势汹汹的要打宝玉,一面护着宝玉,又使人去牟尼院请贾母,一面死死抱着贾政的腿大哭道:“若是珠儿还活着,有十个宝玉你打死了我也不管,你如今打死了他,竟是要我的命了。他如今还小,便是犯了什么错,不过责罚他抄书跪祠堂都使得,怎经得起请家法?” 贾政听了,才黑着脸将外头听的话一一道来。 贾宝玉听了袭人有孕的事已经传出去,早吓得面无人色。王夫人又嘱咐贾政父子先莫声张,命人叫了袭人来。 袭人乃王夫人的耳报神,最得王夫人信任,连那姨娘的位置也早许了她的,月钱也提了上来,只没过明路。袭人听闻王夫人叫自己,自以为又是什么好事,或是太太又吩咐,于是笑着进来,膝盖弯下一半,请安礼只行了半个。就听啪的一声,只觉耳中嗡嗡作响,面上一阵火辣生疼。 王夫人一巴掌打得袭人一个趔趄,口中骂道:“不要脸的小娼妇,我素日当你是个好的,知晓劝宝玉上进,你却做的什么好事?肚子里头的孽种是谁的?” 袭人听得王夫人这样问,也不知这事怎么败露的,忙跪在地上哭着求饶。王夫人想着贾珠便是体弱多病,也不该那样早逝。珠儿没了,一来自是贾政拘着他读书狠了,二来何尝不是放两个房里人的规矩,让珠儿操劳太过、失于调理,以致英年早逝?于是越发恨袭人。王夫人正命人要拖了袭人先打了胎,再发卖,外头下人又来回话说:礼部来人了。 贾政夫妻听了一呆,只好暂缓发落花袭人,贾政又来到堂上接待礼部来的官员。礼部官员来了便要提花袭人,说了一篇外头传言荣国府衔玉而诞的公子房里丫头有孕数月,如今国孝期过了不足二月,此子算来当是国孝期便有的。如今要拉了花袭人去太医院,让太医们会诊,若是花袭人孕身当真在三月前有的,荣国府必是有人国孝行乐,犯了不敬之罪。 贾政听了,吓得到抽一口凉气,只得命人将花袭人送来,让礼部提走了。 贾母得了王夫人的信,也不知贾宝玉犯了什么错事。她到底心中放不下宝玉,于是从牟尼院回了荣国府。了因和了缘师傅一面并不留贾母,一面却对探春、惜春二女说你二人当真要回去么? 探春家中还有生母赵姨娘和同胞兄弟贾环,她也惦念二人得很,跟了贾母回府。惜春本就是宁国的姑娘,贾母想着如今二府早晚是要败落的,既是惜春愿意留下,便让她留下,说不得逃过一劫。因而惜春自愿留在牟尼院带发修行,贾母也不强求她回府。 回到府中,听闻袭人已经有孕数月,算来是国孝期有的,又不知此事怎么声张出去的,贾母也是吓得一身冷汗。如今墙倒众人推,竟是一点子错漏就要被人兴师动众的追究起来,此刻只怕也没有人家愿意在这个时候为贾府出头,贾母倒不知如何是好。 次日,太医院会诊结果出来,花袭人果然有孕超过三月,该当是荣国府有人国孝期间行乐。王夫人原是想舍了花袭人,让贾政告知礼部官员说她和外头一个小厮暗中来往,只怕是外头得的孽种。 便是荣国府落个御下不严的名声,也强过宝玉落罪。谁知这次礼部的人却强势得很,那官员哼一声说:“政老爷想好了,这花袭人肚子里的孽种是谁的,漫说举报荣国府之人知晓,原是又人证的。便是让花袭人怀胎十月,生下孽种再滴血认亲也不是什么难事。到时候若是查出政老爷刻意隐瞒,再落一层罪可是不好了。” 贾政虽然是伪君子,却又不如有些伪君子那样随机应变的才能,竟吓得不知如何说话。贾母听了这话,摆摆手说:“到底怎么回事,你如实道来吧。” 王夫人回避在外,不在厅上,只以为贾政已经都推到花袭人头上。待得礼部官员走了,王夫人上前问时,却听闻贾政已经说了实话。吓得王夫人双脚一颤,几欲摔倒。 王夫人待要哭诉,贾母抢先骂道:“你这个专管生事的毒妇,我挑了好好的晴雯放宝玉房里,你偏嫌她长好了,怕勾引坏了你的宝玉。前儿放人,你非要发卖了晴雯,如今可好了?你挑的粗粗笨笨的就不勾引爷们了?” 王夫人听了,心道:袭人不也是你房里拨过去的么?只不敢回嘴。 次日,判决下来:贾宝玉或是监禁一年,或是罚银二万两,十年不许离京,二者任选其一。贾母和王夫人自是选罚银,只贾家内囊已尽,这笔钱贾王氏却不想出,又来求贾母。 贾母心道:你拿官中的银子放印子钱,利钱却进了你的私库,你又私匿了甄家的家私,这一抿子钱倒来编排我的?因而也道:“你挑的袭人惹的祸,自然你拿银子去填,也有你养儿子闯祸,倒要让婆婆出嫁妆去填的道理?” 王夫人心中也是发苦:她放印子钱,因周瑞家下狱之后,外头便少了一层和欠债方的联络。后来贾家难以为继,发卖了奴才,接着王子腾落罪,外头人也欺荣国府无人,好大一笔本钱没有讨回,这些年赚的利吐出好些去。 后来打点节礼、贾政请清客花的,为王子腾打点的,还另寻关系照顾元春送了宫人的,不到半年王夫人私库中已经赔出好些来。甄家那笔家资此刻也是不敢动用的,万一流出去被人发现了,顺藤摸瓜查到荣国府来,贾家又多一层罪。诸般衡量下来,王夫人少不得用了自己嫁妆为宝玉交了罚银,手上除了甄家财物那一笔烫手山芋,也是没有几个钱了。 花袭人被强自打胎之后发卖,王夫人又请人验了宝玉屋子里头的丫鬟,除了花袭人外,宝玉房里的碧痕也已非完璧。这还了得?碧痕自也被打了一顿板子发卖了。 先时发卖下人的时候,贾母和王夫人还怕委屈了宝玉,其他人房里都减了不止一半的人,独宝玉房里还留了七八成的人。如今惹了这样一场祸,贾母和王夫人后悔不及,忙将宝玉房里的丫头卖了十之七八,只留麝月、秋纹两个,其他不过几个打扫屋子的婆子。 宝玉是个懦弱的,每每闯祸,从不敢及时出来担待,不过女儿们死的死,散的散,他才后来掉一二滴的鳄鱼眼泪罢了。今日这事也是一样,房里丫头被发卖多少,袭人落胎之后不曾将养就只着单衣被发卖,碧痕狠捱了一顿板子,他也不能上前相助。不过是众人都发卖之后才躲在房里哭一哭。 为了花袭人的事,贾宝玉到底被贾政狠打了一顿板子,为此贾宝玉好些时日皆只能趴卧而眠,坐不敢坐,躺不敢躺的,苦不堪言。 第56章 托付 因贾宝玉国孝期间行乐,以至于房中丫鬟有孕乃是先从外头传出, 后又是礼部官员上前问责的, 这档子事很快便传得京中许多人家都知晓了。黛玉略听了一耳朵, 凝雨姑姑还说这些事没得污了咱们家姑娘的耳朵。 黛玉自是微微一笑, 不以为意。只这些事,前世黛玉也是隐隐知晓的,不然又怎么会打趣袭人叫她嫂子?这样的事, 未必只有荣国府一家有,但当真传得满城风雨却又不同, 如今宝玉有了这样的名声, 只怕越发说不着好人家的姑娘了。 这事原本就这样过去了, 左右与林家无干。只黛玉心中奇怪,这样内宅之事,怎么竟是让外头人先知道了,传开了来?饶是黛玉心中好奇, 她一个姑娘家也不会去打听这些,只略一疑惑, 复将此事撂开。 几家欢喜几家愁, 不说贾府如何祸不单行,却说因南下办事得力,南下一行人都得了圣人赏赐。活捉甄宝玉夫妻立功的柳湘莲得了赏赐又提了从五品的官儿, 李罕也是升了一级,却又御赐一所三进的宅子。 正巧如今官宦人家已经出了国孝,李罕就加紧了收拾宅子, 好尽快迎娶英莲过门,也好将客居在林家的封氏接回府上奉养。虽然老爷、太太仁厚,封氏再客居多久都不会说什么,但李罕只觉奉养封氏乃是应当应分的,不好因为老爷不计较,自己也不闻不问,因而李罕和英莲的婚事越发加紧打点起来。 因有贾敏帮着操持,又有李龙头派了罗米商、秦老板这样明面上是各合法商家的庄头、掌柜,有着正紧生意人身份的丐帮帮众前来道贺帮衬,李罕和英莲的亲事倒办得极热闹。 贾敏为英莲添了一笔嫁妆,黛玉也从自己打小得的首饰中捡了精巧别致的赠与英莲,加上英莲只自己与母亲两个,当年李罕下的聘定也一并带去李家,英莲发嫁倒并不显得过于简薄。虽然不曾十里红妆,也是家具、头面、布匹、衣料等样样都有,四角俱全。 李罕成亲,不但有定安帝赏的宅子和其他封赏,也有太子、琚郡王等人送来的贺礼,也算极具体面。 林如海如今在朝中文官中极具威望,李罕虽是武官,因着朝中众人都默认李罕是林如海门生,前来道贺的文官倒是极多。武官反而只有柳芾等几家,贾琏也派人赵嬷嬷等人从平安州送了贺礼来。如此操办下来,李罕虽然无父无母,英莲又只一个母亲,二人婚礼倒是办得有声有色。 三日后回门,因英莲家乡远在姑苏,不过是回林家给贾敏磕了头,又向黛玉行了礼。李罕也给林如海磕了头,林如海海谆谆告诫了李罕一回:如今成了家,越发要勤谨上进,你本就是个伶俐的,只怕将来前途无量等语。听得李罕心中你给极为感激。次日,李罕夫妻便回了李罕宅子,只日后三节两寿依旧将林如海夫妻作长辈一般孝敬走动,却是后话。 又说赵嬷嬷是贾琏打小的奶娘,如今带着人来向李罕道贺,除了给林如海夫妻请安问好外,自然也该当去荣国府向贾母请安。 说来也巧,这年恰逢邢夫人之兄嫂邢大舅夫妻带着女儿邢岫烟来投靠,路上逢了李纨之寡婶李婶带着两个女儿也来走亲,竟是一同进京了。这邢、李二家进京不过两三日,正住在荣国府呢。 因贾宝玉国孝期间行乐,早坏了名声,如今虽然交了罚金,依旧是待罪在京不得离京。但宝玉在京城名声全坏了,哪个清白人家的姑娘愿意说给他?王夫人正为此事苦恼得很,荣国府又来了三位极出挑的娇客,倒令王夫人喜出望外。 前儿贾母还有心撮合宝玉和黛玉,王夫人嫌自己和贾敏有嫌隙,怕将来媳妇不亲自己,还心中不喜;谁知林家还更看不上宝玉呢,王夫人倒是自作多情一场。后贾母有心撮合宝玉和湘云,王夫人也是嫌弃湘云的亲生父母双双早丧,怕湘云命硬,刑克了宝玉,谁知史家也看不上宝玉,湘云如今还当选了王妃。 事到如今,漫说黛玉、湘云那样的贵女贾宝玉从来就高攀不起,连宝钗这样的商户女也宁愿进宫做伴读,也不愿嫁给宝玉。王夫人认清现实,知晓如今贾家越发败落,宝玉再不可能娶到出身、门第、样貌、学识四角俱全的姑娘,便一眼看上了邢岫烟。 邢家家底寒薄,岫烟再是出挑不俗,邢大舅夫妻又怎会嫌弃宝玉?因而贾王氏便求了贾母说合宝玉和岫烟。贾母最喜清净洁白又长相不俗的女孩子,如今贾母见了这样三个出挑女孩如何不喜? 且邢岫烟长得本就极好,幼时赁住在蟠香寺时候,又得妙玉教导其读书识字,得妙玉熏陶,其气度也是不凡的。贾母听闻贾王氏看上岫烟,贾母也是看上了,因而便将王夫人的意思跟邢岫烟父母说了。 邢家寒门小户的,当年邢夫人带着阖家家资嫁进贾府做填房,如今贾家正紧的爷们三媒六证的求娶邢姑娘,贾母和王夫人都以为邢家是必应的。 谁知这日寒暄之后,贾母和邢舅母说了意思,邢舅母却讪笑道:“老太太抬爱,原是我们岫烟的福分,只昨日我们老爷和我商量了,明日就要启程去平安州我们姑太太府上。老太太这桩好亲,我们恐怕是不敢应了。”邢舅母口中的姑太太,自然指的便是邢夫人。 贾母听了这话,只深觉诧异,她万想不到,自己眼珠子般疼大的宝玉,竟有被这样小户女子嫌弃的时候。只婚乃两姓好,邢家既是不应,贾母也不好强求,又寒暄几句其他的,便将此事揭过去了。 要说邢舅母为何不应,原是昨夜赵嬷嬷见了邢舅母,将京中诸事一一说来:又说了如今我们家琏二爷如何上进,如何待太太好,像待生母一样孝顺呢。舅太太既是来投亲的,自然投到我们二爷府上才是,怎么又投到二老爷这里?那日我们二爷要上任,我们老爷和二老爷闹得那样厉害,只差叫明了再不来往了。舅太太你别看如今老太太对你和颜悦色的,这只是日子浅,将来日子长了,还不知道二太太背地里如何厌弃你们呢。 自贾赦原配没了之后,贾琏身边就赵嬷嬷一个奶娘,幸而这奶娘极为衷心,将贾琏拉扯大了,竟是照顾得极好。贾琏幼时虽然用度什么的处处被贾珠压着一头,却没病没灾的长大了,其中赵嬷嬷没少出力。 如今贾琏这样上进,赵嬷嬷只怕比贾赦还高兴,和邢舅母说话,说到得意处,忍不住便多说了两句。连当日大老爷和二老爷怎么相争,怎么带了成箱的金银到了平安州任上都说了。又说二老爷、二太太不知道背地里多恨咱们,凭他们说什么,舅太太只管不要相信。 邢大舅一家本就是家中难以为继,才来京中寻个依仗帮衬的,听得赵嬷嬷说了贾琏那样出息,早高兴得什么似的了。当晚安寝时候,邢舅母就对邢大舅说了想去平安州投靠邢夫人的话,邢大舅自也愿意。 因而,次日贾母和邢舅母说起宝玉求娶岫烟的事,邢舅母就多留了个心思,没有一口应承,先是推了,从贾母房中出来,又找了赵嬷嬷打听贾宝玉的事。 说起宝玉,赵嬷嬷险些笑出声来,又将贾宝玉国孝行乐,被判罚银的事道来,末了,赵嬷嬷又说:“我昨日倒忘了这茬,舅太太且带着邢姑娘赶紧离了这里,住在这府上,没得传出去坏了名声,明日倒连累邢姑娘不好说婆家。这宝二爷当初那样风光,仗着老太太疼她,阖府上下谁不由着这个混世魔王胡闹的?如今落得说个好人家姑娘都说不着的田地,也是现世报。” 邢舅母听了,愤恨道:“我就说呢,怎么说也是国公府的爷,怎么求娶起我们岫烟来了。不说我自夸,咱们家除了家底子薄些,我们岫烟也不差什么,说个这样名声的人家,我还舍不得呢。”于是邢舅母对赵嬷嬷千恩万谢,当日便和邢大舅商量了和赵嬷嬷一同到平安州投靠贾琏。 又说邢舅母拒了贾母说合宝玉,贾母也是想着许是宝玉的名声邢家知晓了,倒有一二分的理解。只邢家当日又来告辞,且宁愿连夜到外头另寻了客栈住下也不住在贾家客房,倒是令贾母一愣。 不过贾母活了一把年纪,哪有当真那样糊涂的?宝玉如今的名声,但凡清白家的姑娘,漫说说给他做媳妇,便是家中有姑娘的亲朋戚友,都不怎么带着娇客和贾家来往了。自己嫡亲的外孙女黛玉是回京之后就极少来的,自己身边养了好几年的湘云自宝玉落了国孝行乐之罪之后也不来了;至于其他人家姑娘,谁不避荣国府如蛇蝎的?长此以往,便连荣国府几位姑娘都不好说亲。 贾母犹自在瞎想,探春却来回话。贾母见了探春俊眉修目、顾盼神飞的样子,掌家之后又将荣国府打理得极好,这样的姑娘若是有好名声,何至于如今尚未有人登门求娶? 贾母听完探春回话,犹豫半日才道:“明儿你就收拾了,也去和你惜春妹妹做个伴吧。牟尼院除了你惜春妹妹,妙玉姑娘也是极好极出挑的姑娘,想必你们能谈得来,去了也不至于寂寞。其他的,我自会安排。环儿和你姨娘,你不用担心,我省得照顾他们的。” 探春是个明白的,听了这话,又是感动又是感慨,几欲落泪。也是低头会子,强忍了眼泪,才抬起头来说:“如今老太太才大好些,身边哪里离得人?我越发应当留在府里伏侍老太太才是。” 贾母摆摆手说:“如今家里人口不多,事情管起来又便宜,其他不说,光是鸳鸯就能将诸事打理妥了,你且放心去牟尼院和惜春作伴。你若是个知事的,将来有了造化,多帮衬你二哥哥些,便是最大的好处了。这就将钥匙、对牌都给了我,收拾包袱去吧,你姑母还时常送些用度去牟尼院,便是有这一层干系,你和惜春都不会受委屈。” 探春听了这话,心中明白:如今贾府出了宝玉这档子事,漫说宝玉自己,其他贾府姑娘的名声也是被带累了。自己唯有也避到牟尼院去,或可稍减一二。探春感激贾母得很,向贾母磕了头,才起身回房收拾包袱。 安顿好探春,贾母又到宝玉房里看了宝玉,只见宝玉依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但因着袭人的事,宝玉只怕再说不得好人家。将来王夫人犯下诸事不被彻查还好,一旦清算,宝玉必受连累,只怕越发前途黯淡。想到甄家也有一个宝玉,因甄应嘉夫妻作下许多孽,甄宝玉落个刺字发配的下场,贾母不禁出了一身的汗。 是夜,贾政前来贾母房中请安,母子两个略说了几句的话,贾母突然道:“明儿我带着环儿启程去平安州小住几日。” 贾政听了,吓得一颤道:“儿子惶恐,不知哪里又没侍奉好母亲。母亲便是觉得儿子不好,打得、骂得,怎么好端端的,又要去大哥那里?这岂不是叫人闲话说儿子苛待母亲么?” 贾母叹了一口气说:“你放心,我不过去略住几日,终究是要回来的。再说了,赦儿是你嫡亲的兄长,便是我常住在平安州,也是该当他奉养我,谁又闲话得着什么?” 贾政听了,垂首应是,又说:“母亲这话虽然说得事,怎么又要带上环儿,只怕赵姨娘也是不肯的。” 贾母听了,哼一声说:“你既是做爷的,自当拿出个爷的款儿来,也有顾忌一个姨娘的?我要带谁,还轮不到一个房里人来说话。”说完,又摆摆手,让贾政退下了。 贾母为何执意要带着贾环去平安州,原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原来,贾母虽然一梦之后明白了自己偏心贾政的本心,但已经疼了贾政几十年,也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想到甄宝玉下场,贾母越发觉得要为贾政一房留下一线希望。 自己疼宝玉太过,贾赦未必肯对宝玉搭把手,但自己向来不疼的贾环却又不同。若是自己带着贾环前去交托给贾赦,将来贾府逃过一劫,环儿依旧是二房的环三爷,若是贾王氏犯下众罪过揭发出来,贾环在平安州,说不得也能发落得轻些。 只贾母并未将这些想法告诉任何人,只下了帖子到林家说自己要去平安州,问贾敏是否有得力可靠的护院借自己一用?贾敏接了帖子疑惑得很,到底想着贾母年事已高,和林如海商量了,让林礞亲自护送一趟。又因薛虬的商队也要前往平安州发卖一批已经定好的料子,便又约了结伴同行。商队都有自己的保镖,倒安全得很,贾母听了,自也愿意。次日,贾母果然开了私库,取了一万两黄金并散碎盘资,带了心腹小厮,由林礞来接了启程。 如今贾琏一家住在平安州州府的官邸里头,邢大舅一家将将落脚,一家人还在乐乐呵呵的叙过别来之情,又听闻贾母带着贾环到了。贾赦心想:老太太这个时候还来做什么?但到底是自己的母亲,也少不得带着邢夫人亲自出门迎接。 贾赦见了林礞高兴得很,又见好生俊朗年轻一个后生商人送了贾母和贾环来,便将薛虬也请进屋内招待。 贾琏府上依旧是王熙凤掌着家,只贾母见了王熙凤,觉得其和先时大不相同。只见王熙凤身着素服,依旧是一般凤目俊美的样貌,只气度却沉稳了许多。细问时,凤姐也不深说,只笑道:“我们琏二爷说了,做妻子的,本就应当端庄沉稳些好,以前是我太过泼辣了些。” 贾母再问平儿时,却听凤姐笑说琏二爷作主,已经将平儿打发出去了,在平安州寻了个小商户做了正紧娘子。 原来,王子腾在平安州落罪,原是圣人体恤,拘捕王子腾的事只交给平安州节度使冉羽去办,不但让贾琏避嫌,还未在平安州张榜公开此事。王子腾被捕之后,京城王家也被围了,王家众人拘在一处小院,不让对外传递消息。因而,凤姐倒是辗转接了王夫人的信后才知晓王子腾已经问斩数月,却是今年入秋时候的事了。便是如此,王熙凤犹嫌贾琏不肯替岳丈出力,和贾琏闹将起来。 凤姐本就生性泼辣果敢,前世仗着掌家时常在贾琏面前大发雌威。今世因贾琏升了正五品的知州,又是实缺,此消彼长,凤姐便不敢向前世那样将贾琏呼来喝去。只王子腾乃是王熙凤生父,凤姐在此事上却大骂贾琏不孝不悌,用自家岳父换自己的体面。 贾琏先时还对凤姐晓之以理,但王家姑娘没读过书,只知仗势横行,哪里知晓什么国法不可违?贾琏狠劝凤姐不听,凤姐还大骂贾琏懦弱,在家中摔东西耍横。气得贾琏怒道:“你一个妇道人家,我也不合你一般见识,也不动手打女人,只你既要和你父亲共进退,我明日就写了修书送你回京去。” 凤姐听了,吓得一愣,倒有几分收敛。只此刻贾琏耐心也耗尽了,非要休妻,连凤姐和平儿一起哭求都是无用。此刻,偏生又查出凤姐有孕。贾琏和凤姐成婚多年无子无女,此刻好容易有了一个,夫妻两个倒珍视起来。 贾琏又拿甄家下场作例,细细跟凤姐讲了一回国法道理,说了圣人不迁怒出嫁女,已是开恩,你难道要将我连你肚子里的孩儿一起搭进去才甘心?凤姐也是有几分明白的,只先时听闻父亲已经问斩总绕不过这个弯儿来。后来听了贾琏要休了自己,才发现若是没了贾琏,自己越发无能为力,早冷静下来了,如今趁着有孕,便不闹了。 便是如此,贾琏犹不放心,另寻了女先生为凤姐授课。其他女先生授课除教识字外,多教些中馈、女书,贾琏为凤姐寻的女先生除教她识字外,却已讲授本朝法典律例为要。 凤姐本是个聪明的,前世账本看得多了,无师自通也识得几个字,潘又安写给迎春身边丫头司棋的帖子能当着众人读出来。何况如今有了女先生教导?凤姐听了不到一月的课,便知王子腾再是自己父亲,贾琏也是不能伸手的。而贾琏本就和经营众多将士极熟,在王子腾问斩前,曾托了人照拂王子腾一二,让王子腾牢狱之中少受了多少罪,作为女婿,已经做得极好了。 凤姐越学律例越是心惊,幸而今世因林家进京时候,她作主开了仪门迎接林家得罪了王夫人。,便是先时管着荣国府内许多俗务,月钱也是将将交到她手上,王夫人便催着放下去。月钱在她手上日子有限,也没来得及放印子钱。又因贾琏拘着她紧,也没机会包揽诉讼,算来今世王熙凤手上倒还干净,没沾罪行。凤姐想着前儿自己看着王夫人挣不义之财跟着动心,此刻学了刑律哪有不后怕的? 从此以后凤姐倒是收了心,向贾琏诅咒发誓说以后在不肖想不该有的心思,尽心帮二爷管好内宅,做个贤内助。因而贾母见了凤姐,才觉其气度沉稳雍容了许多。贾琏得林如海提点,也效仿姑父,将平儿放了出去,配了个小商户。贾琏和凤姐少年夫妻,本就极有感情,如今一个心诚,不留房里人,一个改过,认真学了法理中馈,日后倒是将日子过得越发红火了。 王子腾罪大恶极,被问斩之前被贬为罪奴,其子及在室女一律落罪,出嫁女不得守孝,否则按同党论处。因而凤姐倒不用生生打掉孩子守孝,但凤姐身着素服,略尽父女之情,贾琏也不拘着她。只未免被人说嘴,凤姐虽着素服,到底不敢身着麻衣,便是被人看见,也说不着她为重犯守孝。 贾母听了王熙凤有了身子,到底有二分的心喜,笑道,只不知是儿是女,自己倒不知道给什么礼做彩头了。 王夫人笑道:“大夫说了,如今月份浅着,还不足二月呢。若是老太太有心,将来孩儿落草了,老太太给的什么不是老太太的心?” 贾母听了月份浅的话,神色一变,复有收起。这也是贾琏夫妻的福分,算来这孩子恰是国孝期满之后数月才有的,这孩子来得是时候,不但没有让贾琏担上国孝行乐的罪名,反而修复了父母的关系,竟是没出生就促成了一件功德。再想到宝玉和袭人那孩子,因早来了数月,竟为宝玉招来那样大的祸。至于凤姐这个孩子,九月坐胎,次年七月落草,正是乞巧节落草的巧姐。 贾母在平安州住了几日,见贾赦一房母慈子孝,日子过得极平安和乐,甚是欣慰。又找了贾赦和贾琏道了来意:自己前儿在大库中取的二万两黄金,如今一房分一万两,只求贾赦和贾琏好生教养贾环。 贾赦带了三十万两银子来平安州,便再没想过荣国府一丝一毫的家资。不成想贾母这次倒是带了一万黄金来。贾环在荣国府这个嫌弃、那个不爱的,冻猫儿一样的一个毛孩子,便是贾母不带金子来,将他托付给贾赦父子,贾赦和贾琏也不会当真不管他,因而少不得应了。至于一万黄金,原是荣国府大库压库房的钱,贾赦倒是收得问心无愧,因而也收了。 贾赦原说了前儿的事都过去了,我作为长子奉养母亲也是应当应分的,既是母亲来了,又何必再回去?我写了信使人送回京中,说母亲就留在平安州由我奉养,别人也说不着什么。 贾母却摇头拒了说:“如今荣国府越发立不起来了,我若不回去,还不知道什么阿猫阿狗上前罗叱呢?”贾赦虽然糊涂,贾琏却是明白的,说到底贾母仍旧担心有人上前欺压二叔一房,有她回京,别人看在老国公和老国公夫人的面上,也会对贾政客气一二分。 贾母执意回京,贾赦父子少不得为其打点了,又烦劳林礞送老太太回京。 却说贾母还未启程,那头邢夫人见了薛虬和自家侄女岫烟人物、品貌、年纪倒还相配,不禁向林礞打听起来。林礞言道:“回大舅母的话,这薛大哥为人倒也是极好的,家中有个妹子,在我姐姐身边做伴读,还有个寡母,得了痰症,在京中养病呢。我也不知那邢姑娘品貌如何,若是当真是好的,想来倒是合适的。” 因听闻薛虬还有胞妹在林家做伴读,林礞又说薛虬色色极好,邢夫人对薛虬越发满意,只不知薛虬是否婚配,是否满意岫烟,倒犯起难来。林礞听了一耳朵,只如今薛虬母亲、妹子俱在京中,总不好带着岫烟上赶着让薛虬母亲见过的理,因而也爱莫能助。次日,林礞一行便从平安州启程,护送贾母回京。 第57章 除名 林礞一行回京之后,先到荣国府安顿好贾母, 诸事妥当, 才回了林家。又将平安州带回来的书信及贾赦一家打点的诸多土仪特产等交给贾敏。贾敏展信看了, 信上写的自是平安州诸事,贾母如何将贾环交托给贾赦,贾母如何执意回京,贾琏、凤姐诸事及凤姐有孕,都没瞒着林家。 贾敏看完, 又将信交给林如海和黛玉,父女二人各人一目十行的看了。黛玉见贾母竟带了万两黄金交给大舅舅,倒是出乎她意料之外。只如今贾母用这一万两结个善缘, 只怕将来对贾氏一门也有好处。 林家人都极敏锐, 听闻贾环留在平安州,便猜透了贾母的用意。林如海点头叹道:“虽是亡羊补牢, 到底好过一条道走到黑,说不得将来也是一桩好事。”说着又拍了拍贾敏的手说:“敏儿你莫要太过悬心,岳家的事算来,犯下重罪的不过贾王氏一人,未必就带累了岳家所有人。”贾敏听了, 自是点头应是。 林礞在家略休息两日, 复又到谢源府上, 刘先生客居的寓所和太子一处上学,其他也无甚繁忙的。 展眼便到年底,因为守了国孝, 这二年都不过四处打点些节礼,却不用盛装参加宫宴,倒让林如海夫妻两个都觉得便宜。说起打点节礼,其他交好人家倒还罢了,唯荣国府与别处不同:林家又是打点了贾母处的节礼,又是打点了平安州的,住在平安州的贾环也是有一份,独没有贾政一房的。 次年开春之后,便是泰和帝的二周年祭。之后只再过三月,太子一行便出了国孝,黛玉等几个议定的太子妃、王妃也要过大礼。因而只肖过了元日,户部、礼部、钦天监、各织造府、各皇商等都繁忙得很。 因本朝各品级正妃过大礼,一应服制用度礼部都有定例,贾敏不用为黛玉准备嫁妆,倒比一般官宦人家嫁女清闲。这年开春,皇宫里头头一件大事便是太子及几位郡王都要迎娶正妃。 因林如海任着户部尚书,也是每日繁忙。这日林如海下班回来,贾敏依旧在内院门口迎了林如海进屋,黛玉和林礞两个又来请安。黛玉、林礞姐弟两个请安之后,林如海皱眉对贾敏道:“今儿遇到一桩怪事,好端端的,这琚郡王来求我一件事,问我可有办法将史氏女的名字从琚郡王府名录中除去。已经选定了二年多的正妃,也是可以随意除名的?且史氏女是先帝指的,如今琚郡王将将出了孝期,史氏女还没进门就要除名,只怕传出去名声不大好听。” 贾敏听了这话也是一愣,常言道君无戏言,先帝指婚,琚郡王又是皇家子弟,断不可在婚姻大事上如此儿戏。因而贾敏也是满面疑惑的说:“这又是为什么?怎么前儿一点信儿也没有?” 林礞在一旁听了,却噗嗤一声笑出来,又哼一声说:“也是琚郡王仁义,这样的女子还想着在过大礼之前悄无声息逐出郡王府族谱。若是保龄侯府是聪明的,立刻称了琚郡王的心是正紧,将来这事闹将出来,只怕累得史家两家侯府的姑娘都再不能当选不说,便是说亲也说不到好人家。” 贾敏听了,瞪了林礞一眼说:“好好一个爷们,怎么也说起这些内帷之事来?在外头再不许说的,没得让人说咱们林家出来的爷们嘴碎。” 林礞笑了一下说:“母亲教训得是,只若非咱们家里此刻没有外人,便是求我说,我也不敢丢了咱们家的脸呢。不过是琚郡王和太子殿下诉苦,我一旁听了一耳朵。换作别人,就算求我,我也未必爱听。” 原来,林礞虽然名为太子伴读,但实则太子、琚郡王、林礞加上柳湘莲、李罕几个都是极为交好的,史湘云和贾宝玉私相授受这些事不但林礞知晓,几人一处练习骑射时候,连李罕、柳湘莲都是知道的。只这几人虽然是少年,但也明白这些不是什么光彩事,皆不外道罢了。 于是林礞又将史氏女如何与贾宝玉私相授受,如何为贾宝玉做扇套、纳鞋底,如何和贾宝玉独处一室,叫贾宝玉爱哥哥都说将出来。末了,林礞叹道:“琚郡王原是个惜福的人,当初也不嫌弃史氏女父母双亡,待她极好,定了史氏女之后,有什么好东西,也使人送去保龄侯府。后来听了史氏女身边的周嬷嬷和吴嬷嬷说了史氏女的举动,饶是凭谁再好的性儿,也是不能忍的,因而琚郡王才要将史氏女逐出郡王府族谱。” 林如海夫妻听了,不禁恍然大悟,独黛玉听了若有所思。湘云原有些口齿不清,惯爱将二哥哥说成爱哥哥,原也不能以此断定湘云和宝玉有什么私情。只世人苛责女子,这些事既是叫琚郡王知晓了,湘云只怕断进不了王府了。 林如海叹息道:“原是有这样的内情?只如今琚郡王和史氏女是先帝指婚不说,又有史家一门双侯,这件事原不好办。保龄侯倒罢了,不过在京中袭着虚衔,若非看在忠靖侯面上,只怕也风光不了几年了。只这忠靖侯在粤海掌着兵权,史家又和皇后娘娘母家南安郡王府交好,只怕琚郡王无人做主,倒不好削了史家脸面。” 林礞叹道:“可不正是这个理?否则只怕这桩婚事早就退了,也是为此才拖到现在呢。太子殿下虽然支持琚郡王,无奈圣人却甚听皇后娘娘的。四王爷在先帝在时就不受宠,这个时候也无法给琚郡王作主,依太子殿下和琚郡王冷眼看着,皇后娘娘倒有几分想拿琚王妃的位置换史家衷心。” 贾敏听到这里,突然岔开了话,插口道:“说来这皇后娘娘也奇怪得很,当年太子被毒害,性子暴戾,先帝每每有废太子之意,可没见着南安王府多向着当年还是太子妃的皇后娘娘。这如今甄氏和五皇子都身死,太子登基,皇后倒向着南安王府得很。” 林如海听了,叹道:“一入后宫深似海,当年太子和太子妃地位岌岌可危,南安王府为了王府富贵荣华瞒着太子妃暗中投靠甄氏,两头下注原是有的。只怕当年在南安王府眼里,太子妃不过是一颗弃子罢了,如今太子登基,南安王府到底是皇后娘娘的娘家,近水楼台先得月,也是人之常情。” 林礞到底年幼一些,听了这话,不禁冷哼一声道:“皇后娘娘若不糊涂,怎能让人不知不觉的毒害了太子却半点查不出来?还多亏父亲才查出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性情大变原是中毒的实情。她既是个糊涂的,认不清娘家真面目也是有的。” 贾敏听了叹道:“当年我和当今皇后一届应选,皇后娘娘当时还苦恼说不愿当选。只南安王府为了在后宫有所助力,为了霍家荣耀,送了她参选,她原是身不由己。如今多年过去,不知怎么皇后娘娘如今反而越发向着娘家了。” 黛玉听了,心中暗道:这就是了,有好些人家的儿女,在家越是不受重视,越是对家中父母兄长百依百顺,只为得了家中父兄肯定。既当年老南安王舍得不顾皇后娘娘意愿送其入宫,想来皇后娘娘在家时候未必多受宠,这样的女儿反而容易将一门荣耀背负在自己身上。古往今来,无论富贵贫贱,越是幼时不得宠的孩子,越是毫无原则的为家里付出的事,原是不胜枚举。 只如今黛玉已经定了太子,皇后娘娘日后也是其母后,这样的话,黛玉到底不好说出口。 一家人又说了几句别的闲话,总觉湘云的事到底是皇家家事,与自家无干,便撂开此事,各自忙自己的。 展眼又是月余,离钦天监测的吉日越发近了。在保龄侯府,史鼐夫人也在一遍遍教导湘云入宫该当注意的各项事。忽地听闻外头有琚郡王府的长史带着四个公公,一个姑娘来了。史鼐夫妇自以为这是琚郡王重视湘云的意思,忙命人开了中门迎接。 及至长史带着宫人入内,保龄侯史鼐见了那长史脸色严肃,不像喜事,才狐疑起来。又是命人煮了好茶,又是好生招待,问长史今日所来何事?那长史虽然脸色不佳,倒也礼数周到,和保龄侯见了礼,口中说道:“我们王爷有几句话要问了史姑娘,听史姑娘亲自答了,下官这里才好回侯爷的话,还请侯爷见谅。” 保龄侯自说无妨,又请长史坐。长史听了,才告罪落座,自品起茶来。那头自有保龄侯府的丫鬟带着琚郡王宫里来的太监并一个丫鬟打扮的姑娘去见保龄侯夫人和湘云。 湘云听闻琚郡王府来了人,倒是一愣。先时将将指婚后,还未过大礼,便遇国丧,所有选定的正妃都在家中过了二年多。刚开始,琚郡王也命人送些小玩意儿来,显得极重湘云。不知何时起,便再无琚郡王府送来的东西的,湘云倒不以为意,史鼐夫人却察觉了不对。 今日琚郡王府又来了人,史鼐夫人和湘云都只当王府又是来送东西的。 谁知王府来了四个公公,两个守在花厅外头,不许人进,另两个却满面肃容的带着一个女子进来,并不像是送礼的。 湘云如今规矩学了也有三年不止,虽然心中不以为意,倒也规规矩矩等着两个太监和史鼐夫人见了礼,再和自己见礼,算得进退有度。礼毕,史鼐夫人待要让人赐坐,两个太监却神色严肃的拒了道:“我们有几句机密话要问过史姑娘,还请史侯夫人屏退了不相干的人。” 史鼐夫人见了两个公公神色,和两个公公身后一个极眼熟的女子,就觉只怕不好。到底屏退了下人,只其他人都出去了,湘云身边的周嬷嬷和吴嬷嬷却站着未动。 宝钗也有一股不祥之感,只她是个随分从时的,也欲退出去,却听吴嬷嬷说:“薛姑娘不用回避。”薛宝钗又只得留下。 待得史家奴仆都退下了,还未等史鼐夫人和宫里太监开口,湘云就道:“袭人姐姐……” 幸而史鼐夫人见机得快,湘云只说了四个字,便被史鼐夫人喝止了。宝钗也是吓出一身冷汗。宝玉国孝期行乐,便是和袭人一道,湘云还上前亲亲热热的叫袭人姐姐,只这四个字就够她喝一壶了。若非史鼐夫人喝止,还不知她说出些什么惊世骇俗的来。 果然那高个的太监听了“袭人姐姐”四子,冷哼一声,才尖声尖气的说:“前儿我们王爷听说,史姑娘定了我们王爷之后,还在外头爱哥哥爱哥哥的叫人,只不知这爱哥哥是谁?” 这话问出来,史鼐夫人自是吓得不轻,宝钗也是心都灰了。她自荐伴读,尽心钻营这二年多,如今临要进宫了,却不知这事怎么又传到琚郡王耳朵里头。湘云只怕进王府是不能了,可得怎生为自己想个退路才好。 史鼐夫人和宝钗自是吓得不轻,湘云虽然有时候嘴太快些,但也是个伶俐的。听了这话,湘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因而正色回道:“是诶哥哥,什么爱哥哥不爱哥哥的?我和诶哥哥打小一块长大,自幼便是这样称呼的,且大了之后,我和诶哥哥也不怎么来往了。” 湘云是当真吐字不清,“二哥哥”三子总是说不好。如今见了琚郡王府的太监问来,辛辛苦苦的咬字,不过也只说成“诶哥哥”,却还是没说清楚。 两个太监和两个嬷嬷听了,点点头,人无完人,咬字不清也不是什么大事。于是吴嬷嬷又站出来说:“便是兄弟姐妹幼时亲近些没有什么,若是当真大了之后也知道避嫌,也没什么了。云姑娘可曾记得这句话?‘爱哥哥,你且宽心,有什么事,左右短不了你和老祖宗的。’” 这吴嬷嬷原有些模仿人说话的本事,虽然年纪极大了,怕外面的人听见,又没像当日湘云那样扯着嗓子喊将出来,竟也将湘云的语气学得极像。 史鼐夫人、宝钗、湘云听了这句话,都是吓了一跳。史鼐夫人又喝问湘云,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湘云不敢隐瞒,自将荣国府赏花那日的事一一道来,只瞒过增扇套一节不提。末了,又摆手说:“我不过和诶哥哥说了几句话,便出来了。两位嬷嬷时刻跟着我,嬷嬷可以为我作证,我并未离开多大会子。” 史鼐夫人又问宝钗是否跟着湘云,湘云之言是否属实。宝钗也是点头说荣国府赏花那日,自己一直跟着湘云,湘云之言属实。 周、吴二位嬷嬷也知晓这倒是真的,因这次有国孝在身,选定的秀女要在家养二年多才入宫,身边的教养嬷嬷自然跟得紧些。那两个教养嬷嬷和宫里的来的太监也知这是实话,因而并不怀疑。 于是那高个太监接着又问:“那云姑娘在指婚之后,还给荣国府二老爷家衔玉而诞的公子做针线活又是怎么说?也有堂堂王妃给一个五品官儿的儿子做针线的?也不看那五品官儿的儿子是否消受得起!” 史鼐夫人听了这话,也是面上一红,吓得身子微微一颤,狠狠的盯了湘云一眼。湘云时常去荣国府顽她是知晓的,也是劝过也是说过,只湘云总觉婶子拘着自己狠了,不如荣国府自在,每每回史府,总是嘱咐宝玉求了贾母使人来接她。贾母乃是史鼐嫡亲的姑姑,又是长辈,史鼐夫人不好拒绝,又怕被人说嘴说她苛待大哥的遗孤,少不得依了贾母,谁知今日闯下这样的祸来。 湘云听了这话,心中疑惑得很,又瞪了一眼琚郡王府两个太监身后的袭人,料定袭人出卖自己,这事也混赖不得。因而只得认道:“幼时学做针线的时候,做了一件二件四处送去,也是有的。只送到谁手头,我自己也不记得了。” 那高个太监听了,才对身后的袭人说:“花姑娘,你来说吧。” 那袭人自被强自落胎,又远远的发卖出去,不知怎么二月前又被琚郡王府的人寻来,前儿才将将进京,今日就被带到史鼐府上了。经历落胎发卖之事,她早怕得狠了,不敢撒谎,因而原原本本的将实话道来:从贾宝玉不穿外头针线上的人做的衣物开始,直到自己做不过来,求了湘云做活计,湘云为宝玉做过扇套、纳过鞋底、打过络子,也有湘云选定王妃之前做的,也有指了王妃之后做的。 听到这里,史鼐夫人已经面如土色了。 那高个太监又尖声说:“什么衔玉而诞的公子这样尊贵?一个五品小官儿的儿子也敢用侯府千金做的针线,他也不怕折寿?听闻那贾公子最是怜香惜玉,怎么又忍心让侯府千金为他做活计么?花姑娘,你莫不是在骗人吧?” 袭人听了,忙又磕了一个头说:“奴婢不敢撒谎,因二爷的活计我实在做不过来,求了云姑娘做,又骗了二爷说是外头女孩子做的。二爷当了真,便用了。若是二爷知晓云姑娘那样累,只怕也不忍的。” 听到这里,史鼐夫人自然是觉得天旋地转,琚郡王府的两个太监和湘云身边的两个教养嬷嬷却是轻笑出声。那矮个太监先时一直不说话,此刻却尖声说:“史侯夫人也听听,一个荣国府的奴婢也敢指使府上的千金做活计,这叫保龄侯府颜面何存?难道贵府的千金小姐是这样给人作贱的不成?这话要是传出去,只怕阖府的姑娘都要被误会乃是自轻自贱之人了。” 史鼐夫人忙上前告罪说:“原是我没管教好湘云,只两位嬷嬷极是尽责,在两位嬷嬷的教导下,湘云亦是进展极快。假以时日,湘云必是能都改了的。” 那矮个太监听了,扑哧一笑说:“史侯夫人这话说得,史姑娘改好改坏与我们何干?难道这样自轻自贱的女子,还配进我们王府不曾?史侯夫人莫要忘了,这云姑娘见了这等勾引主子的狐媚奴才,托口就叫‘袭人姐姐’。啧啧,真真物以类聚,只怕史姑娘也和这花姑娘是一般人呢。也就是我们王爷仁慈,没有宣扬出去,否则只怕两座侯府都要受累。事情已经分辨清楚,怎么了局,还请史侯夫妇自去办。只肖这等女子莫要污了我们王爷的族谱就行。” 说完,漫说琚郡王府来的两个太监叫上门口守着的两个太监一同告辞,连周嬷嬷和吴嬷嬷也没有留在保龄侯府。 这边分辩清楚,那边已经有一个太监去向和琚郡王长史说了这边的情况。长史听了,站起身来,倒极规矩的向史鼐行了礼,才将这头问清的情况告知史鼐。史鼐听了,气得面色发青,送了琚郡王府来的一行人出府,又回身来问史鼐夫人。 史鼐夫人也是唉声叹气,屏退下人,将方才情形一一道来:吴嬷嬷怎么在荣国府荣庆堂外头听见湘云大叫爱哥哥,后又如何见了宝玉从荣庆堂出来,一溜烟的跑了。于是琚郡王府才查将起来,谁知湘云做过那许多不自重的事。漫说嫁入王府,便是普通官宦人家,知晓了湘云的所作所为,谁还敢来求娶?史家两座侯府的女儿只怕都要受连累。 史鼐听了,也是气得什么似的,怒道:“我竟不知作了什么孽,摊上这么个讨命的丫头。如今可怎么办好?便是琚郡王不过是个最不起眼的王爷,到底是皇室子弟,湘云的事他们不知道就罢了,如今已经知晓,断不能送湘云入王府了。否则,湘云所作所为当真宣扬出来,咱们清云必受连累。” 史鼐夫人叹道:“还有什么办法,如今唯有求了老爷,怎生像个法子,不动声色的将湘云的名字除了王府名碟。” 史鼐沉吟半日道:“只怕也只能这样了。”于是亲去了钦天监求人批了湘云和琚郡王八字不合的批语,带着批语亲求了定安帝:为了琚郡王将来一帆风顺,自请准许湘云不入宫。 那头史鼐夫人也送了重礼去求了南安太妃,南安太妃寻了霍皇后,霍皇后想着琚郡王不过一个向无实权的普通郡王,娶亲不娶亲的,也不碍着什么,便也允了。又敲打了史鼐夫人,记得欠自己一个人情。史鼐夫人自然心中有数。 如此,虽然皇家和史家都不算背信弃义,责任便要落在钦天监头上,怎么早些时候没有算清琚郡王和史氏女二人命格不合?史家将此事办妥,到底又欠了钦天监一份人情,却是后话。 又说湘云临过大礼时候被逼自请退婚,算来也是被贾宝玉连累。史鼐夫妻因此也暗恨荣国府,渐渐和荣国府离了心。 第58章 取证 好容易求了钦天监的人,将湘云名正言顺的从琚郡王族谱上除名, 史鼐夫妻已是筋疲力竭。其中在湘云参选前为湘云请教养嬷嬷的;湘云参选为其上下打点的付出;如今求钦天监的;史家也算在湘云身上花费不少银子心血。只如今这一切都付诸流水, 史家今日这个结局, 叫史侯夫妇如何不气? 好在这样静悄悄儿的解决此事,已经是最好的了局了。如果不是忌惮琚郡王的名声受累,这样秘而不宣的发落下来,只怕保龄侯府越发难看,就要成为京城里头的一个笑话。但饶是如此, 临到王妃过大礼的时候传出八字不合,王公贵族圈子里头,哪有不瞎猜的, 湘云此刻依旧是一个笑话。史家几位待嫁的小姐也是名声受累。 这头史侯夫妇气得都七窍生烟了, 史湘云犹不以为意,不但未曾当真悔过, 还在家和翠缕抱怨说:“又不是我硬要选妃的,是她们为了史家的体面硬要送我参选,好好的选上了,为一丁点小事被人从王府名录上除去,我还没生大气呢, 他们倒来怨我。只怕这事必是郡王府来的那两个耳报神通风报信, 如今这两人走了, 总算清爽了。那两个恶嬷嬷还不让我叫老祖宗,今儿我不算琚郡王府的人了,我偏叫, 不知什么时候老祖宗再打发人来接我。” 因湘云惹了这大的事,史侯夫人已经拘着她不让出门了,谁知湘云不但不好生反思,还惹出一通抱怨来。偏如今时候夫人管湘云管得紧得很,便是湘云说的这些话,也很快传到了史侯夫人耳中。 史侯夫人气得什么似的,将湘云叫到跟前儿说:“大姑娘,我且问你,你当真不知你已闯下多大的祸么?你如今说这些话,传将出去,便会被人说成我们保龄侯府对郡王府有气,你可仔细想过说这些话的后果?” 湘云听了,低头说:“侄女知晓的,不过如今婚也退了,名也除了,我却不知婶娘为何还要关我的禁闭。难道我不入皇家,就要被这样关一辈子么?” 史侯夫人听了,无奈的说:“这原是琚郡王仁慈,不曾声张,你还能呆在家里。饶是如此,你已经是录入过琚郡王府族谱的人,如今除名了,也该当在家仔细思过才是。从此以后,你是不能像先时四处走动的,更加不能见不相干的男子。” 湘云是个介于敏捷和愚钝之间的性子,你说她敏捷,偏生许多话说得夹杂不清,许多事也做得糊里糊涂;你说她愚钝,她作诗却极敏捷,当真细思起某件事来,倒明白得极快。如今听了史侯夫人的话,湘云也明白过来:这乃是说的自己将来一生都要闭门谢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直比那守活寡还要痛苦。连老祖宗家的李纨大嫂子都还偶能出门走动,怎么自己连走动也不能了? 因而湘云也满面震惊的说:“婶娘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好端端的一个人,从此以后就要被软禁了不成?再不踏出房门一步,活着还有什么趣儿?” 史侯夫人听了湘云犹不知后果有多严重,有些疲惫,也有些无奈的说:“这已是最好的法子了,若是换个不给咱们留脸面的,你和宝玉都要沉塘。再不济,你也是要被赐了毒酒,对外就称病故的。如今你能好好活着,便该当感恩。没有让你去皇家家庙念佛思过,已是琚郡王宽宏大量,你若还在外走动交际,岂不是咱们史家不知感恩?” 史湘云虽然知晓史侯夫人这话说得有理,但想着从此以后一生都要活在这小小内宅之中,再也出去不得,她哪里肯依?因而湘云也是怒道:“好不讲道理的皇家,我清清白白的姑娘,无辜被退婚,这毁的是我的名声,难道还要我从此以后都做活死人?” 史侯夫人听了这个时候,湘云还在胡闹,也是怒道:“你还有脸说清清白白?那个清白人家的姑娘是上赶着给别的男子做针线活计的?在家拈了几针你就嫌累,还四处说我让你做活计,我们家哪个娘们不做活计的?又不是单让你做,你怎么把话说得那样委屈,来坏我名声?再则,怎么给别的男子做你又不嫌累了?漫说今日之事你是咎由自取,咱们家所有姑娘的清白都被你带累了!” 湘云听了,不由得一惊,想着自己从此以后和坐牢没甚分别,也不管不顾的道:“既是如此,婶娘不如将我母亲的嫁妆还我,由得我去寻了老祖宗自生自灭,从此再带累不到府上!” 史侯夫人虽然待湘云不如亲生女儿,但也不曾苛待她。为了府里的名声,湘云的吃穿用度还隐隐在清云之上,不想今日湘云闯了这么大的祸,还敢这样跟自己说话。殚精竭虑这许多时日,史侯夫人早就难以压住怒火了,听了湘云这话的话,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耐心。甩开膀子就是一个嘴巴子打在湘云脸上,史侯夫人觉得自己手掌也隐隐生疼。 湘云犹自要闹,不觉耳旁嗡嗡作响,脸上火辣生疼,竟是被史侯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湘云捂着红肿脸庞待要分辨,史侯夫人却抢先大怒道:“你给我闭嘴!还要去寻老祖宗呢,也不想想你现在什么身份,为什么落到今日这步田地。就是你喝荣国府来往过密了,荣国府又有个专门内帷厮混的贾宝玉,你才落得今日这样。 你便是被从王府除名,也是曾指了王妃的女子,怎能还去荣国府,还去见贾宝玉?你若不知死,我今日便开了大门由得你去,你去了荣国府不过是嫌老太君和贾宝玉死得不够快! 你现在就是个扫把星,我便是由得你出门走动,谁敢接待你?有姑娘的人家,谁肯和你来往?有公子的人家,谁敢和你有沾染,你若不是史家的女儿,谁耐烦管你!你且仔细想想吧,若你当真还不知足,我只得待宫里几件喜事完了之后递了牌子进宫,自请将你送到皇家家庙去。左右你这一生,是没有哪个男子肯再沾染的。” 打湘云记事起,婶娘就没说过她重话,更莫说打她。捂着生疼的脸,听了婶娘这篇声色俱厉的话,湘云也吓得呆了。虽然疼得眼泪直掉,湘云却不敢放声大哭。 史侯夫人看着湘云呆立当场,也叹了一口气,对湘云说了:“你且好生想想吧。”便关了房门,出去对外头的婆子吩咐说:“明儿将荼蘼院收拾出来给大姑娘住,你们都好生警醒些,若是她再出一点子事,我拿你们是问!” 湘云房里的两个婆子垂首应是。心中却好一通抱怨:荼蘼院是保龄侯府的一个极小的院落,许久不曾住人了。荼蘼院四面高墙,原是给以前老史侯的一个侄子住的。这侄子在战场上伤了头颅,时不时的便要发一回疯。每每发作起来便不受控制,总是伤人。 老史侯无法,便修了这座荼蘼院给那侄子养老。那侄子无儿无女,死后荼蘼院便再没住过人。在保龄侯府,荼蘼院直和牢房差不多,湘云去荼蘼院原是罪有应得,只跟着发配去荼蘼院的下人谁都不乐意,住进荼蘼院,以后不但什么好处没得,只怕吃穿用度都是别人剩下的了。 因湘云被琚郡王府除名,宝钗的如意算盘落空,当日宝钗便向保龄侯夫人辞行。史侯夫人可不是湘云,自也知道宝钗自荐伴读,原是想借了湘云的东风,另有打算。只湘云总和史侯夫人不亲,史侯夫人说东,她偏要往西。史侯夫人少不得将计就计,利用宝钗劝了湘云应选,之后再做打算。 原本史侯夫人已经打点好了,只肖湘云过了大礼,过个二三月便寻个借口将宝钗放出来。带她到宫里见一回世面,也对得起她相劝湘云一场了。谁知还未得湘云过礼,就出了这样的事。史侯夫人一个湘云管不过来,谁耐烦管宝钗,因而敲打了几句再不能抛头露面,否则必要连累兄长家人的话,便放了宝钗出去。 薛宝钗回到薛家,一家人见了,薛姨妈少不得一通嘘寒问暖。薛宝钗为人比史湘云明白得多,知晓因为琚郡王对史湘云被除名的原因并未声张,多少保全了一些湘云的名声;又因自己不过是湘云身边伴读,名声受损又比湘云小上一层。但京中人家,但凡明白的,哪有不私下猜疑的?因而宝钗也只呆在家里并不出门,好歹过些时日在做打算。 又说因太子并几位皇子立妃的日子越发近了,皇商供应一应草木竹石、衣料首饰的,也繁忙得很,宝钗只每日在家替薛蟠整理账本。 薛姨妈见宝钗每日足不出户,又知晓宝钗此刻不能说亲,也说不了好亲的事,不由得每日忧心。好在薛宝钗是个会开导人的,反而开导薛姨妈一番说:“当日我既作那做伴读进宫的打算,便知此乃是个赌局,既如此,咱们愿赌服输。好在咱们家如今还领着户部的差事,只要这次太子并几位皇子立妃的差事办好了,谁还记得这档子事儿?要记也是记湘云的。” 薛姨妈听了,点头说如今也只得如此了。 话分两头,又说那日琚郡王府的长史从史家出来,便去了荣国府。琚郡王今年一十六岁,虽然封了郡王,但并未领差事,原本算不得权势人家。只如今贾政夫妻犹如惊弓之鸟,只肖听得哪家王公贵族来人了,都是吓得一跳,又忙命人开了中门迎长史进来。 贾政急忙摆茶看座,长史也不坐。口中称道:“下官此来,原是有几样在贵公子手上的东西要讨,拿了东西便走的。” 贾政忙问何物,长史看了一眼贾政房里的门生清客,又说:“这话说来可不好听,让不相干的人知晓了却又不好。” 贾政听了,忙让房里一干人等回避了,长史才说了来意,贾政早气得怒不可竭了。一面亲自领了二位嬷嬷并四位公公去贾母房中,一面又命人寻了宝玉也到贾母房中。 贾母也万料不到这样私底下做针线的事,竟让王府的人知晓了。此事不传开便罢,传开了非同小可。听了周嬷嬷细细说明缘由,贾母也没二话,对琚郡王府众人道:“这样的事,原是我们对孩子管教松懈了些。但湘云姑娘既是未来的王妃,她的针线,也断不能落在我们宝玉房里。”说着便带着两位嬷嬷并四位太监到了贾宝玉房里,贾政夫妻两个跟在身后。 依旧是打发了其他不相干的小丫头子出去,又问了如今宝玉房里的东西是谁管着。宝玉、麝月、秋纹只见过周嬷嬷和吴嬷嬷,四位太监却是一个也不识的,早就心中打鼓了。 麝月出来回了话说:“自从袭人放了出去,二爷屋里的大小家私都是奴婢管着的。” 那矮个的太监点点头说:“那就这位姑娘留下,其他人出去吧。你们两个,依旧外头守着,不许放人进来。”在保龄侯府与湘云对质时候,守在门外的两个太监依旧出去守了宝玉的院门,这头才开始说话。 如今宝玉房里留着贾母、贾政夫妻、贾宝玉、麝月几人;又有琚郡王府的长史、两个公公、两个嬷嬷。依旧是那个高个太监对贾母行了礼说:“方才在老封君也听明白了,史姑娘的针线,断不能落在不相干的男子手中,因而今儿少不得好生抄一遍贾公子的东西,还请老封君见谅。” 贾母听了,只得寒着脸点头说原是应当的,一面命麝月开了宝玉房里衣柜箱笼,在琚郡王府宫人眼皮子底下一件一件抄来。 幸而贾母乃是国公夫人,虽然如今贾家门可罗雀,琚郡王府的人也不是那起落井下石的,并没有粗鲁翻腾,也算给贾宝玉留着一丝颜面。 一面抄捡,那矮个公公一面说:“这里没有不相干的外人,老封君也莫怪我说话难听。今日的事行得这样机密,自然是为了我们王爷的名声体面,也是为了府上的名誉。我们外头听说府上下人的嘴不太严,今日之事过后,老封君可要敲打仔细了,若是今日的话传出去影响了我们王爷的体面,可就不好了。” 贾母一面沉声应是,一面有些恼怒又有些怜惜的看着宝玉。去岁才因为国孝行乐的事捱了好一通板子,今日的事让贾政知晓了,还不知道怎生了局呢。 那头麝月是袭人陶冶教育的,虽是面上粗粗笨笨,宝玉的东西倒归置得整齐。哪几个柜子装的是大氅长褂,那两个箱笼专门收着扇套鞋袜,都分得仔细。抄捡起来倒不算麻烦。 只不到一刻功夫,这头便找到了去岁荣国府赏花时候,史湘云给宝玉做的扇套子。周嬷嬷和吴嬷嬷都是办老了事的,既是见着了史湘云绣的扇套,自是识得史湘云的针线,如此找起来倒容易了。 周嬷嬷接了扇套,拿手上仔细看了,冷声说:“果真是好针线,好绣技,这小小一个扇套,只怕也花了些功夫。怪到府上公子不用针线上的人,这些千金小姐做的事物件儿,哪件不是上好的?便是外头有更好的绣娘,又有谁比得上这份用心?真真不愧是衔玉而诞的,倒懂得分好坏。” 贾母听了周嬷嬷话中弦外之音,只觉面上有些挂不住。贾政听了,更加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下去。直狠狠的瞪着宝玉,宝玉感觉到来自父亲的凌厉目光,吓得脖子一缩。 宝玉再见了这些扇套、鞋袜、络子一件一件被寻出来,除了扇套是去岁湘云亲自给自己的,其他原是袭人说的外头的女孩子做的。不想皆是出自云妹妹的手笔,早些知晓,原当加倍爱惜才是。贾宝玉正在胡思乱想,却听的负责监督抄捡了两位嬷嬷和两位公公都笑了起来。 那高个公公尖声说:“这茜香罗汗巾子原是茜香国送来的贡品,夏天系着,肌肤生香,不生汗渍。只奴才记得当日茜香国使者送来,先帝只赏给了几位亲王、郡王,怎么这等私密物,贾公子何处得来的?” 汗巾子是系小衣之物,极私密的东西,凭是谁相赠这样的物件,都是香艳事。往好听了说是风流,往直白了说就是浪荡。贾母饶是年老,面上不显颜色,听了这话,也觉难为情。宝玉本就国孝行乐,名声在外,这又让宫里的人抄着了外头得的汗巾子,怎么说都不是光彩事。再看贾宝玉时,面如满月的雪白一张脸上早就羞得满面通红。 贾政更是气得面色发紫,只如今琚郡王府的众人在,不好发作。 要说这汗巾子何来?原是北静王赠给忠顺王的极得宠的优伶琪官蒋玉菡的,蒋玉菡和宝玉一见如故,只系了一天便又转赠宝玉。前世还因后来琪官从忠顺王府逃出来,忠顺王长史寻到荣国府上,宝玉因而捱了贾政一顿毒打。今世忠顺王坏事,蒋玉菡私自出逃,如今却没人来抓他,更加乐得和北静王、贾宝玉几个投契之人混在一处。却不想今日阴差阳错,又将这汗巾子当着贾政的面儿再次查抄出来。 宝玉听了这话,唯唯诺诺不知如何作答,那高个公公却摆手尖声说:“贾公子不必道来这汗巾子的来历,左右和今日咱们要办的事无干。”说完又捂嘴笑了,贾母、贾政、王夫人和贾宝玉脸上越发挂不住。 须臾,又找出一叠子整整齐齐的肚兜来,肚兜上绣着鸳鸯、花卉等物,做工精致。要说是幼时的物件,一个孩童又没那大的身量。周嬷嬷和吴嬷嬷何等眼尖?一眼就认出这肚兜只怕是宝玉如今穿的。于是周嬷嬷和吴嬷嬷相视一笑,摇了摇头。若非那叫袭人的婢子被强自落胎,此刻这贾公子都是做爹的人了,不想还穿肚兜,这话传出去,凭谁听了都要笑掉大牙的。 吴嬷嬷略翻一番,发现这些肚兜都没有湘云的针线,便就此放过了。如此抄捡下来,发现湘云留在此处的东西不少:除了扇套、鞋袜、络子这些针线活计外,还有不少诗词歌赋,竟是落了枕霞旧友的别号。这些字纸笔墨宝玉也细细收着。 琚郡王府的人看了这些东西,谁不是面上一黑!贾府众人自以为这些闺阁事情不曾传到外头,却不知宝玉见了湘云诗词写得好,竟抄在扇子上拿出去把玩,外头多少一处顽的王孙纨绔都知晓了湘云的笔墨。这些事不细细打探便罢,打探下来,容易得知得很,琚郡王府的人自然也查到了。 今世没有大观园,没有诗社,湘云来荣国府顽时,姐妹们在一起也偶尔作诗顽耍。湘云好顽,依旧自取了枕霞旧友的别号,留了不少笔墨在贾宝玉处。 吴嬷嬷将抄来的和史湘云有关的东西一包,递给那个矮个太监,矮个太监也是哼了一声,招手带着众人走了。 合该宝玉是男儿,也不用避嫌,查抄时候,琚郡王府的长史、贾政都在,那大红茜香罗的汗巾子竟让贾政逮个正着。若其像和湘云对质那样,除了琚郡王府的公公和嬷嬷,只有女眷在,今日贾母和王夫人少不得为了宝玉隐瞒茜香罗汗巾子一事,只怕宝玉还被罚得轻些。如今汗巾子这样私密物在宝玉的箱笼里头,让贾政逮个正着,贾政哪里饶他? 少不得一通逼问,自今世没有忠顺王府的长史揭发,宝玉咬牙硬撑着不肯说。贾母和王夫人看着心疼,又想深劝。但去岁是国孝行乐,今世是得罪琚郡王府,如今的贾府哪里禁得起这样的四处得罪人?贾政牛脾气上来,也是必要问个清楚,着父子两个一犟,宝玉又多吃了许多苦头。 只宝玉娇生惯养,身娇肉贵,也没捱得几下,又抽抽噎噎的将实话说了出来。 又说黛玉入宫的日子越发近了,贾敏虽然不忙,林如海却忙得不可开交。这也还罢了,谁知这日林如海回来,却抱怨说:“这薛蟠好生大胆,这样大的差事竟不好生办,前儿送来的一批宫花竟是粗制滥造的,又有好些不成对。送来的料子又说有的织造有瑕疵,户部和礼部都不肯收,都说不能用呢。眼看大典在即的,又要新换了商家赶制。” 第59章 特制 贾敏听了林如海抱怨薛家送到户部的宫花料子有瑕,略愣了一下说:“不能吧, 这次差事这样要紧, 那薛蟠再没本事, 薛家也会仔细派人盯着,该当不会出这样的差错才对。听说薛家那位薛姑娘已经从保龄侯府回家了,也在家帮忙打理生意,传闻那个薛姑娘甚是有本事,学太太自云十个儿子比不上她一个呢。若是当真这样伶俐, 只要外头有老成会办事的老伙计将一应贡品检查好了,内有薛姑娘检查账本,也该当料理妥当才是。” 林如海也叹道:“何尝不是这个话呢, 户部和礼部都想着原不会有差错的。可今儿下头负责打点收各省贡品的官员来报, 其他皇商送来的都是上好的,独薛家送来的, 有些竟连官用物料的品相都比不上呢。” 两人正说话,外头管事又传姑娘和大爷前来请安。贾敏忙传了一双儿女进来。黛玉姐弟请安之后,林礞见左右无事,便笑起来说:“真真是一桩奇事,今儿竟听说这户部皇商薛蟠和南安郡王的族弟霍炼打起来了, 还将送往户部的贡品打翻了几箱子呢。” 林家众人听了都啧啧称奇, 薛蟠和霍炼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怎么又打起来了?贾敏更是叹道:“这薛蟠领着户部的差事不好生办,将将你父亲还说他送往户部的东西有好些不成样子呢,有那闲工夫去掐尖要强, 不如办好了差事是正紧。你父亲才发愁这大典临近的,物料尚未备齐。听你说来,难道有瑕疵那几箱物料便是这次被打翻的不成?” 林礞听了,哼一声说:“这可正是了,据说薛蟠在运送时新的上用珠花、料子进京途中,一眼瞧上了一个美貌丫头。偏南安郡王的族弟霍炼也看上了,两人互不相让,便打起来了。” 黛玉听了,暗吃一惊:前世薛蟠便因争买香菱惹了人命官司,不想今世香菱已经得了好姻缘,薛蟠依旧又因争买丫头和人争执。 林如海听了,不由得叹了口气说:“原来是如此,怪到今儿下头办事的官员上报说,其他各家商户送来的各色物料都是上好的,独这薛家送来的,不但有了瑕疵,有些箱子里头还夹杂着泥沙就送来了。想是和这霍炼冲突时候打翻了的,这薛蟠也不另备了上好的来,就这样装着送往户部不成?这还算下头检查的官员当差仔细,没有直接送往礼部,更加没有送入皇宫,不然到用的时候才发现不好,薛家自然要落罪,但从户部到礼部谁脱得了干系。” 林礞撇了嘴说:“想来便是如此了,这薛蟠原是个呆霸王,惯爱和冯紫英他们那些人一道斗鸡走狗,越发习得跋扈了。这霍炼想是仗着乃是霍家子弟,也张扬了,两人碰到一处,不肯相让,可不得惹出事来。” 贾敏是做母亲的,今日因离黛玉的好日子越发近了,贾敏竟是一颗心全悬在黛玉身上,无论说什么事,最终都是想到黛玉头上。因而贾敏不去管什么薛蟠、物料,只皱眉说:“这霍家人越发张扬了,买官卖官的事,仗势欺人的事不知干了多少。比之当年甄应嘉、王子腾等人有过之无不及,也不知这霍皇后知否也是个跋扈的,是否好相处,将来是否会为难玉儿。” 黛玉听了,不由得脸上一红说:“好好儿的,母亲怎么又扯到我身上来?” 贾敏忙将黛玉搂在怀里说:“若是寻个外头的人家,咱们还可以好好为你仔细打听了人品样貌,公婆是否好相处。再有你父亲如今有几分本事,料公婆也不会为难你。再说了,我怎么说也要等玉儿及笄之后再说过大礼的事。可惜玉儿如今还未及笄便要入宫,我做母亲的,自然舍不得。太子妃虽然尊贵,到底不够自在。” 林礞听了,却笑说:“母亲不用担心,我看太子殿下倒是个明白的。这些年也极护着咱们家,捉了冷子兴揭开贾王氏的画皮,可不就是太子殿下暗中做的么?再说了,为了这次迎娶姐姐,太子殿下他……”林礞话只说一半,却又不说下去了。 林如海忙问,太子殿下怎么着?林礞又那话岔开说:“何尝有什么,太子殿下私底提到姐姐还称师姐呢,从他平日言行听来,为总觉得他定会善待姐姐。” 黛玉看了林礞一眼,皱眉心想:礞哥儿方才想说的必不是这个,他中途改口,只怕现下问他不会说实话。待改日我使个法子将真话套出来。 贾敏听了,也只得点头道:“我不过是现下只咱们一家四口,所以略说一二句真话。率土之滨莫非王土的道理我明白,先帝能指咱们玉儿给太子,原是看重咱们家,我自不会在人前说这些。再说,我虽未曾见过太子,既是你父亲和你都说太子好,想来是个好的。不过这皇城里头暗流汹涌,不如一般人家简单省心,太子再好,不能保皇宫内院的人个个都是好的,因而我有些悬心罢了。” 林如海自然知晓贾敏悬心什么,他是做父亲的,亦是不舍黛玉不足十五便成婚,贾敏那话说得极对,便是太子是个好的,谁又能保证人人都是好的,便是太子此事是好的,谁又能保证他一生善待黛玉? 只若不是遇着国孝,太子早该立妃了。且太子年近弱冠,信守当年在书房中对林礞的随口一诺,便是出了国孝这几月,身边也没有一个侧妃侍妾,已是极难得。因而林如海少不得劝了贾敏一回玉儿自有她的福气,贾敏也是明白的,听了便将此事撂开。只一家三口说这些,倒将黛玉说得羞红了脸。 次日,林如海自去协调各皇商,尚有余力的各家皇商少不得加紧置办原应由薛家供应的宫花、料子等事物。但因各省皇商往往只有一家,薛家供应的江南织造的宫花、料子又和其他省的式样、特色不同,其他各省皇商自是能补上数量上的缺口,式样、特色却未必符合礼部要求。 按礼部和户部商议的意思,自是择了薛蟠贩卖进京的尚可用得的宫花、料子先送进宫去,薛蟠被打翻的货物也没有几箱,多数还是完好的,只怕要紧处也够用了,再加上其他各皇商置办些补齐,也就够用了。 谁知如此上报进宫,太子却不依了。太子对礼部尚书道:“孤一生只娶妻一次,岂有用打翻了的物料的道理?便是送到孤宫中是没有打翻过的,但和打翻过的一起进京,这兆头就不好,没得凭白沾染晦气。便是没有打翻那几车好的送也不许用到孤宫中,没得怠慢了太子妃。” 礼部尚书听了,心道:太子这话说得虽然不错,但此刻我又上哪里去寻上好的物料,还要顺顺当当进京,未成遇到半点不顺遂的?礼部尚书不由得堆太子一礼道:“太子殿下这话说得原是有理,只这吉日已经择定了,现在现到江南去寻上等宫花、衣料也是来不及的。又因守了先帝国孝,这二年都极少有时新的料子进贡,便是用宫中存着的,也是既不够好,也不够量。这却让微臣为难得很了。” 太子却一笑说:“这无妨,你去城北绛云号找薛虬,他倒是有些料子孤觉得极好。只一样,便是绛云号的料子再好,此次大典也只能用于孤宫中。太子妃乃名门之后,又是名师之徒,她大婚,其他女子可不能用和她一般的东西。其他郡王立妃就用各省及薛蟠送来的吧。” 礼部尚书见了太子一脸胸有成足的样子,心中狐疑。便是再是贩卖上等衣料的商铺,又哪里比得上上用的?这太子好端端的上用料子不用,怎么又用起民用的来?但礼部尚书到底垂首应是,退了出来。 当日,负责置办这次太子立妃大典所用物料的户部官员和礼部官员便带着内宫掌事太监戴权并一个老嬷嬷来了绛云号。二部官员不过是因太子有命,前来一试罢了,谁知这绛云号的老板薛虬一听明户部和礼部来人,忙亲迎了出来,竟似恭候多时一般。 到了楼上雅阁,薛虬亲命人泡了好茶,才命人拿过样品来请众人过目。江南特有的上等云锦不说,其他各色织锦、宫花一应俱全,比之薛蟠送来上用的还好。又说其中有四样颜色的蝉翼纱极好,那礼部官员见了笑道:“可是呢,这几匹蝉翼纱竟比织造府进贡的府纱更好,更软厚轻密,竟是给东宫窗纱都换了极好。” 戴权是在先帝身边办老了事的,见多识广,听了这话笑了出来。举着个兰花指说:“这可不是什么蝉翼纱,如今内造的蝉翼纱哪有这样好的。这府纱正紧名字叫做软烟罗,还是先帝幼时做帐子用的。如今据说工艺都失传了,便是连内造的也没这么好。要说宫里也收着四色的都有,只太子殿下大婚,色色物料都要用时新的,因而这次大典,物料单子上原没预备这个,不知这里怎么又有?可是新的不成?” 戴权这话前一篇话自是对那礼部官员说的,后一半却是对薛虬说的。 薛虬忙站直了一礼说:“回大人的话,这软烟罗并许多料子宫花都是时新的,这里放着的,不过是个样品罢了。因外头放着这些经了许多外男的手,便是众位大人看上了,也不敢往宫里送的,怕冲撞了贵人。 小人铺子里头原有最新织造的各色料子并做好才成衣、宫花。只一应工匠绣娘都是女子,自做成料子,便无男子看过碰过,便是小人也未曾见过。若是大人们要见时,小人只得另命人领了戴大人和这位嬷嬷再去看过,小人这些衣裳料子可曾用得。” 戴权听了薛虬的话,只觉有趣,这薛虬竟是有备而来一般,听他这话倒像是一应物料都备好了不曾?因而薛虬另叫了一个女掌柜带了戴权并宫里来的老嬷嬷去看衣裳、料子,薛虬自己自在阁楼上陪礼部、户部二部官员喝茶。 约莫二刻种功夫,戴权和那位嬷嬷才满面堆笑的出来。戴权笑道:“看你年纪轻轻,倒极会办事。里头的宫花、吉服、霞帔竟是一应俱全的,料子、做工比之织造府送来的有过之无不及呢。这吉服、霞帔不但式样好,也极合品级制度。但你小小商户,越制制作太子妃服制,你可知罪?!” 戴权前半段话还说得笑意盈盈,后半段却说得声色俱厉了。薛虬听了一愣,这些衣裳式样都是太子吩咐他寻了江南最好的绣娘做的,图样是太子亲自画的。他也知晓普通商户没有资格做御用衣裳,但既是太子吩咐的,他便料定无碍。不像此刻戴权问来,薛虬倒不知如何回答了。 薛虬听了戴权质问,略一愣,便笑说:“回戴大人的话,小人知错。” 正说着,太子身边的黄公公却又来了,黄公公传话说:“皇上口谕,免绛云号私做御用服制、越制之罪,若是戴大人见了绛云号的服制、物料还使得,便使人送入宫中让皇后娘娘过目,若是皇后娘娘看了也觉好,便定了太子殿下大婚要用。” 戴权听了这话,笑眯眯的看了薛虬一眼道:“薛老板当真有前途,不声不响的,便攀上太子殿下这根高枝儿。既如此,明儿我就派人来请了这次用得的东西。若是皇后娘娘点头,便定下来,至于银子,到时候开了单子来,你自到户部支去。” 薛虬听了,忙垂首应是,恭送戴权并两部官员出了绛云号。 要说这绛云号何来,原来大头竟是太子殿下的产业,薛虬不过占着小头罢了。要说为何太自殿下会开这么个绛云号,原是江南甄家和薛家都有些独门手艺,做得诸如软烟罗这样的极好料子。只这甄家和薛家祖上曾出钱出力支助太祖皇帝起事,于见过有功。因而这两家一家得了御用的织造府,一家封了世袭的皇商,只两家后人却恃宠而骄,不但未曾钻研织造技艺,反而将以前的许多独门技艺都失传了。 诸如软烟罗这样的料子,贾母年轻时候织造府还做得,后来反而做不出了。这些技艺失传了,皇家倒存着些过去的料子,太子见了,便想着迎娶黛玉时候用了这些极品料子,才显得太子尊贵呢。因而才寻了薛虬,太子提供些已失传的料子,薛虬寻了手艺极好的匠人和绣娘,拆了那些料子细细研究织法。 又因先帝过世,太子定了黛玉之后,等了二年多才过大礼,倒给了薛虬足够的时间将这些失传的技艺复刻出来,经历了多少次事败,才又做出许多上等料子。做出这些失传织法的料子之后,太子才开了这座绛云号的铺子,绛字自是出自“绛珠”之绛。其中织造出来的第一批极品衣料,太子自然是要留给黛玉先用过的。 因太子大婚一应物品用料礼部有定例,太子原没想着在大婚时候就将绛云号做出的衣料用上。便是十几个绣娘日夜赶制的吉服也是太子画了样子、宝琴说了黛玉身量,赶制出来,预备着黛玉回门时穿的。一来显得太子重视黛玉,二来也是给黛玉一个惊喜。谁知薛蟠运了江南各织造府备好的料子进京,偏和人争丫鬟打起架来,太子嫌弃翻车之物不吉,便禀明定安帝要自备这次大婚东宫所用物料。 太子是名师之徒,南下查抄江南甄家等差事也办得极好,定安帝宠他得很,如此小小要求自是依他。皇后也是极宠太子,因而便有了戴权和二部官员先来绛云号看吉服料子,那头太子又请了定安帝口谕来,免了薛虬越制之罪。 话分两头,却说薛蟠在江南作威作福惯了,竟是王子腾问斩,贾家萧条之后,薛家没了依仗,也没能改掉这些不良习气。谁想这次南下运了太子成婚大典的上用物料进京,一路顺遂,却在临进京时候看上个好生俊俏的丫头和人争执起来。 薛蟠哪里知道他素日横,还有比他更横的。这霍炼也是个纨绔,以前仗着南安王府之势便四处横行,何况如今她一族的姑姑做了皇后?说来也是霍炼嫌京中无趣,出去游玩了回来,回来路上又凑巧和薛蟠看上同一个正被发卖的美貌姑娘。 薛蟠虽见霍炼身着华服,却不知霍炼身份,仗着商队有保镖护送,指使豪奴上前不问青红皂白就打人。但薛蟠这次南下,办的是何等要紧的差事?薛姨妈也特地派了老练的伙计跟着,这次商队的伙计保镖都觉已经到了京城门外,须得将物料顺顺当当的送到户部交了差比甚么都要紧。且京城里头权贵遍地的,万一对方是开罪不起的人可怎么好?因而薛蟠的保镖中有许多人非但不敢上前帮忙打人,还从中相劝。 也幸而这次随薛蟠南下的一干伙计、保镖老练。虽然因薛蟠冲动,到底和人争执起来,薛蟠捱了几下打,又打翻了几箱衣料、珠花等物,却没有一拥而上搞成聚众斗殴,也未曾伤了人命。否则这霍家岂是薛家招惹得起的?也因霍炼不曾吃亏,才没和薛家计较。薛蟠送了污了泥沙又摔坏的物料进户部,自然是被免了户部的差事,但霍家也没上前问罪。 却说薛蟠回家之后满心不服,嚷嚷着要撵了自家的伙计和保镖,又要纠集了冯紫英等人将场子找回来。薛姨妈见了薛蟠身上淤青,心疼得什么似的,口中道:“你也好生省心些吧,这如今自是办好了户部的差事要紧,这紧要关口的,又惹什么事?我和你妹妹将来都指着你,你可不能将差事办砸了。” 这头正劝呢,薛蟠惯用的一个小厮跑来在门口张望,只薛姨妈和宝钗这样的女眷在屋子里头,小厮不敢进去。薛蟠透过窗户看见了,又出来骂道:“什么事缩头缩脑的?就是你们这起畏畏缩缩的奴才触了大爷霉头,这些时日总是不顺。” 那小厮听了,耷拉着眉毛愁眉苦脸的说:“爷,我劝你莫要骂了,外头都传,昨日和爷争执那人是南安郡王的族弟,当今皇后娘娘的侄子呢。幸而昨日没将那人当真打伤了,不然这祸可闯得大了。” 薛蟠听了,以为小厮诳自己,那小厮小声道来,薛姨妈和宝钗原本没听见说些什么。薛蟠却又大骂道:“呸,你也跟那些胆小怕事的奴才一样没用,尽来诳我。就昨日那小子,还什么南安郡王的族弟,当今皇后的侄子,也不看他那熊样是否担当得起。南安郡王就一个弟弟霍炯,我虽不曾相交,也是见过的。昨日那人又是哪个旮旯冒出来的,什么阿猫阿狗也配称王爷家的人?” 薛蟠这样一叫骂开了,屋里的薛姨妈和薛宝钗却听见了,母女两个又是一阵惊吓,忙命人出门去打探南安郡王是否有个族弟进了京。 这一打探回来,可不正是么?得了确切消息,早吓得薛姨妈不知如何是好了。这薛蟠原是个欺软怕硬的,听闻招惹了南安郡王府的人,也是吓得想外出躲去。因而禀明薛姨妈,说要外出正紧学做生意,带了伙计行商去。偏因前儿薛家老成的伙计相劝薛蟠莫要惹事,被薛蟠解雇了泰半,留下些奸猾之人哪里用得?薛姨妈又因不放心,薛蟠外出行商之事就这样耽搁下来。 耽搁了没几日,那头戴权看了绛云号的衣裳料子用得,早禀明了定安帝和皇后,请了吉服回去,霍皇后亲自过目。霍皇后见那吉服料子上乘,做工精良,绣工精致,竟无一处不妥贴。更兼那锦缎华美如红云,彩凤栩栩如生,竟比织造府送来的更加好些,便定了绛云号的吉服。定安帝又补赐了绛云号薛虬的皇商头衔,同时吩咐吏部撤了薛蟠的头衔。 这薛蟠在家担惊受怕,生怕霍炼再上门找麻烦,因而极想找了借口外出行商去,这日却等来吏部官员一纸公文,撤了紫薇舍人之后薛蟠的皇商头衔。 接待过吏部官员,薛蟠垂头丧气的回到薛姨妈房中。薛姨妈忙问吏部官员前来所为何事,薛蟠少不得将实情道来。薛宝钗听了一呆,将手中正在看的账本掉在地上。 第60章 大婚 户部、礼部等繁忙数月,终于到了太子立妃的吉日。虽然黛玉今生只求父母幼弟平安, 对婚姻一事并无期待, 但临到升辇了, 亦是难免有一丝复杂思绪,因而昨夜一夜睡得极浅,醒了数次。 好在今世黛玉调养得宜,每日晨起在院子里散步的习惯保持了数年,身体康健, 年纪又轻,只一夜不曾好眠,倒不影响气色。铜镜中一照, 依旧面如娇花照水, 端是清丽无双。 将将辰时,外头便鼓乐齐鸣, 礼部仪仗随着太子前来迎亲。又奏催妆乐三遍,全福太太才接了凤冠霞帔进来,这头已经有专门的女官为黛玉净面梳头。这头黛玉尚未开始更衣,那头接了吉服的全福太太们展开看了,早就惊叹起来。又将凤冠霞帔精美大气, 料子比自己见过的上用料子更加好些夸奖一遍。 凝雨姑姑却在一旁笑起来说:“怪到你们夸, 这些料子还是我将将进宫伏侍元后娘娘的时候见过呢, 后来又说几家织造府造不出这样好的了。今儿这些,可比当年那些精品料子更加好了,绣工和针线也是一等一的, 真真是上品,也只这样的衣服配得上咱们姑娘。” 说着专门梳妆的女官为黛玉按品级大妆了,黛玉身着大红彩凤的吉服,头戴四屏的凤冠,越发显得黛玉端庄清丽,气度典雅,华贵不凡。这头妆毕,到了吉时,才有全福太太牵了黛玉的手上十六抬的凤辇。 临上凤辇前,黛玉回头看见贾敏站在身后凝视着自己,不由得心中感慨,也是愣愣的看着贾敏。贾敏想着林家经历多少惊涛骇浪,才有今日的风光。尤其江南时候,多少次都是黛玉梦呓中警醒林如海,自家才躲过甄家陷害,有了今日,不禁也是感慨万千。如今黛玉临要出阁,又是做太子正妃这样的显赫身份,贾敏又是欣慰,又是不舍,不禁眼中盈盈有泪。 黛玉想着从此不能日日陪伴在父母、幼弟身边,也是心中不舍,见了贾敏不舍模样,哪里迈得动步,也是站在那里望着母亲。以凝雨姑姑为首的一应宫人、女官见了,也理解得很,尽皆低下头,回过身去。自古女儿出阁,做父母的都是又欣慰又不舍的,左右立升辇还有些许时候,不若留给这对母女再说几句体己话。 黛玉见了宫人回避,复又走到贾敏跟前,拉了贾敏的手,除了说父母珍重,嘱咐礞哥儿上进而外,也是再无别话。贾敏亦是拉了黛玉的手,端详爱女一阵,真真天下难有第二个的灵秀女儿,心中唯盼太子一生都如他所诺,只重黛玉一个,其他亦是无话。该当嘱咐的前几日都细细嘱咐过了,今日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哪一句说起。 母女两个如此拉着手站了不到半刻钟,凝雨姑姑才走上前来,行了礼说:“太子妃殿下、尚书夫人,吉时就到了,该上辇了。”贾敏母女才依依不舍的松开了手,由得全福太太扶了黛玉上凤辇,放下帘子。那头鼓乐齐鸣,又有宫人高升宣了升舆。 这头又有宫人劝了贾敏暂避,那头才有十六个衣帽周全的仪仗官过来,各自就位,也没呼号子,十六人像心有灵犀一般抬了凤辇,黛玉在辇中只觉平稳异常。鼓乐、仪仗、内府大臣及随从、护卫等拥着黛玉的凤辇出了林府中门。 贾敏又出来上了八抬的大轿,亦是衣帽周全的仪仗官抬了相送。林如海、林礞骑马,其他林家亲朋戚友及大臣亦跟在仪仗后头相送入宫。 过礼大典不必细述,单说行了三拜大礼之后,太子原当出去敬酒。太子却又不忙,单在寝殿中亲替黛玉揭了盖头。 却说黛玉本无心成家立业,只阴错阳差的指了太子妃,今日立妃大典,到底心中紧张得很,又不知太子怎生模样,为人谦和与否,凤冠霞帔又隆重,不觉手心出了汗。 黛玉双眼在盖在盖头底下久了,猛然揭了盖头,只觉眼前一亮,臂粗红烛摇曳,又让烛光闪了眼睛,黛玉忙将双眼闭上。 太子见黛玉眉目如画,清丽无双,也是看得一呆,心中自是欢喜无限。看了会子,才替她摘去凤冠。因黛玉尊贵,凤冠乃名家打造,精致辉煌,珠翠交映。太子摘下凤冠后取在手中道:“偏这多俗礼,这凤冠虽然好看,我拿着分量却不轻,师姐这样娇柔,没得累坏了。” 黛玉尚未及笄,平日打扮也亦清爽为要,几时这样重妆过?早觉脖子泛酸了,如今头上一轻,倒觉舒泰了许多。还不及睁眼,便听见太口称自己为“师姐”,又说带着凤冠累坏了自己的话,不觉莞尔。 太子声音略低沉,极为稳重好听,令人不觉产生依赖之感。黛玉先时虽不欲成家立业,但自指婚给太子这二年多来,太子处处想着自己,护着林家,黛玉亦已对太子生出几分好感。听了太子亦口称自己师姐,黛玉亦觉有趣。睁了一下眼睛,恍惚间看见床前站了个红衣男子,黛玉眼珠再轻轻转了两转,适应了周遭光线,才抬眼细细打量太子。 只见面前一男子,年约弱冠,超脱俊美、眉目晴朗,犹如芝兰玉树。这男子超逸俊美倒还罢了,黛玉见之只觉油然而生一股亲近依赖之感,宛若前世便是亲人一般。只细看之,又不记得见过此人,细思之,又觉确然熟悉。 太子见了黛玉反应有趣,也是唇角一弯,笑了出来。又摆手屏退四周伏侍的宫人,才亲为黛玉揉肩捏颈。黛玉自七岁而后,便是父亲、幼弟也不曾如此亲近,倒是身子一僵,又想着此刻自己已经是太子妃,此人乃是自己丈夫,因而又渐渐放松下来。她本就被凤冠压得肩颈发酸,太子手法轻柔相济,捏肩倒是令人觉得极舒服。 太子又道:“玉儿莫怕,我有许多话此刻怕不及细对你说,你只需记着,无论什么事,我总是向着玉儿的。”说完,见黛玉还在发愣,又笑说:“我总是护着师姐的。” 黛玉听了,也不知太子所指何事,她虽然历经二世,却不曾成婚,此刻依旧有些不知所措。听太子独自在一旁低声嘱咐,却不知如何作答。末了,太子又说:“我宫里的宫人,都是我仔细选过的,倒信得,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他们去做。这大衣虽然好看,却厚重繁琐,穿着怪累人,倒先换下自在。宫中的规矩,明日才需拜见皇上和皇后娘娘,师姐今日只管自在便是。” 嘱咐完,又吩咐宫人端上细细炖了数个时辰的燕窝粥,嘱咐黛玉好生用些,才出去相见皇上、皇后并文武百官。 虽然自指婚之后,宫里就派了宫女在黛玉身边伏侍,但黛玉惯用雪雁、雪鸢两个。本朝规矩可带二人在身边,黛玉带了宝琴、雪雁,雪鸢未曾进宫,又因吉服厚重,倒要二人伏侍更衣,黛玉少不得宣了宫女上前伏侍。 因是新婚,黛玉换的家常衣裳也是大红的,但亦觉身上轻松了许多。再转头看一旁的凤冠霞帔,果见精致绝伦。又一抬眼看见窗上窗纱,用的正是前世潇湘馆所用的银红软烟罗。如云似雾,煞是好看。黛玉走上前细看,这窗纱果是软烟罗不错,但成色极新,比前世外祖母给自己糊窗户的更加绵密细软,更加好些。 黛玉又回身看寝殿中布置,虽是大床大椅,极大气,却又不显笨重,有几分雅致灵动,一应摆设倒是自己喜欢的样子。 不说黛玉在寝殿中如何,却说外间早就传说太子重太子妃,但谁不曾想太子在寝殿中耽搁这许久,也不知嘱咐些什么。太子出来后,先向定安帝磕头请安,定安帝命太监高声宣布开宴,众文武百官告谢落座,才正式开宴。太子再按品级排好的座次逐席给前来庆贺的王公贵族、文武百官敬酒。 皇家册封太子妃的大礼虽极隆重,也极繁琐,一套大礼下来,饶是太子年轻气盛,也觉稍累。好在毕竟皇宫里头不比民间,虽有皇亲女眷前来相见陪黛玉说话,却不像民间婚礼闹洞房那样厉害。饶是如此,黛玉也是极觉乏累。 诸事毕,已近二更,太子回到东宫寝殿,和黛玉相对而坐。太子又问了宫人太子妃可曾用过晚膳,又陪着黛玉用了一些清淡易克化的饮食,才命人撤了杯盘碗盏。 太子宫中的宫人尽是太子仔细挑拣调教过的,便是黛玉带来的雪雁也极伶俐。井然有序的撤了太子、太子妃用过的汤果碗盏,便出到外间听太子、太子妃传唤。 如今偌大太子寝殿只剩太子、黛玉二人,黛玉又想起这几日贾敏所授闺房之事,不觉红了脸面。太子见了黛玉脸上神色,略一思忖便知其因,拉了黛玉的手说:“师姐莫怕,以后我若是不好,你只管拿出师姐的款儿来教导我就是,师弟不敢有违的。” 黛玉本就莫名的觉得太子亲近,听了这话,倒些微放松了些,又说:“指婚这二年多来,太子殿下待我极好,我不是不知。只到底如今你贵为太子,又拿师姐这些话来笑话人。” 今日礼成之后,总是太子一人默默嘱咐,黛玉未曾说过一句话。太子话嘱咐了两车,也不知黛玉听进去几句,此刻听黛玉终于开口了,太子顿觉松了一口气,笑道:“咱们系出同门,你先我入师门,我叫你师姐,有什么错处?再说了,咱们闺房之内,怎生称呼自是由得咱们自己,我一片真心,师姐怎能说我成心取笑?我若有那个心,日后再教先生每年罚我抄十遍十三经。” 听了这话,黛玉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因太子在刘先生书房对礞哥儿立誓说此生不纳侧妃,折断了一支湖笔,被刘先生罚抄十遍十三经的事,早在指婚时候黛玉就听礞哥儿绘声绘色的说过。虽已经过了二年多,此刻太子再拿此事说来,仍叫人忍俊不禁。 因而黛玉也笑道:“你的十遍十三经可曾抄完了?可曾给先生过目,又可曾让人代抄?” 太子摇头说:“你既是师姐,替师傅检查亦是应该的,我本想将十套十三经做聘定送去给师姐,又因礼部自有定例,倒不好随意加聘定。因而这十遍十三经我都好好收着,改日师姐有空了再查去。规规矩矩抄来的,一套二月,足足二十个月,扣除南下办事等日子,竟是前儿不久才规规整整抄完。” 黛玉听了,只当太子说笑,却不觉放松下来,不如先时紧张了。因而又说:“午时开宴前,太子殿下说有话嘱咐我,不知乃是何事?” 太子听了,才拉了黛玉滑腻柔软的小手,只觉掌心微微有汗,显然黛玉仍旧有些紧张。太子才正色道:“这东宫里头的人都是可信的,师姐大可以自在随意。皇后娘娘那边,只每日晨昏定省,该有的规矩做到就是,也没什么。只一样,天下父母一样的心,巴不得多子多福,我怕皇后娘娘日后要往东宫放人。届时你切莫心软自己作主收了。只管一应推到我身上,说我若允了,你必不拦着就是。横竖我不会让不相干的女子进了东宫大门。” 黛玉听了太子称“皇后娘娘”,却不称母后,字字句句向着自己,不觉心下奇怪。只拿眼睛看着太子,竟不知如何作答。 太子见黛玉美目流转,自带一股灵气,非凡尘女子可比,越发心中喜欢。因而正色说:“难道师姐不信我不成?” 黛玉见寝殿无人,外头鸦雀无声,想来说什么话,只要不高声,外头无人听见的,因而大着胆子说:“太子殿下怎么口称皇后娘娘,却不称呼母后?” 太子听了,犹豫会子,仿佛下定决心一般,拉着黛玉的手说:“师姐,你可曾记得自己的来历?” 黛玉听了这话,先是一愣,猛然间又是一惊:自己总觉太子给自己熟悉亲近之感,宛如亲人,却不知是为何。此刻听了这话,黛玉方忆起这种感觉和前世自己见了宝玉,不由自主生出亲近之感有些相似。但太子给自己的感觉又越发纯正可信,竟如自己当年在三生石畔修行时候一般心中安宁。 想到这里,黛玉不觉摇了摇头,又细看太子,仍是一般值得信任。黛玉方试探着开口道:“太子所指的来历……是指?” 太子见了黛玉犹豫,心想只怕绛珠妹子在重生道上还残留着九天之上的记忆,于是也试探着说道:“灵河岸边……” 只听得四字,黛玉便是惊得浑身一颤,连害羞都忘了,只看着太子说:“你是?三生……” 太子听了黛玉果然记得,心中欣喜无限。也是温和一笑,越发显得温润如玉,极为好看,不等黛玉说完,太子也是轻轻点了点头。 黛玉猛然听闻这样惊世骇俗的真相,只觉恍然如梦,分不清是真是幻。若说是真,这凡尘种种,自己已经历经二世,身边怎会出现灵河岸边的旧交仙君?若说是幻,太子让自己不由产生的亲近之感,正和当年矗立灵河岸边,为自己遮风挡雨的三生石给于自己的宁静祥和感觉一般无二。 愣了会子,黛玉才缓缓说:“仙君好好的,怎么也下了凡尘?” 太子却摇头说:“如今我们已是夫妻,你叫我仙君岂非生份了?我既是排行第三,你叫为三郎便是。既显得与别个不同,又不显得突兀。” 黛玉听了,觉得这个称呼果然亲近别致,不觉脸上一红。又问起太子为何会下凡尘之事来。 原来,当年三生石寻了九星连芒、斗转星移的天生异象时刻,助绛珠仙子夺取一线重生天机,后因犹不放心,三生石也跟着下了凡尘。只黛玉下凡,原有她托生的本体可以依附,三生石却只有一缕仙识游荡人间。 林家进京那一年,原来的三皇孙重病而亡,三生石才寻了一个肉身依附其上。三生石对凡间诸事懵懵懂懂,将将成为三皇孙的时候,当时的太子宫中又险恶重重,倒让他吃了些苦头,也历练不少。 但凡仙体仙识,最忌夺舍害命,黛玉听得三生石是在三皇孙亡故之后才附体的,倒替他松了一口气。黛玉又想着太子私下不称皇后娘娘母后的事,这也解了:皇上、皇后本不是三生石父母,三生石对他们生不出骨肉亲情也合情理。前世黛玉在京中生活十余年,也未曾听人说起落罪的忠义亲王有个嫡子,想是前世三皇孙在自己进京那年病故了,今世却因被三生石附体,定安帝才膝下有了如今的太子殿下。 今日两人都疲累了,且天色已晚,说了这半日话,太子才道:“还有许多事,日后咱们有的是时间慢慢说,今日师姐只怕累了,不如先安寝为是。”于是高声吩咐外头传热水沐浴更衣。 黛玉听了太子将九星连芒,天生异象,夺取重生时机诸事娓娓道来,再不怀疑太子来历。太子既有这样的来历,必是护着自己的,因而黛玉也放下戒备,只觉心中安宁。 因两人说了半日的话,外头宫女准备的热水都凉了,已经换过一遍新烧的,须臾送进来,二人各自沐浴。 因天色已晚,怕沐浴之后头发久久不干,不好安歇。雪雁挽了黛玉如云的长发,用绢布细细包好,才有宫女进来伏侍黛玉沐浴。因其时已是金秋,在浴桶撒上金桂,花香四溢。又用上好的香皂洗了,只觉肌肤生香。黛玉只穿大红单衣从屏风后出来,见太子已经沐浴完了,也是穿着大红睡袍,长发披肩,越发显得俊美脱俗,犹如谪仙。 想到谪仙二字,黛玉又想到太子真实身份,不觉莞尔,可不正是谪仙么?难怪有这份气度。太子见了黛玉此刻不施脂粉,不着重妆,越发超逸清丽,也是看得呆了。 只如今秋夜微凉,太子怕黛玉着凉,忙携了黛玉的手往铺着大红锦被的床上坐了,让黛玉躺下,为其盖好锦被,才命人撤去沐浴诸物,寝殿内只留新婚夫妻二人。 黛玉如今知晓太子便是三生石,亦是喜出望外。只她到底是妙龄少女,想如今只两人独处,到底羞红了脸面,忙将头埋在柔软锦被之中,脸上红云密布,只觉双颊火辣。 打发了众宫人,太子才轻巧上床,在黛玉身旁躺下。见黛玉被子蒙了头,轻手将锦被掀开些,笑说:“也不怕将自己闷坏了。”黛玉听了,未曾说话。太子却合着被子将黛玉搂入怀中,口中道:“累了着一整日,也没清闲半刻,只怕师姐早就累了,快些安歇吧。” 黛玉从不曾与男子如此相亲,自极觉害羞。只太子又令她极为心安,她又确然累了,不多时,便安稳入眠。 因这一夜睡得极安稳,黛玉次日不过卯时三刻便醒来了,太子已经起身穿好衣裳。见黛玉也醒了,传了雪雁等人进来替黛玉更衣,又打发众人出去,才对黛玉一笑,剥开一支彻夜燃着的红烛,里头取出一支圆形小管来。太子将小管塞子拔开,将里头鲜血涂在白色丝毯之上。 黛玉见了,不觉一愣,似笑非笑看着太子。 太子却是一笑,低声说:“等会子会有皇后娘娘宫中嬷嬷拿了丝毯去复命呢,等会子拜见母后,你可别说漏了嘴。人前儿还是要恭敬称母后的,在我面前,师姐说什么都使得。” 黛玉听了,自是省得,昨夜她整晚睡得极心安,却并未行那新婚人事。鲜血离体而凝,太子将鲜血藏于红烛之中,借助红烛热量温着整夜未凝,自是太子早就计划新婚之夜不行房事,因而早有准备。 想到这里,黛玉也是心中一宽,她虽知为人妇,原该有闺房之事,但若和太子做一对与众不同的夫妻也极好。左右今生之后,二人亦是要回灵河岸边继续修炼的。 谁知太子竟像看穿她心思一般,继续在她耳畔轻声说:“师姐如今尚未及笄,早行房事对身子有损无益,左右我和师姐要长长久久做夫妻,也不急着一年半年的。”黛玉听了,又不觉羞红了脸面。 太子又道:“就快到辰时了,该当去皇后娘娘宫中请安了,我传了宫人前来为你净面梳头。”黛玉轻轻点了点头。 第61章 回门 须臾,宫女进来, 替黛玉净面梳头。雪雁端上头面匣子, 黛玉略捡了几件赤金点翠首饰戴上, 再薄施脂粉,虽不如昨日华美隆重,倒也喜庆大气,不失新婚媳妇身份。只如今换了妇人发髻,黛玉依旧觉得不太习惯。 这头妆扮完毕, 太子亲扶了黛玉上凤辇,夫妻一同来到定安帝寝宫。太子居左稍前,黛玉居右稍后, 对定安帝行三跪九拜礼, 对霍皇后行三跪三拜礼。帝后又道平身,有女官扶起黛玉, 泰和帝赐下白玉如意一对、象牙如意一对;霍皇后赐极品白玉手镯一对、天珠二串、头面二套。 黛玉称谢结过,霍皇后又命赐坐,黛玉再谢,方告了坐。此刻霍皇后才细细打量黛玉形容,只见其娴静时如娇花照水, 行动处如弱柳扶风, 和太子一处, 当真一对璧人。只如今黛玉新婚,虽然也曾细细妆扮过,黛玉自觉极好, 但在霍皇后看来却素净了些。因而霍皇后微微一皱眉,正欲相问,又见黛玉虽然身量已经颇高,但尚还单薄纤细,如此妆容倒更好些。又因一早便有宫人将昨夜太子夫妻用的丝毯给霍皇后看了,霍皇后极为满意,便未在黛玉妆容上挑剔。 不过是略嘱咐几句做妻子要端庄娴静,要夫妻和睦的话,黛玉点头应是。霍皇后又倒:“昨日忙了整日,想你也累了,且回去歇息吧。明日还要回门,也代本宫向林尚书夫妇问好。” 黛玉起身应是,又代父母谢过母后,霍皇后微微点头。至此,拜见父皇、母后一节便算礼成。回到东宫,明日回门诸多礼物都有凝雨姑姑和女官备下,黛玉不过翻看一遍,倒无别事。 左右无事,太子还当真带了黛玉去看藏书楼上,太子亲笔抄下的十套十三经。黛玉翻看之,只见字迹工整苍劲,并无疏漏错处,显是极为用心。黛玉略一翻了,说笑几句太子殿下倒还用心。如今黛玉虽然信任太子,到底还不十分习惯口称三郎,太子倒也不急。 太子听了,笑道:“这些年,我虽册立了太子,但因皇上受过伤,多少人蠢蠢欲动,做那大权独揽的千秋大梦。我若一时不慎,便恐招来祸患。先生此举,自是因我不爱惜东西罚我,何尝不是让我修身养性,磨练性子?我若胡乱敷衍,岂不是辜负了先生一片苦心?” 黛玉自然知晓刘先生大才,一举一动皆有深意。听了太子之言,笑道:“想是如此了,帝王家不比寻常人家,原该谨慎些。先生当真用心良苦,咱们倒该当倍加珍惜。” 太子忙握了黛玉的手说:“若是我当真还是一人一身,倒没什么。只如今岳父大人位高权重,背地里也不知多少人盯着,我若是有个差池,咱们一家谁落得了好?因而我如今背负咱们林氏一门荣辱,越发该当小心谨慎了。父皇倒没什么,只如今南安王霍家手握大权,越发张扬。我冷眼看着,他们家未必没有大权独揽的野心,久而久之,只怕对岳父大人不利。” 林家不过一家四口,相互间有什么事并不瞒着,太子今日所说的话,林家人在家也曾有过同样的担忧。当日,林如海只当太子和南安郡王算来该当是表兄弟,黛玉又是先帝指的太子妃,因而又怕和霍家对立狠了,伤着黛玉,觉得此事十分棘手。 如今黛玉冷眼看着,太子却并不认霍家这门亲,将来告知了父亲,倒省了父亲为难。说来,太子不喜霍家,反倒是对定安帝有几分亲近。黛玉就不止一次听见太子私底下叫霍皇后为皇后娘娘,而对定安帝倒是以父皇相称。许是定安帝头脑受损,对太子反倒只剩拳拳父爱,动机单纯;而霍皇后因想着一族权势,她固然也爱太子,这份母爱却含了杂质。 黛玉听了太子的话,用手指在脸上轻轻一刮说:“什么岳父大人,咱们林氏一门?若是叫人听见,岂不是给父亲招祸?算来,你如今是君,父亲倒是臣了。我自是皇家的媳妇,林家的荣辱,不过是落在礞哥儿肩上罢了。” 太子听了,拉着黛玉的手故意将脸一板说:“今日就算了,若是日后师姐再将我做外人,我可不依。我陡然来到尘世,正紧算来,只师姐一个亲人,自是师姐的家人才是我家人,我不是林家人又是什么?” 黛玉见太子正色,倒不争了,二人携手下了藏书楼,准备明日回门诸事不提。 次日,黛玉夫妻两个在礼部华盖伞仪的簇拥下回到林府,林家中门大开,林如海亲自迎接。林如海夫妻行了大礼,太子忙道免礼,一家人才簇拥进了林家大堂。 只些微叙了两句话,太子便屏退宫人,一家人说体己话。太子又亲端了茶来敬岳父、岳母的孝敬茶。这倒让贾敏吃了一惊,本朝君臣有别,等级森严,她万料不到太子竟如此循俗礼,将自己真心当做林家女婿;而非自认一国储君,反将林家当臣子。 先时,贾敏见了黛玉小小年纪,已经换了妇人发式,还些微有些心中不忍。此刻见了太子如此相待,倒极是欣慰。又见太子屏退宫人,宫人便尽皆退去,想是太子御下有方,黛玉东宫之中也自有得很,心下方好受些。 林如海夫妻两个接过太子夫妻敬的茶喝了,黛玉才满面堆笑的走到贾敏跟前。贾敏拉了黛玉的手细细打量,除发髻样式变了外,丝毫看不出黛玉和做姑娘时有何不同。只贾敏到底担心黛玉年幼,也不知是否能承受夫妻之事,拉着黛玉上下仔细的打量。 黛玉见了母亲神色,眼珠一转,悄悄在贾敏耳边低语了一句话。贾敏听了一呆,又抬眼看了太子,只见其长身玉立,一表人才。如今太子年近弱冠,能如此体恤黛玉,贾敏原是高兴的。只这个年纪的少年,原本血气方刚,黛玉却说不曾行房,贾敏心中又不禁有一丝担忧。 虽然太子御下极严,到底太子妃回门有规制,倒不好屏退宫人太久。因而一家人略说了几句体己话,复又高声宣了宫人伏侍,又有林如海带着太子去见男客,见完又是贾敏带着新婚夫妻去见长辈女眷。 林家人口少,亲眷也少,又因和贾家二房不合,来的亲眷长辈不多。除贾母而外,邢夫人在平安州;王夫人毒害林礞之事虽然顾着两家颜面未曾宣扬出去,但王夫人也没脸来。因而不过贾母、吏部尚书谢源夫人等几家交好的太太来了。 贾母见了黛玉和太子并肩而立,男的如临风玉树,女的如照水娇花,花树交映,天造地设,不禁心中感慨。 太子妃回门不像民间,一应程序礼节皆有定例,且按例当日未时便该当启程回宫。只定安帝一来感激当年铁网山上林如海相护之德;,二来有太子亲求,允了太子夫妻在林家暂歇一晚。为此,霍皇后还抱怨过太子太过宠妻了些,祖宗规矩都废了。 当日,太子夫妻依旧歇在黛玉的蕙兰馆,只以前一应伏侍的丫鬟婆子都暂且挪出来,皆换了宫人伏侍,外头又有侍卫守卫。 黛玉带着太子逛了一回蕙兰馆,又介绍了自己在家时候,每日饮食起居,太子听得津津有味。只黛玉回门之后,便是在东宫再是自在,也是要守着宫中规矩,除归省之外,再难回家。因而只略逛下子蕙兰馆,太子便命凝雨姑姑并心腹宫人陪了黛玉往松柏园贾敏房里说话。 凝雨姑姑想在宫中办事办老的人,自然知晓黛玉日后和贾敏相处的日子少了。又因她本就极喜欢黛玉,到了贾敏房中,略请了安,闲话几句,便带着众宫人退出来,在外伏侍。 待得众人散了,贾敏才拉了黛玉的手细问洞房之事。原来,方才黛玉见贾敏打量自己,便猜着贾敏打量什么。因而悄悄在贾敏耳旁说了“并未行房”四字,原是为了打消贾敏担心。但黛玉到底只是妙龄少女,再是聪慧,于闺房之事想得极少,不曾想这四字倒让贾敏越发担心了。 此刻没有外人,黛玉见贾敏细问,羞得红了脸面,才将太子那日说的行房早了,于身子有害无益,须得等着几年,自己越发身子长足了的话一一道来。说到后面,黛玉声音越发低如蚊蝇,几不可闻,且羞得面红耳赤。幸而贾敏是自己母亲,若是换作旁人,这些话只怕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贾敏听了,揣度着只怕太子只是当真爱惜黛玉,又极克制,身子却没甚问题,才放下心来。母女两个又说些闲话,黛玉又问这些日子可曾有什么事是自己不知晓的? 贾敏沉吟会子,才说:“你新婚燕尔的,这些话原不该跟你说。只如今看太子殿下待你极好,你自在得很,和做姑娘时候不差什么。”说到和做姑娘时候不差什么,贾敏又是一笑,才接着说:“只一件许是你会关心的,南安郡王族弟霍炼看上了苏素苏姑娘。” 黛玉听了,惊得险些被茶水呛着,忙托口道:“霍炼不就是进京途中打了薛蟠那个?只听这档子事就知道他是个嚣张跋扈的,凭他也配得上苏姐姐?只苏姐姐规规矩矩的,怎么又让霍炼看到了?”苏素便是黛玉同门师兄苏范嫡女,曾在大选时候和黛玉一同应选,算来亦是黛玉的手帕之交。 贾敏见了黛玉被呛着模样,一面亲手帮黛玉抚背,一面道:“可不是这话么?只如今妙玉、探春、惜春三个极出挑的姑娘都在牟尼院带发修行,许是前去牟尼院进香的香客见了,一来二去的,不知怎么名声就传出去了。其他倒还罢了,咱们家时常派人送些东西去,自是告诉人,牟尼院的姑娘们有人照拂,一直以来也没出什么差错。 这霍炼不知怎么,听闻了牟尼院有几位姑娘极好,偏前些时日忙你的婚事,咱们略疏忽了些。这日恰逢苏姑娘前去牟尼院进香,原是封了山门不让外男进的。这霍炼跋扈惯了,竟是翻墙偷看,一眼瞧见苏姑娘从禅房出来,便就此看上了,如今仗着南安王之势要说苏姑娘呢。 这苏家你是知晓的,原是书本网,门风清正。苏大人如今虽然升了正二品的左督御史,你也知晓督查御史不过是文官,也没甚势力。这霍炼皮厚上前提亲,苏家虽然是拒了,但被这样的无赖看上,久而久之也对苏姑娘名声有碍,如今苏夫人正苦恼呢。” 黛玉听了这话,怒道:“这霍家也太仗势欺人了,只他们家也休想只手遮天。苏师兄夫妻两个疼苏素姐姐得很,当年苏姐姐参选,也是过了三轮才落选的,说亲的人家不怕踏破门槛。如今苏姐姐已经及笄尚未许人,就可知苏师兄夫妇疼她,霍炼不过是霍家族人,连纨绔子弟都差着身份,还算不上呢也配打苏姐姐的主意。” 贾敏听了这话,亦开口道:“可不就是这话么,可惜如今霍家当真势大,也就你父亲在朝中能与之抗衡,饶是如此,你父亲还受了多少人忌惮呢。其他门风清正的人家,便是看上了苏姑娘,也不敢在这当口与之结亲,这可真真害了苏姑娘了。” 黛玉听了道:“母亲替我转告苏夫人和苏姐姐,左右有我在,我不会轻易让人欺负了苏姐姐去。” 贾敏听了,忧心道:“论身份,你是太子正妃,天下女子,只比皇后娘娘身份低。但到底你将将嫁进皇家,这太子殿下论起来又是南安郡王的表弟,你怎么好插手此事?若是惹恼了皇后娘娘,你日后怎么好自处?” 贾敏不知太子真正身份,因而忧心不已,黛玉却知太子并不在意霍家,胸有成竹的笑道:“母亲不用担心,我自有打算。”贾敏虽然知晓黛玉聪慧,但到底是霍皇后的儿媳妇,犹自不信黛玉的话,怕她强自为苏素出头吃了暗亏。但见黛玉极有信心,便撂开此节说了其他的,又传了晚膳不提。 却说黛玉回到蕙兰馆,太子也从林如海处回来。夫妻两个说了一会子话,黛玉自是满面怒容的将霍炼强自到苏家提亲的事说了。太子见妻子生气,师姐师姐的劝了一回,开解了黛玉,又承诺必是料理了此事,才各自沐浴安歇。 次日,黛玉夫妻拜别林如海夫妻,在礼部和侍卫簇拥下回宫不提。 单说太子大婚礼成之后,尚有琼郡王要立妃,户部和礼部倒是未曾闲暇下来。琼郡王和琚郡王是一对双生子,也是太子指婚那年大选选定的正妃。因当时当年的太子妃,如今的霍皇后在后宫还没甚实权,琼郡王的正妃选的便是霍家的女儿,算来是霍皇后同族的侄女。只南安郡王掌着兵权,他的妹子自然不会给不受宠的琼郡王,因而琼郡王妃算来只是霍氏一族的旁支。 又因指给琚郡王的湘云和贾宝玉私相授受,此事虽然未曾张扬开,到底已经拿八字不合退了婚。算来,上届的秀女,只有太子妃、琼郡王妃两位正妃,其他侧妃及充盈定安帝后宫的秀女,倒无需繁琐礼节。 又说这日琼郡王立妃大典礼成,回门那日,竟是一通抱怨:说什么都是上用的料子,为何太子妃大婚时候,一应吉服绣袍看着要好许多?虽然太子妃品级比郡王妃高,那也是规制上的不同,衣料却应当是一样的。如今我大婚,连料子上都差上一层,这岂不是成心欺负人么? 又说不但吉服料子不同,连郡王宫里糊窗户的蝉翼纱都不及太子东宫的多了。太子东宫的窗纱,远远看着,如云似雾的;琼郡王宫中的,便和一般上用的窗纱差不离。 南安王府尚有一位太妃是见过当年的上用料子的,比之现下确然好些。因而南安太妃细细道来说:太子大婚那日,我见了太子妃的服饰料子,倒像是我们小时候,江南几家织造府送来的料子。现在上用料子确然没有那么好了,只那几样极品料子的织法技艺已经失传,也不知道太子妃用的料子是礼部上那个成年旧库里面翻出来的,你争这些做什么? 琼郡王妃听了虽然狐疑,明眼见着太子妃用的料子都是簇新的。但毕竟她什么都靠着南安太妃呢,因而也不再相争。 如此料理完一位太子妃、一位郡王妃的立妃大典,礼部和户部才闲暇下来,林如海和礼部尚书都得了一连数日的休沐。 展眼年底宫宴,今年因新增了一位太子妃、一位郡王妃,倒热闹了许多。宫宴上其他倒还罢了,初时不过皇后祝福,然后规矩用宴,之后才是赏花交际时候。 贾敏和苏范夫人正在一处说话,大司马贾雨村的夫人却过来向贾敏和苏范夫人见了礼,笑问苏范夫人说:“听闻苏大人府上千金才貌双全,不知可曾许人?” 贾敏亦是知晓贾雨村夫人的,原不过是姑苏阊门甄家甄封氏身边的丫鬟,因当年甄士隐支助贾雨村的时候,和贾雨村有过一面之缘,不知怎么倒让贾雨村一眼看上了,后来讨在身边,贾雨村原配死后还扶了正。 贾雨村虽有真才实学,却是个会钻营的,当年靠甄应嘉的关系求了起复,进京之和荣国府贾家连了宗。后见荣国府势弱,又另投南安郡王门下,如今靠霍家扶持,已经官拜大司马。娇杏当年不过一个丫鬟,如今也有了诰命在身,自然也来参加宫宴。只不曾听说贾雨村膝下有该当说亲的公子,娇杏又来打听苏素做什么? 第62章 报应 大司马官居从一品,娇杏的诰命原比苏太太高一级。只苏太太乃名门之后, 又是原配, 岂是娇杏这样的填房可比的?其时但凡真正有底蕴的世家夫人、太太, 并不愿意与娇杏这样出身不高的新荣妇人结交。因而,无论是林家还是苏家,都和大司马贾雨村家无甚来往,不想今日贾雨村夫人上来竟有此一问,苏范夫人听了一愣, 倒不知如何作答。 苏范夫人心想:如今素儿被个无赖盯上,真正门风清正人家皆不敢前来提亲,莫不是这位大司马夫人以此断定素儿要放低身段, 低嫁凑合吧?也不知他要说一门什么亲事, 倒是拒了为好,因而苏范夫人有些不自在的笑道:“多谢大司马夫人关心, 只我们家姑娘的亲事自有他父亲作主。” 娇杏听了,笑道:“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难道好亲来了,苏太太竟往外推不成?我这儿才听了一位公子,和府上姑娘年纪相当, 门第相配, 若是错过了, 岂不可惜?” 贾敏和苏范夫人听了这话,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心想:你家才兴旺了几年?能认识几家根基深厚、门第清贵的人家?因而苏范夫人道:“多谢贾太太留心, 不过我和我们家老爷疼姑娘得很,只怕并不急着说亲,倒要拂了贾太太美意了。” 若是知事的,话说到这个份上,便该当知难而退了。偏这娇杏原本不过是乡绅家中一个丫鬟,如今虽请了一品的诰命,修养见识哪里跟得上?如今娇杏只想着若是自己说成了这门亲,贾雨村在南安王一家面前有了体面,还不知道有什么好处呢。哪里听明白苏范夫人的言下之意? 娇杏犹自觉得霍家如今在朝中权势无两,苏范不过二品的文官儿,女儿能进霍家是他们家多大的体面?如今苏范太太不应,只怕是因为不知道自己说的是谁。饶是霍家并无长辈出面托她前来说亲,她亦是自以为必能说成的,因而尽将此事枉身上揽。苏范太太婉拒此事,娇杏不但不退,反而又絮絮叨叨的劝起来:“苏太太只怕还不知晓我说的是谁,若是知晓了,怕就不会这样说了……” 只娇杏还未说完,贾敏轻轻将苏范太太一碰,使了个眼色。苏范太太抬眼一看,却是黛玉和苏素并肩走来,身后跟着一应宫人。娇杏犹在极尽夸赞霍家如何位高权重,并不知晓身后黛玉和苏素已经来了。 黛玉和苏素站在娇杏身后略听了会子,只见这个妇人虽然穿着一品诰命的服制,话却越说却是粗鄙,连什么左右苏姑娘都让霍公子见着了,以后谁还敢娶她?什么霍家看上的人,谁家还敢求娶的话都直白的说来。 苏范太太听了这样不堪入耳的话,正要打断了娇杏,却听黛玉轻声咳嗽了一声。娇杏忙回过头来,黛玉大婚那日,娇杏因是一品诰命,也来赴宴,曾远远见着太子妃一眼。如今陡见了太子妃,忙福身行礼。 其他诸如贾敏、苏范夫人亦是要行礼的,黛玉走到贾敏身旁,先扶起贾敏,再扶了苏范太太,才回身对娇杏说免礼。 太子妃生得极为出挑娇杏是知道的,但她并不认识苏素。如今见了太子妃依旧如天上仙子一般,她身旁又站了个好生灿烂娇媚的姑娘,娇杏不禁一愣,心道:不知这个姑娘是谁,怎么也生得这样貌美? 只因太子妃前来,娇杏前头话说到一半,却被打断了,再不好开口说后面的话了。 苏素好生在牟尼院进香,不曾丝毫违礼,却让个登徒子爬围墙远远的看了一眼,此刻竟被人这样说嘴,早气得满面通红。若非在御花园里头,和个言语粗鄙的妇人相争落了下乘,苏素早上前反唇相讥了。 凝雨姑姑是黛玉身边的管事姑姑,听了有人这样说自家太子妃的闺中好友,岂有就此放过的。却听凝雨姑姑上前说:“这位太太身着一品服制,我看着却眼生得很。我在宫中当差几十年,怎么以前没见过呢?” 贾雨村夫妻俱是一般的媚上压下的性子,娇杏见了太子妃身边的姑姑问,哪有不答的,忙自报了家门。 凝雨姑姑听了,笑道:“贾大司马家中夫人?恕我眼拙,竟没认出来。”说完,又看了娇杏一眼说:“不知贾夫人哪一年和贾大人结成伉俪,膝下几子?如今几岁?” 娇杏见问,又猜不透凝雨姑姑的意思,亦是作答说:“我与老爷成婚近十年,育有一子,如今亦过八周了。” 凝雨姑姑听了笑起来:“贾太太勿怪,方才我陪太子妃赏花,偶听见贾太太要与咱们苏姑娘说亲,还以为贾太太膝下公子到了说亲年纪呢。但听方才贾太太说来,贾太太膝下公子年纪太小了些,倒不是了。既是贾太太和贾大人成婚不足十年,想来不是原配?” 娇杏最忌别人说她当初为奴为婢的事,如今凝雨姑姑这样直白问来,不禁脸上一红,极难为情。 凝雨姑姑却不等娇杏接口,又道:“若是贾太太是为别家公子说亲,倒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得罪了贾太太,贾太太这样来毁人姻缘。凡讲究的大户人家说亲,必是身份尊贵,福寿双全的原配嫡妻前来说合,图的便是个托说合人的福气,若是说成了,将来小夫妻也福寿双全,白头偕老。贾太太既是填房太太,又替人说合,这不是在诅咒人么?没得原本好端端一桩亲,却让贾太太说得成不了的。” 娇杏听了这话,羞得面红耳赤不说,亦是吓得不轻。她原是为了邀功而来,若是因此反而得罪了霍家,岂非得不偿失?初时她原以为凭霍家的权势,苏家必是应的,不想反而招来了太子妃身边的姑姑说教自己一顿。 娇杏正不知如何作答,凝雨姑姑又是一礼说:“贾夫人是一品夫人,原轮不到我说这些。不过苏姑娘是咱们太子妃的好友,奴婢因而多嘴了两句,还请贾夫人勿怪。” 娇杏正要说话,却又听一人说:“太子妃有礼。”却是琼郡王妃到了,这里她身份仅次于黛玉,因而只向黛玉行礼。黛玉自是道了免礼。却听琼郡王妃说:“那边暖房里头,听说一日十二个时辰炭火盆子没停过,如此数月,倒催开了一株牡丹。冬日牡丹盛开,倒稀奇得很,太子妃不去瞧瞧?” 黛玉笑道:“我们方才才瞧了出来,果然冬日里头开牡丹花难得,也不知花了多少心思。若是琼郡王妃还未瞧见,倒可去一观。” 琼郡王妃自是笑笑,略闲话两句,带着宫人走了。也因琼郡王妃这一打岔,倒解了娇杏的尴尬,娇杏也是见礼告退了。 苏素看着娇杏的后背道:“哪里来的什么一品夫人?什么粗鄙的话都从她口里说来,也不嫌丢人。”说完又笑着对凝雨姑姑道谢。 先时苏范太太还不知娇杏是来替谁说亲的,见了琼郡王妃为她解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险些气白了脸。这琼郡王妃和霍炼乃是堂兄妹,若非为了霍炼,她堂堂郡王妃,何必替个大司马的填房解围? 苏范太太猜得原是不错,却只猜对一半:原来,因琼郡王妃大婚时候,郡王妃吉服的料子比之黛玉的太子妃吉服差了一等,心中便记恨上了。又听了霍炼看上的苏姑娘正是太子妃的手帕交,却故意将话透露给娇杏的。 琼郡王妃想着:左右堂哥是个纨绔,若是当真娶了太子妃的手帕交,还不知道那位苏姑娘受多少气呢,太子妃只怕也少不得难过一场;便是不成,也能恶心太子妃一次。因而,娇杏一席话气得苏素面红耳赤,琼郡王妃正在一旁瞧热闹呢。后来琼郡王妃听了凝雨姑姑说得娇杏哑口无言,话里话外又挑拨起贾雨村和南安王府的关系来,她怕娇杏一个愚妇上当,折了南安王府的爪牙,才出来替娇杏解了围。 自琼郡王妃出来打了趟岔,这边便散了。 又说城外的牟尼院里,自上次霍炼爬上围墙一眼看见左督御史家的千金,便惊为天人。后听闻左督御史家的千金和太子妃交好,又听闻牟尼院里头另几位带发修行的姑娘也是户部尚书家照拂的,才略收敛了一些。 今日恰逢宫宴,霍炼手下小厮撺掇霍炼说:“爷每日都说牟尼院那几个姑娘如何好,今日林尚书一家可不都要进宫赴宴么?牟尼院只剩几个姑子,可不正是去悄悄瞧另几位姑娘的大好时机?若是牟尼院戒备一松,还不任爷己出入?便是被人发现张扬出来,林家也不及从宫中赶回,等他们回来,另几位姑娘长什么样子,只怕爷早就瞧明白了。待得爷回到王府,给林家十个胆子,他们能怎么着?”说着也淫笑起来。 霍炼听了,深以为然,且他自见了苏素,越发对几位代发修行的姑娘好奇起来。因而宫宴这日,便只带了几个心腹小厮,悄悄来到牟尼院外。 自上次出了霍炼翻墙偷看牟尼院几位姑娘的事,牟尼院就加强了戒备。霍炼每每再来,皆是一早就被院中姑子发现,告知姑娘们紧闭禅院房门,因而霍炼再无一次得手的。不想今日牟尼院门可罗雀,香客没有几个倒还罢了,也不见巡逻的姑子。霍炼来到东面围墙旁,一个小厮蹲下,霍炼踩在那小厮背上,小厮慢慢站起,霍炼的头便高出围墙,往院中张望。 牟尼院四周围墙皆是一人多高,偏东面有一处墙角堆了一个小土丘,加上一个小厮在脚下垫着,只稍微一攀,便极容易瞧见院中情形。 只今日霍炼踏了小厮的背,才将头伸出围墙,只隐约看到一个妙龄女居士,其他情形还没看清,便听脚下小厮哎呦一声,向旁摔倒。霍炼自也是跟着摔在地上,滚了一身的泥。 霍炼大骂道:“没用的东西,爷还没看清楚,你便鬼叫什么?还摔了爷一身的泥,看我回去不赏你一顿板子。”霍炼素日跋扈,那小厮哪里敢辩?不过是在一旁求饶,半点不敢说方才霍炼才踩自己背上,自己股上便被什么东西一扎,好生疼痛,因而才站立未稳,将霍炼摔了。 只霍炼方才虽只瞧了内院一眼,却看见一个好生苗条婀娜的身影在那梅树下,也不知是在折梅还是采梅上积雪。只见那倩影虽然身着女居士服饰,却依旧能看出体态婀娜,身量苗条,别有一番动人之处。因而霍炼虽是摔了一跤,却犹不死心,又换了个小厮,踏上那小厮的背,复又翻上围墙。 只霍炼将将瞧见方才那倩影,脚底小厮又是哎呦一声翻到,又是将霍炼摔了一跤。 如此数次,几个小厮都愁眉苦脸的说有人打自己,只怕是触犯了菩萨。若是换作旁人,就算不疑鬼神,只怕也要疑人为,知难而退。但此刻霍炼色心大炽,哪里肯就此甘心?因而回身斥责了小厮说:“青天白日的,哪来什么鬼神?” 这霍炼又想:只怕是有人捣鬼,藏在暗处拿弹弓打人什么的。等我假装偷瞧院内,却猛一回身先将捣乱之人抓住。这牟尼院每日戒备,偏今日没人警戒,怕是这牟尼院中却有善使弹弓的女尼故意来捉弄人。我抓了现行,只说她们牟尼院有贼人,光明正大的入内抄捡一番,那个姑娘俏丽,那个尼姑娇媚岂不看个饱? 因而这霍炼又强命一个小厮蹲着地上,他复又踏上那小厮的背。小厮股上已经被打中一次,又怕摔着主子,又不敢违逆,战战兢兢的往上站起,这头霍炼的头也要和围墙平齐,马上便要瞧见院中情景,霍炼却猛然一回头…… 这次霍炼脚下那小厮不曾摔倒,霍炼却尖声哀嚎着倒将下来,伸手捂着脸上,几个小厮只见鲜血从霍炼指缝中流出,早吓得掉魂似魂也掉了。 霍炼一边在地上打滚,一边哀嚎道:“眼睛……我的眼睛……”声音凄厉,直如杀猪一般。 几个小厮见了血,又听闻霍炼哀嚎眼睛,早吓得呆了。 不说牟尼院外如何了局,又说参加宫宴的王公贵族出来,便听闻外间传言今日不知怎么,南安郡王的族弟霍炼伤了眼睛。也不知伤情如何,已经去太医院请太医了。 这霍炼自回京起,就仗势四处惹是生非。回京第一日打了薛蟠倒还罢了,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人。但他后来也每每生事,不独薛家,京中烦他的人不知凡几。平日许多人躲着霍炼,不过敢怒不敢言罢了,这日霍炼伤了眼睛,却不少人私下打听起来,少不得幸灾乐祸的。 这一细打听,竟听闻霍炼这次伤得不轻。也不知怎么的,竟是一只眼珠生生被什么东西打爆了,都说是牟尼院偷看带发修行的女居士时候伤的。又因未曾抓住下手之人,许多人都传言这是触怒了菩萨得的报应,皆是抚掌称快。 别人倒还罢了,苏家人听了霍炼如今成了独眼,心中暗道了一生活该,直感大快人心。 又说宫宴时候,太子不过略献了几句祝辞,等着开宴不久,便向定安帝告了罪,先行告退了。定安帝极宠爱太子,想着他年轻人不惯繁文缛节,只怕不喜这样场合,因而未曾多想便允了。 女眷这边散了,黛玉回到东宫,却听闻太子不在,又问了宫人,又说太子甫一离席便也离了太和殿。如今太和殿那边也已经散了两个时辰,不见太子踪迹,黛玉倒悬心了一阵。 又等了半个时辰,太子方回了东宫,尚未更衣,先来瞧了黛玉。黛玉见太子满面喜色,也不知什么事,正欲相问,太子便道:“今儿遇着件趣事,等会子换了衣裳我来告诉玉儿听。”在宫人面前,太子仍是称黛玉为玉儿的,私底下倒是叫师姐的时候为多。 太子沐浴更衣之后,回到寝殿,屏退了宫人,才拉着黛玉的手笑说:“今儿我们做了一件事,你再想不到的。”太子在人前极稳重,在黛玉面前却有几分爱逗趣。黛玉自然知晓他这么说乃是引自己相问,因而黛玉也似笑非笑的看着太子,偏不开口问。 太子见了黛玉神色,将手一摊,摇头有些许委屈的道:“罢了,再犟不过师姐的。”于是才拉了黛玉在自己身旁坐下,将今日之事一一道来:原来,自从知晓霍炼纠缠苏素的事,黛玉少不得替苏素忧心,太子亦是每日看在眼里,心中又是心疼黛玉,又是气恼霍炼。今日宫宴,苏素自是要进宫赴宴的,黛玉却又忧心妙玉、探春、惜春三个。至于霍炼的小厮想着今日林家赴宴,牟尼院无人照拂,太子夫妻怎能没想到?早几日黛玉就提了只怕宫宴这日要往牟尼院派几个守卫,太子自是一面安慰黛玉说自己省得,一面却又暗中策划。 今日太子从宫宴上离席之后,便约了李罕、柳湘莲并几个心腹侍卫到了牟尼院外,不过一试运气罢了,不想那霍炼色胆包天,竟还当真来了。 初时,李罕用手弹石子打了霍炼的小厮,不过是小小教训一番,故意让霍炼摔个狼狈万状。待得霍炼知难而退,他们自有办法再教训他,不过是麻袋套了打个半死。 谁知这霍炼色胆包天,竟是摔了几跤犹不死心。柳湘莲性如其父,是个嫉恶如仇的,见了霍炼这样无耻,便从李罕手中接过石子,使上暗劲要打霍炼。原本柳湘莲是手上有数的,这一石子打在霍炼肩胛上,自要狠疼他几日,却不会伤得人落下残疾。 谁知霍炼自作聪明,要抓暗中伤人者,猛一回头,柳湘莲一粒夹着暗劲的石子打来,不偏不倚,打中了霍炼眼珠。眼珠乃人体最薄弱的部位之一,哪里经得住一粒夹着暗劲的石子打来?那打不透肩胛的劲道击入眼眶却是足够,霍炼当场就眼珠碎裂,倒地哀嚎。如今抬到太医院去了,还不知石子取出没有呢。 黛玉听了,只觉生生被打爆一只眼珠倒有几分惨烈,不过这霍炼原是罪有应得。且柳湘莲并非想伤他眼珠,却因事有凑巧,他猛一回头,以至于此。只怕他因偷看妙龄姑娘而伤了一只眼睛,乃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至于牟尼院中那在梅林中采梅上白雪的妙龄女居士,却是太子带的一个小太监。这小太监年纪不大,却极机灵,平日也会串戏,伴个花旦也是惟妙惟肖,婀娜婉转犹如妙龄少女。 这小太监进了牟尼院,寻着住持道明来意,住持早就不胜霍炼骚扰,听了妙计,自然允他依计行事。不想霍炼果然只见一个背影,就贪其美色,以至有今日之祸。 黛玉听完,又问太子说:“虽然我知晓太子是为了苏姐姐出气,也知晓霍炼是罪有应得,却不知太子一行可曾让人发现?虽然太子不过是想对霍炼小惩大诫,但到底已经伤了人一只眼珠,若是这事传出去说是太子带人做的,倒叫人说嘴说一国储君行事鬼祟。” 太子听了黛玉仍称自己太子,有些失望,又听黛玉关心自己名声,又觉欣喜,因而摇头道:“我虽不如师姐聪慧,倒也没那么笨。伤了霍炼之后,我们还换了一身衣裳回来。李罕功夫高,他还一路将人引到了南安王府,才另择路回他自己府上,也不知此刻到了没有。若是南安王府派人跟着足迹一路查去,自然只能查到南安王府上,也不知霍炼会去疑谁。” 黛玉听了笑道:“这主意虽然促狭,倒也极妙,难怪太子今日这样晚才回宫。”两人又闲话一阵,见天已二更,才传了人伏侍黛玉沐浴安寝。 许是在三生石旁,绛珠草总是心中安宁的,黛玉已经习惯在太子怀中入眠,倒像当年在灵河岸边一样宁静。太子自也习惯合被抱着黛玉入眠,只偶尔闻着黛玉发香,也不禁心猿意马,幸而隔着被子,才能收了心神,安稳入睡。 第63章 姻缘 不几日,霍炼在牟尼院偷窥女居士遭了报应, 被菩萨打瞎了眼睛的事便传得满城风雨。这霍炼向来没有什么好名声, 如今背地里不知多少人口称活该, 只不敢让南安王府的人听见罢了。 却说这霍炼受了如此重伤,倒带来一件好处:原来,京城贵人遍地,色胆包天的纨绔自也不少。因而前去牟尼院罗叱的不肖子弟原不止霍炼一个,如今霍炼这一伤, 倒吓着不少人,没人上前罗叱了。又因牟尼院传出菩萨显灵的名声,香火越发旺盛, 前去进香的香客络绎不绝。 自黛玉大婚而后, 林家虽只一位姑娘出阁,家中众人却都觉家中冷清了许多, 有些许不习惯。这日林如海下班,也是在蕙兰馆前站了会子,才回到房中。这头贾敏早就听说老爷回来,到姑娘院子前站了会子,不禁会心一笑, 才拿过林如海的家常衣裳来与他更衣。 更衣时候, 林如海笑道:“这柳芾柳大人也不续个弦, 家中无人主持,这日却托我问问你,可曾打听得哪家的姑娘和莲哥儿相配的, 好说给莲哥儿,我已是应了,说让你留心着,只不敢下保必成。这莲哥儿你也是见过的,那俊样儿,百个不及他一个,人也上进,也不斗鸡走狗,倒须得瞧仔细了,宁可说不成这门亲,也须求个双方满意的。” 贾敏听了笑道:“我记得莲哥儿今年也是十八了吧,怎么还没说亲?莲哥儿自是个好的,只怕四角俱全的小姐,年龄又相称的都说了亲了;不好的,我还舍不得说给他呢。且柳大人虽然是天子近臣,家中没个主母,父子两个又是武官,不知能不能说个书本网的小姐。我且试试吧。” 林如海听了,笑道:“你且放心尽力去寻就是,这些话我原也跟柳大人说过了,柳大人的意思,只要姑娘性子好,知书达理,其他皆在其次。至于莲哥儿怎么没说亲,只怕是因为家中没有主母,因而耽搁了吧。” 贾敏听了,点头应是,又道:“今日礞哥儿怎么还未回来?他时常和莲哥儿一处,只怕问问他,倒可先估摸着莲哥儿中意啥样的。”一语未了,外头婆子回话说:“礞大爷回来了。” 林礞进屋先向父母请安,才一摆手屏退了下人,满脸不服的样子。 贾敏夫妻见了林礞这个样儿,都觉好笑,又道:“好好的衣裳没换,又有什么话要说?急成这样,也不兴先换了衣裳,又几车的话说不完。” 林礞听了,嘴一撇说:“父亲、母亲不知,太子殿下并李大哥、柳大哥这些人,平日咱们一处那样要好,当真有大事的时候却又撇下我不带着。今日才知晓他们前儿做了好大一桩事,偏瞒得我那样紧,今日才叫我知晓,也有这样做人姐夫的,哼。” 贾敏见了林礞佯装生气,只觉好笑,笑道:“什么大事没去成,让咱们家礞哥儿气成这样?” 林礞又自倒了一杯茶喝了,才将宫宴那日,太子三个如何只带几个心腹侍卫和一个善串戏唱旦角的宫人去了牟尼院,如何设计想教训霍炼一次,偏阴差阳错,霍炼猛然回头被柳湘莲打瞎了一只眼睛的事绘声绘色的道来,仿佛他也看见一般。 末了,林礞又说:“霍炼这样的泼皮,论身份连纨绔算不上呢,不过是狗仗人势,倒欺到书本网的小姐头上,有今日下场,也算活该。且他越礼偷看人家,如今伤了他那不老实的眼睛,也真天理昭昭。可恨太子殿下一行人平日说得那样好,这次却不带我。” 满京城里头传霍炼遭了报应,林如海夫妻就估摸着背后有人推波助澜,否则消息不会传那样快。夫妻两个今日才知晓霍炼伤了眼睛这事,原是太子带人干的,若是太子想让霍炼遭了报应的消息传得广些,原是极容易做到的。 林如海和贾敏对视一眼,贾敏又对林礞笑道:“我倒什么大事不带你去,这原是为你好。你才多大,功夫几何?若是撤退得慢了一点,让霍炼等人看见了,又要凭白生出多少风波。” 听到让霍炼等人发现的话,林礞又噗嗤一声笑出来说:“这霍家倒也没当真吃了哑巴亏,便认为是神鬼报应。他们一面使人送了霍炼去太医院,一面又使人追查那日之事。倒是让他们寻着一双脚印,直追了一路,偏生便是追到了霍家霍炼自己的院子里头。这消息传出来,信了报应的人越发多了。” 林如海夫妻早年就和风门的人接触过,又知李罕是李龙头的高足,听了这话,夫妻两个自然猜着恐是李罕故布疑阵。因而两人问了林礞,果然一猜就着。 林如海夫妻笑了一回几个少年做事促狭,不过霍炼也算罪有应得,且从此妙玉、探春、惜春几个也免了被人上前罗叱,倒是意外之喜。正说着,贾敏眼珠一转说:“老爷,方才说的那事儿,这下岂不是两全了?” 林如海听了也是会意,笑言当真两全。因而夫妻两个又问林礞:“礞哥儿,你成日和太子殿下一处读书,又时常和柳家莲哥儿一起练习骑射,可曾听过莲哥儿说过将来择亲想寻个什么样的?” 林礞听了,哈哈一笑说:“这个倒真听过,柳大哥说要寻个绝色的呢。” 贾敏听了也是一笑说:“哎哟,莲哥儿那出挑样子,再寻个绝色的,将来养的孩子也不知道多齐整。”说完又对林如海一笑说:“明儿我就去探探口风,老爷那边也问一问柳大人。若是苏太太那边应了,咱们再寻人合八字,若是不应,便不张扬就是。” 林礞一听苏太太三字,也是拍掌道:“我怎么没想到,我小时候还见过苏姐姐呢,可不正是绝色的,和柳大哥也相配。明日我问他去。” 只将说完,又被贾敏一瞪说:“你好好一个爷们,这些事也有你说的?便是再和莲哥儿交好,也不当你出面说这些话。这事且别张扬出去,还要双方私下都说定了,才好找人说媒下聘,不招闲话。” 林礞听了,忙点头应是。又笑道:“这果真好,前儿苏姐姐受了委屈,可不是柳大哥与她出气了么?这桩婚事只怕是天意。”一家人又闲话会子,各自散了。说好了只等明日晨起,夫妻两个就两处问去。 又说次日,贾敏起来梳洗了尚未出门,却听闻宁国府的珍大奶奶尤氏来了。贾敏一面命人请进来,一面又吩咐外头管事暂不套马。 林家回京之后,因贾王氏的关系,自不爱和荣国府二房来往,也因宁国府家风不好的关系,和宁国府亦是来往不多。但因宁国府到底未曾对林家做什么,倒是三节两寿也在走动。贾敏一面心想:这个时候珍儿媳妇来什么?一面已经到了厅上,尤氏进来,向贾敏行了礼。 贾敏让了坐,尤氏谢过之后坐了,又闲话会子,问了姑父、姑母好,才开口道:“今儿侄儿媳妇来,原是有件事要求姑母。我娘家有个妹子,长得最是风流标志。如今她年方十八,我们大爷想着,配柳将军家中的公子合适,只愁无人说合。因而我想着姑父和柳将军最是相熟的,这件事只怕姑母出面最合适。” 尤氏说到这里,自己也脸红起来。尤氏不过是贾珍续弦,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前世柳湘莲父母双亡,整日和一帮纨绔混在一处,不过是个浪荡子罢了,说尤三姐已是勉强。今世柳湘莲不但父亲是天子近臣,他自己又上进,已经封了五品武官,光说门第尤三姐就配不上。 贾敏听了,虽然面上不显,心中也是微微一愣:这宁国府的门风不好,满京城里谁不知晓?人背地里都说宁国府不过门口两个石狮子干净罢了,这姑娘品性如何,倒要仔细打听来。且方才珍儿媳妇说着话,自己脸就红了,也不知这位姑娘有什么古怪呢。 因而贾敏略尴尬的一笑说:“珍哥儿媳妇说齐整,只怕这姑娘必是齐整的。只这婚乃两姓好,必是要知根知底的,才能与人说合。昨儿你姑父和我才想着一个四角齐全,知根知底的姑娘和莲哥儿极配,正准备说合去呢。不像今日珍哥儿媳妇又来说一门姑娘。乖乖不得了,也怪莲哥儿出挑,人家一家有女百家求,他家竟是一家有子百家求了。” 尤氏听闻贾敏也是要替柳湘莲说亲的,想着林家介绍的姑娘必是不错的,心中不禁大急。原来,此生柳湘莲出息已经远非前世可比,也不曾串过几场戏,但偏生五年前,柳湘莲在赖尚荣家串戏,被柳芾打了回来那次,尤三姐也在阁楼上。 贾珍父子不顾人伦,每日和尤二姐、尤三姐姐妹两个鬼混,如今尤三姐年纪一日日大了,思虑起终身来,复又想起当年戏台上惊鸿一瞥的柳湘莲,拿出贞烈的款儿来,再不让贾珍父子两个近身。这也就罢了,贾珍父子两个也不再惹她,专和尤二姐厮混。但这尤三姐犹嫌不足,每日大闹,掀桌子、铰料子不知道闹了几场,尤老娘和尤二姐细问起来,却自言非柳湘莲不嫁。 便是尤三姐是个清净洁白的姑娘家,她的门第、根基也是配不上今世的柳湘莲的,她这样说来,自是异想天开罢了。偏生贾珍父子由得她闹不说,还想着柳芾和林如海交好,因而让尤氏来林府问贾敏。 却说尤氏听了林家正在为柳湘莲说亲的话,讪笑道:“倒不知姑母为那柳公子说的谁家的姑娘?左右亲事没成,聘定也没听说下,不是可以再说么?我就不信比模样儿相貌,谁还强过我那妹子去。姑母你没见过,我们三姐儿当真是个角色的。” 贾敏听了,心想:轮起来,莲哥儿和素姐儿真真一对璧人,且老爷今日已经去问柳大人了,若柳大人那边定了,我这边连问都不曾问,岂不凭白得罪人?因而贾敏也是笑说:“珍儿媳妇这话原是不错,只你姑父今日出门,已经去问柳大人了,没得那头说好我却推了的。因而珍儿媳妇的娘家妹子再好,我亦不敢应承。” 尤氏还要追问贾敏意欲说哪家的姑娘,贾敏却推说尚未说定的事,说出来只怕对两个孩子名声有损。尤氏无法,只得无功而返。耽搁这半日,贾敏索性吃了中饭才去苏家。略闲话几句,贾敏就将来意说了。 柳湘莲和林礞交好,苏范夫人来林家作客时候,几个公子都是见过的,卫若兰、陈也俊几个哪个不是极出挑的,但当真论起长相,柳湘莲又是个拔尖的。且柳家人口简单,柳湘莲又是上进的,苏太太自是满意。又觉柳湘莲相貌好,和自家素儿站一起倒当真郎才女貌。 柳芾为二品禁卫军统领,算来和苏范同级。但因本朝以文为贵,贾敏倒将话说的谦逊得很,口称不知苏太太和苏大人是否嫌弃柳家是武将之家。 苏太太却想着柳湘莲人品、样貌自是没得说,孩子又上进,如今五品的武官又是凭自己本事挣来的,哪有令人嫌弃之处?且听苏素说着,便是太子殿下宫里只太子妃一个,从不曾放第二个人。苏太太想着人以群分,既是柳湘莲得太子器重的,只肖有这一项不二色的品性,谁家的姑娘说给他都是福气。因而苏范夫人自是愿意的,她只担心苏素是否愿意。 贾敏听了笑道:“素儿是否愿意,等会子问过便知晓。我只问苏大人是否愿意。毕竟这柳家如今没有主母,素儿过去只怕便要掌家,你们是否舍得素儿辛苦。我先把话说在这里,莲哥儿真真是样样出挑,偏生读书不是极好,素儿若是嫌他,只当我今日不曾来过。” 苏范夫人自言:“这事原也要我们老爷同意才好,不过依我想来,老爷也是愿意的。至于素儿嫌弃莲哥儿的话再也别说,她自己尚且不是个沉静的,又拿什么嫌弃人?”苏素性格活泼,贾敏亦是知晓的。不过苏范夫人这后半句话显是说笑,嘴上说的是苏素不好,却是满脸的傲色。 这头说定的,苏范夫人才叫人去将苏素请来。苏素听了尚书夫人是来为自己说亲的,倒羞得脸上一红,跺脚逃开了。 贾敏见了苏素娇羞之态,越发觉得和柳湘莲也是一对璧人,因而又对苏范夫人道:“我们老爷今日去问柳大人了,今日我回去才知晓柳大人的意思呢,这事原是不急。等苏太太问过苏大人,苏大人若是也觉好,咱们再请了官媒说合。若是有一方不允,咱们也不声张,如此不损两个孩子名声。” 苏范太太听了,自是点头称事,又谢过尚书夫人有心,亲送贾敏出来。 贾敏回到家中,林如海早就回来了。柳芾听了林家要与柳湘莲说书本网的小姐,早高兴得什么似的,哪有不允的道理?林如海夫妻两个原以为此事就这么成了,不想一连数日,苏府那头并未传来回信。 如此到了元宵节,因宫中今年新立了两位年轻正妃,因而霍皇后特地开恩,又宴请了一干闺中小姐进宫赏花灯,请的无非是黛玉和琼郡王妃的好友。因元宵进宫赏花灯原是宫宴那日就下了帖子,苏素便执意要等着元宵见了黛玉先问过柳湘莲品性,才定应不应这门亲。虽然苏范夫妻满意柳湘莲,但更加疼苏素,自然由得她的意思。 元宵这日,苏素进了宫,黛玉自是高兴得很。两人说了许久的话,苏素又妙目一转,在黛玉耳边轻问可否屏退宫人。东宫的宫人都是太子仔细挑拣的,极听黛玉调度,因而黛玉不过一挥手,众人都退了出去。 幸得苏素活泼,便是说亲这样的大事,也敢自己打听,虽然脸上一抹嫣红,倒不扭捏的将贾敏为她说柳湘莲的事说来。末了又说:“听闻这柳公子和太子殿下和礞哥儿最是相熟,如今你不便问礞哥儿,倒向太子处替我打听打听,这柳湘莲人品到底如何?” 黛玉听了,拿手指往苏素脸上轻轻一刮,笑道:“不害臊,这样的事,也有自己打听的?” 苏素却眼珠一转,说不出的灵动,理所当然的说:“这婚姻大事,关乎一生,自是要打听清楚。若是我不认得你,太子殿下和这柳公子不相熟也罢了,既是我有地儿打听,为何不先问清楚?” 黛玉听了,点点头道:“这话原是有理。你今儿算是来对了,不用打听去,这当真是一门好亲,你若是不肯嫁柳公子,只怕反有违天意。柳公子原是为你报了好大的不平,你还不以身相许?” 苏素不知内情,听了这话,只觉莫名奇妙,因而道:“这丫头,做了太子妃之后说话怎么疯疯癫癫起来。” 黛玉又笑说:“我说你当嫁,自然有我的道理,不嫁给恩人,还嫁给谁?”因而黛玉才将宫宴那日,太子一行人如何教训霍炼,如何碰巧叫柳湘莲打瞎了霍炼的一只眼睛道来。末了,黛玉又说:“你瞧,这岂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那霍炼不过远远偷瞧你一眼,柳公子便打瞎他一只眼睛,除了他,你还上哪里去寻更加护着你的人来?” 柳湘莲相貌极好,素有美名,苏素是听闻过的,但苏素想着,相貌皮囊父母给的,白面公子未必有什么好,也没放在心上。听黛玉说完柳湘莲打了霍炼一事,苏素不禁心跳加快,生出一分异样的感情来。 过了元宵,各部各衙门又要恢复上班,柳芾见苏家那头一连素日没有回信,心想:书本网看不上武将之家原也是有的,因而将此事撂开。下班时候,寻了林如海,正要说若是苏家不允,便莫要强求,还请林太太再与莲儿留意的话。 却见林如海一见自己,就口称:“我正要寻柳大人呢。”又抢先道了恭喜,竟是苏家已经应了这门亲事。 第64章 交易 柳芾听闻苏家允了这门亲,自是高兴得很, 对林如海十分称谢, 又连说改日登门道谢。林如海自道了无妨, 又说这原是两个孩子的好缘分,早晚到一处的。 柳芾自遭孙瑜陷害,险些丢了性命,回京将将养好伤,又在赖尚荣的家宴上抓住和纨绔混在一处, 还自甘堕落串戏的柳湘莲,便觉此生只需好生教导好柳湘莲,莫让其性子习得左了才是第一要务。又因这几年柳湘莲恰逢年少, 最是性子不定的时候, 柳芾一门心思悉心教导柳湘莲,竟再未续弦。如今真倒了柳湘莲说亲了, 家中没个主母主持,柳芾又不禁犯了难。 这一日,柳芾当差时候,定安帝见其眉头微蹙,笑问柳爱卿有何难处。柳芾自是恭恭敬敬将实情道来。这定安帝因头脑受损, 反倒有几分心无城府的天真, 对他有恩的, 衷心的,他皆以诚相待,少了帝王权术的算计。听了柳芾之言, 他倒当真上心起来。 定安帝笑道:“这有何难,明日朕派个礼部官员帮你主持莲哥儿婚事,谁家主母还能比礼部官员操持得礼数周全,风光体面?” 柳芾听了,忙道惶恐,口称自己官位低微,不敢越制让礼部为其子操办婚事。定安帝听了,也觉有理,于是口谕借了宫中一位办老事的公公并一位嬷嬷帮其操办。柳芾自是十分谢恩。 如此一来,柳湘莲的婚礼不但不会缺了什么礼数,反而操持得极周全,让人挑不出错处。 又说柳湘莲素日天不怕地不怕,只怕柳芾一个,但听闻要定左督御史家的小姐,柳湘莲也是忐忑起来。又听说苏小姐常在尚书府走动,柳湘莲又来问林礞。林礞自是笑言自己只小时候见过苏素,后来再没见过,但苏家姐姐绝不至于辱没了你。末了,林礞又笑说:“你若无心娶人家,怎么又巴巴的上前调戏?” 柳湘莲听了,也觉好笑,想着林礞说是好的,这苏家小姐必是个好的,且又听闻苏小姐乃是太子妃的手帕交,但看平日太子说起太子妃时候的眉飞色舞,这苏小姐能和太子妃交好,便是不差,因而也是极满意这门亲。宫中来的嬷嬷前来替他操持六礼,柳湘莲自是极有诚意,将这些年自己得的圣人赏赐都拿出来。 他父子两个这几年甚得定安帝宠爱,赏赐自是不少,只爷们两个在家里,哪里会打理头面首饰、衣料顽器这些?宫里来的贺嬷嬷见了父子两人拿出的东西虽然贵重体面,倒并不齐备,一面笑着父子两个朴实,一面又忙着采办好的。 如今绛云号的料子满京城里头已经极有名声了,多少王公贵族排着队等绛云号新出的时新花样的料子,许多王妃、诰命、郡主、千金都以穿绛云号的时新花样料子为荣。等闲下定晚了的,必是买不着的。可惜,太子妃大婚时候穿的几样技艺失传的料子绛云号一直不曾再出售。 柳湘莲下聘,衣料自也是采买绛云号的。在太子眼里,世间女子皆不如黛玉,她喜爱的几样料子,太子便想着单为黛玉留着,不让世上庸脂俗粉和黛玉穿一样料子,辱没了她。便是少得多少利钱,太子也一直不欲将几样上等料子上市。但苏素乃是黛玉手帕交,柳湘莲亦非他人,太子少不得交代了薛虬好生为柳湘莲大婚备上最好的料子,只款式、花色不得越制。 如此各样物品备齐,已是月余之后,因有贺嬷嬷操持,柳家备的聘定倒是色色齐全。只万事齐备之后,柳湘莲非要将自己祖传的鸳鸯剑也拿去下聘。贺嬷嬷原笑一回说:“这左督御史苏家乃是书本网,岂有拿这样兵戈之器作聘的?” 柳湘莲却笑道:“此剑乃我传家之宝,便是舍得此身也不舍此剑,如今拿他作聘,乃是从此一心一意之意。我本出身武将世家,也作不来那起舞文弄墨的作派,倒不如以诚相待。” 贺嬷嬷听了无法,只得备齐聘定,带上官媒和鸳鸯剑前去下聘。 这日聘定已下,苏太太和苏素将聘定一件件拿出来看时,别的倒还罢了,只那一把鸳鸯剑却是听贺嬷嬷细说过原由的。苏素接过看时,只见上面龙吞夔护,珠宝晶莹。及至拿出来看时,里面却是两把合体的,一把上面錾一“鸳”字。一把上面錾一“鸯”字,冷飕飕,明亮亮,如两痕秋水一般。 苏素自听黛玉说了柳湘莲一石子弹出,击坏了霍炼一只眼睛的事,心中早将柳湘莲如何威风凛凛的模样想了数回。如今见了鸳鸯剑,苏素越发向往柳湘莲英姿飒爽的样子。因而苏素喜不自胜,将鸳鸯剑放于自己绣房之内。 苏太太见了苏素这样满意这门亲事,心中自是欣慰,看这样子,只怕将来女儿女婿婚后必是和睦的。口中却又笑苏素说,女孩儿家,半点子不知矜持,也有还未过大礼,便将姑爷送来的聘定放绣房的?还不仔细收起来。 幸而苏素本就是个活泼开朗的,也不以为意,反笑说:既是已经定亲,何必再扭捏。 柳湘莲和苏素定亲之后,紧接着便是黛玉及笄。太子宠太子妃名声在外,且太子贵为一国储君不说,还已经开始办理了多少重大差事,可见定安帝对其器重。因而许多官宦人家皆是送上贺礼,由霍皇后操持,倒办得隆重。 过了花朝节,一日暖似一日,其他倒无甚可记述之事,不过是太子等人见春日暖了,偶尔约了一处练习骑射。 这日太子、琚郡王、李罕、柳湘莲、卫若兰、陈也俊、薛虬、林礞几个又越在一处练习骑射。跑了几圈的马,张了几轮的弓,觉得有些许累了,早有宫人上来铺了地毯,撑了伞仪,又拿出宫里御膳房做的内造点心来随意用些。 这些人里头,李罕最年长,太子次之,琚郡王、柳湘莲、卫若兰、陈也俊、薛虬几个差不过一二岁,只林礞最幼,还得几月才满一十四岁。因李罕、太子先后成婚,柳湘莲最近也定了苏家的小姐,几人无非说起这些男大当婚的事来。 李罕听了,却是满面笑容,言道:“内人如今有了身子,约莫年节前后,我便要做父亲了。” 一行人听了,心中自是替他欢喜,面上却少不得责备其瞒得那样紧,也不早些说来大家替他欢喜。李罕忙又说民间皆言头三月尚未稳固,不宜外道的,这不将将满了三月,头一件便是告诉大家,偏你们还来埋怨人。众人少不得说他你堂堂男子汉,也信这些,要罚他酒。 众人笑闹一回,又恭喜李罕一回。却见卫若兰一直在一旁恹恹的,兴致不高。众人细问之,卫若兰叹了一口气说:“前儿父亲告诉我太太要为我说亲,说的便是神武将军之女冯家的小姐。” 众人听了,自是笑他说神武将军之女还辱没了你不成? 卫若兰叹道:“若是冯小姐当真如太太说的那么好,自不辱没我。但我只怕太太的话不尽属实。冯小姐如何我自是不知,但看冯紫英,整日和贾宝玉、薛蟠、蒋玉菡之流混在一处逗耍喝酒,据说还请一个叫云儿的妓女唱些下流曲子,便可见这冯家家教?若是这冯小姐是个好的倒还罢了,若是也如期兄长一般,我卫若兰便是不娶亲又如何?断不能委曲求全。” 琚郡王听了这话,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才道:“卫兄这话说得有理,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断不能委曲求全。”史湘云之事虽然秘而不宣,但这一群好友之间却并不瞒着,因而众人知晓他这话原是意有所指。 众人听了,竟是一时无话。隔了会子,柳湘莲才道:“好端端的,卫太太总不至害你,想着冯小姐是个好的才说与你吧。” 卫若兰听了,叹道:“你知道什么,我母亲生我时候遭了大罪,竟是挣了命的生下我来,自己却没了。为此,父亲总是不喜我,如今的太太是乃是父亲的续弦,她自生了儿子,对我能好到哪里?我乃是因此才怀疑太太的心思,疑心这冯家小姐的人品。偏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轮不到我置喙,因而我才苦恼。” 众人听了,看了卫若兰一眼,见其品貌如芝兰玉树,素有才貌仙郎的美名。自该配得如花美眷才是,若是配了品性有瑕的小姐,原是辱没了他。只清官难断家务事,众人虽是他好友,却也没无故将手伸到其家里的道理,不过是一面安慰他,一面也各自说了,原帮卫若兰打探冯小姐的品性。 一众人皆是男子,原不好打听规格小姐的名声。但是众人中李罕和太子是成了婚的,黛玉和英莲却可打探一二。卫若兰听了,才些微放下心来。 说完,众人又练习一回,才又各自回府,太子一面派了几个侍卫护送林礞回林府,一面自己回宫。 回到东宫,黛玉正在宝琴的作陪下练字。见太子来了,众人自觉便退了出去。太子妃进宫只大半年,但太子每日归来,头一件事必是屏退宫人陪太子妃说好一阵子的话。时间长了,众宫人也便知晓太子习惯,无需太子多言,只肖太子回宫,便急急办完手上差事,伶俐退去。 无需黛玉多问,太子自是将今日外间诸事先捡有趣的说了,逗得黛玉开怀,才将其他诸事一一道来。 当黛玉听得卫太太要与卫若兰说冯家小姐的时候,也是一愣,缓缓开口道:“前世乃保龄侯府的湘云定了卫若兰,我便心中疑惑。要说这卫将军尚在军中,手握实权,比之保龄侯还有权势,卫若兰又是嫡子,为何巴巴说了一门这样的亲事。 我前世自己便是孤女,并非我对史大姑娘偏见,但世人总讲究父母双全的姑娘才是好亲,前世的我也好,史大姑娘也罢,背地里总有说我们命硬刑克的。卫公子这样的出身,原该说一门四角俱全的好亲才是,今日我才知这卫公子倒是由继母作主,说这样的亲事便说得通了。” 因大婚那日,太子将自己来历坦诚相告,黛玉自也将自己记得前世的事以实告知。因而在太子面前,黛玉并不避讳谈起前世诸事。 太子听了,倒是一愣说:“玉儿说前世卫若兰说的是史湘云?” 黛玉点点头,将前世因朝堂倾轧,误了一届大选的事道来,且因前世七皇子得登大宝,后来几个皇孙谁也没立正妃,没过几年便皆被七皇子暗中除去。 太子听完,沉吟会子才道:“今日我们还笑卫若兰恐是多虑了,如今听你说来,前世卫太太就与他说的这样一门亲,恐怕这卫太太当真没安好心了。可惜卫若兰是个好的,白白被人这样作贱。” 太子正说着,黛玉猛的拉了太子的手道一摇说:“不对!” 太子见了黛玉猛然一惊,倒跟着吓了一跳,不由得也是担心道:“师姐怎么了?” 黛玉却摇摇头说:“我倒没什么,只在前世,我后来听贾宝玉说过:卫若兰之父战死在西海沿子,南安郡王被俘,因此南安太妃要认了探春妹妹做义女,送去和亲呢。因而我推测这卫将军算来倒是南安郡王麾下的。又因湘云和南安太妃是极熟的,想必保龄侯府和南安王府经常走动。 我细想来,卫太太便是对卫公子没安好心,卫将军总是想着儿子好的。卫将军能同意这门亲,我疑心乃是南安太妃保的媒。今世卫公子又要说亲,三郎不妨派人打听打听,那神武将军是否和南安郡王交好,是否是南安王麾下。若是,这桩婚只怕又是南安太妃保的媒,促成一桩婚事倒是其次,武将结党营私才是大事。” 黛玉皱眉说了一篇话,却见太子似听妃听,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于是黛玉拉了太子的手轻轻一摇,问道:“太子殿下可曾在听我说话。” 太子却笑道:“师姐方才叫我什么,怎么这一会子又改口了?”倒问得黛玉脸上一红,低下头来。原来,黛玉夫妻两个成婚大半年,太子每每让黛玉以三郎呼之,黛玉虽然已经成婚,却到底是个未曾行房的姑娘,总是叫不出口。后两人感情日深,黛玉偶也在集中精神说事的时候,将“三郎”二字脱口而出。偏有时候又以殿下呼之。太子听见三郎二字,总是欣喜无限。 黛玉低声说:“人家好生跟你说话,你又总纠结一个称呼。”到底复又低声呼了一声“三郎”,觉得其实这两个字叫起来,也并不像想象那样别扭,反而另赠一番亲切。 太子见黛玉终于不是在偶尔失口的时候称自己三郎了,也是十分高兴。又缠着黛玉再叫两声,黛玉红着脸低声呼了两声,太子高兴得什么似的。 如此过了会子,才又正色说:“还用打听什么,神武将军冯家和南安王霍家近百年的交情,确实极为交好。这次卫家和冯家结亲,若只是一门普通亲事,霍家未曾参与还罢了,若是私下有什么交易,总叫他们得不了好去。” 第65章 逃婚 黛玉见了太子神色,笑道:“左右南安郡王乃是你表兄呢, 便是得了天大的权势, 总是向着你的, 你又这样不平做甚么?” 太子听了,笑道:“我既承诺过师姐,定不叫人再往咱们宫里放人,就须得压住他们的气焰。否则他们日后当真气候越发大了,岂容我专心护着师姐一人?” 黛玉本是打趣太子一句, 不想被太子反问住了,不禁轻轻一跺脚道:“要死了,跟你正紧说大事, 偏拿这些事来打趣人。” 太子见了黛玉似怒似嗔, 妙目流转,颊间一缕嫣红, 越发怦然心动,爱得什么似的。情不自禁的伸手将黛玉耳旁一缕头发捋到耳后,才笑道:“我正紧说事,师姐非冤枉人说打趣。师姐且想想,这霍家越发势大, 将来未必能容下岳父不说, 这霍皇后能不往咱们房里放人?因而我这话原是说得再正紧不过。”太子这话原有几分打趣的意思, 却越说到后头越是动情,到后面直如立誓一般,倒听得黛玉也心中感动。 且这霍家人如今位高权重也就罢了, 委实没有心怀天下的胸襟。若真是让霍家人大权在握没个掣肘,将来受害的恐怕不止一门一户,而关系天下苍生。便是为此,夫妻两个也不能对霍家人大意,少不得细细打听了卫若兰和冯小姐这门亲背后,是否另有大干系。 不几日,冯家小姐的事便打探清楚了。冯家有几位小姐,但皆是旁支。冯将军膝下只一位到了年纪,尚未说亲的,名叫冯紫芬,原是庶出的小姐。 说来,这位冯小姐倒没传出什么极不好的名声,只这位冯小姐的生母原是个通房丫头,得了冯将军宠爱之后,恃宠而骄,舍不得将冯小姐送到嫡母跟前教养,冯将军竟然依她。因而这位冯小姐也习得其生母秉性,满身的小心眼子,眼界有限,这样的女子若是做了当家主妇,只怕会害了卫若兰一房三代。 卫家嫡长子配神武将军家的庶女,这二人无论如何都差着身份。再细一打听,果然其中有些蹊跷:如今南安郡王驻兵西海沿子;忠靖侯史鼎和粤海将军邬将军驻扎粤海;这神武将军冯将军却是驻扎北疆的,在李罕回京前,原是李罕上司。 因卫将军亦是随南安郡王驻扎西海沿子的,在京时间有限,谁家哥儿姐儿好,不过是由得卫太太说罢了。又因卫将军就要启程前去西海沿子,一去就是三年五载不定的,因而便想启程前将卫若兰的亲事定下,又兼有着南安太妃保媒,卫将军自以为冯小姐是个好的,便欲定下这门亲事,否则下次回京不定甚么时候,反倒误了卫若兰。 只这卫将军不明就里,南安太妃却未必安了好心。前世南安太妃保媒让卫若兰和史湘云做亲,史侯夫人为长兄遗孤说得好亲,得了好大的名声,自是越发对南安王忠心耿耿,南安郡王也因此将粤海一处兵权越发巩固在自己手里。 今世因史湘云选了郡王妃,又因私相授受被退亲,不能用联姻拉拢史家,南安太妃又作保让卫若兰和冯小姐结亲,自是为了将手深入北疆。说来这冯小姐虽然是个庶出的小姐,偏她生母极有本事,将个神武将军迷得神魂颠倒的,恨不能为这位冯小姐说一门四角俱全的好亲,因而若是南安太妃保成了这门婚事,自也能拉拢手握北疆兵权的神武将军。 前世便是因南安王一家手握西海沿子和粤海两处兵权,因而偌大朝廷败于小小西海国,还委屈和亲。前世南安王一家不过握了两处兵权,新帝尚且费了好大心思,花了好几年才收回兵权。若今世当真用个才貌仙郎换了神武将军忠心,加之本就和一家交好的史家,除了东面临海外,竟是三方兵权皆不同程度的落在南安王手里。若当真成了如此局面,只怕将来太子登基,也是受多方牵制,不过是霍家手上提线木偶罢了。 因而,为了卫若兰不被糟蹋,自不能应了和冯家的亲事;但帮助卫若兰,也是帮助太子自己。夫妻两个在书房摆了一回围棋,太子占天元,黛玉占西、南、北三遍,只留东面与太子辗转腾罗,太子无论如何使尽浑身解数,皆觉缚手缚脚,施展不开,免不了一败涂地。 末了,太子不屑道:“这霍家京城里头买官卖官犹嫌不足,还想将偌大江山掌握在自家手中,也太过贪心了些。也是如今父皇心慈手软,受了皇后蛊惑,我且看他们张扬得了几年。精于内斗,外强中干的东西,若真是个能的,怎么前世还在西海沿子一败涂地?” 黛玉一面听,一面将棋盘上的棋子再摆了一回,口中却说:“他们能够暗度陈仓,难道咱们就不能顺水推船?” 太子见了黛玉胸有成竹模样,不禁爱极了,忍不住将黛玉搂入怀中,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啄,笑问:“师姐有什么好主意,也教给师弟,师弟成心求教。” 黛玉脸上微微一红,抬头看了太子一眼,在他耳边低语两句。太子亦是刘先生高足,极是聪慧,有举一反三之能。不过听得一二句,便明白其意,不住点头,心中越发佩服黛玉足智多谋。 听黛玉说完,太子极为真诚的道了“师弟受教”,绝无玩笑打趣之意,倒惹得黛玉忍不住莞尔一笑。太子才又说:“再好也没有的主意,咱们就这样釜底抽薪,永绝后患。” 黛玉也是微笑着拿过一本黄历,翻了往上一指,太子点了点头。 数日之后,太子大张旗鼓的呼朋唤友,放出消息说要连续三日练习骑射。太子和京城一众少年交好,原没瞒着人,太子及一行好友个个年少翩然早就名声在外。只这行人外出骑射,向来极是低调,也不挑日子,却不知这次不过连着练习三日的骑射,怎么又传得谁也知晓了。 冯小姐听了父亲说要为自己说一门好亲,卫若兰人称才貌仙郎,最是文武双全,儒雅俊美,少不得也格外留心卫若兰其人。因而太子一行连习三日骑射的事,自也叫冯小姐知晓了。 却说这日,太子一行人锦衣华服,各骑高头骏马,带着宫人小厮,浩浩荡荡出城,真真个个年少华美,隽逸焕然。这样芝兰玉树般人物,便是偶然遇着一二个,亦是眼福,何况这次竟是十来个缓缓骑行于闹市?少不得引得街旁行人驻足退避,两旁茶楼酒肆却不知多少人透窗观之。若非这行人之首,乃是当今太子,等闲冲撞不得,还不知道引出多少人上前搭讪呢。 其中丝弦馆上,雅阁之中,一个美貌小姐透窗观之,一个男子站在她身旁,低声介绍楼下经过之人分别是谁。那小姐眉目清秀中带几分柔弱,很有几分我见犹怜的动人之处。那小姐身旁,向她一一介绍楼下路过之人的自是神武将军之子冯紫英,那楚楚动人的小姐自是冯紫芬。 冯紫芬见了卫若兰虽然高贵不如太子,英武不如李罕,华美不如柳湘莲,却自有一分温润出众,偏偏如玉,不负才貌仙郎美名,不禁也是怦然心动。冯小姐因自小养在生母身边的,她生母原是通房丫头,生下她之后才升作姨娘,这样的人能有几分见识?不过是爱看戏听书,而说书的女先生多说些才子佳人的故事。此刻冯紫芬见了卫若兰品貌,早就心驰神往,暗将卫若兰比作才子,自认佳人,满意了一十二分。 又说太子一行说是练习骑射,不过是将打探的关于冯小姐的情况告知卫若兰,只太子和黛玉分析的这门亲事背后的重大干系却并未当众说来。众人听了,自是替卫若兰不平,好好个才貌双全的佳公子,配个娇惯不曾仔细受过教导的庶女,这不是成心毁人么?卫若兰更是气愤不已。 偏婚姻大事,父母做主,旁人不得干涉,便是圣人赐婚,也要先征得双方父母同意,圣人赐婚不过是多一份体面罢了。因而便是卫若兰和本朝太子交好,太子也不便请一道圣旨为卫若兰另择堪配女子。卫若兰听了众人说来的消息,越发唉声叹气,愁上眉头。 如此三天,冯紫芬每日皆坐在丝弦馆临窗雅阁上透窗观之,虽然卫若兰一行不过出城、回城从丝弦馆楼下路过两次,冯紫芬却能一坐大半日,只为等这两次心中才子临窗而过。如此三天,不觉已是情根深种。 三日骑射期满,次日便是卫家到冯家下聘的日子。这日一早,官媒婆来到卫家,卫太太已经齐备下聘诸多礼物,竟是一对大雁并其他头面、首饰、衣料等物色色齐备,不但叫人挑不出错处,这聘定单子一晒,谁不说卫太太贤惠,虽是继母,倒待卫若兰如亲生。 诸事齐备,卫将军才使人去叫卫若兰,换了衣裳前去下聘。 又说神武将军冯家,冯将军和冯紫英都是亲见过卫若兰的,论人物品貌,真真是个出挑的,又是文武双全,又是只和一行高门子弟来往,素来无甚不良习气,得了这样女婿,冯将军满意得很。至于冯紫芬,自是心中小鹿乱撞了。 冯小姐生母夏姨娘在冯小姐闺房中陪着冯小姐。夏姨娘和冯紫芬一般,生得柔弱可人,是个靠狐媚手段赢得男人心的女子。她一心教导的冯紫芬,自也和她一般,成日间娇娇弱弱,媚眼迷离。冯紫芬缠着冯紫英带她去偷看卫若兰,换作大户人家出身的夫人太太,早黑了脸面教训人了,抄女书罚跪都是有的,偏这夏姨娘不但不以为意,还在替冯紫芬欢喜。又越发将自己拢住冯将军的手段一一交给冯紫芬,好叫她以后也拢住卫若兰,莫叫其他狐媚子勾了魂去。 冯家这头一等再等的,早过了吉时,漫说卫若兰亲带了媒婆提亲,连打发来的人都没有一个。 冯小姐在绣房中等得心焦,忍不住紧张起来,拉了夏姨娘的手说:“姨娘,莫不是这卫公子不来了吧?” 夏姨娘一面也是心中忐忑,一面却抚了冯紫芬的手说:“芬儿你莫胡思乱想的,老爷跟我说了,这桩婚是南安太妃保媒,断没有这个时候悔婚的道理。这样一来,卫家岂不是接连得罪南安王府和咱们家两家,这是来结亲的还是结仇的?”说着,夏姨娘摸了摸冯紫芬吹弹可破的脸蛋,笑道:“看我们芬儿这模样,多少嫡出的小姐比不上咱们呢,再说老爷那样疼芬儿,到时候芬儿亦是十里红妆,和多少人家嫡出小姐不差什么,便是那卫若兰再好,咱们芬儿配他,差了哪一样?” 只夏姨娘心中虽然这么说,却依旧忍不住心中打鼓,这吉时早过,也不知卫家出了什么状况,竟是提亲的队伍还不来。 母女两个正说话,冯紫英却跑来猛然敲门道:“大妹妹,不好啦。” 夏姨娘极为讨好冯将军,素日做出一副温柔贤惠作派,待冯紫英也是极好的。实则是因为夏姨娘膝下只有冯紫芬一个,她自然知晓讨好嫡子的好处,但冯紫英想不到这些,只觉夏姨娘比自己生母还可亲呢,生母待自己还每每极严厉。因此,冯紫英并不像有些大户人家的嫡子,多嫌着姨娘,他倒是对夏姨娘素无成见。 夏姨娘自也对冯紫英无甚不好,但今日大好日子,听了冯紫英在外头大叫不好,这不是来触霉头的么?夏姨娘听了便心中不喜。 冯紫芬一颗心全悬在卫若兰身上,如今听了“不好了”三字,早吓得一呆,忙要起身开门相问。 夏姨娘却道:“我说英大爷,今日是妹子的好日子,你何必不好了不好了的大叫。你这个做兄长的素日疼她,怎么今日却这样触人霉头起来。” 冯紫英听了,也不管不顾的隔着窗子道:“还什么好日子坏日子,听说那卫若兰已经留书逃婚了。还威胁卫大伯说:谁下的聘定谁娶去,否则将冯小姐定给兄弟也成,总之他这一去十年八载不归的。”说完,冯紫英又道:“说来,这卫若萱只比卫若兰小了不足二岁,也是极清俊的,要不然妹子定了卫若萱也不差什么。” 却说冯紫英尚未说完,只听冯紫芬绣房里头哗啦一声,却是茶碗掉在地上的声音。 须臾,又听夏姨娘道:“姑娘,左右庚帖未换,聘书未下,他不愿娶,咱们还不愿意嫁呢。好好的,摔了茶碗不要紧,这茶水烫着怎么好?”一面夏姨娘又开了门忙唤了人进来与冯紫芬收拾。 卫若兰逃婚之后,卫将军大是着急,自是派人四处打探。 卫太太一面安慰卫将军,一面有意无意的说一二句卫若兰的不是。偏卫将军虽然常年在西海沿子,到底不是愚人,先时听说冯小姐是个庶女,心中就有一二分的疑虑,但卫太太和南安太妃都是交口称赞说冯小姐如何如何好,且是冯将军膝下独女,打小的用度教养不差嫡出小姐什么。又有卫将军故交故意酒后失言,说兰哥儿虽好,到底是打一出生就死了母亲的,只怕四角俱全的小姐多嫌着他刑克,不好说亲。两厢思忖下来,卫将军才勉强点头应了卫若兰和冯小姐的亲事。 此刻卫若兰下聘当日不告而别,卫将军想着前三日卫若兰和太子一行每日高调游玩,不像这行人往日低调作风,只怕早有逃婚之意,游玩乃是与卫若兰送行。因而也疑惑起冯小姐人品来,对卫太太道:“既是冯小姐这么好,咱们家不好失信于人,你拿了萱哥儿庚帖去问冯太太,我也问问冯将军,若是冯将军还满意萱哥儿,咱们便定了这门亲事,省得伤了和气。” 卫若兰是卫将军原配生的,卫若萱却是卫太太亲生,她哪里舍得卫若萱娶个妖精样儿的媳妇,只会狐媚人不会掌事的人进门,将来萱哥儿的子孙皆要受害?因而吓得脸色一变,些微有些尴尬的说:“兰哥儿是长子都没说亲,萱哥儿怎么好越过大哥去?没得叫人说嘴说我嫌着兰哥儿呢。” 卫将军乃是在外领兵的人,卫太太的神色岂会逃过他的眼睛。因而卫将军道:“兰哥儿留书说十年八载不回,难道萱哥儿也十年八载不说亲?” 卫太太听了,干笑道:“小孩儿气性,哪能呢?我估摸着不过三五两月的,只怕兰哥儿就回来了。再则不过一年半载,等兰哥儿回来,咱们再应这门亲也是一样的。” 卫将军听了这话,心中越发疑心,面上依旧不显的说:“这话原也是这个理,这样吧,我明儿带上礼物去冯将军家里赔礼。承诺说若是冯将军不弃,二年而兰哥儿回来,咱们还认这门亲,若是二年内兰哥儿不回,咱们萱哥儿认了这门亲。”其实无论卫若兰还是卫若萱,皆是卫将军爱子,冯小姐是好的倒罢了,若是不好,他哪里舍得任何一个儿子接这门亲?此话不过是试探卫太太罢了。 卫太太听了这话,吓得脸上神色陡然一变,说:“不可!”只说二字,心知失言,忙又改口说:“一家子的哥儿只认定一个姑娘,传出去,叫人说咱们家的哥儿多不好,说不上亲呢。依我的意思,咱们去冯府赔礼,不如说若是兰哥儿回来冯小姐尚未婚配,咱们还应了这门亲,若是兰哥儿回京之前,冯小姐另有姻缘,他们自行聘嫁,岂不两全?” 卫将军听了这话,冷哼一声说:“我看着兰哥儿上进,交好的公子也是个个高门子弟,端是勤勉上进之人,只当你在家将兰哥儿教导得好。今日见了,也未尽然!从今儿起,我要打听几件事,在我打听清楚前,你最好别出这个院子!”说完,卫将军出得门来,另派了人心腹守了院子,竟是将卫太太关了禁闭。 话说到这个份上,卫太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背地里做过多少嫌着卫若兰的事,这冯小姐也配不上卫若兰,若这些都让卫将军查出来,还不知怎么了局呢。因而早吓得浑身发颤了,只卫将军一言九鼎,此刻却是无论如何拦不住卫将军了。 卫将军常年在外,便是回京,每次不过留下数月,又要启程去边疆。回来这数月见着卫太太总是端庄娴静不说,对卫若兰也是极好的,甚至越过卫若萱去,且卫若兰比之卫若萱也更出挑有本事,卫若兰也从不出声抱怨卫太太如何,因而卫将军从不疑心卫太太藏奸。殊不知装数月的贤惠容易得很,卫太太岂是当真没有私信的?若非今日恰逢卫若兰逃婚,卫将军还试不出卫太太来。 这一试,卫将军既是起了疑心,少不得外出打探,家中彻查,才得知卫若兰能有今日这样才貌双全,靠的尽是自己上进。他比萱哥儿出挑,一来是比萱哥儿勤奋,二来也是卫太太偏爱萱哥儿太过,反而害了他。 得知这一切,卫将军博然大怒,不禁质问起卫太太来,卫太太若是服软认错还好,谁知她犹要狡辩,气得卫将军狠狠打了她一个耳光。 说来也是嫉妒作祟,前世卫若兰虽好,到底交游不如今世广阔。今世卫若兰自己出挑倒还是其次,交好之人竟是当朝储君、和太子最亲厚的琚郡王、大有前途的年轻将军李罕、文臣之首林如海的公子,便是柳湘莲、陈也俊几个,哪个不是将来前途无量的,哪个是小觑得的?因而前世卫太太尚有一分理智,为卫若兰说个嫡女,今世竟是因妒成狂,为卫若兰说的竟是那样不入流的庶女。 查清这些年来卫太太行的事,卫将军也是大气了一场,可惜此时长子已经出走,卫将军少不得去冯家陪了礼,教训卫太太一顿,又携了房契地契在身侧,想着日后寻着卫若兰,可别叫卫太太将家业尽皆给了卫若萱。 如今,卫家和冯家也算明白过来了,原来卫若兰早有逃婚之意,太子高调骑射三日,原是在卫若兰离京之前,陪他好生放松几日,权当践行。只当初太子一改往日作风,众人虽然疑惑,却无人往这里想罢了。 这日太子拿了黄历队黛玉笑道:“师姐越发厉害了,竟是连黄道吉日也会算,怎么算着卫家和冯家定亲必是那日?” 黛玉笑道:“历数吉凶黄黑按二十八宿排了,左右每月不过那些吉日,若是再不逢着杨工忌、红沙、犯杀几样,可用的日子越发少了。兼之卫将军就要启程,不宜往日后推算太多,就只剩这一日,虽然当时不敢说必是这日,也有八九分把握。” 原来,黛玉夫妻两个那日猜着了南安太妃如意算盘,便定下计策,让卫若兰逃婚,原是另有用意。太子高调骑射三日,为的便是让人误以为卫若兰逃婚早有打算,卫若兰突然离京,不过是单纯逃婚罢了,至于卫若兰另有要事去办,却只有黛玉夫妻和卫若兰自己知晓。 只三人再料事如神,也料不着冯紫芬竟然去丝弦馆上偷看卫若兰,反害得自己愁肠百结。更加料不到卫若兰这一逃,竟让卫将军试出卫太太藏奸,也是巧合。卫将军带着卫家房契地契离京,卫若兰日后自有好处,却是后话了。 第66章 争宠 卫若兰逃婚之后,卫将军因查清了卫太太的私心, 也没认真去寻人。不过是派了几个心腹, 带了银两, 嘱咐了若是寻着大爷,让他拿着银两越发走远些,过个三二年回来,自有道理。大丈夫何患无妻?便是晚几年说亲,凭我儿品貌本事, 不愁寻不了端庄娴雅的姑娘等语。几个心腹领了命,假装大张旗鼓的去寻人,却实则是去送盘缠的。 而卫将军自己, 则带了重礼去冯家, 无非是十分道歉的话。又说正派人寻卫若兰呢,寻着了便绑来结亲, 断不能为此事伤了两家和气。冯将军虽然极爱冯紫芬,却也受不来下聘当日男方逃婚这样的气,赶了卫将军出来。此事倒气得冯紫芬在屋内默默垂泪,只她受夏姨娘教导,知晓绝不能惹了冯将军生气, 因而不敢到冯将军跟前儿说什么非卫若兰不嫁的话。 不说卫若兰和冯小姐这不般不配的结亲闹剧, 单说卫若兰离京之后, 这事不过各家茶余饭后闲谈几次,便渐渐淡了,卫将军也启程前往西海沿子。 又说本朝官员外放三年一届, 今年正是回京述职的时候,这也不过寻常政事罢了。但因每三年外放官员回京述职时候,也是新官员候缺上任时候,买官卖官最是厉害,因而在外放官员陆续回京之后,太子也盯着朝堂紧些,日渐繁忙起来。 这日,太子忙了整日,回宫之后照例是先去看黛玉,陪她说话。黛玉见太子脸色略阴沉,便知又遇上什么事,因而笑道:“这是怎么了?谁惹三郎生气?” 太子听了“三郎”二字,不禁心中一喜,再有不快也撂开了,脸色便好了许多。叹道:“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三年前携家离京的梅翰林一家又回来了,因翰林院掌院学士告老,如今空出缺来。梅翰林竟是想连升数级,候掌院学士的缺呢。” 黛玉听了,亦是意义不明的一笑说:“翰林院掌院学士主管每届翰林院众新科进士考评,各部和地方文官的缺,多是根据翰林院掌院学士对新科进士的考评按绩折优点任的。因而,翰林院掌院学士看似不掌钱粮、不掌吏部、刑部等要紧职位,实则干系重大,最是要公正廉明的人才能胜任。这梅翰林端是功利心重,断不可任此职。” 太子亦是点头道:“可不正是这样的话,今日父皇险些颁了诏书,还好我已经开始协理政事,见了保本,才将此事暂且拦下。你当这保本谁上的?你再想不到的。” 黛玉听了,嫣然一笑说:“三郎这是骂我蠢么?这有什么猜不着的?” 太子原不过是随口一问,也没当真让黛玉猜,听了这话,不禁忙改口道:“是我失言,师姐莫怪,这样容易的事,师姐岂有猜不着的?我只恨他们太过不足,武官一道尽要往手里揽不说,竟将手深入文官一道了。” 黛玉听了,肃然说:“文官以我父亲居首,吏部谢尚书是个要职,算来是咱们师叔,这翰林院掌院学士按理该当陈墉师兄升上去,算来又是咱们师兄。若是户部、吏部、翰林院皆和咱们联络有亲,确也让有的人放不下心。 只这梅翰林当真是个好的,咱们也不说什么,单凭他们见着琴儿父亲一没了,想着琴儿一门必是败落,便想悔婚一节,其人品就配不上这掌院学士一职。这样见利忘义的人品,将来各届的新科进士不看人品本事,单看谁会讨好逢迎,谁会背地孝敬,这样考评出来的官员放在各个任上,久而久之,岂非动摇国本?” 太子叹道:“正是这话呢,左右父皇那头是暂时拦下来了,明儿将梅仁这些品性不良的事查清了参他一本,想来他便不敢肖想这样要职了。”夫妻两个商议了,但觉只需拦着定安帝莫要下旨,其他倒无甚大碍,只怕下旨之后君无戏言,梅仁之后再不犯大错,便要让他在如此要职上占着三年,倒令人不放心。 却说碍着霍皇后的面子,霍家这些年买官卖官,定安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他人也没将霍家怎么着。这梅仁便是走了霍炯的路子,霍炯又指使贾雨村累上保本,保梅仁升任翰林院掌院学士。若非太子及时阻拦,只怕霍家便要得逞了。 只这梅家虽是诗书之族,却也没落了,当年梅仁连进京赶考的盘资都没有,还是得了薛虬之父的资助,才得了盘资进京赶考的。当年便是因为此,梅仁才将嫡子和宝琴早早定亲。一来,确是薛老爷对梅仁有恩;二来,也是梅仁想着便是自己高中,候缺走门路,依旧少不得四出打点,还得借了薛家财力,自己才好一路高升。 紫薇舍人之后,薛氏一族的族长原是薛蟠之父,皇商头衔也袭给了薛蟠。后来薛虬之父一死,梅仁想着薛家只余一个寡母和兄妹两个,早晚败落,只怕不但不能成为自己的助力,还怕反成累赘;且梅仁自从点了翰林,没一刻不做那青云直上的美梦,尚未当真得了了不得的官职,便觉薛宝琴是商户女,到底出身低了,配不上自家读书人家,便有了悔婚之心。 薛虬实则也有此担忧,才在宝琴一十一岁那年送她进京发嫁,不想路上遇着南下接了封氏进京的林大,薛家因祸得福,认识了贵人林家。后来宝琴在黛玉身边做伴读,如今在东宫当差。薛蟠因与人相争摔坏了许多太子大婚物料,薛虬又因黛玉大婚的一应衣裳料子置办得好,反得了皇商头衔。 梅仁外放三年,好容易置办了新奇花样的礼物,讨得霍炯欢心,投到南安王门下,意欲回京候个要职,却在回京之后,得知薛家光景大不相同,已是悔之不及。 若是一般要着脸面的人家也就罢了,偏这梅仁无耻皮厚至极,又有几分思虑周全,想着其子梅砚悔婚一节恐有碍自己仕途,且如今薛宝琴是在太子妃身边当差的人,若是梅砚求娶了她,岂不自己因个联姻,在皇后和太子两处有体面?便找着薛虬意欲再为梅砚求娶宝琴。 这日薛虬早起,正欲出门去几家铺子取了账本回来查账,却听闻梅大人求见。自宝琴和梅砚退婚,薛家已是三年不曾和梅姓之人来往,竟是一时想不起梅大人是谁?直至接了帖子,展开看了,才知乃是当年嫌弃宝琴的梅仁父子。 商人原是最讲究和气生财的,薛虬自也有一副好脾气,但凭谁再好的性儿,对梅仁这样的人能有几分耐心?薛虬不过是让管事回了梅仁说自己尚在吃早点,让他们稍等,便转身回了屋内。 梅仁在门房等了半日,管事才来行了礼说:“让梅大人久候了,我们家大爷今日原有一项事要办,若是梅大不嫌麻烦,等会子便和我们大爷一起去绛云号谈。若是梅大人另有别事,今日先请自便。等我们大爷忙过了,再到梅大人府上叨扰。” 梅仁听了这话,不禁心念一动。他最会投机钻营,这绛云号的料子名满京城,他早想买了上好的四处送人了。只这绛云号据说只用最好的工匠和绣娘,一年产出有限,便是捧着金山银山,亦是要排队候着,且一人一次不过各花色只许买一匹料子罢了。如今薛虬竟是绛云号的老板,不若自己也跟着去绛云号一观,看看是否有上好料子,让薛虬看在当年情分上,多匀自己几匹送人。因而梅仁便巴巴的跟着薛虬到了绛云号。 京城之地,寸土寸金,光这绛云号的三层金翠辉煌的铺面,就不知价值几何。薛虬下了车之后,请了梅仁下车,两厢见礼之后,薛虬才请梅仁上了楼上雅间。 这雅间便是黛玉大婚时候,接待过礼部和户部官员的地方,摆着各色上等料子的样品,原是不卖的,不过是展示罢了。许多男子是不通料子材质、品相的,偏梅仁惯爱钻营,练就一双识货的眼睛,饶是如此,见着雅间摆着许多自己都叫不出名儿,但是一看就不是凡品的料子,也是迷花了眼。 薛虬向梅仁、梅砚让了座,命人奉茶,又相互寒暄几句。仆人又抱上一只西洋花点子哈巴狗来,递到薛虬怀里。 薛虬接了,又对梅仁一笑说:“梅大人莫要见怪,当年家父亡故,多少人断言我们一房要败落了。多少老亲故交对我敬而远之,那还是好的,我心中记着一份情;还有那起落井下石的,上前罗叱敲诈的,真真令我兄妹苦不堪言。当年最难的时候,也只有这么一条狗陪着我们兄妹了,因而我竟是离不得他,上哪儿都带着。你瞧他多听话,竟是叫他往哪儿去就往哪儿去,一点子不违拗的。”说着将那哈巴狗放地上说:“”去那边睡着,我还有事情要谈。这狗也当真听话,摇着尾巴便走了,在角落里乖乖躺着。 梅仁听了这话,却不禁脸色一变:当年对薛家敬而远之,如今薛虬让上哪儿就上哪儿,薛虬这短短几句话,竟是骂了自己两次。饶是梅仁皮厚,也不禁有些难为情,只得讪笑道:“也亏得贤侄那样了不起,短短三年时间,不但挣来了皇商头衔,还开了这样大一间铺子。光这店面就得多少钱呐,还不算里头价值千金的极品料子和贤侄的其他生意。” 薛虬听了这话,谦逊道:“梅大人谬赞了,我不过是托了皇上的福、托了太子殿下的福。如今太平盛世,只要踏实本分,勤勉上进,自有好结果。只怕走歪了路,才是回不了头呢。幸而我虽年轻不懂事,到也遇着贵人提点,不曾行差踏错,才有今日。” 薛虬这段话原是有感而发,他并不知晓梅仁钻营觊觎翰林院掌院学士一事。但梅仁知晓薛虬得太子青眼,以为薛虬这话意有所指,影射自己走歪了路,越发觉得薛虬的话刺耳。然而这梅仁极是一双势力眼,半点也无读书人的风骨。听了这话,不但没有起身告辞,反而觉薛虬如今越发体面了,大是后悔退了当年梅砚和宝琴的亲事。 因而梅仁亦是笑道:“贤侄这话极是,如今见了贤侄这样争气,只怕薛兄在天有灵,也是极为欣慰。只当年我和薛兄投契,定了犬子和令妹的亲事,如今犬子和令妹也到了婚嫁年龄,贤侄看看是否将令妹和犬子的婚事操办了?” 薛虬自今晨听了梅仁来访,便猜着恐是为这此事,但梅仁真的开口求来,也觉此人厚颜无耻,直令人叹为观止。因而薛虬笑道:“舍妹如今在太子妃殿下跟前当差,自是到了年纪才放出来。到时候说什么人家,我自会为了舍妹仔细打听其人物品性。至于舍妹和令郎的亲事,我依稀记得原是梅大人退婚心切。” 梅仁听了这话,少不得以己度人,以为薛虬是攀上太子,看不上自家了;又觉如今薛宝琴在太子东宫,薛虬打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主意也是有的。薛虬也不理会他,梅仁还厚脸求了买几匹料子,薛虬也笑言规矩不可废,否则京城权贵遍地,家家都来讲人情,小小商户开罪得起谁? 梅仁听了,只得起身告辞,薛虬道了慢走,只梅仁尚未走远,却听薛虬叫了一声“狗腿子,快来。”又说了些真乖,叫你往左就不往右的话。梅仁听了,只觉薛虬乃是在说自己,面上虽然不显,心中却气得什么似的。越发心中立志,待得自己做了翰林院掌院学士,再来羞辱薛虬一番。 待得梅仁父子下了楼,薛虬才将那哈巴狗放地上,笑道:“曾我一身的灰。”原来,薛虬并非爱狗如痴,时刻带着,今日带着这狗,原是故意羞辱梅仁来的。 梅仁得了霍家力保,自以为万无一失,在家中静候佳音。不几日,吏部任命下来,升翰林院侍读学士陈墉为翰林院掌院学士,梅仁继续候缺。这个消息对梅仁而言,犹如晴天霹雳,轰得他久久回不过神来。要说梅仁外放山东为官,也算是个肥缺,只因他对翰林院掌院学士志在必得,山东职缺已经被人顶上了。梅仁原本好好的朝廷命官,如今两头失落,却没了职位。待他再寻到霍家时,霍家却冷冷的告知他再留京等候就是,却再无别话。梅仁碰了一鼻子的灰,却也只得回家等候消息。 原来,太子拦了定安帝任命梅仁为翰林院掌院学士的圣旨,定安帝大是不解。太子少不得细细分析了利弊,定安帝虽然如今反应迟钝了,却是打小按储君培养的,太子细细说了利弊,定安帝自然听得明白。 定安帝听完,笑道:“你母后跟我说,凭谁对咱们衷心,比不过你舅舅家人,这梅仁是霍家举荐的,总比外头可靠。怎么我皇儿的意思,竟是不信你母家举荐的人不成?” 太子却道:“虽然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是父皇且想想,这梅仁投靠了南安王家,第一个感激的自然是南安王,说不得在他心中第二个才是父皇呢。可是陈师兄不但师出名门,状元之才,真才实学远胜梅仁不说,算来还是儿臣的同门师兄,父皇提拔陈师兄,陈大人第一个感激的就是父皇,父皇且想想,这二人究竟提拔谁更好?这些年,霍家也举荐了太多的官员,儿臣说句诛心的话,父皇就不怕他们将来挟天子以令诸侯?” 定安帝听了有理,便迟迟未下决断。谁知霍皇后知晓如今定安帝反应慢,做事难免优柔寡断,向来是靠着别人拿主意。若不是自己抢先将主意拿了,皇上必是听林如海谏言。虽然霍皇后知晓定安帝能够顺利登基,全靠林如海一路保驾,却也因听了南安太妃的谗言,觉得不能让林家一家独大,因而越发扶持霍家。 霍皇后见翰林院掌院学士一职迟迟定不下来,少不得多吹了几次枕旁风。定安帝被她吹得烦了,反而越发觉得太子说得有理,不但升了陈墉为翰林院掌院学士,还一连数日都不去霍皇后宫中。如今得宠的是个年轻张姓贵人,定安帝已经下旨晋升张贵人为嫔。 霍皇后两头失落,才收敛起来,梅仁这当口得知自己没升上去,再去寻霍家的时候,正是南安太妃到宫里见皇后,受了霍皇后的气出来。梅仁这个时候撞上枪口,自然热脸贴了冷屁股,遭了一顿冷遇。 南安太妃得知霍皇后失了宠,心慌得什么似的,少不得四处寻了美貌女子,好送入宫中好与张嫔抗衡。 南安太妃无非是那些下作手段,前世南安郡王战败,也是强认探春做义女和亲,今世自是一样手段。她自己倒是膝下有个郡主,偏舍不得送给又老又笨的定安帝,少不得四处寻了美貌姑娘,仗势认作老南安王旧部的义女,借了身份参加小选,再送到霍皇后宫中,徐徐图之。 听闻贾家有几个美貌姑娘,南安太妃还到牟尼院去看了一趟。见了妙玉、探春、惜春三个姑娘,个个都是好的,南安太妃不禁心动不已,不过这三位姑娘都是明白人,心中无人情愿。 南安太妃还欲强求,了缘大师却出来宣了佛号说:“进我山门,无论王妃、贫民,皆是施主,若贫尼说话有所冲撞,太妃勿怪。” 了缘大师素有神尼之名,先天演数极为精准,南安太妃素信神佛,倒不敢冲撞,因而笑道:“了缘师傅有何指示,只管直言。” 了缘大师又宣了一声佛号,才说:“太妃慈爱,欲带贫尼几位俗家弟子得富贵,原是她们的福气。只这贫尼这几位弟子佛缘未了,入红尘有违天道,只怕招来祸患。她们福薄命浅没有什么,只怕连累相助之人。” 前儿霍炼到牟尼院偷窥冒犯,世人皆传霍炼遭了报应,被天外飞石打瞎了一只眼睛。后来查足迹,又查到霍炼自己院中,南安太妃也不禁信了报应之说。如今听了了缘师傅一席话,南安太妃再不敢仗势强求妙玉等人。 想到霍炼,南安太妃不禁想到霍炼回京路上买来的美貌丫头描图。这霍炼虽然好色无度,却是个惯会来事,会讨好人的。见了描图花容月貌,且极乖巧伶俐,进京之后就将描图送给了南安太妃。他因此讨得了南安太妃的欢心,越发仗势欺人,还是后来伤了眼睛才收敛了。 因而描图倒一直在南安太妃房里伏侍,不过南安太妃想着这样路上买来的丫头,不知根不知底的,便没将描图提到跟前儿,不过是放在院子里头做些摘花养雀儿的事。如今南安太妃因霍炼想起描图来,命人传了描图来,只见其貌若春花,皎如秋月,身段婀娜,果然极极貌美出挑。 霍皇后是南安郡王的姑姑,算来是自己的大姑子,南安太妃倒是没脸认了描图做义女,又送去和霍皇后相争。于是命描图认了大司马贾雨村做义父,取名贾苗,小选时送入霍皇后宫中。霍皇后见了面前这女子原是霍家一个侄子路上采买的,不禁心中称奇。这贾苗的品貌自是不说,连其气度都是不凡,竟有些像大家出身。 贾苗自称不记得家乡来历了,在被发卖前,每日皆有师傅来教琴棋书画,坐卧弹唱皆有规矩,一个不对便要挨打罚不吃饭,时间久了,便都学了一些技艺在身,坐卧起立也是极有规矩。 贾苗的出身,南安太妃也是查过的,原是扬州一个盐商的干女儿,俗称扬州瘦马。后来那盐商因和甄应嘉勾结,贩卖私盐落了罪,那时候这女子不过十岁出头,在盐商落罪后漂泊几年,不知怎么又落在拐子手里。后许是因这女子着实生得太好了,拐子将其送入京中想卖个好价钱。 霍皇后品度贾苗品格,竟是要越过张嫔去。定安帝虽然和霍皇后生了嫌隙,但每月初一十五,定安帝依旧是到皇后宫中的,霍皇后有的是时间将贾苗荐给定安帝。这贾苗也着实出挑,竟是入了定安帝的眼,没几日,定安帝就抛开张嫔,成日独宠贾苗一人。 黛玉到霍皇后宫中请安,也见过贾苗几次,总觉其气度不凡,像是受过大家教导的。黛玉也跟太子说过这贾苗恐有猫腻,只贾苗得宠之后,定安帝越发对霍皇后言听计从,太子忙于暗中和霍家较劲,也没抽出手来彻查贾苗之事。 如此过了半年,几场秋雨一下,天气渐渐凉了下来,定安帝一时不慎感染了风寒。原以为不过是吃几剂药,好生将养的事,不想定安帝这病竟渐渐成了大症候,太医院几位太医束手无策,定安帝就此一病不起了。 第67章 封后 天气越发凉下来,定安帝也日渐消瘦, 无论太医院的太医们如何使尽浑身解数, 定安帝之疾依旧不见起色。京城二品以上官员轮流进宫侍疾, 林如海自也按班进宫,只无论前朝后宫如何努力,但定安帝依旧没有好转。 眼看着定安帝难以痊愈,霍皇后才慌了起来。若是定安帝驾崩,太子可没那么容易被自己摆布。加之太子对林氏的宠爱, 以后必是林家压过霍家去。好在林家支庶不盛,太子妃只一个兄弟不过一十四岁,还不到出仕时候。便是如此, 霍皇后也忍不住心中慌乱, 许是出于女人的直觉,霍皇后总觉太子并不亲自己, 且太子精明能干,他若登基,只怕霍家没什么好境遇。 因而这日,霍皇后将太子叫到自己宫中,屏退了宫人, 说了半日关心太子的话, 末了才道:“皇儿, 若是你父皇改日大好了则罢,若是有个什么不好,母后及母族的荣耀将来就全靠着你了。” 太子听了这话, 不禁心中叹息:眼前这个女人之所以曾做过多少蠢事,便是因为将不该她背负的责任背了太多在自己身上,时至今日,她仍未从内心深处将自己当做皇家的人,不明白皇家的荣耀才是她真正的荣耀所在。此时此刻还以霍家荣耀为己任,堪称执迷不悟。因而太子道:“父皇虽是病了,不几日就会大安也未可知。且无论天子还是贫民,谁的荣耀不是自己挣来的?靠别人给,总是不长久。” 霍皇后听了这话一呆,心中若有所思:霍家能有今日荣耀,能有遍天下的门生,有几分是靠自己的本事挣来的呢?霍皇后听了太子这分明没有错处,但却不近人情的话,竟不知如何接。好在两人没说两句话,外头就有宫人来回话说:“皇后娘娘,贾贵人出事了。” 霍皇后本就心中不爽利,听了这话,心中更加不喜,宣了宫人进来,带着几分怒气的道:“好端端道,她又闹什么?” 那宫人见皇后动怒,只得垂首道:“回皇后娘娘的话,贾贵人疯了,在宫中又撕衣裳被褥,又是大叫打人的,许多宫人拉不住,很是怕人。奴婢想着这样大事须得有人作主。虽然皇后娘娘执掌凤印,脱不开身,也不敢不来禀报。扰了皇后娘娘烦心,奴婢罪该万死。” 皇后方才听了太子的话,本就心中发虚,如今听了贾氏疯了,越发心中烦躁道:“不过小小一个贵人,才得宠几日,就这样张狂起来,装模作样给谁看?她既是要疯,便将她宫里封起来,每日送上衣食即可。”那宫人听得皇后发怒,吓得躬身应是,前去传皇后懿旨不提。 定安帝在太医院众太医的尽力救治下,依旧是不曾好转。太医院众人正正束手无策,不想如此拖延十来日后,定安帝竟是突然头脑清明起来,不但神采奕奕,甚至连昔日受损的头脑也已痊愈。不但忆起往年多少旧事,且浑浑噩噩这些年,他信了霍皇后多少谗言都似乎有了头绪,但觉自己犯下大错,心中懊悔,但也在无人可以随意欺瞒他了。 因而定安帝一连数日又是召见林如海,又是召见谢源的,命此二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务必要将这些年的政事得力的,失策的一并道来。但定安帝是一国之君,便是有些决策错误,做臣子哪里敢尽言?这岂不是这指责圣人乃是昏君么?因而二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说起。 只这些年来,许多要职任命,用了霍家举荐的人;按霍家门生的奏折拨了钱粮,群臣谏言亦是执意下令的事,二人便是不提,定安帝也自己回忆起来来,不过是问了二人应正一二罢了。林如海是户部尚书,谢源是吏部尚书,这两部大事二人最是清楚不过,定安帝问起,自是如实相告。 如此厘清了三日,便到了定安帝清醒后的第四日。这日,定安帝召见了礼部尚书,吩咐准备自己退位和新帝登基一应事宜,需从快从权。又命钦天监择了最近的吉日,预备新帝登基。因定安帝登基以来,从不曾如此清醒过,以太子为首,群臣劝谏。但定安帝退意以决,命了礼部和钦天监速速去办。 礼部和钦天监领命,钦天监择下二日后便是黄道吉日,定安帝作主定了这日新帝登基,自己退位。一应安排妥当,定安帝颁布了圣旨,又召见了太子。 太子到上书房后,行跪拜大礼,这次定安帝却并未道免礼。待得三跪九拜大礼规规矩矩行完,定安帝才道了平身,又赐了太子座,却并不开口说话。 二人相对半日,定安帝才开口道:“幸亏我儿机警,力阻梅仁晋升翰林院掌院学士之职。如今虽然许多要职落入霍家及门人之手,到底保住翰林院,便是保住百官之源,只需皇儿头脑清醒,知人善用,假以时日,总能将毒瘤一一剪除,留下国之栋梁。我儿强我百倍,日后定能将这锦绣河山治理得海晏河清。” 太子见了定安帝慈爱神色,想着自打自己来到这个世上,无论他他糊涂时候,清醒时候,拳拳父爱不曾变过,不禁也是心中感动。沉吟会子,才道:“父皇如今大好了,且父皇春秋正盛,英明神武,天下还需父皇治理。” 定安帝听了这话,不禁一笑,慈声说:“当年,忠顺王图谋不轨,我父皇在林尚书相助下识破忠顺王图谋,忠顺王就擒。当时我父皇,你皇爷爷也是在京郊校场就下旨传位于我。我当年人还糊涂,没有说出你今日这番话,但是我和你是一般的心。我此刻才理解当日父皇的心情,只需一代一代传承下去,才是真正的江山永固。 我儿如此品性本事,将大位传于你,我放心得很。想来,我竟是比我父皇幸福得多。当年父皇传位于我时,我又糊涂,还不知父皇能否放心。我传位于你,便是立刻走了,我也放心,到了地下,也对父皇有交代,也对得起列祖列宗。” 说完,定安帝站起身来,摸了一下太子头顶,才背过身去,太子也不曾看见他眼中闪动的泪花。控制住情绪,定安帝又说:“你且下去吧,父皇再批几本折子。” 太子亦是垂手道:“父皇才大安几日,也该好生将息,莫要太过劳累。这些折子,明日再批不迟。” 定安帝听了,笑道:“朕自省得,你且下去吧,不过剩下几本了。” 太子垂首应是,告退出来。 定安帝清醒后的第五日,和霍皇后一起召集了六宫太监的大小管事训话,众人先拜见帝后,山呼万岁,定安帝道了平身,众人起身,定安帝才道:“从明日起,太子便登基成为新帝,太子妃为皇后。日后,尔等便当将新帝、新后视作尔等第一位的主子,天下之主,尽心伏侍,莫要欺他们年轻,你们就心生怠慢。”。众人听了这话,跪拜在地,齐声应是。 霍皇后听了将新后放在第一位的话,不禁心中一慌。心道:自古以来,婆婆为尊,太后不交凤印的先例比比皆是,若是新后心生怨言,反倒要背上不孝不悌的名声。我便迟两年交凤印,想来皇儿也不至于为了太子妃来逼我。我只需说新后年轻,宫中人多事杂,我且帮她把几年的关,让她安心备胎,待得她诞下太子,我再将凤印交与她,谁也说不着什么。 霍皇后犹自心中算盘打得劈啪作响,却听定安帝道了众人平身,才又让皇后训话。霍皇后接过话头道:“方才皇上说的,众位都听见了。从明日起,皇上便是太上皇,本宫便是皇太后。皇上嘱咐众位好生伏侍新帝、新后,尔等自然该当放在心上。想来这一节上,尔等也心中明白,我便不在此事上多言。只新帝、新后自然要忠心,但即便是皇上做了太上皇,尔等仍旧要忠心伏侍。” 宫中办事的人,哪个不是人精?略蠢笨一点的,便不知死了多少回了。霍皇后这话明着是告诫众宫人要继续忠心太上皇,实则是告诫众人要继续忠心皇太后呢。宫人听得明白,自然齐声应是,心中却想着日后到底是以新后为尊还是太后为贵,少不得睁大了眼睛莫要看错了。 若是换作清醒之前,定安帝听了这话便要被蒙蔽,还将这话当做霍皇后一心顾及自己的好话。但自数日前定安帝清醒之后,中毒以后头脑还从不曾这样明澈过,霍皇后的话,自然也是听明白了弦外之音。 定安帝点了点头,心道:我瞧这林氏女是个好的,比之霍氏靠着外戚专权不知好了多少倍。但明日皇儿登基,若是霍氏不肯交权,皇儿到底不好逼她,不如我今日命霍氏将凤印交给林氏,倒省了儿子媳妇为难。因而定安帝转身对皇后道:“皇后这话说得极是。”霍皇后听了,心中一喜,定安帝当着这许多宫人发了话,自己暂不交凤印便师出有名,更加没人说得着什么。 定安帝见了霍皇后面露喜色,便知自己揣度不错,不禁大为失望,接着说:“只天无二日,国无二君,这后宫亦是一样。明日太子登基,太子妃为皇后,新后既为后宫之主,不若皇后趁明日是黄道吉日,将凤印也交给新后。咱们夫妻功成身退,也到了颐养天年到时候。” 霍皇后听了这话,心中大惊,不禁脸上微微涨红,不知如何作答。略沉吟一会子,霍皇后才道:“太子妃是名门之后,想是有她执掌后宫,必能将后宫管理得井井有条。只太子妃到底年轻,进宫时候又太过年轻,没经过什么大事,恐怕还要再历练历练才好。 要说来,这事竟然是怪我了,若是太子妃大婚之后,我就让她协理六宫,只怕此刻已经能担当大任了。只我想着皇儿大婚,该当早些开枝散叶,不愿拿了六宫事分太子妃的心,竟不曾早日培养太子妃掌管六宫。此刻我一心要和皇上携手共退,又怕太子妃历练不够,手底宫人欺上瞒下。” 这霍皇后也是因患得患失太过,说话不知遮掩,若非她话中告诫宫人“仍要尽心伏侍太上皇”,定安帝还不曾想着逼她交凤印。合该她说话太过露骨,定安帝听出蹊跷来,才想起凤印一事。若是霍皇后此刻识出进退,老老实实交了凤印,只怕日后还有一丝好处。谁知霍皇后心中一慌,便昏招迭出,竟是说了这样一篇私心昭然若揭的话。定安帝如何能忍她?少不得下了决心,定要在今日当着众人的面逼她交了凤印,省得以后拿话污蔑林氏。 霍皇后宫里的宫人听了,早吓得什么似的,皇后娘娘这话,已经几近抗旨了,日后太后落不了好,太后身边的宫人更加落不了好。皇后身边宫人恨不能上去捂了她的嘴,让她将这番话吞回去,可惜众人心中再怕,也只得低头立在那里,谁也不敢略动一动。 果然,定安定听了霍皇后的话,冷哼一声说:“不知方才皇后说的‘仍要尽心伏侍朕’的话,是单说给众宫人听的,不含皇后在内,还是便是朕退位之后,皇后亦是夫唱妇随,愿意跟随朕的左右?” 霍皇后方才还觉得自己一番话说得得体,此刻听了定安帝语气严肃,又是这样一番话,她也明白过来。原来她这些年欺定安帝糊涂,这样糊弄人的话不知说了多少,竟说一时没有转过弯儿来。听了这话,霍皇后忙道:“臣妾惶恐,臣妾自然一切以皇上为尊。” 定安帝听了,才点头道:“如此甚好,朕让你交了凤印给太子妃,让你也省心几日,原是为了你好。如今朕尚在位,莫要抗旨不尊。”定安帝说完,站起身来,让戴权扶了自己去休息。定安帝登基以来,绵软数年,这淡淡两句话,不曾高声,不曾动怒的,倒极有帝王威严,让人生出不敢违抗之感。 霍皇后听了这话,忙起身道了恭送皇上。待得定安帝走远了,放散了宫人,回到自己宫中。 回到寝殿,霍皇后屏退宫人,拿出凤印,摩挲半日,不禁默默掉下一滴泪来。定安帝登基五年,霍皇后便掌印五年,习惯了做这六宫之主,想着明日便要交出凤印,霍皇后心中满是失落和恐惧,又怕抗旨引来祸患,又怕失去权势之后无所适从,竟是百味陈杂。 回到寝殿之后,在心腹宫人的提醒下,霍皇后才全然回过味来,知晓自己方才说了多么蠢的话。只定安帝当着六宫多少宫人的面让自己明日交出凤印,且还说出了抗旨不尊的话,自己若再找借口,便当真成了抗旨。且东宫宫人方才也在,今日之事必要传入太子夫妻耳中,难道自己当真要为了后宫之权和儿子离心? 霍皇后抱着凤印半日,知晓此事不能挽回,也将凤印备好,抱着睡了一整晚,晚上惊醒数次,次日难免脸色不好。心腹宫人废了好大心思,为霍皇后大妆了,用了多少脂粉,才盖住脸上憔悴之色。 次日,太和殿上,鼓乐齐鸣,百官朝拜,新帝身着龙袍,登上龙椅,文武百官山呼万岁,新帝登基礼成,定年号绛佑。 太和殿上举行新帝登基仪式时候,霍皇后不由自主的捧着凤印来到乾清宫前,听着前方鼓乐,心知凤印在自己手上掌管时间一刻少似一刻,不禁心中生出几分茫然。 黛玉尚住在东宫之中,也听得太和殿上传来的鼓乐,心中亦上百感交集。三郎登基固然不错,至少不会由得霍家把持朝政,但黛玉并不十分重权势,她真正在意的是,乃是从此以后,不用那么日日担心霍家针对父亲。 前殿礼成不久,便宫人前来宣太上皇口谕让黛玉前去乾清宫听旨。 昨日,东宫宫人也曾前来乾清宫定安帝训话,黛玉也自然知晓自己今日会接掌凤印,今晨早起便已大妆了。此刻,黛玉扶着雪雁的手,上了步辇,来到乾清宫下了车,戴权亲自出来迎了新皇后进宫。 进宫之后,黛玉先拜了绛佑帝,再拜太上皇和皇太后。此乃黛玉最后一次拜霍太后,之后绛佑帝亲为黛玉带上皇后凤冠,从此之后,黛玉便是六宫之首,不用再大礼参拜霍太后。 见礼之后,皇太后无非是嘱咐了一番日后统领六宫,要公正严明、宽严相济、明断是非,莫要独断专行;又是要贤惠贞静,宽和大度,以皇家子嗣为要,莫要善妒专宠,莫要后宫干政的话。 黛玉一一应了,霍太后嘱咐半日,再找不出别话可说了,才依依不舍的让黛玉上前接掌凤印。黛玉先是谢过太后,才上前双手接了凤印。 至于黛玉接了凤印之后,先是六宫嫔妃前来拜见新后,后是六宫太监、宫女前来拜见新后,聆听新后训话等皆不用一一记述。虽然明日起,便是绛佑帝早朝听政,但因新帝搬出乾清宫,霍太后挪去宁寿宫都需要时日,绛佑帝夫妻依旧还暂住东宫,另择吉日再搬新宫。 第68章 彻查 又说这月余以来,心情最是大起大落的无非便是霍家极其同党, 诸如贾雨村之流。贾苗得宠之后, 南安太妃自不用说, 因贾苗乃是贾雨村收的干女儿,见了贾苗荣宠,贾雨村也是日日扬眉吐气,俨然一副国丈样儿。当面奉承贾雨村夫妻的人自是无数,有底蕴的人家背地里看不上他们, 直将其当笑话看的也不少。 偏贾苗得宠时日不久,定安帝又是一病不起。贾雨村尚算是有真才实学,虽然张狂些, 倒不至于说出多少贻笑大方的话来。但娇杏是什么出身?能说出什么好话, 贾苗得宠时候,她惯爱外出走动, 说话又张狂,不知道背地里惹了多少人恼了。定安帝病后,前儿被她言语冒犯的人家少不得反刺她一二句诸如:贾太太,你这个女儿是个不祥之人不曾?圣人才宠爱她几日?怎么倒惹得龙体欠安了?说得娇杏面红耳赤,偏又说不出什么有条理的话来有理有据的反驳。 多传得几日, 这样的话就成了气候。贾苗虽然是贾雨村的干女儿, 正紧算来却是霍家寻来, 送入宫中的。南安太妃听了这样的话,自然如坐针毡,便是霍皇后, 也是担惊受怕。 谁知半月之后,定安帝竟是大安了,不但精神抖擞,还连糊涂数年的旧疾也是尽祛,人都清醒起来。这对霍家众人而言,又是一喜。只定安帝清醒之后,不几日便传位给了绛佑帝,这对霍家及贾雨村而言,则直如晴天霹雳了。这不过数月时间,南安王霍家心境竟是起起落落,将四季寒暑经历了个遍。 又说林家境况自又大是不同。林家出了一位独宠东宫的太子妃也就罢了,不想定安帝大病一朝,竟下旨传位,绛佑帝登基,林太子妃又成了林皇后。京城虽大,王公贵族却多住得极近,绛佑帝登基当日,二品以上官员在京的,都是亲临的。林如海成国丈的消息,自在定安帝下退位诏书时候就传得无人不知了,上前巴结的人自是不知凡几。 其中还有多少人家,乃是因家中有尚未说亲的女儿,意欲和林家结亲的呢。只如今林礞一十四岁,大选又耽搁了一届,和其身份般配的女儿皆未参选,倒不好直接定亲。因此许多诰命、贵妇少不得心中暗自着急。盖因绛佑帝独宠林皇后,估摸着便是新帝登基后举行大选,也不过是为尚未立妃的琚郡王择妃,新帝后宫未必会充盈人不说,便是选上,只怕也是跟打入冷宫无异,因而算下来,倒是林礞是个最出挑的。 林家门风清正不说,林礞本人模样又好,人又上进,又是贵为国舅,在绛佑帝还是太子的时候便一直和绛佑帝交好,哪家的哥儿还能强得过他去?因而在定安帝颁了退位诏书那日起,便多少人家到林家走动,只贾敏听明众人来意,皆以林礞尚且年幼推了。 太子交好的一应上进少年,李罕已成婚,柳湘莲也已定亲,卫若兰逃婚,林礞年纪最小,倒剩下陈也俊和薛虬也是好的。因而贾敏这头虽是推了,陈家那头打探口风的人也也扎了堆。倒是薛虬品貌虽好,到底皇商也是商,新贵之家去问的人自然不少,真正有底蕴的高门大户倒是没多少意欲结亲的。 这样繁忙走动自定安帝颁布退位诏书起,直忙得贾敏、陈太太等人脚不沾地,送走这家迎来那家的。 京城众贵妇中,靠着南安太妃的众人自是失落无比,其他家中有子和太子交好的人家又是风光无限。但其中偏又有个最是失落后悔的卫太太。若是卫若兰还这京中,现在什么样的大户人家结不上亲?便是卫若兰得了极大的好处,若是自己真心待卫若兰,卫若萱到底是他亲兄弟,卫若兰没有不帮衬萱哥儿的道理。好过如今卫将军带走家中值钱产业的房契、地契,自己母子空守着卫宅。 而今卫太太才算是回过味来:卫若兰打一出身就没了嫡母,卫将军守了一年自己就进门,当年卫若兰不过一岁,能记得什么?若是自己打小的将卫若兰视如己出,卫若兰未必不将自己视作生母。便是卫若兰和太子交好的几年,说不得就带上萱哥儿了,若是萱哥儿也是和太子交好数年的,自己还羡慕什么柳湘莲、陈也俊?到底是自己先时私心重,眼光也浅了,只想着莫让卫若兰好了,却不知卫若兰好了,何尝不是卫若萱的好处?只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卫太太正独子只房里叹气,偏有下人来回话说有人来访。卫太太少不得迎了出去,却是来打听卫若兰几时回京的。卫太太强打精神寒暄几句,送走来客,少不得越发失落了。 京中这样的来往交际持续了没几日,便到了绛佑帝登基的次日,也是定安帝清醒的第七日。这日绛佑帝首日临朝,一切皆极顺利,倒不必细表。绛佑帝下朝之后,先是去了乾清宫向太上皇请安,才再回东宫和黛玉说话。无非是朝上遇着些甚么事,也有个别学究官员见绛佑帝年轻,故意出几个机锋考校的,皆不必细表。 如此到了酉时,突乾清宫传来消息说:太上皇喊浑身疼痛,七窍流血了,太医院束手无策。绛佑帝忙去乾清宫侍疾,当夜,太上皇便驾崩了。 太上皇驾崩无疑是一件大事,但太上皇这病症竟是谁也诊治不出,于是绛佑帝下令将当日太上皇用过的膳食、器皿,全都封存了待查。偏这头还没忙停当,到了二更时候,冷宫又传来走水消息,贾贵人和身边伏侍的一个太监一个宫女都烧死了,如今只见黑黢黢三具尸体,其中二具为女,一具为阉人倒是不错,只那二具女尸谁是贾苗谁是宫女,却也分不出来了。 如今新帝将将登基,太上皇又驾崩,谁还有空去管疯了的小小贵人?不过是让仵作略检验了尸体,便连夜送到乱葬岗了事。 却说太上皇宫里一应物品皆被封存,只这些东西也都验不出被人下毒,便只得就此放过。无非是操办太上皇丧事,每日京中二品以上官员入宫按班按爵守制,每日入朝随祭,午后方回。又将太上皇遗体移入大内偏宫,停灵七七四十九日,方请灵入孝慈县先陵。 虽然不曾查出太上皇有中毒迹象,但太上皇这死法蹊跷,总是令人狐疑。好在太上皇退位之后,身边只留几个老人伏侍,这些人自是知晓有些话说不得,太上皇死状倒没有传得满城风雨。至于太医院众人,越发要说太上皇乃是寿终正寝呢,否则自己第一个便脱不了干系。因而,太上皇暴毙倒是暂时没有传出什么流言来。 便是如此,绛佑帝也宣了林如海进宫商议,林如海沉吟半晌,才试探道:“回皇上的话,若是当真要查太上皇驾崩原因,只怕尚有一人许有办法。若是此人也查不出,微臣便再想不出谁又办法了。” 绛佑帝见了林家人便觉亲切,摆手道:“此刻没有外人,岳父大人莫要拘泥于君臣之礼,倒让人觉得生份。父皇驾崩得蹊跷,若是尚有一丝线索,总要查个究竟。” 林如海听了,才将千手阎罗罗米商的事道来。五年前的京郊校场事变,绛佑帝便在场下依计行事,点将台上发生的事也是之后听人说的。听了千手阎罗当场擒获红蜘蛛一事,绛佑帝当年便对如此江湖异人心生向往,只无缘得见,可是江湖中人往往自成一体,并不愿与朝廷交往过密,也不知这罗米商是否肯帮忙。 但因着李罕和林如海的关系,罗米商未必不愿来跑一趟。且按礼,太上皇尚需停灵四十九日,也有时间等了罗米商前来验过。因而绛佑帝便依言请林如海和李罕各修书一封,送去丐帮京中的暗桩。他们自有法子寻了罗米商来。只也交代了,信中措辞莫要强硬,是否前来全凭罗米商自愿。 却说太上皇驾崩的消息,自是快马加鞭的报往全国各地。又因丐帮在全国各地皆有暗桩,消息本就灵通,前儿定安帝重病后大安,紧接着要退位等一应诸事,丐帮皆有消息。别的倒罢了,罗米商听了定安帝先是重病,查不出病因又大愈,且头脑都变得清明,就觉蹊跷。 自打定安帝大愈起,罗米商就关注着定安帝的消息,且他正巧在河北保定府办事,离京城不远。听了这消息,便不曾南下,反而北上到了京城暗桩。后定安帝退位,绛佑帝登基诸事不提,当听得太上皇驾崩,罗米商掐指一算,太上皇正是清醒后七日而死,不禁正伸手在案上一拍道:“果然如此!” 罗米商心中有了猜测,想着只怕不几日林如海便要来寻自己。果然堪堪过了二日,暗桩伙计便来回话说林大人要见自己。 罗米商登门,林如海见了罗米商来得如此之快,也是一皱眉头。若是罗米商来的快,自有可能他恰巧在京中,另有一种可能便是他也觉得太上皇死得蹊跷,因而已经提前入京。两厢见礼之后,不等林如海道明为何急寻罗米商,罗米商果然先开口问道:“林大人,我有一事相问,林大人若是知晓,还请如实相告。太上皇驾崩时候,是否七窍流血而死?” 林如海听了一惊,险些被茶水呛到。忙问:“罗兄是哪里听说的?” 罗米商摇头说:“外头的消息皆是说太上皇旧疾复发,没救过来而驾崩的。但我前后思忖,觉得太上皇的病症怪异,只怕另有隐情。”罗米商久走江湖的,见了林如海脸上神色变化,便知自己猜得不错。 林如海也早猜着了先帝驾崩有异,但听了罗米商亲口道来,仍是吃惊不小,当日便带着罗米商前去面圣。 罗米商见了新帝一表人才,也是一愣,心道:当年的泰和帝和定安帝加起来也不如这个绛佑帝。绛佑帝对这样的江湖异人也是礼敬有加,免了其大礼,又屏退宫人,细细问来。 罗米商又是谢过皇上,才开口道:“敢问皇上和林大人,可曾听过情蛊?” 绛佑帝和林如海听了皆是一愣,他二人俱是读书万卷,虽不曾见过这样奇异蛊毒,却也是听说过的。 绛佑帝看着罗米商,疑惑的说:“情蛊朕自是听闻过。但传言中了情蛊之毒,便需终身矢志不渝爱一个人,若是变心,便有万虫噬心之痛。父皇虽然向来对母后极好,也不算只钟情一人,怎生此刻才暴毙?且母后出身高门,身居后宫,也不像会巫蛊之术的女子。” 罗米商听了,却摇头说:“这种七日噬心蛊并非情蛊,可以说说一种反情蛊。情蛊是让一人钟情于自己,七日噬心蛊,可以说是用来惩罚变心人的。因而中了七日噬心蛊,人便变得反应迟钝,浑浑噩噩,便是变心之后,横刀夺爱之人不过得了个有些痴呆的傻子罢了。只这蛊毒非要被人引发,才会爆发,引发之后,中蛊之人头脑清明,忆起往事,往往生出后悔之意,但中蛊之人要悔足七日,才七窍流血,暴毙而亡。 盖因下此蛊毒的,皆是钻了牛角尖的怨妇,这类妇人极其恶毒,怨恨也尤其持久。她们自己不能走出怨恨,便终其一生等着横刀夺爱之人对一个半痴傻的负心人生出厌恶,再伺机诱发蛊毒。这样,负心人恢复清醒后,却已被新欢旧爱厌弃,此时后悔起来,心痛难以附加,直到悔恨足七日,才会血管爆裂,七窍流血而死。” 绛佑帝和林如海听了这样奇异蛊毒,心中感叹无奇不有的同时,也不禁同情起定安帝着实受了不少的苦。 半日,绛佑帝才沉声道:“罗先生能判定父皇是中了此毒么?父皇生长于皇家,当没有机会接触如此怨妇,对他下这样的反情蛊才是。” 罗米商道:“这事算来,是小人疏忽,还请皇上恕罪,小人才敢继续说下去。” 绛佑帝自是道了但说无妨,罗米商才道:“当年,小人听说先帝原是因一张御赐射日弓中了毒,后经太医院检查,那弓上不过是寻常使人迟钝的慢性毒物,因而小人也没往七日噬心蛊上想。现下回想起来,这下毒之人竟是高明得很。那射日弓之毒,不过是一个掩饰罢了,因中了射日弓之毒和中了七日噬心蛊的症状极为相似,又找到了毒源,谁还会再起疑?因而,当年太医院众人没查出蛊毒,自是不知者不怪,小人后来听说先帝症状之后,未曾再起疑,也是受了这计中计的迷惑。 至于先帝为何会中这样的毒,这七日噬心蛊虽然是反情蛊发展而来,却并非专用来报复负心人,后来也多用于仇杀。若是有人觊觎皇位,对先帝下此蛊毒,也是极有可能。因为此蛊并非只能用于仇杀。小人斗胆问一句,先帝清醒之后,最悔的事情是什么?” 绛佑帝和林如海听了,才恍然大悟:定安帝清醒之后,最悔之事莫过于轻信霍皇后,因而急急传位给绛佑帝,也有壮士断腕之意。自己尚且退位,霍皇后没了依仗,新帝才好削霍家权势。想到定安帝用心良苦,绛佑帝不禁也心中感动。 罗米商细细解释半日,绛佑帝又问罗先生是否能确定先帝中的便是七日噬心蛊之毒?罗米商却摇头说要先验过尸体才能下定论。 绛佑帝让戴权传了几个嘴严可靠的仵作,又敲打了半日,换了太监服制,才跟着绛佑帝和林尚书同去偏宫为太上皇上香。 绛佑帝说自己有几句体己话要对父皇说,屏退了偏殿作法念经的僧侣和伏侍的宫人,才命仵作开棺。 本朝习俗,死者为大,封棺之后死者便不宜再见天日,此刻开棺原是对太上皇的大不敬。几位仵作虽整日与尸体为伍,又是绛佑帝有命,也少不得亲为太上皇上了香,祷告冒犯勿怪等语,才几人齐心协力,打开了金丝楠木的棺盖。 因已到了盛夏,尸体停灵二日便要腐烂,往往恶臭扑鼻。因而在开棺之前,仵作便嘱咐皇上、林尚书等人捂了口鼻,自己也掏面巾蒙上,才推开棺盖。但棺盖打开之后,却并无尸体腐烂的恶臭味。 绛佑帝亲举过蜡烛一照,不禁神色一遍,只见太上皇躺在棺椁之中,面色如常,虽死犹生,便和睡着了一般无异。 林如海和罗米商也探头看了,罗米商拿开捂在嘴上的面巾,开口道:“皇上、林大人,小人已经确信了,还请盖上棺盖,让太上皇安息吧。” 绛佑帝和林如海见罗米商拿开捂住口鼻的面巾,自己也拿开,果然只有烧了极重的香缭绕大殿,却并无臭味。二人心中皆是称奇,只现下有戴权和仵作在场,不便细问。 因而绛佑帝下令让仵作盖上棺盖,又嘱咐了一遍今日之事谁也不许传出去,众人自是点头应是。绛佑帝一行才退出偏宫,来到上书房听罗米商详解。 罗米商接着道:“先帝却是中了七日噬心蛊的蛊毒,这蛊毒有一项异处,便是中蛊之人死后尸体一月不腐。盖因下蛊之人被情孽纠缠,失了心智,负心人死后,她们往往又留下尸首,像伺候心爱之人一样细细为其擦去七窍血污,又留着尸身缅怀,便如看着心上人沉睡一般。只再强的蛊毒,到底人力不可违万物规律,尸首一月之后腐烂,往往变得面目全非,极为可怖。” 查清定安帝死因,众人又猜测:这七日噬心蛊确有可能是红蜘蛛所下,后来京郊校场事变,红蜘蛛被捕,判了杀头。这贾苗许是红蜘蛛的女儿、门人之类,前来引发定安帝身上蛊毒;至于贾贵人宫中那场大火,极有可能是贾苗金蝉脱壳之计。只此刻人海茫茫,贾苗身在何处,要寻着她,只怕直如大海捞针了。 繁忙了半日,绛佑帝回到东宫,只觉极为疲惫。黛玉见了绛佑帝脸色不好,一面迎上来,一面口中道:“三郎脸色不好,今日可是查着什么大事?” 绛佑帝怕自己开棺验尸沾着的晦气熏了黛玉,忙摆摆手说:“玉儿别过来。今日是查着许多事,三言两语也是说不清,等我先沐浴换了衣裳,再慢慢告知玉儿。” 黛玉点点头,忙去传了热水。 绛佑帝沐浴出来,黛玉见天色已是不早,他却将头发又洗了,不禁心中诧异。一面取过发巾来替他擦去发上水珠,绛佑帝才一面将今日之事细细道来。 黛玉默默听完,也是心中震惊。当得知这样的真相后,黛玉也是感叹一番。绛佑帝又细问定安帝前世命运,黛玉少不得将自己知晓的一一说了。 定安帝听完,想着定安帝今世倒还罢了,虽然枉死,到底做了几年的皇上,又有贤臣辅佐,自己也算孝顺,从传位那日情形看来,父皇也是心中满足的。只前世父皇被废,贬为忠义亲王,关在王府不得出来,若是前世父皇也这般去了,清醒那七日,回忆起自己如何一步步皇位被夺,竟不知如何心如刀绞了。 想到这里,绛佑帝不禁手在龙案上重重一拍。黛玉吓得一愣,但她何等聪慧,自然知晓绛佑帝在想什么。黛玉伸手将绛佑帝拍在龙案上的手握住道:“今日真相已经查清,只需抓住妖女贾苗,想来父皇便能明目了。三郎不爱惜自己,岂不是让父皇悬心?” 绛佑帝听了,又反手握住黛玉的手道:“师姐教训得是。只这霍家和贾雨村,朕饶不了他们!” 黛玉听了,又柔声道:“算来,那蛊门女子红蜘蛛原是甄贵妃身边的,甄氏伏法之后不知道怎么到了吴氏身边。如今甄家、吴家都已伏法,唯霍家将这贾苗举荐入宫,自有大错,三郎此刻却动他们不得。” 绛佑帝乃三生石下凡,最重黛玉,对林家之人自是爱屋及乌。只他将将下凡那几年,定安帝不受宠,但极是护着他,让他体会了几年人间父爱,倒和定安帝情分也是极深。他此刻在气头上,自是说了要教训霍家的话来,但是听了黛玉之言,也知时机未到。 如今先帝驾崩,霍皇后交出凤印,但霍家这些年收罗了多少门生,占了多少要职?如今已成气候,倒不好就此打草惊蛇。若要料理霍家,还得先削其兵权,因而只得徐徐图之。 绛佑帝想明白其中道理,仍觉不甘,怒道:“霍家暂且让他们逍遥几日,这贾苗嫔妃自戕,乃是大罪,其父贾雨村养女不教,总该受罚。” 第69章 交锋 这头东宫里头,绛佑帝正因太上皇被害动怒, 那头亦有仵作寻了贾苗宫中走水的三具尸首剖尸细查。 贾苗出事之初, 亦有仵作剖尸细查过, 三具尸体俱是口鼻肺部发黑,确是走水之后吸入大量烟尘致死模样。只因如今推测出贾苗许已暗中潜逃,三具尸体之中未必有贾苗其人,绛佑帝少不得又命人查过。 不一日,验尸结果有了新的定论, 三具尸体口腔肺部虽然发黑,却系中毒所致。肺部发黑,乍见之下虽然极像火海之中吸入大量烟尘窒息而死, 但只用银针一探, 便知这三具尸首实则中毒致死。因使毒之人法子用得巧,倒险些瞒过了仵作。细查之下才发现三具尸首口腔肺部并无异物, 证明其是死后被人扔只火海。 如此,虽然三具尸首已经面目全非,分不清谁是谁,却大可确认贾苗其人已经金蝉脱壳。绛佑帝、林如海、罗米商三人推断出贾苗出逃经过,不但没觉前因后果明晰了, 反而疑惑渐多。 诸如贾苗本为盐商干女, 乃是扬州瘦马的身份早已查证属实, 这样女子怎会和蛊门扯上关系? 绛佑帝和林如海久居朝堂,不知江湖手段。罗米商却道:“只怕描图乃是扬州瘦马身份,贾苗却未必了。依小人估计, 这贾苗偷梁换柱,冒用描图的身份,却是在红蜘蛛问斩之后,真正的描图,此刻只怕已经被贾苗杀了也未可知。 这贾苗也颇有心机,冒用描图的身份而后,恐怕早已策划着了今日,甚至怎生入宫怎生出逃皆有计划。小人甚至认为,便是没有霍炼半路买了描图,贾苗也会另外设法进入其他达官贵人之家,图谋混入皇宫。再不济,采选之后,她再故技重施,顶了哪家富家小姐的包进宫也未可知。左右小选宫人多是不得宠的庶女,查得也没那么严。” 绛佑帝和林如海听了,自觉贾苗一小小女子,心机倒深,又觉这样推测虽然匪夷所思,却也不无道理。且太上皇病后,贾苗发疯,此刻算来,自也是故意为之。她发疯动辄打人,自然没有宫人愿意接近,有了这层掩饰,便是要杀人纵火,再金蝉脱壳,也不易被人发现。 若是按照常理,对待贾苗这样恶徒重犯,自是颁下拘捕令去,配合贾苗画像,全国悬赏缉拿。但绛佑帝略一沉吟,心道:贾苗善使毒,心机又颇深,若是寻常捕头衙役遇上,说不得就是枉送性命。不如引而不发,越发当做贾苗死了,却求了罗先生这样的高手暗中查访,说不得贾苗自以为得计,放松警惕,倒容易将其拘捕归案。便是时间长些,一年二载拿不到人,也不至多伤人命。 想到此处,绛佑帝便将其思忖之事向罗米商道来。林如海见新帝仁厚,越发觉得乃是天下子民之福,亦是黛玉托得良人。 罗米商听了,笑道:“皇上有此仁心,小人只觉此乃万民之福。小人少不得也尽力而为,让帮中兄弟留意,若是寻着此女,必亲往将其拿住。虽然区区一个蛊门,皇上便是剿了他老巢也是易如反掌,不过到底蛊门手段下作,容易多伤人命。且门有门规,蛊门中人也并非尽是红蜘蛛、贾苗这样心狠手辣之人,贾苗虽然罪有应得,倒不宜牵连过广。” 如此商议停当,绛佑帝便颁下令去,太上皇驾崩,举国致哀,官宦人家一年不得宴乐,寻常百姓之家三月不得嫁娶。又道贾苗自戕,其父养女不教,即日拿了贾雨村在太上皇灵前跪经谢罪。 自贾苗宫中失火,贾雨村夫妻就坐卧难安,这日官差当真来了,二人仍旧吓得不知所措。幸而绛佑帝倒仁慈,只打了二人板子,削了贾雨村官位、夺了娇杏的诰命,贬为庶人。贾雨村在太上皇灵前跪经至太上皇棺椁在孝慈县安葬,便可回家。 贾雨村之罪行,若是当真彻查下来,问斩也是够了。之所以如此轻罚,自是因为太上皇新丧,不宜见血光,此是一件;更是因为对贾雨村之罚不轻不重,反倒让人信了贾雨村乃是因为送了干女儿入宫,干女儿又自戕,才引来这桩无妄之灾,此是其二。 若是当真对贾雨村罚得重了,必是让人起疑:太上皇驾崩当口,贾贵人的父亲受到重罚,莫不是太上皇之死和贾贵人有什么干系?若是因此引起贾苗警惕,越发躲起来,倒不好将其抓获。便是为此,绛佑帝也少不得暂且再忍耐贾雨村一些时日,等得布在北疆、西海沿子、粤海几处的探子传来确切消息,彻底收回兵权之后,再和霍家及其爪牙算总账。 绛佑帝这番思忖自是首先往大处着想,却也因此果然引出贾苗来,不过月余之后,千手阎罗就查到贾苗的踪迹。此女虽然狡诈,但千手阎罗也机警,只暗中细查贾苗的活动规律,待得万无一失了才出手,贾苗果然束手就擒,却是后话。 又说后宫出了嫔妃自戕之事,也是一桩大事。黛玉将将执掌凤印,不知多少人眼看这位年轻皇后如何料理呢。幸而黛玉原是活了二世,今世又得名师教导,又在不足六岁时候便开始掌家,一应调度倒是井井有条。 后宫宫院又多,人口又多,且多是当初的霍皇后、如今的皇太后惯用的老人。其中有明白的,自是真心向黛玉投诚的;也有皇太后的心腹有心怠慢为难的。若按常理,新后掌印之后少不得拿人作伐子,众宫人应当越发谨慎办事才是。 但皇太后有一个心腹太监姓李的却顺势推船,越发过于谨慎,万事不拿主意,皆来为难黛玉。 这李公公仗着自己是皇太后宫中的太监首领,若是自己回的事黛玉安排得慢了些,便要落个太上皇刚去,就苛待皇太后的名声。越发故意做得小心谨慎样儿,一点子小事也来回话,让黛玉拿主意。黛玉但凡拿了主意,他办事倒快,极麻利的便办好了,除了令人觉得其人太过胆小谨慎外,倒让人寻不出错处,若是黛玉吩咐略错了一点儿,反要被说原是皇后娘娘拿的主意,怨不得办事之人。 黛玉岂能看不穿李公公的心思,只她新掌凤印,不愿让人说嘴罢了。如此过了一日,李公公便来回了不下十遍的事:什么皇太后要吃什么,喝什么,因太上皇故去,哭过几遍都要来回过。头一二次倒罢了,多得几次,雪雁便不服起来,向黛玉道:“这李公公在宫里办老了事的人,该当如何岂有不知的?这是故意来烦娘娘呢。” 黛玉道:“这丫头,我知道你是向着我,但这样的话岂是你说得的?你是我外头带来的人,如今说话做事,该当越发谨慎才对。有些话,别人说得,你说不得。你这话传出去,岂不是让人说我带来的人得志猖狂?”雪雁听了,垂首应是。 凝雨姑姑听了这话,却出来回话说:“回皇后娘娘的话,雪雁姑娘说得确然不错。我亦觉得这李公公看似谨慎,却安着别样的心思。”黛玉喝了一口茶,轻轻点了点头,也没说别的话。 黛玉略闲了会子,便又端坐殿上,等着各宫太监、宫女前来回事。如此一忙,又是大半个时辰,才略又得闲。如此一整天下来,黛玉自是浑身疲累,其他侍立在侧的太监、宫女越发连腿也站得麻木了。好在黛玉本就聪慧,今日虽乏,倒也将各宫之事理出头绪来,明日各宫只需照章办事,便劳累不着黛玉了。 到了晚上,黛玉和绛佑帝一起用过晚膳,黛玉才拿出一套头面来赏了雪雁,又拉着雪雁的手道:“我知道你是打小跟着我的,咱们在一处的时间,正紧算来,竟是比我父亲、兄弟还多。父兄尚有上班、上学时候,自打你选到我身边来,我无论在家做姑娘,还是入宫做太子妃、做皇后,你都陪在我身边。 我心中从不将你当丫头,只当你是姐姐。但你越是护着我,我也越要护着你。咱们宫里的人虽然都是可信的,但也保不齐有谁有疏忽说漏嘴的时候,你今日那个话传出去,岂不是将自己立作了靶子?今日我话说的重了些,乃是咱们情分不比一般,我断不能让你被人抓了错处。” 雪雁本就是个伶俐的,听了这番肺腑之言,心中自是感动不已。接了头面,又谢了恩,黛玉才吩咐她自去歇息,明日还要当差。 雪雁退下之后,黛玉看着雪雁背影,不禁心中感叹。前世自己那样的境遇,从头陪自己到尾的便唯有雪雁。自己方才说的那番情分不一般的话,自是肺腑之言。今世自己只想护着父母家人平安,不想阴差阳错入宫,竟是得了良缘。自己得了良人,自也该为雪雁寻个好终身,才不枉了两辈子的情分。只如今国孝在身,为雪雁寻个终身的事,倒只能耽搁了。 凝雨姑姑只宫中多年,太上皇还是太子时候,被人陷害那些年,她费了多少心思护着定安帝和如今的皇上,自是眼力非凡。见了黛玉看雪雁的背影不同,凝雨姑姑倒心中纳罕。 次日,李公公再来回话,却见黛玉将一些如今不怎么得志的首领太监都召集齐了。因如今绛佑帝后宫只有黛玉一个,前些年的皇子皇孙也折了好些,如今许多宫殿都空着,并未住着主子。这些首领太监虽然升了品级,不过是白领一分俸禄罢了,既无实缺,也无油水。留下的,也自是外头没有父母亲人,不愿出去的,因而算是在宫中养老。 李公公乍见这许多沉寂多年的老人,断想不到别的。只当如今宫中事物太过繁忙了些,新后摸不着头脑,因而将这些老人也拖出来办事。他照例将胸中准备的那些子鸡毛蒜皮小事来回黛玉。 黛玉也不多说什么,只待他回一桩,黛玉轻轻点点头,似在用心听。李公公回了一车的话,黛玉才道:“方才李公公说的事,你们有谁会办的,便只管出来领了差事。若是不会办的,回去学了来,明日再来领也使得。” 这些如今闲暇的公公当年谁不是一宫的首领太监?这些个小事谁都知道不用回了主子,自去按例办了就是,听了这话谁不明白?因而早有几人站出来行了礼,回皇后娘娘说自己能办。 李公公听了这话,心中才慌了,忙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奴才也会办。” 黛玉听了,方放下茶碗,一双妙目在众宫人脸上一一扫过,才沉声慢语的说:“众位皆是在宫里当了多年差的,宫中有什么规矩,事该怎么办,想来入宫时候都是专门有公公、嬷嬷教导过的。若是有谁年纪大了,忘了事情当怎么办了,只管来回了我,我换了会办的人当差就是。今儿趁早回了我,我也不问谁的罪,若是今日不回话,日后办事又没办好,可别怪我罚下来,又说我拿人作伐子!” 黛玉年纪虽轻,这一番话说下来竟是极有威势,她人又清丽俊美,当真有母仪天下的气度威严。众宫听了这番话,人早就伏拜在地,口称皇后娘娘千岁。自此以后,以李公公为首的众人,再不敢办事不尽心。 御下之术,自是赏罚分明为上,但让手底之人知晓无论什么差事都不是非你不可,才是上中之上。黛玉只召见了几个闲着的老人,便将李公公的锐气折了,众宫人再无不服的。雪雁见了自家姑娘不过小小手段,几句话便化解了李公公的为难,心中越发拜服,也暗笑自己昨日白担心一回。 凝雨姑姑见黛玉素日和善,当真该当决断的时也候断没人能欺了她去,不禁暗暗双手合十,暗中祷告,让当年泰和帝的元后放心,您这个孙媳妇是世间再好不过的女子。 只绛佑帝听了凝雨姑姑说霍太后身边的心腹李公公为难黛玉,倒生了一回气,回宫对黛玉道:“他有什么事只管来为难我就是,来为难师姐做什么,我若不打他一顿板子,岂不枉为人夫?” 黛玉听了,一面将绛佑帝紧握的拳头展开,一面道:“三郎有这份心,我便极是知足。难道只许三郎为我着想,不许我为三郎着想不成?三郎越是护着我,我越发也要爱惜三郎名声。如今父皇尸骨未寒,咱们便罚了太后身边的宫人,无论是为什么样的因由,总有人说咱们刻薄寡恩的。我在后宫有三郎护着没什么,但这话若是传出去让臣子知晓,又不知引出什么话来。因而咱们不如暂且饶过他这一次,想来日后也再无人敢了。” 绛佑帝听了,心中大是感动黛玉这份为自己着想的心。才息了要打李公公板子的心思,口中道:“看只师姐的面上,我便饶他这一次,若还有第二次,看我不揭了他的皮!” 黛玉又道:“如今后宫主子不多,宫人倒是不少。自有在宫里办老了事,外头又无亲人不愿出去的宫人;也有近几年这样那样的大事极多,愿意出去却没来得及放出去的。三郎将将登基,不若施一个恩典,咱们将宫人们理一理,该当放出去的也放一批。一来,显得三郎仁孝;二来,那贾苗就是寻了宫中人多事杂的间隙,才生出这样大事来,咱们好生清理了宫人,也好查查有没有向贾苗一样冒了身份来历的人混在宫中。” 绛佑帝听了,点头道:“师姐说得极是,只朝堂上事情多,我不能帮着师姐,我怕师姐太过操劳。这件事虽然是好事,也不急于一时,待我抽出手来料理不迟。”说着,绛佑帝又凝视了会子黛玉,只见黛玉身着素缟,越发显得芙肤胜雪,天然清丽,不禁心中一荡。只如今二人热孝之中,绛佑帝又镇定心神,才不至失态。 黛玉被绛佑帝盯得有几分不好意思,不禁脸上微微一热,却说:“如今各宫办事的人各司其职,倒是井井有条,我也不怎么繁忙。再说了,昨日我已经将好些没事办的老人召集起来,虽然已经弹压了李公公下去,到底他们闲着也是闲着。他们对宫中人事又熟悉,又久无差事,立功心切,这些事交给他们去办就极好。三郎再拨给我一队龙禁卫,便一应妥当,不会有岔子了。厘清后宫之事,宜早不宜迟,咱们现在料理清楚,也是咱们日后省心。” 绛佑帝听了也觉有理,才应允了,又将自己惯用的心腹太监也给黛玉使唤,又拨了一半的龙禁卫由柳湘莲领头,给了黛玉令牌,由得她发号施令。 如此清查下来,自是放出一批愿意出去的宫人,别的倒无什么,却查着当年吴贵妃宫里也不得宠的杂役宫女有一个失踪了,既没有放出去,也不见人。这还有什么好查的,黛玉夫妻两个略一思忖便知此女只怕便是贾苗宫中的三具尸首之一。二人也不声张,只当不知晓此事,专等贾苗放松警惕,好将其擒获。 又说贾元春算来是黛玉的表姐,自甄贵妃事败之后,几次辗转,后来去了浣衣局。前世虽然贾元春得势时间不长,却也故意借元宵赏赐弹压过黛玉。薛宝钗是商户女,得得赏赐却要压过仕宦千金黛玉去。不过贾元春乃是王夫人嫡女,王夫人属意宝钗,贾元春此举不过是遵从母命罢了。 因而王夫人虽然谋害林礞,黛玉也并未十分迁怒贾元春。后来黛玉升做太子妃后,也使人去浣衣局看过贾元春几次。如此一来,浣衣局掌管事嬷嬷知道贾元春有太子妃照拂,元春倒因此少受了多少的罪。只甄氏罪大恶极,贾元春作为甄氏心腹女史之一,能够不被处死,已是圣人格外开恩。黛玉夫妻虽然暗中照拂,也不会去求定安帝饶恕贾元春,因而元春只宫中当差至今。 如今黛玉为后,又掌了凤印,又开恩放宫人,黛玉便嘱咐将贾元春也放了。绛佑帝听了,还问黛玉将王夫人毒害礞哥儿的事放下了不曾?黛玉却摇头道:“贾元春算来无论如何也是我表姐,且她在宫中多年,许多事也做不得主。以前我们做不得主便算了,如今我已经能够作主了,到底姐妹一场,又何必赶尽杀绝。元春姐姐自幼得外祖母教导,三郎只当放了她回去替我在外祖母跟前儿尽孝吧。” 在绛佑帝看来,贾家二房人人该死。但到底贾元春当年进宫虽然另有所图,也罪不至死,又有黛玉求情,因而便也允了。 放出去的宫人尽皆来给皇后娘娘磕头谢恩,元春看了一眼殿上端坐的娘娘,得知她是林姑父家中独女,想着自己进宫这些年家中强加的使命,想着如今已死多年的甄贵妃,不禁感慨万千。真是命里无时莫强求,着许多人争许多年,当年你死我活那些人,谁能想到如今的皇后会是一个刚及笄的姑娘。 黛玉在磕头众宫人中一眼便认出贾元春。贾家女儿个个出挑,元春自也是极端庄华美的,便是在浣衣局多年,也磨灭不掉那份大方贵气。这样女儿在宫中蹉跎多年,又在浣衣局磋磨,真真负了大好光阴。 说了几句日后好生过活的话,黛玉命宫人拿过赏赐来,每人分发了白银一百两,众人谢恩之后,才各自散了。在宫里当差,一应吃穿用度皆有各局置办,因而月钱多能存下来。多数出宫的宫人皆是有不菲积蓄的。但像浣衣局这样地方当的苦差宫人多是犯了错的,身边存不下什么钱财,黛玉这一百两赏赐,原是给这些人罢了。 便是如此,元春出宫时候,凝雨姑姑还听黛玉吩咐,上前又给了一百两黄金,又略嘱咐几句替皇后娘娘孝道老封君,以后好自为之的话。元春自是道谢一番,才出了宫门,急往荣国府而去。黄金百两价值白银一千,一千一百两银子在手,若是贾元春是个会成算的,出去了能看破贾府早晚败落的结局。拿着这些银子已经可以够一间宅子了,将来败落之后,尚且有容身之所。至于她拿着这些钱怎么花,端看她的造化罢了。 王夫人以己度人,以为黛玉为后,必是将当年之事一一报应在元春身上,不想这次宫里放人,元春竟是出来了。元春回家之后,先是向贾母磕了头,再向父母磕头。贾母和王夫人见了元春,都少不得抱在一起大哭一场。 元春见了赫赫扬扬的荣国府如今人口凋敝,连大伯一家都到平安州上任去了,少不得问起家中诸事。贾母也不瞒她,屏退下人,将这些年发生诸事一一告知。末了,贾母又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若非我当年想岔了,送你入宫搏富贵,只怕如今我元春儿女都成群了。你今日这样,到底是被我害了,你放心,既是如今出来了,我少不得好好为你寻一门亲事,风风光光嫁了做正头娘子,将来也有个依靠。” 元春听了这话,越发又是谢过祖母,又是泣不成声,说些这原是命,不怨任何人的话。 元春在宫里得过太子妃照拂,她原是心中明白的。但她再想不到如今绛佑帝夫妻并林姑父一家皆已知晓自己母亲谋害林礞的事,还能这样大度放自己出来,不禁又是一叹。她是甄氏身边心腹,早先还想着自己必被处死,不想竟能有和父母家人团聚的时候。看来人和人的心胸格局当真不同,也怪不得林姑父一家那样体面,绛佑帝又愿意一心善待黛玉一个。 却说后宫之中黛玉不得闲,朝堂上绛佑帝也自有得忙。贾雨村被罢官,霍家去了一条臂膀,南安太妃和霍炯都是心中一沉,少不得写了信去告知西海沿子的南安郡王。 大司马便是兵部尚书,原是六部尚书之一,断是位高权重。这样要职,自不能缺着久了,文武百官少不得又保举起兵部尚书人选起来。虽然霍太后失了凤印,霍家却觉不过是太子受了林氏迷惑罢了。无论如何霍家是当今皇上的外祖家,难不成绛佑帝不向着自己表兄不成?因而霍炯又使霍家门生举荐自己任兵部尚书一职。 绛佑帝看了折子,面上不显颜色。举荐之人也看不出圣人意思,又因国孝期间不上朝,大事不过在上书房禀奏,举荐之人递了奏折,见无别事,只得退出上书房。 待得举荐之人出去了,绛佑帝才冷哼一声,心道:以前霍家人还要点脸面,知晓南安郡王霍炎掌一方兵权;其弟霍炯尚知避嫌,举荐了个从未带过一天兵的文人贾雨村做兵部尚书。虽然贾雨村也是听霍家指示,到底还留着一张遮羞布。如今越发颜面也不讲了,竟是直接举荐霍炼做兵部尚书。到时候他一门两兄弟一个掌兵在外,一个立在朝中,朕着龙椅岂不是也要让人! 绛佑帝心中也自有成算,又命人举荐了龙禁卫首领柳芾做兵部尚书。几个重臣联名保举柳芾,绛佑帝当即准奏,下了圣旨。当日,吏部便颁发任命文书,又送去衣冠顶戴。南安太妃知晓绛佑帝和柳湘莲私交匪浅,且柳芾在宫里当差多年,极得两代圣人信任,他升了兵部尚书并不意外。但霍炯没得这样要职,又难免失望。 好在柳芾原是理国公柳彪族中子弟,四王八公同气连枝,皆是联络有亲的,未必不肯卖南安王府面子,南安太妃如是想。 却说如今虽然国孝期,禁止行乐,但柳芾这样高升,自也又亲朋戚友前来道贺,只不办答谢酒,不听戏贺喜罢了。其中便有理国公柳彪之孙现袭一等子的柳芳。 柳芳算来是柳芾的堂兄,亦是柳家族长。只当初柳芾在江南为官,为了举报甄应嘉贩卖私盐,将柳湘莲先行送回京城,柳芳可不曾照拂柳湘莲一二。若非自己得林如海救助,捡回一条命,及时将柳湘莲正过性子来,柳湘莲如今还不知道已经被勾引成怎生斗鸡走狗之人。因而柳芾对柳芳亦是冷冷的,虽不曾失礼,也并不十分亲近。 第70章 掌嘴 柳芳恭维了柳芾几句,皆被柳芾不咸不淡的顶回来, 柳芳连碰几个软钉子, 心中便不喜了。偏这时候柳湘莲回来, 柳家如今就他父子二个,因太上皇驾崩,柳湘莲和苏素的大婚也得押后,宫里来的一个嬷嬷一个公公也先回去了,柳家不过父子二人并几个下人, 因而柳湘莲顾自一头扎进来,才看见柳大伯也在。 柳湘莲见了柳芳,才立住了规规矩矩向其行礼。 柳芳将将道了免礼, 柳芾就皱眉对柳湘莲道:“都定亲的人了, 还这样没规没矩都,以后去拜见岳丈, 也这么不着人通报就乱窜不成?”说得柳湘莲低头应是,一点子不敢回嘴。 柳芳听了,却笑道:“这几月不见,莲哥儿越发出息了。瞧这模样,芾兄弟, 当年老太太在世时候, 总说我们这些兄弟里头, 十个不如你一个。如今看看莲哥儿这模样,可比你当年还俊,真真青出于蓝呢。这样出息的哥儿, 换我疼也来不及,你也舍得骂他?”柳芳见了柳湘莲如今在天子跟前当差,又是那样出众人才,心中也不禁羡慕。 柳芾听了这话,口中连声说:“他还缺着历练呢,哪有大哥说的那样好,大哥谬赞了。”说完,犹自瞪了柳湘莲一眼说:“还不下去?莫以为今日有你伯父撑腰,便可坏了规矩。”柳湘莲应是出来,回了自己房间。 柳芾和柳芳又寒暄几句,二人话不投机,柳芾便送了柳芳出来。待得客人走了,柳湘莲才出来道:“今日皇上说父亲得了喜事,特地放我回来向父亲道喜,我巴巴的换了班赶回来,父亲怎么还骂起人来。”柳湘莲现在宫中做龙禁卫,七日一班,今日原该他当差。绛佑帝准了升柳芾为兵部尚书的折子之后,便又特地准了柳湘莲换班归家,和柳芾一同庆贺。 柳芾听了,正色道:“圣人体恤,咱们心中知道感恩,该当越发仔细当差才是。怎么皇上让你回来,你竟真回来了?如今你我都不在宫里,宫中可有妥当人负责守卫?我知道皇上素日待你们几个不同,原是皇上随和,但到底君臣有别,你莫要也心中没个敬畏,当真不将自己当侍卫。” 柳湘莲自是点头道了父亲教训得是,又说自己原是将宫中各处都巡视了一番,又嘱咐了各处侍卫才回来的,宫里各处必是妥当的。柳芾听了脸色才好了一些。 见柳芾脸色好了,柳湘莲嘻嘻一笑说:“方才大伯那话,以前怎么没听父亲、母亲说过?” 柳芾见了柳湘莲神色,恨不能再训他两句,不过如今儿子出息,又提起亡妻,柳芾便言语不禁温柔下来说:“方才你大伯那些话,你莫往心里去。我自是盼着你好的。” 因柳芾回京之后,第一次见着柳湘莲便是在赖尚荣家的戏台上,后来一连数年,柳芾管柳湘莲难免紧些。因而便是日后柳湘莲改得好了,柳芾也极少这样和颜悦色的与他说话,多数时候柳芾皆是严肃的。此刻柳湘莲见了柳芾脸上难得流露出温柔之色,被父爱所感,不禁心中一动。隔了会子才笑道:“大伯那话原是挑拨我们父子呢,我自省得。” 原来,当年柳湘莲之母原是书本网的小姐,在京中素有才名。这位小姐到理国公家中走动,叫理国公夫人便是方才柳芳口中的老太太看中了,便意欲将柳湘莲之母说给柳芳。柳芳才气平平,理国公也觉为他求娶个书本网的小姐,教养好三代子孙,才是对柳芳最好的帮衬,也是极赞成这门亲。 那日,理国公夫人便置酒请柳湘莲外祖母喝酒赏花,自是相看柳芳。谁知柳湘莲的外祖母一眼看中的却是作陪的另一个柳家族人子弟柳芾。 柳湘莲外祖见过几个柳家子弟之后,也是觉得柳芾最好。只当日柳湘莲外祖尚且是犹豫的,柳芾虽然是柳家子弟,到底不过是旁支罢了,论身份不及柳芳多了。夫妻两个犹豫不决,便问膝下姑娘,便是柳湘莲之母。柳湘莲之母也是个有主意的,口称我乃是嫁人,不是嫁什么身份。且柳湘莲外祖夫妇两个膝下只有一个独女,对柳湘莲之母极是疼爱,便由得姑娘的意。次年,柳芾又中了武举,这门亲事才这样定下来。 因而柳芳心中,对柳芾一直有着芥蒂。方才那些话,显是他几十年了,仍旧没有放下。 柳芾中了武举不久,二人成亲,柳湘莲之母见柳芾英俊潇洒,果然如父母所说,极是出挑,柳芾亦是觉得妻子不负才名,两人婚后琴瑟和谐,极是恩爱。柳芾又到军中效力,要为柳湘莲之母挣诰命。后来柳芾得了江南守备一职,柳湘莲之母带着柳湘莲随柳芾南下赴任,谁知柳湘莲外祖夫妇竟是一病双双没了。柳湘莲之母因未曾守孝床前,总是自责,隔了几年,也是没了。 柳湘莲丧母不久,柳芾发现甄应嘉贩卖私盐。柳芾原是个正直之人,只怕心中也有伤心爱妻亡故之意,才将柳湘莲送回京中,抱着视死如归的心自去向孙瑜告发甄应嘉,后来引出被孙瑜派人追杀的事来。柳芾得李罕相助进京,后来时来运转,步步高升,却再未续弦。 因柳芾夫妻从不曾向柳湘莲提起旧事,因而柳湘莲自然不知晓这些。今日因柳芳提起旧事,柳芾倒将话匣子打开,又觉柳湘莲已经大了,便将前事一一道来。只柳芾并未说当年自己一意孤行要揭发甄应嘉,及这些年来多年不续弦和柳太太有关。但柳湘莲父子俱是一样重情重义之人,单看柳芾神色,柳湘莲就知其深念亡母。 末了,柳芾又说:“不想咱们父子一般福气,你也说了书本网的小姐。据说苏小姐是个才貌双全的,你既说定了她,便要一心一意待人,莫要学有些人本事没有几个,偏在屋里弄什么三妻四妾。”柳湘莲点头应是。 父子两个正说话,老管家回话说:“户部尚书林大人和御史台苏大人来访。” 如今国孝期,并不上朝,但国事不可废,各部衙有事禀奏的,仍由二品以上官员每日进宫到上书房禀奏。因而柳芾得了晋升,倒是赋闲的柳芳先来道贺,林如海和苏范一同从宫中出来,便约了同来向柳芾道喜。 柳芾父子忙迎出去,柳湘莲恭恭敬敬的向林如海、苏范见礼。林如海见柳湘莲犹如临风玉树,且前儿黛玉厘清后宫,皆是柳湘莲负责警戒,一点子岔子没出,可见办事也是个妥当的。林如海自是对柳湘莲极尽夸奖一番。苏范见柳湘莲当真长相不俗,人又上进,对这个未来女婿自也是满意的。 想到女婿,苏范难免想到女儿。如今苏素在家待嫁,虽然也偶做针线,倒时常拿出柳湘莲赠的鸳鸯剑来摩挲擦拭,苏范又是忍俊不禁,哪有闺阁小姐闺房之中放着宝剑的?又是心中纳罕,看苏素的样子,对柳湘莲似乎极是钟情,难道这两个少年几时见过不成?否则便是官媒婆说得再好,苏素也没有对一个素未平生的男子生出情愫的道理。 柳湘莲打瞎霍炼一眼,为苏素出气的事,只有几个少年知晓,凭苏范想破脑袋,也猜不到苏素对柳湘莲钟情的因由。又兼宁国府贾珍的姨妹子对柳湘莲一见倾心的事也传出去了,苏范见了柳湘莲模样风流,也不禁生出一丝担心。这样出挑的女婿,将来还要吸引不知多少轻脂薄粉。因而苏范先是一喜,接着又是一忧,尽显对苏素的爱护之情。 又说后宫打发了许多人之后,黛玉清闲了许多。但因国孝期不好归省,不过是每月初一、十五,贾敏常进宫探望,母女两个说些话,黛玉也好知晓外面的事。苏素和黛玉情分不浅,且苏素待嫁,也少外出走动了,便也时常进宫,两人一处说话。又兼身边有宝琴和黛玉情分也深,黛玉倒不觉闷。 而朝堂上,自任命了柳芾做兵部尚书,京营官兵又是忠顺王谋反时候就重掌在定安帝手中的,要塞平安州的节度使冉羽和知州贾琏都是可信之人。外头卫若兰逃婚近一年,在西海沿子也打探了不少消息,绛佑帝自觉到了收回边疆兵权的时候。 南安太妃见霍炯没谋到大司马到职位,又因卫若兰逃婚,没有拉拢冯将军,霍太后失了凤印,绛佑帝又并不十分听霍太后的,这样算来,自家兵权倒是被削弱了不少。兼之贾苗自戕,绛佑帝只重皇后一个,又不敢故技重施向绛佑帝身边放人,且世间也再难寻第二个能压过林皇后的女子,几厢权衡下来,南安太妃竟有些不知所措,只得逢这月十五递了牌子进宫见霍太后。 如今霍太后已经挪去宁寿宫,手底宫人也被黛玉降服,越发没了什么权势。南安太妃求见太后,让其拿主意。霍太后却道:“我如今有什么法子?除了不缺吃、不缺穿,皇儿是半分也不听我的。为了让炯儿当上兵部尚书,我与他说了多少道理?只差将嘴皮子磨破了。可是皇儿不但不为所动,还说什么兵部大权,国之重器,能者居之。且后宫不得干政,若是我一意孤行,便禁我的足。” 南安太妃心疼自己膝下的郡主,却向来只将霍太后当做霍家埋在皇家的棋子。他们借霍太后的势买卖了多少官职,得了多少的利不说,门下爪牙三节两寿还孝敬多少银钱,直可说霍家如今富可敌国。但升米恩斗米仇的,霍太后做皇后之后,霍家得利越多,胃口越大,非但不知感恩,反觉一切应当应份。如今霍太后失势,南安太妃反而心生怨恨,仿佛自己的东西被林家夺去一般。 因每次南安太妃进宫,霍太后身边宫人都知回避,此刻寝殿中只南安太妃和霍太后二人,南安太妃也不怕说话不敬被人听见,只肃然道:“不是我说太后娘娘,你这个婆婆也做得太过窝囊了些。林皇后再是得宠,到底是您的儿媳妇,每日该当在您面前立规矩才是。也是您太过软懦,不过是她小小手段,借几个没有当差的老阉货弹压了李公公一回,您便就此怕她不成?” 霍皇后听了,叹道:“我虽失了凤印,到底做了多年的六宫之主,哪里是她一个小丫头能弹压得住的?只皇儿一心一意向着林氏,我若为难林氏,不过是和皇儿离心罢了。” 南安太妃却道:“太后恕我直言:皇上如今虽然登了基,到底是您生养的儿子,他如今向着媳妇,便是您做娘的当初没有教得好。那林氏才多大,进门几年?您吃的盐比她吃的米还多呢。竟是一年多时日便叫她狐媚着皇上全听她的。这原也怪您,当年就该为永珺立几位侧妃!” 霍太后一心向着娘家,如今又无外人,只心中当南安太妃为嫂子,却不知一个太妃这样对太后说话乃是大冒犯,竟没觉得这样说话没有什么不对。霍太后依旧道:“皇儿如今已经弱冠年纪,一个子嗣没有,你当我不急?只无论我说什么,他总说不肯往宫里放人。前儿先帝在世时候,也说什么林如海说肱骨之臣,林氏女大婚之前不立侧妃乃是表示对林氏女对重视,因而也由得皇儿不立侧妃。因而才有今日林氏一个独大的局面。只如今先帝刚去,倒不是放人的时候了,否则让天下人如何说皇上?少不得过了孝期再说了。” 南安太妃自然知晓重孝期绝不会立妃,也是叹了一口气说:“罢了,如今兵部尚书落入柳芾之手,这柳芾和林如海交好不说,柳芾之子柳湘莲定的又是左督御史苏范的女儿。这苏范的女儿和林氏最是交好,翰林院掌院学士落在陈墉头上,又听说陈墉是什么林氏女的师兄,太后且看看如今朝堂之上,文武重臣,还有几个要职和他林家无关的?也不知道皇上是您的儿子,咱们霍家的外甥,还是他林家的上门女婿了!” 霍太后正要叹气,却听一个略低沉的男声说:“朕行事用人,能者居之,并不以亲疏远近定官职。哪个妇人妄谈国事,竟敢非议朕用人?你这是要说朕任人唯亲,行事昏庸不成!” 霍太后和南安太妃听了这话,直吓得险些跳了起来。抬头看时,门口站着一个修长男子,贵气逼人、长身而立,卓然犹如云中仙,却不是当今皇上绛佑帝是谁?! 南安太妃在霍太后面前敢放肆,在绛佑帝面前,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因而南安太妃下得直跪在地上说:“皇上恕罪,老身不敢。”霍太后也站起来行礼。 绛佑帝却轻哼了一声,不屑的说:“朕在你眼里不过是霍家的外甥,你有什么不敢的。朕堂堂太祖皇帝嫡系子孙,在你眼里竟是你霍家之人,你霍家难道要凌驾在皇家之上不成!再说你霍家子弟在牟尼院偷窥女居士,被菩萨报应瞎了眼睛,你霍家腌臜登徒子也配跟朕作比?又说朕的皇后狐媚,朕倒想知道你是什么身份,竟然如此指点朕?” 南安太妃听了这话,忙往自己脸上打了个嘴巴说:“皇上恕罪,老身一时张狂,并不敢对皇上不敬、不敢对皇后不敬。” 绛佑帝却云淡风轻的道:“藐视皇家,将朕比登徒子,说朕的皇后狐媚,在太后面前出言不逊,竟教训太后如同教训晚辈,桩桩件件算来,你都该当被掌嘴。你且莫慌,这些失言算起来,只怕只掌一二下倒是不够,黄升,你且算给太妃听听,该当怎么罚?” 黄升是个年轻太监,但却是绛佑帝还是太子时候便提上来的心腹,听了这话,黄升站出来一一算给霍太后和南安太妃听。每一句话冒犯的谁,该当掌嘴几何。如此算来,南安太妃该当被掌嘴一百二十,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惩罚却当由刑部定夺。先莫说刑部那边,单是后宫的掌嘴一百二十,当真罚下来,不将她一口老牙全都崩掉了。 听了黄升的话,南安太妃才深深惧怕起来:她方才说绛佑帝是林家的上门女婿,实则她才是将定安帝当做了霍家的上门女婿。皇家行事,恨不得桩桩件件都合他霍家的意才好。张狂几年下来,她哪里还有什么敬畏之心?竟早忘了怕字怎么写了。 如今绛佑帝虽然并未动怒,但他天然一段王者之气的威严,便是徐徐说来,也令人胆战心惊。此刻,南安太妃饶是一把年纪,又极力镇定,却依旧能叫人看出她瑟瑟发抖。 绛佑帝从黛玉处得知,前世南安太妃也张狂得很,南安王战败,还强认别家女儿和亲。又把持兵权不肯放手,前世的新帝也是花了好几年才将其兵权削干净,不禁深恶这个女人。因而绛佑帝道:“既如此,便按规矩办吧。” 霍太后始终将自己当做霍家人,听了这话,忍不住劝道:“皇上,太妃虽有不是,到底是你舅母。你如此重罚她,岂不叫人说嘴,哀家想来太妃也知错了,你训斥了她,她必是在不会犯了。皇上你就饶她这一朝吧。” 绛佑帝听了,转身盯着霍太后对眼睛看。霍太后见绛佑帝不怒自威,倒也吓得一愣,不禁退了小半步。绛佑帝才缓缓的道:“母后此刻倒知道对朕称哀家了,方才南安太妃对母后言语不敬,出口训斥的时候,怎么不见母后拿出太后娘娘的款儿来?不过既是有母后求情,朕自然是要听母后的。想来母后执掌后宫多年,也知晓规矩不可废,这样吧,看在母后求情的份上,饶南安太妃一百下掌嘴,只留零头小惩大诫。” 南安太妃听了绛佑帝竟真的要掌自己的嘴,吓得又连连磕头讨饶。却见绛佑帝一招手,进来四个老太监,正是黛玉新提上来的。这几人无亲无挂,又在宫中闲了多年,在新后面前办事竟是得力得很。且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这几人原本都是没了念想的,觉自己死后不过是乱葬岗一扔,连收尸的人都没有了,谁曾想还能得皇后娘娘重用?因而这几人虽是从新提上来的,却也极是忠心。 几人上来,拜见了绛佑帝,才又向皇太后和南安太妃行了礼。绛佑帝对黄升道:“这里交给你了。” 黄升躬身应是,送绛佑帝离了宁寿宫,黄升才转头对几个老太监道:“方才,南安太妃说众位老阉货,想来几位公公也是听见了。今日南安太妃出言不逊,皇上虽然仁慈免了她泰半的罪,但她造口业太多,竟是免去一百,还剩二十下掌嘴。你们一人分五下,待太妃领完了罚,你们先送太妃回南安王府,再到我这里复命。” 南安太妃听得自己竟要被几个失势多年的老宫人掌嘴,心中害怕倒是其次,只觉真让几人打了,那才是奇耻大辱。不禁心中又羞又愧,又悔又怕。但皇上金口,这顿罚却是怎么都免不过去了。 几个老太监如今最是忠心皇后一个,皇上尚且放在皇后娘娘后面。刚才几人也在外间听得这南安太妃对皇后不敬,下手哪有留情的。打得南安太妃眼泪滚滚而落,哀叫连声,牙齿松动了几颗,也崩出满口鲜血来。打完足足二十下,这几人才尊皇命,将南安太妃亲送回南安王府。 幸而南安太妃养尊处优,保养得宜,一口牙也护得极好,几个老太监也有些年纪,力气衰竭。否则二十个嘴巴子下来,南安太妃不崩掉牙齿才怪了。 霍炼听闻姑姑受了重罚,忙去拿了自己治眼睛剩下的上好的金疮药来讨好。但南安太妃看着霍炼,就想着自己说绛佑帝是霍家外甥,惹了皇上发怒的事来,看了霍炼也是心烦,便命霍炯将霍炼赶了出去。 霍炯见了母亲受罚,一面安慰南安太妃,一面冷哼一声说:“绛佑帝到底年轻,如今皇位没坐稳,就敢这样对待母亲。他也不想想谁在替他镇守边疆,朝中又有多少咱们的人?他如此沉不住气,对咱们才是好事,说不得他这样刚愎自用下去,哪日大哥就黄袍加身了。” 南安太妃今日见了绛佑帝满身贵气,天然一股令人折服的王者气度,绝不像霍炯说的那样不中用之人,叹了一口气说:“炯儿,莫再出言不逊。” 只南安太妃如今双颊肿着老高,不但进食疼痛难忍,说话亦是苦不堪言。只说得一句,便又住了口,歇了会子才说:“每次我和太后说话,外头必是守着许多宫人,今日不知怎生太后的心腹皆不中用,皇上来了也没人报个信,我和太后说的话尽让皇上听去,才有今日之祸。日后,便是只有咱们自己人,你也断不可口出狂言,小心隔墙有耳。” 霍炯只是气头上,所以才出口张狂。但他也知方才那句话便是死罪,也住了口,又去给南安郡王写信告知今日之事。 这头南安太妃受罚,霍家爪牙倒低调了几日。绛佑帝也不去管他,数日之后,千手阎罗传来消息说,查到了贾苗的行踪。 第71章 削藩 绛佑帝听了已经有了贾苗的消息,倒也并不着急, 照例每日到上书房听半日的政事, 若是政事多, 便是一整日。如今国孝期,绛佑帝尚能如此勤勉,当真忠君爱国的文武百官谁不说绛佑帝英明?只那起欺上瞒下,以权谋私之人才觉绛佑帝不如定安帝好糊弄,难免心底生出担忧。 又说霍家, 南安太妃被几个老太监掌了嘴,羞愧、愤怒倒是其次,南安太妃只觉绛佑帝敢这么有恃无恐的打自己, 他怎敢不忌惮霍炎?因而南安太妃少不得嘱咐霍炯写了密信, 告知霍炎京中诸事,还嘱咐了霍炯必告知霍炎, 捏紧兵权,轻易莫要回京。 霍炯自是一一照办,只他年轻气盛,想着自家亲信办事一向妥当,又因母亲受辱挨打, 心中有气, 用词也难免不敬。 西海沿子路途遥远, 一去数月,才能往返一趟。却说霍家的信还没送到西海沿子,贾苗便已被捉拿归案。 经审问, 贾苗果然是红蜘蛛的得意弟子,红蜘蛛伏法之后,贾苗便处心积虑的策划为师报仇之事。也是因着当时还是太子的绛佑帝只重黛玉一个,从不曾留心其他女子,贾苗几次出现只绛佑帝回东宫的必经之路上,都不曾看贾苗一眼,贾苗没了对绛佑帝下手对机会,才退而求其次,引发了定安帝身上蛊毒。若是绛佑帝但凡是个见色心细的,只需上前说几句话,便谨防要中毒。 绛佑帝在一旁听审,听了贾苗满脸不忿的道出她的真正意图,险些笑出声来。贾苗是有几分姿色不假,但跟黛玉比起来直如云泥之别,凭她也想借美色接近、算计自己,当真是许久没有照过镜子了。 审问完毕,贾苗原是要问斩的,却被千手阎罗拦了下来。绛佑帝问罗先生为何阻拦?罗米商在绛佑帝耳边耳语一阵,绛佑帝听了,点了一下头,才缓缓的道:“既如此,便判妖女贾苗火刑吧。” 初时,贾苗听了问斩二字,满面的狠戾,神色决绝却殊无惧色。当听到绛佑帝要改问斩为火刑时,才脸色陡变,掩不住的满脸惊恐之色。听了改判,贾苗顿时破口大骂,什么污言秽语都骂了出来,半年没有当初的大家女子风范,亦不配那张算得秀美的脸。那些不堪入耳之语甚至比之市井泼妇还骂得难听,直让人觉得被污了耳朵。若是定安帝还在世,见了贾贵人如此模样,只怕也不会宠幸贾苗,让她有可乘之机,而害了自己性命了。 原来,当初红蜘蛛进宫做宫女,图谋极大。红蜘蛛亦是从那时起,便开始培养贾苗的气度、举止。几年下来,贾苗举手投足便有了大家风范,因而当初南安太妃送其入宫,越发没人疑她是蛊门女子。 至于为何罗米商要建议绛佑帝改判贾苗火刑,乃是贾苗出逃数月,若是她情知必死,以自身为器皿,将蛊毒下在自身血液中,砍头之后,其血液四溅,不知还能伤多少人。 也是罗米商久走江湖,惯会察言观色,见贾苗被判问斩,她不但不惧,反而极狠,便猜她是否还有后招?罗米商建议改判贾苗火刑,原不过一试,贾苗到底年轻,听了火刑二字吓得花容失色,自曝其短。也因其这一慌张,自是被判了火刑,就地行刑。自古蛊毒便是各种毒虫、花草炼化而成,便是再厉害的蛊毒,也没有不怕火的,凭贾苗有什么厉害后招,皆是付之一炬。 又说南安王府,南安太妃母子两个等了数月,才等到南安郡王霍炎的回信。霍炎在回信中让南安太妃和霍炯派亲信将金银清点装箱,择机运出京城,自己有大用。南安太妃想着招兵买马需要钱粮,又见信笺上有南安王府特有的标记,做不得假,便不曾起疑,霍炯连夜到了城南不起眼的一家当铺清点仓库。 南安王府再是仗霍皇后的势,狠用买官卖官的手段搜罗了几年,到底知道天子不姓霍,这些金银珠宝倒没有一味的藏在南安王府大库。京城城北住的多为王公贵族,城南不过一些贫民商户,这家雨佳当铺即便在城南,也算不上规模宏大。且雨佳当铺的老板姓余,原籍山西人,在顺天府备了案,资证齐全的商人,看不出丝毫蹊跷,凭谁想不到这家当铺便是霍家的产业。 但这雨佳当铺的余老板实则是老南安王还这西海沿子带兵时候收的一名亲信。着姓余的原是犯了死罪的,老南安王救了他下来,从此以后这余老板就对霍家忠心耿耿。这几年霍家买官卖官得的金珠宝贝,除奢华摆件、屏风、花瓶、顽器等送入南安王府大库外,其他真金白银皆放在雨佳当铺库中,半点不让人起疑。 南安太妃母子皆知道,一旦这些金银出城,自家就算彻底走上谋反之路。但看绛佑帝登基这不足一年的雷霆手段,自家也未必落得了好去,不如放手一搏。因而便是知晓此事干系重大,霍炯依旧暗中筹谋。 只这日,霍炯正正雨佳当铺的库房指示心腹将银钱装箱,外头再铺上布匹,若是开箱查验,也不过一箱一箱布匹罢了。却听得外头人声鼎沸。霍炯使人出去查看时,却是有个外地行商因到当铺当了件龙泉宝剑。那外地人非说宝剑剑鞘上镶的宝石少了一颗,这头掌柜又不认,两厢争执起来。 霍炯向来是个仗势欺人的,但这段是日哪里敢十分和人争执?听了心腹回报,少不得命人告知掌柜息事宁人。可那外地人也是个倔的,竟定要和掌柜分辨清楚,嚷嚷起来,让街上路过的行人街坊评理。众人看时,只见一柄宝剑,剑鞘上镶着各色宝石,颗颗灿烂光华,不是凡品,便是一粒也难求的,难得这一柄宝剑上镶嵌了六颗。 却听那外地人说:“我这把祖传宝剑名为七星追月,剑柄一颗雀卵大小的美玉,剔透晶莹。剑鞘七粒宝石镶嵌成北斗七星状,斗柄正对剑柄美玉,众位不信的皆可上前查看,看我说的是否有假?偏昨儿我走背运,街上被人扒了钱袋,我在对面酒楼吃酒无钱付账,才当了此剑,说好等我寻着友人,取了银钱便来赎剑。只这一日功夫,这剑鞘上为首的一粒极品红宝石就不见了,不信众位看看。” 说着,外地人将宝剑拿这手上向前一伸,将缺了宝石的剑身对着众人。众人看时,只见一柄宝剑,剑鞘之上六粒宝石,用赤金掐丝镶嵌着,做工精致,显是出自名家之手。六粒宝石色泽各不相同,但晶莹耀眼,粒粒价值千金。偏接近剑柄处赤金掐丝中间空出一个小凹槽来,果然不见来一粒宝石,看得出印记尚新,那粒宝石新丢了不久。 围观众人看了,少不得议论开来,那当铺掌柜只听人群中有人说:“这位客官的话倒不像哄人,那里明明白白缺了一粒宝石。这当铺也太过心黑了些,不过一晚功夫,便盗人一粒珠宝。”其他人也尽皆附和,皆是指着当铺黑心云云。 掌柜待要分辨,那外地人又说:“众位乡亲也都知晓,当铺开门做生意,最是欺诈人。一件八成新的东西送给他们,非得在当票上将你的物品写个破破烂烂,为的便是压价。若是我这把宝剑昨日便是缺了一颗宝石的,还不知道他们当票上在怎生写呢,大家不如来看看这当票,可明明白白写着龙泉宝剑一把,镶嵌白玉一块,彩色宝石七粒,怎么只隔一晚,倒只有六粒宝石了。” 人群中有识字的上前看时,果然当票上写得明明白白。众人越发高声指责这当铺是黑店。 霍炯知晓此时当铺闹市绝非好事,忙命掌柜照价赔偿。可是那掌柜明明昨日写当票的时候,便写明了缺了一粒宝石,此刻的当票上有写着七粒宝石了。掌柜知这外地人乃是故意闹事,但既是老板有命,也不好说什么,只得一面禀明余老板实情,一面出来笑呵呵的和那外地人商议,一粒宝石该当赔偿几何? 余老板听了实情,不敢怠慢,忙去告知霍炯。谁知那外地人成心闹事,非要自己原来那粒宝石,这头因有个余老板中间传话,一来一回耽搁了时日。 霍炯听完余老板说明,暗道不好:霍炯心知怕是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也不知这外地人受谁指使,忙吩咐余老板封了库房,起身意欲从后门逃走。却听外间说,那外地人身边小厮已经报了官,此刻官差已经包围了雨佳当铺。 霍炯吓出一身冷汗,却情知逃脱不掉,便先躲入余老板挖出来的地下室。外头围观众人见官差来了,也便散了。 却说为何官差来得那样快,原是绛佑帝手下有个制假高手,伪造书信模仿字迹皆能以假乱真。南安太妃收到那封霍炎让其备银运出京城的信并方才外地人手上那张当票,皆出自于此人之手,便是霍家人和当铺掌柜,也没看出书信和当票乃是造假。所谓运出银两,不过引蛇出洞罢了。南安太妃母子果然中计,亲自带了官差找到霍家私藏金银的私库。 前来包围雨佳当铺的并非顺天府衙役,而是京营官兵,带队的偏又是龙禁卫柳湘莲。 雨佳当铺所在的城南并非富贵人家住的地方,因而房舍建得极为密集。雨佳当铺不曾暴露的时候,这些贫民房舍自然是极佳的掩护。但也因此,雨佳当铺结构简单,没有极大的地下室,也没有朗阔的空间布置复杂的机关,查抄起来极为省事。没用多少功夫,柳湘莲便带人直奔库房,起出成箱成箱的金银。又带走了雨佳当铺的账簿。 雨佳当铺不过一家不起眼的小当铺,账簿流水有限得很,霍家贪赃来的这些金银也不敢直接做倒账上,因而雨佳当铺的账只需随便一看,便能看出巨额金银来历不明。余老板说不出这些巨额金银的来历,柳湘莲自然名正言顺的命人将金银运入户部待查,余老板也下狱待审。 霍炯在地下室躲了一日,待得官兵都走了,才屁滚尿流的回王府,南安太妃已经得了霍家这些年贪赃来的几百万银钱,都已经运往户部的消息。母子两个相见,霍炯依旧吓得一脸的土色,尚未恢复人色。南安太妃屏退下人,霍炯才对南安太妃道:“母亲,昨日官兵来那么快,我总觉得我们被出卖了,也不知是不是老余靠不住。” 南安太妃想着搜刮多少年的金银一朝尽失,也是心痛得什么似的。只得道:“我的儿,可不能胡说。若是老余有问题,咱们一家谁落得了好去?永珺那小子也不会任由你回了王府而不来抓你。好在咱们已经写信给你大哥,让他紧握兵权莫要回京,只要你大哥手上还有兵权,咱们就不怕什么。” 母子两个惊魂未定,一会子怕得什么似的,就怕官兵就要来抄家,一会子又自说自话道绝无大碍,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正说着,外头管事高声回话说:太妃,奴才有要事禀报。 南安太妃母子才止了话头,宣了下人来问。 那管事道:“太妃,郡王回京了,今日便要进宫拜见皇上,说面圣之后再回来给太妃请安。” 南安太妃听了,身子一晃,霍炯忙将其扶住,南安太妃才未摔倒。但南安太妃和霍炯都是出了一身的冷汗:绛佑帝如此有恃无恐的又是打太妃,又是抄了霍家金银,难不成是心知南安郡王会回京不成?但自己母子明明再三写信告知南安郡王紧握兵权,莫要回京,他怎么又回来了? 却说上书房里头,林如海正正向绛佑帝禀事。林如海道:“回皇上道话,昨日抄了雨佳当铺,微臣已经派人连夜清点清楚了,共得金银折合白银三百八十七万六千五百四十二两。如今都已运到国库里头,层层锁了派人日夜守着。” 绛佑帝听了,哼一声道:“父皇当政这几年,他们也太过张狂了些,算来下,每年就要搜刮七八十万的银钱。这些年办了两桩大婚,两回国丧,加之各省大小灾害及四方边疆用银,花了不少银子,如今国库不过百余万两,这霍家一个私库便比国库银钱多出数倍,当真富可敌国了。好一个雨佳当铺,‘雨佳’为‘霍’,他们倒明目张胆,毫不避嫌。” 林如海忙起身劝道:“皇上息怒,所谓天网恢恢,这霍家总有落网的时候,他们搜刮这些银钱,原是些贪官污吏孝敬的,咱们一次起了过来,他们不过是帮皇上先收集起来罢了。” 绛佑帝见林如海又站起来回话,且宫人都被打发到了书房外面,绛佑帝忙也站起来说:“小婿说过了,没有外人的时候,岳父大人不用以君臣之礼待小婿。岳父大人如此站着,岂不折煞小婿了?” 林如海听了,忙道不敢,心中也是疑惑:绛佑帝还是太子的时候,便对自己极是恭敬,那也罢了,为何登基之后,贵为一国之君,也更愿对自己岳父相称?怪道南安太妃说出绛佑帝是林家上门女婿这样的大不敬之话来。只绛佑帝如此待自己,可见对黛玉极好,林如海倒是心中放心。 翁婿两个又商议半日,如何让李罕带着圣旨去西海沿子暂且接掌兵权,如何将江南守备冉飞鸣调去北疆,皆是算好时日的。想来南安郡王刚到京城,李罕也该到了西海沿子。若是卫若兰再劝服了卫将军,卫将军和李罕里应外合,西海沿子的兵权便好接手得很,若是卫将军执迷不悟,定要衷心南安王霍家,便少不得废些手段。但是无论如何,南安王这次回京,便再莫想回西海沿子了。 二人下了一盘棋,推定了调虎离山后,李罕趁虚而入的各个环节,皆是策划极为周密,想来没有不妥,林如海才从宫中出来。 却说绛佑帝是以定安帝驾崩为由,圣旨召南安郡王回京吊丧的。南安郡王回京之后,第一件事自是前去皇家祠堂定安帝灵前上香,再到上书房拜见新帝,汇报西海沿子军情。 南安郡王再上书房对绛佑帝行三跪九叩大礼,绛佑帝并未道免礼平身,而是直受完三跪九叩,隔了会子,才让南安郡王起来,也不曾赐坐。南安郡王见了如此情形,便在心中打鼓。 南安郡王站在下首,只见面前这个表弟身着一套白色龙袍,倒是守孝服制。但见其面如冠玉,天然一段王者气度。这个新帝不曾相问西海沿子军情,南安郡王也不知该当如何开口,一阵沉默中,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绛佑帝没没有开口说话,没有任何动作,可是绛佑帝什么都不做,便让南安郡王感觉到一股恐惧无法抑制的从心底升起,直透脊背。 又隔了会子,绛佑帝一摆手,道:“拿下吧。”柳湘莲道了一声是,便出手如闪电,一刀架只南安郡王脖子上。 南安郡王虽然久在军中,却也想不到如此变故。且入宫面圣,不得带兵器,柳湘莲武功又高强,又是御前带刀侍卫,南安郡王赤手空拳不是对手不说,也不敢在御前动武,少不得束手就擒。 南安郡王只得破口喊道:“皇上,本王向来忠君报国,苦守边疆,尽忠职守,本王可曾做错了什么?皇上刚一登基,就如此对待有功之臣,岂不让百官寒心?” 绛佑帝什么都没说,将一叠信件往南安郡王面前一扔,南安郡王顿时面如土色。 第72章 定罪 霍炎见了绛佑帝扔出的一叠信,不用看内容, 单看信封便是自家特有的, 岂能不怕?可是自己和母亲、胞弟通信, 为了保险起见,每次看完皆是焚毁的,这些信又岂会落入绛佑帝手中? 瑟缩半日,霍炎才道:“这是什么?本王看不明白。” 绛佑帝看了会子站在下首的霍炎,缓缓的道:“你当真不愿意为了霍家满门从实招来?你虽是认与不认皆是死路一条, 但认得快些,霍家族人许是不至被连累得诛九族。” 霍炎连雨佳当铺被抄都不知,便先入了宫, 初时见了好端端的, 绛佑帝下令拿自己,又扔出一叠自己和家中的通信, 难免就慌了。此刻,冷静下来,霍炎却想:莫不是这小崽子初登帝位,故意跟我唱空城计不成? 霍炎冷静下来了,恢复了常色, 道:“回皇上的话, 本王镇守边疆, 寸土未失,一心为国,实不知有什么要招的。” 绛佑帝点了点头道:“既如此, 柳将军,你押了霍炎去大理寺天牢,等他想明白了,自然知道该招什么了。” 霍炎听了这话,突然定下心来,越发要看绛佑帝要将自己如何。这些年来,南安太妃和霍炯做的许多事,一旦爆发出来就是大罪,因而霍炎回京之前,便已嘱咐了西海沿子的心腹,若是半年没有自己的讯息,便将西海沿子的布防图献给西海国。 西海沿子一处,地势险恶,气候与中原大不相同。中原腹地之人去了,多有水土不服的。因而但凡西海沿子一处战事一起,中原军队难以抵达,往往增援部队到了,战事胜负已分。便是战火绵延,免礼支撑到援军到来,援军也会因舟车劳顿、人困马乏、水土不服等原因战力下降。 就是因为西海沿子的特殊气地势和气候特殊,南安郡王一脉才能镇守西海沿子近百年,无人能够取代他家。也是因着百年荣耀下来,当年战力彪悍、正直勇猛的霍家人,如今也养得自大骄矜、外强中干,行事越发不堪。 霍炎如今仍以为镇守西海沿子非自己不可,便是在回京之前,接了召自己回京的圣旨,略微有些疑惑,也是有恃无恐的。霍炎将西海沿子布防图交给心腹手下,嘱咐若是半年没有自己的消息,便献给西海王。 霍炎心腹自知其意,答到必不负主公所托。霍炎自觉妥当,便堂而皇之的回京,不想如今的新皇帝当真胆大妄为,竟敢二话不说的羁押自己。既是如此,自己索性什么都不说,待得一年半载,西海沿子的起了战事的消息传入中原,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皇帝必是要起复自己的。 再说了,霍家乃是和太祖皇帝一起打天下的开国重臣,南安郡王进宫祭奠先帝,便无故被羁押,绛佑帝也不好向文武百官交代。若是做一国之君的,如此喜怒无常,岂非寒了天下臣子的心,当真将自己孤立成孤家寡人? 因而霍炎将心一横,打定主意一概不开口,专等西海沿子的战报传来,绛佑帝必是要来求自己。却不知绛佑帝早在登基前就派了卫若兰并一个制假高手去西海沿子,不但截留了霍炎和南安太妃、霍炯的通信,造了假信让其相信霍家在京中权势极盛,并不忌惮回京,还已经派了李罕去接手西海沿子兵权。因而现在绛佑帝丝毫不忌惮霍家。 霍炎进宫之后,便再未出来,南安太妃和霍炯苦等了一夜,吓得丝毫不敢入睡,次日,南安太妃少不得早起了,意欲递了牌子进宫打探消息。 只南安太妃还未出门,便听闻刑部官员和绛佑帝近侍黄升来了。南安王府最近数月经历无数事,早吓得破了胆子。听闻有圣旨到了,霍炯忙一面命人开了中门,一面换了朝服出来跪接圣旨。 黄升高声宣旨:南安郡王霍炎私练兵马,勾结内臣,意欲谋反;南安郡王胞弟霍炯买官卖官,扰乱朝纲等罪行无数,特下旨查抄南安王府,一干人犯重者押入大理寺天牢,轻者在南安王府寻个小院子暂押,听候发落。南安王府其他院落一律查封。 说完,刑部官员便带了衙役捉人,并不顾南安王府众人哭天喊地。 南安王府落罪的当日,绛佑帝尚在上书房处理政事,霍太后得了消息,就来了东宫。霍太后也不顾宫人阻拦,今日倒拿出了太后娘娘的款儿来,怒骂道:“今日之事,若皇上责罚下来,哀家自去领。你们这一干奴才谁敢拦我,哀家必是不饶!” 黛玉身边宫人正自为难,黛玉却传下话来,请太后娘娘进来,一面自己也迎到了大殿上。黛玉见了满面怒容的霍太后,盈盈一礼说:“母后有什么事,派人传个话就好,这样亲自来一趟,岂不是让儿臣不安。” 霍太后见了黛玉越发有了母仪天下的气度,兼之黛玉本就具稀世俊美、绝代姿容,如今身着素服,越发显得清丽无双。霍太后见了黛玉这番模样,越发觉得其是妺喜、妲己之流的妖后,迷惑得自家的儿子专信外戚,宠信林家。 因而霍太后怒道:“皇后娘娘还知晓有我这个母后,还知晓这天下不姓林!怎么你竟敢后宫干政,把持官员任用,挑唆皇上陷害忠良!” 黛玉听了,依旧向霍太后让了座,奉了茶。霍皇后一把将茶碗摔得粉碎,黛玉也镇定自若,接着说:“母后这说的什么话,竟让人听不明白了?我自然知晓天下姓屠。只我却不知母后这话何来,我又何尝挑唆过什么?” 黛玉越是风华绝代,霍太后越觉她乃是一个妖后,竟如魔怔一般。因而霍太后又是怒道:“你没有把持朝政,林如海做户部尚书,谢源人吏部尚书,陈墉做翰林院掌院学士,柳芾任兵部尚书,还有那御史台上又是苏范,哪一个不是和你林家联络有亲的?你还敢说你没有后宫干政?” 黛玉听了霍太后为此发怒,反而笑道:“母后这话说得,您说这几位好几位都是三朝元老了,他们做官的时候,我尚未出生。便是陈墉大人,他中状元时候我尚在襁褓之中,母后这后宫干政的话,也来得太过莫须有了。难道太后娘娘是在指责二位先帝用人不善不成?且这几位大人皆非今日才封的官,母后当真是为了这几位大人来指责于我么?” 霍太后听了黛玉说自己这话,这岂不是在指责自己对先帝不敬么?因而霍皇后越发愤怒道:“这些倒也罢了,你有本事让皇上听你的,将一应要职都搜罗到林家手上,哀家也不说什么,今儿怎么南安王府也被抄了,多少族人落罪,你这是想逼死哀家么?” 黛玉自然知晓绛佑帝就要对霍家动手,但因绛佑帝今日还未回宫,黛玉尚在等消息,并不知道详细。听了这话,黛玉心中也是一怒,自己越发尊敬太后,她反而越发蹬鼻子上脸,因而也不自称儿臣了,拿出皇后的款儿反问道:“本宫不敢逼母后。只本宫并不知道朝堂之事,南安郡王是否落罪自有刑部查证,与本宫何干?母后口口声声说本宫干政,敢问母后,这朝堂之事,怎么一眨眼功夫母后便知晓了?若是母后不问政事,消息何来?” 霍太后听了这话一呆,倒被黛玉问住。 却说拿了霍炯,查抄霍家自有柳湘莲带人去办,绛佑帝也急急回宫。刚走到宫门外头,便见雪雁满面焦急的在宫门口张望。绛佑帝心中一惊,急赶了几步问雪雁怎么了,且脱口而出问的便是“师姐呢”,倒听得雪雁一愣,才忙道:“回皇上的话,太后娘娘生好大的气,说有话要和皇后娘娘说,奴婢怕皇后娘娘吃亏,因而在这里等皇上。” 雪雁还没说完,绛佑帝一抬脚便进了宫门,雪雁忙在后面跟上,来到殿外,绛佑帝正好听见黛玉反问霍太后,怎么如此快就知晓霍家落罪的事。 霍太后听了黛玉反问,怒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质问哀家!” 绛佑帝听了,沉声说:“如果朕问你呢?后宫不得干政,是谁大胆和太后娘娘传递的消息?前朝私通后宫,坑瀣一气,罪加一等!”霍太后听了绛佑帝不称自己母后,而称太后娘娘,早吓得呆住了,在思量绛佑帝并未震怒却无比威严的一句罪加一等,霍太后哪有不怕的? 霍太后在黛玉面前尚敢张牙舞爪,被绛佑帝一问,早没了脾气。只得道:“皇儿,为了这么个妖媚女子,你当真连母后也不认了,舅家也要赶尽杀绝么?你身上也流着霍家的血啊!”说着竟是痛哭失声。 绛佑帝却道:“我自是屠家人,流的理应是屠家的血,太后娘娘这话,是想将天下易主么?再说,我并未对谁赶尽杀绝,乃是霍家执迷不悟!霍家买官卖官,勾结武官,意图谋反,证据确凿。我劝太后娘娘莫要再管霍家的事,否则不过是为霍家坐实一条勾结后宫,扰乱朝纲的罪罢了。 若是母后以后能记住这条,朕便仍当你做母后,奉养你到老。若是母后仍分不清自己乃是屠家的媳妇,还将自己做霍家的女儿,这样反贼族人也不配做我皇家人,霍氏只能禁足到老,死后不得入先陵和先帝同葬,太后娘娘须得想清楚!” 太后听了这话,竟是站也站不稳了,摔倒在地上,仰望着绛佑帝道:“皇上!你当真如此不顾血缘亲情,定要让外戚专权吗?” 绛佑帝见了霍太后执迷不悟,虽然他和霍太后情分向来不如对定安帝深,但见了霍太后现在的样子,不禁也生出几分同情来。因而绛佑帝俯身扶起太后,柔声道:“母后,你若还没糊涂透顶,便好生想想,自父皇登基这些年来,你为霍家说了多少话,谋了多少官职?林氏从不曾左右过朕用人,你尚且指责她后宫干政。母后若没有昧了良心,便知自己干政比林氏过百倍不止,朕且请母后扪心自问,母后有没有后宫干政? 当年,父皇被人下毒,脾气变得暴躁,几次三番的让皇爷爷失望,太子之位岌岌可危,霍家在当时可曾顾忌过母后?可曾仗着手握西海沿子兵权为母后说一二句的话?当年朕病得险些亡故,因父皇不受宠缺医少药,霍家如今日日和母后传递消息,当年可曾传递了几样好药进来? 我不知当年的老南安王是怎生教导母后的,但我今日诚心问母后一句:在母后心中,母后到底是屠家的媳妇还是霍家的女儿?为何朕这些年来,总觉母后心中,霍家重于屠家,重于朕?朕今日也问母后一句,若他日霍炎逼宫,母后还要向着霍家吗?” 绛佑帝对霍太后,向来是恭敬有余,而亲近不足的。在霍太后心中,绛佑帝已经许久不曾这样推心置腹的和自己说话了。她之前只当绛佑帝不亲自己是因为林氏蛊惑,却从不曾想过,绛佑帝不亲自己,乃是因为霍家行事令人寒心,自己又一味偏帮霍家。只今日绛佑帝这番话,却一字一句都像扎在霍太后心上一样,恨不能每一个字都扎出一个血窟窿来。 绛佑帝问霍太后当年定安帝还是太子时候,霍家在哪儿?自己爱子病重时,霍家人在哪儿,以前霍皇后从不曾想过这些问题。当定安帝登基后,霍皇后又自然而然觉得如今自己母仪天下了,应当应分的为霍家着想,霍太后从不曾细想过这样对不对。 至于屠家和霍家谁更重要,霍太后自然也从来没将二者做过比较。因为屠家是皇家,四海之内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屠家天然的高高在上,在定安帝登基之后,霍皇后便不曾想过皇家的利益。但是霍家,她却从不曾忘过。可是,当真霍家权势滔天,没有制衡的时候,霍家会不会威胁屠家的利益?她的侄儿当真将几方兵权都握在手中的时候?会不会逼宫自己的儿子? 霍太后越想越是心虚,内心深处觉得绛佑帝的担忧不是没有里头,情感上却无论如何不敢相信。犹自嘴硬道:“霍家是你舅家,和你是骨肉血亲,天下之大,最信得过的便是霍家,皇上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绛佑帝摆了摆手说:“当年的五皇叔、七皇叔,哪个不是父皇骨肉至亲?明日,吏部尚书和大理寺少卿在吏部联合审问霍炎,母后可去垂帘旁听。若是母后听完回来,还认为霍家乃我至亲,朕到时候自有话说。” 说完,绛佑帝便命人将霍太后送回宁寿宫。又走到黛玉跟前,握了黛玉的手说:“太后娘娘方才吓着玉儿没有?” 因绛佑帝太过担忧,手便握得有些紧,黛玉倒觉手上微微一痛。轻轻掰开绛佑帝的手指,黛玉摇头道:“太后娘娘不曾吓着我,皇上吓着我了。” 二人说话间,宫人皆退了出去。黛玉伸出手,抚了一下绛佑帝的额头说:“自和三郎成婚以来,我从不曾见三郎如此严肃过,当真有几分吓人。” 绛佑帝听了,将黛玉揽入怀中说:“我刚刚回来,就见雪雁在宫门张望,听她说太后来为难师姐,我当真吓着了。” 绛佑帝进来时,满脸严肃,方才和太后说那样多的话,虽然不曾震怒,却和平日大为不同,浑身一股肃杀之气比之雷霆震怒更加吓人。黛玉自然知晓这乃三郎重视自己之故,也是心中感动。天上地下,无论自己是一颗草还是一个人,总有三郎为自己遮风挡雨。 却说次日,太后果然垂帘听了吏部和大理寺联合问审霍炎等人。因林如海如今是国丈,霍家亦是外戚,因而绛佑帝虽是信任林如海,倒让林如海回避了霍家的案子。 当霍家兄弟两个的书信一件一件的摆出来后,霍炎和霍炯皆是面如死灰。信件中用词大胆露骨,对皇家丝毫没有敬畏之心不说,还暗中勾结多少文臣武将,且其中还有卫若兰在西海沿子找到的霍炎私练部属,私造兵器的罪证。虽然霍家还未当真起兵,这些也足以以谋反罪论处。 最是给霍太后最后一击的,乃是当年定安帝还是太子,且太子之位摇摇欲坠时候,霍家两头下注,向甄氏和五皇子投诚的信件。霍太后只当当年定安帝不得志,霍家不曾出手相帮乃是他们心有余而力不足。此刻看来,霍家哪有真心将她当做霍家人?漫说是她,连她的丈夫孩子,若是不能给霍家带来利益,也不过是随时可以抛弃的累赘罢了。 又说南安太妃和霍炎、霍炯看着证据确凿,才当真知晓惧怕起来。霍家的案子连审连十数日,霍家亦抄出不少截留的贡品,比之当年甄应嘉有过之而无不及。 光是买官卖官加手底门生的孝敬,霍家短短几年就得银几百万两。除了雨佳当铺抄出的,霍家大库还有多少价值连城的文物、古董,金珠宝贝,尽皆是可遇不可求,有价无市的极品、上品。 霍家门人仗势包揽诉讼、横行乡里、欺压百姓之罪行更是无数。其中,一年南安郡王寿辰,其门生贾雨村孝敬的几把古董扇子,便是因其主石呆子不肯卖,贾雨村诬赖石呆子偷盗,便抄了其家,没收了扇子献给霍家。这样的事,霍家手底门生不知做了多少。 如此拔出萝卜带出泥,霍炎、霍炯等人罪行罄竹难书,自然该当问斩,靠霍家谋了职缺的官员也是要落马无数。其中也有见机快的,忙来自首又兼指正霍家,希望落个戴罪立功的;也有心存侥幸以为查不到自己头上的,暂且不提。 单说向石呆子一样受了霍家及其爪牙陷害冤枉的人,无数人上前鸣冤作证,霍家罪行竟是定得死死的。 霍炎见此事再无转圜余地,抬眼瞪着旁听的绛佑帝说:“屠永珺,你今日斩了本王,看谁还能为你镇守边关!” 绛佑帝听黛玉说过前世南安王兵败西海沿子的事,夫妻两个总想不通为何泱泱大国会败于撮尔小国,如今听了霍炎这话,绛佑帝仿佛抓住了一丝灵感,却又想不透。因而绛佑帝下令将霍炎关入死牢,其他人按律判刑。 南安太妃、霍炯、霍炼等人皆是问斩,其余妇孺为官奴,不曾十分为恶的男子或是为奴,或是流放,赫赫扬扬掌了百年兵权的霍家就此烟消云散。其门下爪牙亦是按律补判,也又罢官的,也又下狱的,也有问斩的。 至于南安王手底下,远在西海沿子的,除了在李罕离京前,绛佑帝嘱咐李罕见机行事外,如今查清霍家罪行后,又下了两道加急圣旨,让李罕捉拿几个重犯。 神武将军冯将军见机得快,冉鸣飞刚到北疆,便交出帅印,倒免了死罪。且冯紫英除了是个纨绔,惯爱喝酒听戏外,倒没做出十分不堪的事,不过是削爵罚银、打了板子贬为庶人了事。 保龄侯、忠靖侯史家双侯早在甄贵妃谋反时候便有参与,原本也落不着好。只史鼎乃是凭本事打出来的候位,带兵有方,倒是曾经于国有功。兼之史鼎这样能自己挣出爵位来的人,眼光非同一般,见机极快,竟是这头霍家的事还没完全爆发,那头史鼎便上书自请解甲归田。 因史家自首得快,刑部尚书称史家并未当真做出谋反之举,若是也用重典,倒是阻了其他有心投诚的犯官的路。皇上如今初登帝位,不若宽严相济,免了史家死罪,酌情判活罪。绛佑帝也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便允了刑部对史家的判罚:史家两位侯爷夺爵罚银,打了板子之后贬为庶人。史鼐、史鼎尽皆谢恩,并无人不服。 霍家一行人被斩的斩,卖的卖,流放的流放,一切料理停当,又过了月余,西海沿子传来讯息:因卫若兰之父卫将军深明大义,配合李罕掌了西海沿子兵权,没伤什么士卒。西海国进犯我天朝上国边疆,已经大败而归,甘愿对我天朝称臣,成为附庸国。 原来,李罕本就是大将之才,拿了西海沿子的帅印,当日便巡查了西海沿子四处布防。一来,李罕是觉西海沿子布防有些漏洞;二来,也是避免霍家旧部叛逃,李罕连日更改了西海沿子布防阵型。忙了半月将将消停,便听闻西海国来犯。 盖因霍炎心腹也是个机灵的,原本霍炎告知他自己半年未归才叛逃。但那心腹算起行程,心道王爷只怕还未到京城,这头就有人来接掌西海沿子兵权,显是那头圣旨发出,便已经定了另派人取代王爷。也因此人当真忠心霍家,怕霍炎吃亏,李罕一到,此人便连夜出逃了,连李罕连日改了布防都不知。 霍炎心腹在西海国游说半月,才说服西海王信他不是拿着假布防图来诈降的,果然起兵进犯。 也是西海王多疑,没有拿着布防图当日就进犯,给了李罕重新布置防御阵型的时间。西海国大军到了两国交界的关隘,竟是羊入虎口,大败而归。西海国因此元气大伤,俯首称臣。至于西海国多少年不敢再觊觎中原,边疆因此稳固多少年,却是后话。 拿到霍炎里通敌国的证据,绛佑帝在大理寺命人将霍炎提来,将他里通敌国的证据甩在霍炎面前。 霍炎见了,却哈哈一笑说:“屠永珺,要斩要杀,悉听尊便,我霍家已经被你连根拔了,你何必还假惺惺的拿这些证据来给我看?谁知道你这些证据是真是伪?” 绛佑帝盯着霍炎的眼睛看了半日,看得霍炎吞了一口口水,绛佑帝才道:“霍家买官卖官,帮朕甄别了多少不堪用的贪官污吏;霍家贪赃搜刮数年,如今正好充盈国库,用于国计民生,得个海晏河清;你一个心腹帮做了盗书的蒋干,朕便借此解决了西域边患,西海国俯首称臣。 昔日,你霍家将朕的父皇当做你霍家的棋子,自以为能架空我屠家,将我屠家男儿当做傀儡。朕今日只想让你看看,你们处心积虑的图谋,如今每一样都成了巩固朕万里河山的基石。朕今日来,就想让你看看如今朕的江山,如此稳固。” 第73章 定罪 霍炎下了大理寺天牢,并没有受什么皮肉之苦。虽然霍炎已经知晓霍家死的死, 判的判, 容色憔悴了许多, 但尚撑着一口气。因他知晓西海沿子战事一起,屠永珺无人可用,必会爬过来求自己。 但这次绛佑帝见过霍炎之后却不同了,得知西海国臣服,霍炎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不说, 直让人觉得其三魂七魄从身躯中被抽离一般。霍炎一日一日的憔悴消瘦,没多久便得了重病,兼之其毫无求生意志, 竟是没多久便病死狱中, 却是后话。 单说眼前,因霍家倒台, 在朝堂内外掀起轩然大波,但凡手脚不干净的官员,自然人人自危,一时间整个京城风声鹤唳。其中宁荣二府自是逃不掉的,宁国府自不必细说, 也是罪行无数;荣国府倒因贾赦一房离京早, 除了贾赦治家不严外, 也不曾做下恶事,且贾琏在京郊校场事变中立过大功,因而贾赦一房倒是牵连有限。只贾赦一人因治家不严将一等将军降为三等将军, 邢夫人的诰命也降了二等,并未牵连其他人。 为此贾赦还不平了半日,口中道:“我虽然没什么志气,也没做什么违法之事,都是贾存周那个败家老婆包揽诉、逼死人命无所不用其极,如今倒连累起我来。” 贾琏还劝贾赦道:“这已经是圣人格外开恩了,父亲你且消停些吧。我这这里好生当差,父亲且带着环儿进京一趟,一是进宫谢恩,二是也将祖母接来。二婶子虽然是要问斩的,到底是环儿的嫡母,环儿也该去磕个头。还有环儿的姨娘也接来,祖母留在咱们这里的金子,我且拿来去置办了宅子给环儿将来娶亲用,现下也要安顿祖母。宝玉还不知如何判法,但必是罪不至死的,接来人口就多了,这官邸怕是住不下。” 贾赦道:“你知道什么,我于国无功我自己是知晓的,白得几十年的一品将军俸禄,我也知足。只若我不被削爵,你还能袭个三等奖军呢。如今我一被削爵,三等奖军不能向下世袭,你又要从头挣出爵位来,我这不是为你不值么?” 贾琏却笑道:“这有什么看不开的,我若差当好了,自然有再晋升的时候,若是没那个本事,原也不配有爵位。咱们一家如今平安和乐,这样也顶好。”贾赦听了,才将此事撂开,准备进京之事。 治宁荣二府的罪,林家是一应回避的。对于刑部来说,这宁荣二府也不好判:判轻了,自然会被人说林家外戚专权,徇私包庇,坏了皇后娘娘的名声;若是判得重了,也少不得被人说林家冷酷无情。 好在之前发落神武将军冯家、史家两座侯府,皆不算十分用重典,对宁荣二府宽严合适自没人说得着什么。 从王夫人私库中查抄出来甄家的财物,光这一项便当以谋反论处,牵连多少人?兼之王夫人包揽诉讼、横行乡里、重利盘剥什么没做过?且逼死的人命就不止一条。荣国府王夫人罪行累累自是问斩,贾政流放,其他贾宝玉等不过是发卖为官奴。 贾母舍不得拿出来的一万两黄金和其他当初掌家时贪墨的私财少不得被查抄充公。余者贾母的嫁妆用来赎了贾母治家不严之罪,贾母私库也尽归国库,贾母变得一无所有。此时贾母才后悔起来当初去平安州怎么不多带些?可惜悔之已是不及。 既是贾赦回来,少不得将贾宝玉、赵周二姨娘这些贬为官奴的人买出来。贾史氏算来也有不少罪名,圣人一来感念老国公功勋,二来也念其年事已高,只夺了其诰命,用其嫁妆交了罚金后便贬为庶人,虽然暂时关在荣国府的一个小院落内,倒没受着罪。且贾敏也打发人来送来两次东西,官差越发善待贾母,一应衣食供应虽不如以前精致,倒也极过得去。 这日贾赦进宫谢恩之后,又到林家走一回门。贾敏自是感慨一回,又说以后母亲全靠大哥照料的话。贾赦却道:“母亲当年是太过偏心些,到底也生养我一场,奉养她原是应当应分的。且平安州相距京城不过数日路程,如今匪患也消除了,倒还富足,母亲去平安州养老,差不着她什么。” 贾敏叹了一口气道:“贾氏一门,两座国公府当年何等风光,如今除了琏儿,竟个个落得抄家落罪。好在琏儿上进,将来必能重振门楣。” 贾赦也说不出个什么其他话来,自笑笑说琏儿是个好的,也亏得妹夫提携,又举荐个顶好的叶先生,才有他今日。寒暄一回,贾赦从林家告辞出来,又去打点一行人前去平安州的行李车马。贾赦一行启程那日,林家皆来送行,贾敏和贾母说了好半日的话。 贾母抱着贾敏痛哭了一回,口中道:“当年虽然贾王氏害过礞哥儿,但到了今日田地,我老婆子少不得依旧拉下脸来求敏儿:看在贾氏一门面上,以后也求皇后娘娘拉扯宝玉一二。宝玉是个伶俐的,只需他学好了,将来必有出息。” 贾敏虽然哀伤贾家如此下场,听了这话也少不得道:“虽然母亲的话我做子女的原该听了放在心上,但母亲这话越发左性了,皇后娘娘母仪天下,该当对天下子民皆是一般才是,也有拉扯谁不拉扯谁的?我说一句话,母亲莫要觉得我不敬,十几年前,便是母亲这让后宫拉扯男儿一把的心思招来多少祸患? 凭他多大的权势体面,皆不能靠人拉扯。一家一门唯有有了立得起来的男儿,才能长久。若是宝玉是个有本事的,必能自己挣出一条路来,否则靠谁给的也是不成。莫说宝玉,便是我们礞哥儿,也没凭着他父亲的官职到国子监上学,而是等得明年回乡下场考试呢。 礞哥儿说了,如今姐姐贵为皇后,我越发要凭自己本事为姐姐争了一口气来,否则白让人说我靠了姐姐帮衬,凭白让姐姐被人说嘴。真凭实学考来的功名到底硬气些,受人尊敬。既是皇后娘娘的亲兄弟都是不拉扯的,皇后娘娘又怎会去拉扯什么表兄弟,没得让人坏了名声。” 贾母听了这话一呆,当年悉心教导元春的一幕幕仿佛近在眼前。没有教导好贾赦,贾政又科举失败,从此贾母便忧心子孙的富贵前程。但即便如此,她也从不曾想过将贾家的男儿立起来,反而走上靠女儿帮扶拉扯的邪路。若不是当年一心送元春入宫和谋反扯上关系,便是贾王氏该杀,何至于自己被夺诰命,贾赦也被削爵?便是宝玉也不至于落个官奴身份。 贾母一时无话可说,叹了口气才道:“我这些子孙里面,唯有宝玉长得像你父亲。如今政儿就这么点子骨血,我老婆子一死,越发没有人肯拉政儿一房一把,难道我眼睁睁的看着政儿一门就这样了不成?虽然贾王氏行的那些事真真让人寒心,到底她也伏法了。宝玉说到底没做过什么恶事,他又不肯离京,我除了求你们照应,还能做什么?” 贾敏又是叹了一口气说:“元春和宝玉留在京城,我在一日,自不能让他们被人欺凌,但除此以外,他们有多少本事吃多少饭,我亦不会十分帮衬。”贾敏原是心想母亲太过偏心,二哥哥骨血分明还有环儿、贾兰两个,但这母亲眼里只有宝玉一人。但如今见了贾母情形,贾敏到底忍了这句话没说出来。 贾母听了贾敏说不会十分帮衬宝玉的话,冷笑两声说:“好,好,我养的好女儿。”然后招过贾赦来说,自己不去平安州了,如今我年纪大了,就留在京城。贾赦和贾敏无法,只得依了贾母。如今贾政流放,赵周二姨娘自然愿意跟着贾环去平安州,因而贾家人又是分作两处。 贾敏本将布匹、药材等上好物品装了一车,交给贾赦,原是多为贾母备着的,其他也有送给邢夫人并凤姐等人的,现下也来不及分拣了,自是贾赦皆带去平安州,贾母这头,自己另备。另有黛玉送来的东西,也有给贾母的,也有给其他众人的,也有给贾菲的,凝雨姑姑也说懒得分拣耽搁了贾将军启程的吉时,先带去平安州罢了。 贾菲便是去岁乞巧节,凤姐生的一女。前世巧姐叫刘姥姥取了个小名儿,今世贾琏身边有叶先生,便请教叶先生。叶先生说:大户人家的女孩子,也该当和男子一样取学名,因而巧姐便从贾家这一辈的草头,取名贾菲。 又说贾元春在宫中当了几年的差,且又是去浣衣局磋磨过的,自然知晓该当好生过日子。贾元春出宫后黛玉给的一千一百两银子,元春早置办了小小一间宅子,她自己和抱琴做些针线,带着宝玉倒也过得下去,谁知贾母偏又不走了,也要到元春处落脚,二进的宅子倒显得有些拥挤,不过到底够住。 李纨寡妇失业,查抄的时候归还了她的嫁妆,如今贾家败落,二房独李纨算是手边有些银子的,她哪里肯帮衬宝玉?见贾母也留在京城,若是众人住住一处,必是要偏心宝玉的,说不得还要自己拿出银子补贴宝玉。因而李纨托口元春置办的宅子太小,另赁了屋子住下过活。贾母以前对李纨还算不错,可怜她寡妇失业,月钱就比凤姐高出一辈。如今见了李纨如此行事,难免心寒。 却说送了贾赦出城,贾敏夫妻回城的路上,贾敏在车上将和贾母说的话,及贾母怎么突然不愿去平安州的事道来。林如海听了,沉吟会子道:“既如此,咱们少不得照应些岳母大人的衣食,但断不能扶持任何人了。不是我狠心,没经过自己历练挣出个前程来的人,便是扶起了一时,扶不起一世的。且霍家如今才败落了几日?咱们就扶了没本事的人起来,岂不是让皇上和皇后娘娘为难?” 贾敏听了,点头应是道:“还需老爷说,我便是这样回母亲的,只看着母亲满脸失望,我到底心中难过。”林如海自是柔声安慰贾敏。 又说凝雨姑姑回宫之后,头一件事便是去东宫复命,她亦不肯隐瞒,将事情始末一一道来。 黛玉听了,叹息了一声。前世她已经见惯了贾母溺爱宝玉的样子,如今贾母这样行事倒不出乎预料。黛玉听了,摆摆手,便让凝雨姑姑下去了。其他宫人也跟着凝雨姑姑一道出去,照例只留帝后夫妻二人,绛佑帝却只盯着黛玉看。 黛玉见了绛佑帝神色,往脸上一抹说:“三郎这是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不成?” 绛佑帝却道:“有一件事我事先没告知师姐,师姐需先答应了我不怪我,我才敢说。” 黛玉听了,微微一笑说:“三郎是一国之君,做事岂需她人置喙?三郎肯如此待我,我已知足,要说原谅的话,我却不敢。” 绛佑帝听了,才道:“说了多少次,没有外人时候,我可不是什么国君,只是师姐的丈夫,师姐以后莫拿这样的话来伤人的心。这次宁荣二府的人问审判刑,我一律交给刑部去核定量刑,其他的人的判罚我一点子没插手。唯独史老太君,刑部原是定的不夺诰命,归还嫁妆,我见了折子,却改成了夺其诰命,嫁妆充公。只这一件瞒着师姐,其他再没有了。” 黛玉何等聪慧,只一听便知绛佑帝此举乃是爱护自己之意。没了诰命,外祖母便不能随便进宫,自求不到自己跟前,省得自己为难。因而黛玉苦笑了一声说:“三郎怎么知道外祖母经此大事,还会求人照拂贾宝玉?若是外祖母性子不左了,不肯为此开口,岂不让我疑心三郎用心?” 绛佑帝却拉了黛玉的手捂在自己胸口上说:“我却也别有用心,无需师姐起疑。我就是不愿意任何人为了贾石头的事求到师姐跟前儿。” 这话说得极是孩子气了,偏绛佑帝表情极为认真。黛玉见了,无奈的摇了摇头说:“外祖母不来找我,便必是去找我母亲了。三郎就不怕我母亲为难?” 绛佑帝却道:“自知晓贾王氏害礞哥儿起,岳母大人为难了多少年了,也不怕多这一次了。这次让岳母大人为难,我做女婿的日后越发孝敬岳父、岳母就是。” 黛玉看了绛佑帝会子,竟是形容不出心中滋味。 黛玉情知绛佑帝虽然阻了贾母进宫的路,但也不会拘着自己对外祖母照拂一二,便收拾了衣料、茶叶、药材等实用物品使人给贾母送去。还送了几件家具并雅致摆件,糊窗子的软烟罗等物。贾母惯爱收拾屋子,元春那一千多两虽然够置办个容身之所,却置办不出什么家私来,贾母住了恐不习惯。 却说凝雨姑姑领了黛玉送给贾母的物品装了车,还没走出宫门,便被黄升拦住了,黄升在凝雨姑姑耳旁低语几句,凝雨姑姑微笑着点头。心道:皇上这皇后娘娘一事上倒小器得很。 凝雨姑姑来到贾元春的屋子,一面派人卸车,一面屏退其他人等对贾母道:“这些东西,皆是皇上的恩典,皇后娘娘的心意。只皇上说了,那一车东西是皇上赏的,老太君爱怎么分配,爱给谁,随老太君的意。这一车却是皇后娘娘孝敬老太君的,老太君断不能给别人,尤其不能给外男。否则越了制,礼部查下来,擅用内造物品的外男恐反而落了不是。” 贾母听了,自是道谢称是。 待得凝雨姑姑走了,贾母才让鸳鸯等人打开帝后送来的物品,绛佑帝赏的众人都用得的,不过是些寻常料子,粳米、面粉等物,虽然是一大车,却还不如以前贾府二等下人的用度好。黛玉送来的一车是不但是上用物品,且贾母年轻时候见过,后来江南织造府都做不出都料子都各有几匹。 贾母摩挲着料子,想起方才凝雨姑姑的话,不禁悲从心来:以前贾府没有这些好东西倒还罢了,如今都做出来了,送到自己手上了,却不能给宝玉用。到底是别人都能享的福气自己的宝玉不能享了。 又说惜春和探春原也是该当判罚的,刑部尚书想着皇后娘娘以前也时常打发人去送些东西到牟尼院,且贾家二春避到牟尼院数年,更加不曾为恶,便寻了个由头说:牟尼院有过菩萨显灵,最是佛家净地,贾家二春既是佛祖选中的座下弟子,便罚二人诵经为国祈福。 定了这样的判罚,刑部尚书战战兢兢的将折子送给绛佑帝,谁之绛佑帝二话不说,朱笔一挥便允了。从上书房出来,刑部尚书连连擦拭额上汗水,人皆谓皇上重皇后娘娘,幸而自己想到这层,若是当真将贾家二女判得重了,只怕反而惹了圣怒。 一切发落停当,再过两月,官宦人家便出了国孝。第一件事,便是苏素和柳湘莲的婚事要过大礼。黛玉自是择了礼物为苏素添妆,绛佑帝也赏赐了不少物品,还升了柳湘莲一级的官职。 单看皇后娘娘如今的盛宠,又看柳湘莲和绛佑帝的交情,京中但凡和柳、苏二家有点子交情的人家,谁不前来道贺?又因西海国臣服,有卫将军镇守边疆即可,李罕和卫若兰也回来替柳湘莲接亲。因而柳湘莲和苏素的大礼竟是热闹非凡,体面异常。 成亲当日,柳湘莲当年说的那句“要娶个绝色的”的话言犹在耳,如今掀了苏素盖头一看,可不就是个绝色的?柳湘莲只见苏素肌肤胜雪、明目善睐,竟是看的呆了。难怪当年霍炼不过惊鸿一瞥,便上前罗叱,意欲仗势强娶。不想当年自己仗义出手,竟然成就一段美好姻缘。 洞房花烛夜,苏素拿出鸳鸯剑来,又问为何当初柳湘莲要前去教训霍炼。柳湘莲道:“良辰美景,说那无耻之人作甚?”苏素听了,脸上一红。 苏素本就倾慕柳湘莲已久,柳湘莲听了绛佑帝和林礞说皇后娘娘交好的姑娘,必是不错,也是心中暗生向往。偏二人订婚之后守国孝一年,好容易到了洞房花烛夜,岂能辜负春光? 是夜,鸳鸯帐中,被翻红浪,二人本就心中相惜,竟是数次才尽兴。若非次日要向柳芾敬茶,苏素险些起得晚了。 次日,苏素向柳芾敬茶,柳芾才第一次见了这位苏小姐。只见苏素眉目如画,巧目盼兮,往柳湘莲身边一站,真正郎才女貌,一对璧人,柳芾心中满意非常。见此情景,柳芾不禁又想起自己当年和亡妻刚成亲时候情景,竟是湿了眼眶。柳湘莲夫妻只当柳芾乃是独子成婚,喜极而泣,少不得劝了一番。 三日之后,苏素回门,出门前,柳芾向柳湘莲交代道:“你媳妇出身大户人家,教养那样出挑尚未当选,可见你岳丈夫妻不知如何疼爱呢。如今给了你,你该当加倍珍惜才是。今日回门,多住两日使得,日后你媳妇要常回娘家看看,你也不许信世人说的什么出嫁闺女常回娘家乃是受了夫家苛待的混账话。你媳妇日后若想父母兄弟,你陪着她回去就是。咱们家不讲这些。” 柳湘莲听了,点头称是,苏素知晓了,更是心中感激。 原来,柳湘莲成婚之后,柳芾时常忆起亡妻,想着当年妻子跟着自己南下赴任,和父母相处时日有限。岳丈夫妇死后,妻子愧疚而亡,柳芾如今想来仍是生平憾事,因而苏素将将一进门,柳芾就交代柳湘莲要准儿媳妇亲近娘家。 且柳芾本就是和柳湘莲一般,是豪爽任侠之人,又是经历生死的人,更加豁达一层。苏素得此公公,竟是婚前没想着的福气。 却说柳湘莲夫妻回门走了不久,便有官媒婆上门。柳芾眉头一皱,怒道:“犬子将将大婚,我原想着他们小夫妻恩爱和谐,白头到老,谁知他们成婚才三日,你又上前罗叱,这是要诅咒我儿婚姻不成?还不快滚,小心我命人大棒子打你出去!” 那媒婆却满脸堆笑的说:“柳大人误会了,小柳大人大婚,京城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道贺不及,岂会罗叱到小柳大人到头上?我今日来,却是向柳大人道喜的,如今小柳大人成家,柳大人也该为自己着想,寻个夫人伏侍柳大人了。我这里有位才貌双全的姑娘,说给柳大人竟是四角俱全。” 柳芾这几日祭祀亡妻,被这媒婆满面堆笑的一说,深觉亡妻受辱,不禁气得剑眉倒竖。 第74章 缘分 那官媒婆见了柳芾样貌,只见其虽然已是四十开外, 但因练武之人, 精气神好, 柳芾看着不过年过而立。且其相貌英武隽逸,别有一番气度,竟是要比过多少弱冠少年郎。官媒婆心想:这柳大人好样貌,配那傅小姐真真郎才女貌。且如今柳大人位高权重,小柳大人又出息, 这样男子岂有不向往贤妻美妾的? 因而那媒婆也不注意柳芾已经竖起来的剑眉,只当武官这样越发有气势呢。兀自自说自话道:“我给柳大人说的这位姑娘,如今二十有六, 尚未婚配, 出身也是书本网,虽无父母, 兄长却已管居五品。且姑娘长得也是水灵齐整,和柳大人真真天造地设。这岂不是四角俱全?” 柳芾听了媒婆的话,心想:漫说我早已决心不再娶,便是再娶,也不会娶这样人家的女子。真正是个模样儿、品性皆好的姑娘, 岂有二十六岁尚未婚配的?因而柳芾大手一挥说:“哪里来的疯婆子, 青天白日的胡说八道, 你若再不走,我扭送你个婆子去顺天府,告你一个招摇撞骗之罪。” 那媒婆听了, 吓得一呆。但她看惯了高官厚禄之人故作正直端方,一般要三番二次拒绝之后,方会答应。譬如自己说第一遍,柳大人严词拒绝,便显得对亡妻情深意重;自己再说第二遍,柳大人又严词拒绝,便显得柳大人爱惜名声;自己须得说第三遍,柳大人勉力答应,这才显得盛情难却。总之,这些为官做宰的人,好事自然要占尽了,却偏要显得他清白,好处并非他自己求来的。 因而那媒婆又是一笑说:“哎哟,柳大人。小人知晓你对亡妻情深意重,但是柳大人身边若是没个妥当人照应衣食起居,岂不让先柳太太不放心?因而柳大人越发该应了这门亲事呢。” 柳芾听了这婆子口中的话越发不堪,也懒得再听她说,只吩咐管家进来将这疯婆子拉去顺天府打嘴巴子。吓得媒婆再不敢说了,提溜起裙子,迈开一双大脚跑得飞快,柳芾冷哼了一声,才回屋子去。 要说这媒婆来说的谁,却说一名叫傅秋芳的女子。其兄傅试原是贾政门生,先时乃是顺天府通判。后来见荣国府事败,又另投霍家,倒升了同知。如今霍家落败,这样小鱼小虾原是漏网之鱼,偏这傅试觉得朝中没了依仗,前途渺茫,便又意欲巴结柳芾。 柳芾官居一品不说,其子柳湘莲得绛佑帝器重,柳芾又与林如海交好,若是攀上柳家,傅试何愁没有似锦前程? 又说这傅秋芳,生得有几分姿色,,据说是个才貌双全的。那傅试安心仗着妹妹要与豪门贵族结姻,不肯轻意许人。可是当真有根基的人家谁又能看上傅家?因而并没有人家上前求配,傅秋芳因此耽误到如今,已经二十六岁。柳芾升了一品尚书,傅试就动了心,偏又遇上国孝,傅秋芳又是耽搁一年,好容易出了国孝,傅试便请了媒婆来柳家说合。 要说其时男婚女嫁,皆是两家私下相看好了,再由男方请媒婆上前说合,这样才显得姑娘珍重,不伤名声。但这傅家妹子二十有六,稍微过得去的人家谁还上前求娶?竟是些子鳏夫、或是残疾的、年纪大的单身男子上前求娶,且还一副看得上你家老姑娘妹子便是施恩于傅家的样子。 傅试哪里容得这些人,少不得大骂了上前的媒婆几次,越发没人上前说亲了。因而傅试才不顾体面,自寻媒婆上柳家相问,若是女方求嫁的名声传出去,真真叫人笑掉大牙。幸而柳芾不是刻薄人,赶走媒婆之后,并未张扬。 傅试想着柳芾虽然位高权重,不过是个鳏夫,说个清白人家的姑娘,必是求之不得,却不想媒婆被赶了回来,还到傅试府上要了茶钱。傅试嫌媒婆办事不得力,原不欲给,后来为了傅秋芳的名声,到底赏了媒婆一把钱。 柳湘莲夫妻回门而后,果然住了几日。回来听了这几日险些赚个母亲在家,夫妻两个面面相觑。 又说霍家门生又多,傅试投靠又晚,若是傅试不使人上柳家说亲,许是此事就这样过去,也牵连不到他家。偏这傅试使人去柳家提亲的事让傅秋芳知晓了,傅秋芳在闺房大哭一场,说没脸见人。 傅试夫妻见了傅秋芳如此,傅试之妻少不得相劝说:“姑娘这样闹法,岂不是叫人寒心?这些年来,你哥哥为了与你寻个好人家,打听了多少人家,出了多少力,姑娘不是不知。此刻倒来说我们拿姑娘做砝码,姑娘这话真真叫人心都凉了。”说着,傅试之妻竟掏出帕子拭泪。 傅秋芳并非泼辣女子,否则岂会让傅试耽误到二十三,如今又到了二十六?但这些年来,傅秋芳心中愈发绝望,早看穿兄嫂嘴脸,与其在家中待嫁,倒不如出嫁做姑子去。听闻京郊牟尼院好大的名声,宁荣二府两位姑娘家中遭了大祸,托牟尼院名声庇佑,二位姑娘尚未落罪,自己去牟尼院做姑子,岂不是干净? 于是傅秋芳将心一横道:“俗话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兄嫂这些年来对我的教养照拂,我不敢忘。但我连日来,梦见菩萨召唤,想来是我原是佛门中人,若是不听召唤,引来菩萨之怒,岂非给兄嫂招祸?且现下也不知怎么的,我女方求嫁的名声竟是传了开来,怕也是嫁不得好人家,兄嫂不如准了我去牟尼院修行。” 原来,柳芾不曾将傅家使媒婆到男方说亲的事张扬出来,傅秋芳却想寻个了断,自使心腹婆子将此事宣扬了出去。 傅试夫妻两个听了这话,不禁深感痛心。他们见傅秋芳相貌出众,为了攀附豪门,也尽心培养过,也上等料子、时新衣裳紧着傅秋芳过,这一朝入了空门,岂不白费了这些年的心血? 因而傅试语重心长的道:“妹子这话岔了,咱们父母早亡,我好不容易将妹子拉扯大,如今我又有了官职在身,若是不给妹子说个好人家,让世人说嘴我倒不怕,只对不起咱们父母,将来我如何向父母交代?” 傅秋芳听了这话,心中不禁冷哼一声:她便是想着哥哥考取功名不易,为维护其名声从一十六岁耽搁到如今二十六岁,可是这对兄嫂可曾为自己想过一分二分?先时自己韶华正好时候,不是没有根基、门第相配的人家求配,却因兄长私心耽搁至今,如今二十六岁的女子,有几个好人家肯求配的?不若脱了兄嫂掌控来得自在。 因而傅秋芳一抬脸,盯着傅试的眼睛说:“若是兄长不允,我自无法。只从如今我女方上赶着求配的名声传出去,少不得连累了安姐儿,若是兄嫂执意不允我出家,将来莫肖又来怨我。” 傅试之妻听了这话,吓得一抖,茶碗便摔碎在地上。傅试见傅秋芳心意已决,强求不得,便准了傅秋芳去了牟尼院。 傅秋芳为了摆脱傅试控制,自己放出消息自坏名声,却也将此事传到刑部尚书谢源耳中。谢源听闻此事,便觉傅试这样的人不宜重用,虽无大过,也只给了虚职,日后蝇营狗苟,再无升迁。再过得二年,傅试不满现状,再走门路,反而落罪,却是后话。 又说柳湘莲大婚之后,便是李罕之子的百日宴。英莲从黛玉五岁为其做伴读,二人自然情分不浅。黛玉和绛佑帝也各有赏赐,李罕之子百日宴倒也体面非常。 却说李罕之子百日宴上,除了绛佑帝登基之后,不好再和做太子一样和众人一处吃酒外,琚郡王、卫若兰、柳湘莲、陈也俊、林礞、薛虬等人悉数到场。宴上,众人除十分恭喜李罕之外,又恭喜了一回新婚的柳湘莲。 琚郡王道:“小柳大人自成亲之后,每日皆是这样意气风发,竟是比之前越发气度不凡了。”因柳湘莲父子同朝为官,众人都习惯了称柳芾为柳大人,柳湘莲为小柳大人。 其他人听了,自也尽皆附和。柳湘莲面带微笑,也不认同也不反对,反而笑对琚郡王说:“酒桌之上不讲身份,我说错话郡王莫怪。只怕琚郡王拿这话说我是假,想立一位郡王妃是真,你们来打趣我,却是错了方向。” 众人听了十分有理,又笑说极是,极是。又说起宫中已经错过一届大选了,却不知哪年再选,琚郡王的同胞哥哥琼郡王如今都做父亲了,琚郡王却仍旧孑然一身。 琼郡王和琚郡王是一对双胞胎兄弟,上届大选,琼郡王的王妃选的是霍家旁支的小姐。当年琼郡王妃仗着南安太妃撑腰,不但嫉妒黛玉身份、地位,还几次三番拿话刺黛玉。这也罢了,黛玉今世和乐幸福,心胸宽广,也不和一个霍家跋扈女子计较。 但这琼郡王妃仗着霍家撑腰,又见琼郡王不得宠,当年竟是对琼郡王呼来喝去,无半分温柔不说,还向是高高在上,颐指气使。后来霍家落败,虽然绛佑帝大度,没将琼郡王费连坐。但琼郡王妃竟不知收敛,还高高在上的用命令口吻让琼郡王向绛佑帝求情。琼郡王虽不像琚郡王和绛佑帝感情那样深,却也不浅。便是琼郡王妃进门之后,因着琼郡王有个霍家的正妃,绛佑帝有些话自然不能让琼郡王知晓了,堂兄弟二人才生分了。 这些算来,皆是琼郡王妃害了琼郡王的大好前程。此刻琼郡王妃没了后台,还敢对琼郡王颐指气使,琼郡王哪里容她?琼郡王大怒之下,将这几年的气尽皆撒出来,打了琼郡王妃好几个耳刮子,琼郡王妃反而老实了。从此以后,琼郡王妃被赶入偏院,又被琼郡王厌弃。琼郡王妃虽然生下一子,因霍家落罪之后便被琼郡王抱走了寻了妥当的嬷嬷和奶娘教养,琼郡王之子也不亲王妃。 只便是如此,到底琼郡王已有一子,琚郡王定的史湘云因和贾宝玉私相授受,便已八字不合退婚。后又因一应大事耽搁下来,琚郡王如今依旧未立妃。 众人听了琚郡王立妃的事,谁不知晓如今官宦人家虽然出了国孝,琚郡王算来是先帝侄子也是出了孝期,但绛佑帝夫妻理应守孝三年,这一年多是断不会大选的,想来琚郡王倒要继续耽搁,因而众人难免暗中为琚郡王担心。 琚郡王见了众人神色,知晓众人所想,笑道:“好端端的,怎么又说到我头上来了?若说娶亲,又不独我一个尚无着落,兰哥儿、俊哥儿、薛兄弟不是都未说亲么?便是礞哥儿,换了有些定亲早的人家,如此年纪也该定下来了呢。” 林礞在这些人中年纪最幼,尚不足十五岁。若说定亲,倒也定得,若说再等,也还等得,因而林礞笑道:“好端端的,说我做什么,不将王爷和几位大哥喜酒都喝了,便是父母要为我说亲,我也先拒了,再自在几年。”众人听了,哈哈一笑,便将此事撂开了,又说别的。 一群少年言者无心,做长辈的却听者有意。这日吃酒回去,林如海便将李罕之子百日宴上的话告知贾敏。 贾敏听了笑道:“我只当只有咱们妇道人家才说这些后宅之事呢,原来外头正厅上,大家也说这个。正是呢,今日我们内堂的宴上,也好多夫人、太太托我说亲。看上兰哥儿、俊哥儿的都有,打听我们礞哥儿的也有,只琚郡王身份高,没人打听。只我觉保媒拉纤的,若是好了便罢,若是将来夫妻俩过得不好,反而怨到媒人头上,因而我都推了。 只我倒没想到琚郡王头上,琚郡王虽然有上有父亲四王爷,四王爷又另立王妃。但是四王爷当初因着一对郡王出生便没了生母嫌弃他们,如今琚郡王得皇上看重,才对琚郡王好些,便是如此,四王妃另有子嗣,岂会当真为琚郡王操心? 好在皇家未成婚的郡王立妃,向是皇上和皇后娘娘做主。,虽然这次特殊些,皇上、皇后算来不过是琚郡王的堂兄嫂,不是长辈,但琚郡王的婚事只怕还是要落在皇后娘娘头上。初一我进宫,和皇后娘娘略提一句,也不枉琚郡王和皇上交好一场。” 林如海听了,点头应是,又笑道:“皇后娘娘向来主意正,说不得已经想到了呢。” 又说因定安帝驾崩,黛玉夫妻决定待得自己夫妻出了孝期再择日分别搬入乾清宫和坤宁宫,此时夫妻两个仍住东宫。这日东宫里头,夫妻两个仍旧说话。 黛玉道:“一展眼,我五岁便陪在我身边的英莲姐姐已经喜得贵子;苏姐姐也得了良配,时间倒是过得真快。我想着雪雁跟了我两辈子,前世我死之后不知她下场如何便罢了。今世我不但好好的,还得三郎爱护,我倒想向三郎求个恩典,脱了雪雁的奴籍,早日放她出去,择个好终身。雪雁虽然打小是我们家家生子,是我贴身丫头,但我心中只当她是姐姐。” 绛佑帝听了,一笑说:“师姐此言极是,雪雁姑娘自是与人不同,咱们应当善待于她。只咱们心中不将雪雁姑娘当下人,到底她身份在这里,不宜恩宠太过。咱们便是要善待雪雁,也先得为琚兄弟择了妃才是。” 黛玉一听,笑道:“三郎此言极是,瞧我竟将此事忘了。只琚郡王的婚事,三郎可有主意?琚郡王虽然出了孝期,咱们还在孝中,倒不好此时大选。但琚郡王的身份,他的正妃又该大选,从仕宦名家女中择取。” 绛佑帝听了,也微微叹息说:“按理该当如此,只一来咱们两个出孝期还得一年多,倒要继续耽搁琚兄弟;二来,我说过此生不立妃,若是只择一个郡王妃,又兴师动众的大选做什么?没得劳民伤财。” 黛玉听了,也是微一点头,沉吟会子说:“有了,就不知琚郡王是否嫌弃这位。” 绛佑帝见黛玉似乎有了人选,忙问是谁? 黛玉道:“惜春妹妹是宁国府嫡出的小姐,当年大选也是连过三轮的,才貌、品性都没得说。只如今宁国府已经败落,惜春妹妹虽然没有落罪,但也不是国公府小姐了,论身份到底是配不上琚郡王了。” 绛佑帝听了,却笑道:“世人有那么多门户之见倒也罢了,咱们何必拘泥于这些?以我对琚兄弟的了解,只要寻个投契的,他也不会计较这些。我明儿悄悄问他去,你也悄悄问了惜春妹妹,若是她二人允了,我便以为国祈福有功为由,重新封了你两位妹妹为乡君,便也般配了。” 黛玉听了一笑说:“偏三郎想得出这样的主意,不过倒也极好。” 因而到了这月初一,宫中便颁布一条口谕,宣了牟尼院为国祈福的女居士惜春进宫为皇后娘娘讲经。 惜春进宫当日,还在纳闷,心道:皇后娘娘怎么单宣我进宫,又不叫探春姐姐?待得来到东宫,惜春要行大礼,黛玉忙说了免礼,一个宫人扶了惜春起来。黛玉又屏退下人,将今日让她进宫缘由道来,惜春听了黛玉竟要为自己说郡王,不禁脸上一红道:“皇后娘娘,惜春能逃过一劫,在牟尼院度过余生,已是十分知足,皇后娘娘何必拿这些话来打趣人?” 黛玉见了惜春脸上一抹嫣红,更增娇艳,笑道:“这里没有外人,你只当我是林姐姐就是。咱们姐妹一场,我自是为着你好,若琚郡王不是个好的,我还不出这个主意呢。牟尼院两位师太自是好的,但是你这样模样儿,这样年纪,当真在牟尼院做一辈子居士岂不可惜?莫说是你,将来你探春姐姐若是有了合适的人家,我也希望能为她寻个可靠的终身。” 姐妹两个又说一阵话,黛玉将琚郡王品行道来。 惜春听了这位琚郡王自退了和湘云的婚事,贵为郡王却身边无一侧妃、侍妾,想来是个洁身自好的,便红着脸轻轻点了一下头。 另一头,绛佑帝亦和琚郡王说了惜春之事。琚郡王将权势看得淡,知晓生在帝王家,越发该当退步抽身的道理,倒并不嫌弃惜春身份不能给自己助力。只宁国府众多罪行中,淫乐一项就令人叹为观止,还有正妻的两位妹子和姐夫、侄子父子同狎的,真正让人不忍猝听。 琚郡王听完,皱眉道:“皇上何必来打趣我?皇兄不是不知晓我和史氏女怎么退婚的。我便是终身不娶,也不敢娶这样人家出身的女子。” 绛佑帝听了一笑说:“你的秉性我岂有不知?若非是个好的,我岂肯来害你?”于是又将惜春打小养在史太君跟前儿,最是洁身自好,杜绝宁国府诸事说来。末了又道:“贾家的下人嘴又不严,这些事现在还可打听呢,你自打听清楚了再做决定。婚姻大事最要两情相悦,我没得自己得了美满姻缘便强给别人指婚的。你放心,今日之事,只我和你皇嫂知晓,你若不肯,便当没人说过这样的话。惜春姑娘自继续在牟尼院为国祈福就是。” 琚郡王听了惜春在那样的府中还能保洁身自好,亦觉比打小有人严加管教的女子更加难得,不禁肃然起敬,也动了心。当日出宫就使人打听当年荣国府那些下人都卖到何处? 因今世贾赦归还欠银,贾府又没有前世林家那笔巨资,早就难以为继,倒陆陆续续卖过好几批下人,这些人又不少还在京城。惜春杜绝宁国府,和贾珍之妻尤氏说“我清清白白的人,没得让你们带累了,从今以后我再不去东府”的话倒不难打听。得了确切消息,琚郡王也觉惜春人品难得,十分愿意。 又说初一这日,贾敏进宫和皇后团聚,却见惜春也在东宫,且面色微红,心中便觉诧异。待要细问,惜春却红着脸告辞了。 惜春走后,黛玉拉着贾敏的手将事情道来,贾敏听了,又将前儿和林如海说的话告知黛玉。末了,贾敏才道:“真真是知女莫若父,打小你父亲就能猜着你想什么,果然这次他说此事娘娘也必有成算,果然又是不错。” 黛玉听了,笑道:“我的父亲自该当最是了解我。”说着一脸的得意,贾敏见了爱女神色,亦觉心中尽是满足。 第75章 赐婚 虽然琚郡王的亲事这样定下来,但帝后未出孝期, 宫中不适合办喜事, 惜春又不适合继续住在牟尼院, 绛佑帝夫妻两个商议一回,便破格让未立妃的琚郡王出宫另立王府。 琚郡王出府之后,绛佑帝颁下圣旨,因贾惜春、贾探春儿女为国祈福有功,特赐二人乡君头衔。惜春和探春向帝后行跪叩大礼谢恩。黛玉道了免礼之后, 又各赐乡君服制和头面,并赏其他物品。只因二女得菩萨庇佑,探春仍旧暂且在牟尼院带发修行。惜春没了父母, 算来剩下的至今只有姑姑贾敏极体面, 其他皆是败落的,因而惜春暂住林家待嫁, 一应礼节也有宫里来的嬷嬷操持。 只蕙兰馆是黛玉的屋子,且绛佑帝和黛玉回门住的便是蕙兰馆,故蕙兰馆如今已经封存,惜春住的是林家另辟的小院子。 惜春大婚诸般六礼下来,不紧不慢的忙了半年, 倒不显得简慢仓促。惜春虽然没有父母, 但因是特封的乡君, 算来又是当今皇后的表妹,倒有些人家前去添装。除了绛佑帝夫妻御赐物品,贾敏也是为惜春添了衣料、头面等, 另封了一千银子;贾母虽然如今只是贫民,但一应衣食供应上倒是上等,也择了惜春合用的料子等为其添装。 礼部是按郡王规制下的聘定,惜春将这笔钱都添在嫁妆里头。加之惜春和探春虽在牟尼院修行,以前在贾家得的金银锞子都存起来倒也不少,惜春用自己攒的金银锞子并贾敏给的银子打了一套家具,因而惜春嫁妆虽不丰厚,倒也头面、首饰、衣料、家具俱全。且琚郡王并不重利,单是重人,便是嫁妆有限,琚郡王也是半点不嫌弃。 因琚郡王得绛佑帝看重,四王爷如今也对他改观了极多,也不在意媳妇出身和嫁妆多寡。只四王妃心有芥蒂,觉得惜春乃是罪臣之后,不够体面。只琚郡王左右不是她生的,因而也没深管。 洞房那日,琚郡王掀开盖头一看,只见惜春形容婀娜,眉目如画,冷清清的一股气息尤其令人生敬、生怜,惜春形容竟是比自己心中所想更胜三分,琚郡王竟是喜出望外。惜春以为自己此生是要以青灯古佛为伴了,不想竟有做王妃的造化,且琚郡王形容俊美、身份高贵,又听闻琚郡王极是洁身自好,让人挑不出错处。惜春心知除了皇后娘娘,再没人能为自己寻得如此良人,心中越发感激黛玉。 惜春善画,琚郡王也爱丹青,且二人皆是性子恬淡之人,倒是越是相处,越是性子相和,婚后感情日笃,如胶似漆。 却说惜春大婚之后,便到了年底。如今李罕连着参加了柳湘莲和琚郡王的大婚,回来也有了大半年,膝下独子都要周岁了。因卫若兰父母在堂,便是为了卫若兰的终身大事,也该将留西海沿子的卫将军换防回来。因而李罕自请作为西海沿子主帅,该当前去镇守边疆。 绛佑帝自是准了李罕之奏,择开春之后启程。因西海沿子地处边疆,气候、地势和中途不同,西海沿子的守将,算来十有八九是不带妻室的,但英莲和李罕少年夫妻,英莲倒愿意跟着李罕前去西海沿子。但封氏如今年岁已高,恐不适宜长途跋涉,因而夫妻两个为难。 封氏却笑道:“我自当年得了林太太救助,这十几年便尽是顺遂平安,早就是苦尽甘来,日后还有不尽的后福呢。不过是赶些远路还难不着我,且姑老爷和姑太太并乾哥儿皆去了西海沿子,不知几年才回,我一个孤老婆子在京城做什么?不如我也跟着姑老爷和姑太太一并去了西海沿子,管他什么地方,咱们一家子骨肉在一处才是福分呢。”乾哥儿便是李罕英莲之子,取名李乾。 英莲也不愿封氏独自留京,怕她一人缺了照应,听了这话也动了心。因而又问李罕。 李罕道:“西域通商都上千年了,西海沿子虽然路途遥远,也有城镇集市,倒也不是什么去不得的险恶之地。虽然西海沿子不如京城繁华,但是倒另有一番异域风情,岳母大人既是要去,咱们早些启程,路上行得慢些就是。左右咱们带着乾哥儿也不宜走得快了。” 封氏听了,笑道:“正是这话,咱们若是骨肉分离有什么好,我随姑老爷、姑太太一道去,管他西海沿子离京城有多远?有亲人的地方皆是故乡。我就算在京城里头,离苏州又近了不成,还不是背井离乡? 只一样,当年固然是姑老爷无意间发现了拐子救了英莲,也亏得林大人报的官,后来更加亏得林太太和皇后娘娘好心让姑太太给皇后娘娘做伴读。咱们这一走,不知几年方回,这几处皆该去磕头告辞才是。姑太太如今有诰命在身,原该进宫向皇后娘娘磕头,再出来向林太太磕头。我也须得好生向林太太磕头。” 李罕听了,不禁忆起这些年,林如海对自己的栽培教导,和师父李龙头不差什么,因而点头道:“说来,我也该当好生向老爷磕头才是。” 一家人商议停当,都觉有理。不几日便是十五,英莲果然递了牌子,带着李乾进宫向黛玉磕头。黛玉见李乾长得浓眉大眼的,依稀有些像幼时记忆中李罕模样,笑了一回虎父无犬子,又赏了荷包两个,项圈两个给李乾做表礼。 英莲八岁跟在黛玉身边,和雪雁也算一起长大,情分极为深厚,两人又是说了一阵的话,英莲才从宫中出来。那头李罕也向绛佑帝行了大礼,禀了行程。 次日,李家举家递了帖子,到林家拜访。 如今李罕和林如海同朝为官,本无需跪拜的。但李罕坚持要按晚辈礼向林如海行跪拜大礼。一来,林如海却之不恭;二来,李家这一去三年五载不定,林如海也理解李罕之心,因而受了李罕大礼。另一头贾敏一样想法,也是受了封氏和英莲的大礼。又夸了一回李乾生得好,也是给了礼物。 李罕启程那日,柳湘莲、卫若兰、陈也俊、林礞、薛虬等人皆去送行,到了长亭之外,直至看不见李罕一行方回。 李罕一行刚至西海沿子,卫将军便启程回京,饶是如此,卫将军回京,已是数月之后。 卫将军回京之后,到卫家打听卫若兰婚配情况的人家不知凡几。漫说卫太太成日忙着应付,便是贾敏,亦有不少人暗中求其说合的。贾敏并不爱做这些保媒拉纤的事情,笑言兰哥儿那样好,人家父母自然会好生择亲,我又哪里知道详细,将来人尽数推了。 因经历上次卫太太为卫若兰说冯紫芬的事,卫将军便信不过卫太太。凭卫太太说什么,卫将军自是不应卫太太说的小姐,倒宁愿相信门风清正,品行极佳的亲朋戚友。 这日,卫将军治酒,答谢为其接风的亲朋戚友。平辈如林如海、柳芾等,晚辈如柳湘莲、陈也俊、林礞、薛虬等,皇室如琚郡王等,皆来赴宴。席后,不是十分亲近的人家皆告辞了,留下的无非林如海等算作长辈的一桌,琚郡王为首,并柳湘莲、陈也俊等年轻人一桌,皆是和卫家交情深厚之人。 又因两拨人隔着年纪,一起说话不自在,琚郡王为首的年轻人便到了卫若兰的院中,另备酒水细点,一起说话。厅上只留林如海等一辈的人。 卫将军见没了外人,便想求众人为卫若兰留心人家。只在座的皆是位高权重之人,又有谁做保媒拉纤之事?因而卫将军不好开口,只一杯接一杯灌自己酒喝。 柳芾和卫将军同为武官,在场的属他酒量最好,少不得陪着卫将军喝酒。多喝得几杯,柳芾便心中奇怪,这卫将军好端端的,怎么像怀着心事?因而喝了几杯,自言不胜酒力,也不喝了。众人又说一阵话,才各自起身告辞。 其他人皆相继告辞,柳芾却留在厅上没动,待得卫将军送走其他人,见柳芾还在,笑道:“今儿我招待不周,竟将柳大人怠慢了。” 柳芾是个武官,最是心直口快,如今也无外人,柳芾便笑问:“卫将军有什么心事不成?今日直一杯一杯的喝酒,我险些陪不住。” 卫将军听了,心想:柳大人家中连个夫人都没有,越发没人为莲哥儿操持亲事,怎么莲哥儿还寻了那样四角俱全的好亲?因而也将心事问来。柳芾听了,万想不到卫将军竟是为了此事喝闷酒,略一思忖,倒是知晓其意:盖因其时说亲想看人家,乃属内宅之事,多是妇人间相互打听。盖因妇人长辈见得各家的哥儿,老爷们却见不着各家的闺阁小姐,配是不配,爷们儿们知道什么?再说,爷们儿家保媒拉纤,也叫人看不起。因而卫将军便是有心,也不好开口。只卫将军有太太,这些事怎么不交给卫太太去操心? 因而柳芾也问道:“不是我多嘴,兰哥儿那样的门第品貌,寻个什么样的姑娘寻不到?卫将军怎么还为这事烦心?只肖卫太太出门打听好了,凭谁家有女儿的,看了咱们兰哥儿还能看不上不成?” 卫将军听了,叹了一口气道:“若内人当真是个信得过的,我又何必为难?柳大人也不是外人,今日我也不瞒柳大人。”于是,卫将军便将卫太太为卫若兰说冯紫芬及冯紫芬品性、出身的事道来。末了,卫将军又说:“虽是我初时轻信妇人之言,到底已经点了头,后又是咱们兰哥儿逃的婚,满京城皆知晓。无论如何,是咱们对不起冯小姐,难道我们还能坏人家名声不成?因而兰哥儿逃婚之事,咱们倒没张扬。只如此一来,我哪里还能信内人能真心为了兰哥儿寻好人家的女儿?” 柳芾听了这话,再揣度卫若兰品貌,度其才貌仙郎的名声,想着卫太太并不真心为其操持,少不得心中感慨。又想着柳湘莲的媳妇就是托林太太说的,儿媳妇相貌好,性子好不说,难得是和莲哥儿那样要好恩爱,自己父子心中都感激林太太得很。若是卫将军信不过卫太太,何不自己提醒他私下相问林大人? 因而柳芾将自己托了林如海求林太太为柳湘莲相看人家的事道来。又说:“林太太是个厚道人,做人也仔细,定是私下问好了,才会说出来。便是看不好,也是一点子不坏人名声。且林太太见过的琼闺玉秀不知道多少,求谁都不如求她。只到底林太太是一品的尚书夫人,又不是爱多事的人,我若非家中无人主持中馈,只怕也请不动她。你家中有太太,林太太插手此时没得让尊夫人不满,林太太倒未必肯应了。” 卫将军听了,又叹息说:“你当我今日怎么没向林大人开口,便是想着此节呢。”说完,卫将军又道:“如今莲哥儿媳妇年纪虽轻,却也是当家媳妇了,不若我求了莲哥儿问问她媳妇,有没有什么闺阁手帕交没有出阁,我自己使了媒婆悄悄去问。便是不成,一家有女百家求,也坏不着姑娘名声。” 柳芾笑道:“这样也是极好,趁着莲哥儿他们还没散,卫将军只管问去。我便先告辞了。” 说完,柳芾告辞出来,也不让卫将军相送,只让他快去寻柳湘莲。 虽然卫若兰逃婚是假,带着当时还是太子的绛佑帝密令去西海沿子打探情报是真,但是冯紫芬的事,几个交好的年轻人倒都是知晓的,也为卫若兰不平。因而卫将军将柳湘莲叫到一旁说话,柳湘莲回到席上却让卫若兰屏退了下人,将话说话。其他琚郡王等人少不得一顿打趣,只林礞年纪最小,倒没说几句。饶是如此,其他几个便说的卫若兰些微脸红了。 如今柳湘莲和琚郡王各得良缘,妻子分别是黛玉的闺中好友和表妹。因而陈也俊笑道:“还打听什么,去西海沿子的李大哥妻子是皇后娘娘的伴读;莲哥儿的妻子是皇后娘娘的手帕交;琚郡王妃又是皇后娘娘的表妹。咱们这些人里头,皇上不用说了,谁都看得出他对皇后娘娘的心,连去西海沿子的李大哥并莲哥儿、琚郡王有谁对亲事不满意的没有?要我说,只要皇后娘娘身边看重的姑娘,必都是好的。因而咱们现成就有一位,薛兄弟的妹妹在皇后娘娘身边当差,单看薛兄弟的品貌,他的妹子你们说和兰哥儿配是不配?” 众人一听,皆言这话极是。琚郡王笑道:“这敢情好,我明儿进宫向皇兄探探口风。” 又因薛虬兄妹虽有一个母亲,却家中一应事物薛虬做主,因而众人又问薛虬如何? 卫家也是钟鸣鼎食之家,论身份倒要比薛家高上几层。幸而早几年薛虬提了皇商,根基虽然不深,身份倒也相差没那么大了。兼之其时便是宫里当过差的姑娘出来,因有宫里的规矩,身份皆要提上一二层,何况宝琴又是皇后娘娘身边当差的,身份更加不同。如此算来,宝琴和卫若兰倒是相配的,这门亲事成了,世人自然不会闲话,卫家父子更不是那起人。只薛虬自知自家根底上到底是商户女,有些自卑。若是成了这门亲事,薛虬倒觉宝琴固然算高嫁。 薛虬和这些人交好数年,非一日的交情,卫若兰为人他自是十分了解。若是宝琴能说得卫若兰,再没有更好的终身,因而薛虬笑道:“我自挑不出卫兄的错来,只不知舍妹是否高攀得起。” 琚郡王笑道:“什么高攀低嫁,要我说,若是薛兄弟门户之见也那样深,倒显得俗了。我虽没见过薛姑娘,但我认定了皇后娘娘身边的人必是不错的,想来薛兄弟的妹子不差什么。再说了,卫将军托的是莲哥儿,莲哥儿媳妇必是见过薛姑娘的,莲哥儿自去问了媳妇再回卫将军的话就是。成与不成,咱们谁也不许坏了交情。”众人极口称是。 单看李罕、柳湘莲、琚郡王成婚之后脸上洋溢的神色,卫若兰便知几人对婚事极为满意,皇后娘娘身边的人不差的话,他自也深信不疑。且看薛虬行事、品貌,他的妹子自也不会差什么。因而卫若兰心中也觉薛姑娘必是好的,只他父母在堂,不好表态。 众人说了一回话,至晚放散。回到王府,琚郡王又问了惜春是否见过皇后娘娘身边的薛姑娘?其品貌如何?惜春自笑道:“除了皇后娘娘,我再没见过比薛姑娘更好的女子了。”琚郡王听了,心中越发有底,次日果然进宫求见绛佑帝,将昨日卫家家宴上的话道来。绛佑帝听了笑道:“这事我可做不了主,且得皇后拿主意呢。” 这日绛佑帝回东宫之后,便问了黛玉此事。黛玉听了笑道:“若是卫将军不嫌弃琴儿是商户女,我觉得极好。琴儿的模样、气度、学识,我只信比之多少书本网的小姐只强不差。” 卫将军也不是个门第观念深的人,且薛宝琴如今的身份也非一般商户女,又听琚郡王和柳湘莲皆言家中妻子见过薛姑娘,都是极口称赞呢。卫将军听了也是心中有数,再看薛虬也是个妥当人,自也愿意和薛家结这门亲。卫若兰是听闻琚郡王妃和柳湘莲之妻都极口称赞宝琴,心中亦是满意。 几方说妥,绛佑帝又告知黛玉。黛玉听了道:“琴儿有个好终身,我再高兴也没有。只如今咱们在孝中,琴儿又没到放出去的年纪,咱们倒不好为了此事单放琴儿一个出去。左右再过几日咱们就出了孝期,那时候再放了琴儿出去,我再下一道赐婚的懿旨,便谁也闲话不着琴儿的身份不配卫公子了。” 绛佑帝听了,笑道,这样极好。却一双俊目盯着黛玉,并不再说别的。绛佑帝虽是面带微笑,却眼中不觉有一股炙热火焰一般,不言不语间,却让黛玉一阵面热,心跳也是突然急促起来。 黛玉大婚之后,初时绛佑帝觉得黛玉年纪小,怕行房早了伤黛玉身子。后来黛玉虽然及笄,绛佑帝仍觉黛玉身子单薄了些,原想等着黛玉年满十六再行夫妻礼。谁知黛玉及笄不久,定安帝又驾崩了,夫妻二人守孝二十七个月。因而两人成婚数年,竟是尚无夫妻之实。 此刻黛玉说着宝琴的婚事,绛佑帝听了“出了孝期”几字,见黛玉眼波流转,朱唇微启,却忍不住心猿意马。二人夫妻多年,黛玉亦习惯了三郎盯着自己看,今日却不知怎的,黛玉只觉被看得面红心热。 第76章 归省 数日之后,绛佑帝夫妻出了国孝, 二人斋戒沐浴, 绛佑帝还特地嘱咐了绛云号为黛玉准备几套喜庆又不过分张扬的衣裳。COM黛玉换了衣裳道:“每年都有定例, 便是孝中,每年各织造府送来的衣裳料子都穿不完。偏又多做这许多,若是都穿一遍,光是成日换衣裳都累了,不如以后省俭些, 何必浪费民脂民膏。” 绛佑帝笑道:“朕登基以来,不曾大修宫殿,不曾穷兵黩武, 还解决了西海沿子的边患, 又查办了多少贪官污吏。朕的皇后多穿几套衣裳怎么了?以后我的龙袍少做几套就是,师姐的衣裳却断省俭不得, 不然岂非是我对岳父、岳母及礞哥儿食言?” 说完,绛佑帝又看着黛玉一笑道:“师姐今日且换了衣裳,我带师姐去个地方。这二年多的国孝守下来,师姐只怕闷坏了。” 黛玉见了绛佑帝神色,微微一蹙眉, 笑道:“三郎要带我去什么地方?宫里也不曾见哪里动土, 又没见哪里栽花的, 也没哪里好逛。”说完,黛玉一笑道:“难道是要搬宫殿不曾?住了这些年的东宫,倒是习惯了。不过按理咱们是该迁宫了。一国之君没有常住东宫的道理。” 绛佑帝听了这话, 只冲着黛玉微微一笑,却没说话。 午时,绛佑帝依旧回东宫和黛玉共用午膳,午膳之后凝雨和雪雁等人又来伏侍黛玉更了一回衣裳。未时,便有礼部的依仗前来请皇后娘娘登辇。黛玉登上十六台凤辇,仪仗宣了起驾,黛玉便觉轿撵极平稳的被抬起,凤辇跟在绛佑帝的轿辇后头,由礼仪、仪仗、侍卫簇拥着出了宫门。 走了许久不曾落轿,黛玉心想去哪个殿宇园子要走这样久的?因而抬眼透过窗子一看,竟是长安街上景象,黛玉见了,不禁心中纳闷。 黛玉乃一国之后,自是尊贵已极,却除了归省、外巡、围猎几样外,并无机会出宫门。外巡一趟短则数月,长则半年,必是要充分准备的,因而今日并非出巡;归省和围猎一个要建造省亲别墅,提前一年便要颁旨;一个要下旨令各省、各附属国进贡飞禽走兽养在皇家猎场,也该极有动静,但之前亦是没听着一点风声。因而黛玉倒不知今日出宫,是去何处了。 黛玉虽然不知,礼部和林如海却早接到皇后归省的圣旨。自黛玉夫妻回门住过蕙兰馆后,蕙兰馆便一直封着。绛佑帝特地在圣旨中说了皇后娘娘归省,仍住蕙兰馆,一应陈设按黛玉在家时候不变。因而贾敏不过是开了蕙兰馆重新收拾一遍,被褥等物是凝雨姑姑到绛云号领了新的来铺上。另外并无大改动,因而小小动静,倒可瞒着黛玉,到了今日才给她一个惊喜。 轿辇来到林府门前,林如海早已吩咐开了中门迎接。黛玉不想今日所谓外出竟是回林家,不禁胸中一阵激动,想着绛佑帝贴心,心底又生出一分柔情,一分温暖。贾敏虽然每月初一、十五常进宫说话,黛玉却有二年多不曾见过林如海和林礞了,回林家自是叫她欣喜异常。 黛玉的轿辇进了蕙兰馆院子,才有雪雁扶了黛玉下来。见着自己出阁之前的屋子,除了雕梁画栋新新漆过,纱窗等皆换过外,并未大改。当年院中种下的奇花异草倒是更茂盛苍翠了,但黛玉见了蕙兰馆,依旧觉得十分熟悉,当年闺阁光阴犹如近在眼前。 绛佑帝也下了轿,携黛玉的手进了蕙兰馆主厅,才宣林如海等人前来相见。一应礼节皆是免了,绛佑帝又屏退下人只留一家人说话。绛佑帝尊称林如海夫妻为岳父、岳母,黛玉自是称父亲、母亲。此刻,蕙兰馆中情形倒不像当今圣上和皇后驾临,反像女婿陪妻子回娘家探望父母。 黛玉有此盛宠,林如海夫妻自是高兴得很。因林礞打小和黛玉情分深厚,若是换做幼时,他必是觉得绛佑帝这样待黛玉乃是理所应当,如今他也稳重得很了,倒觉一国之君做到如此,殊为不易。 一家子其乐融融的说了半日的话,贾敏才吩咐摆晚饭。绛佑说不用依国礼开宴,否则反叫人生分了。咱们一家子吃饭,也不要下人伏侍,也不要谁布菜进羹立规矩,就平平常常的吃顿饭,才是真正的天伦之乐。 林如海听了这话,觉得到底不像,原要推迟。绛佑帝说咱们今日只叙翁婿情,朝堂之上的礼节莫要拿到家宴上来。玉儿给了我,我虽极力好生待她,但到底宫中规矩繁琐,玉儿已经数年不曾和岳父大人相聚,若还讲那些虚礼,叫我和玉儿如何自处? 林如海听了才不推迟,待得下人将菜上齐了,一家人吃饭,果然不要人伏侍,反觉自在。绛佑帝还是太子时候,林礞便惯和太子一道喝酒、吃饭,又是同在刘先生处上学,因而林礞倒没觉不自在。倒是林如海和贾敏先时有些拘束,多隔会子便也放开了。 夜间,黛玉和绛佑帝就歇在蕙兰馆,当年黛玉的闺阁中。 是夜,黛玉沐浴之后出来,便见绛佑帝已经先行沐浴好了,只着中意,发不束带,一头黑发是散落肩上,越发显得皎如玉树,貌赛潘安。 绛佑帝见了黛玉沐浴出来,只见黛玉不施粉黛,身着小衣,一双莹白玉足踩在铺了锦毯的地上,真真娴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如弱柳扶,竟是鲜艳妩媚、风流婀娜,言语形容不尽其美。 见了黛玉如此形貌,绛佑帝忍不住心中一热,便上前携了黛玉的手,走到床边,扶黛玉在床上坐下。黛玉见了绛佑帝看自己的眼神,感受绛佑帝手上传来的温度,不知怎么也是突的心中一热,脸上竟是不自觉的有些发烫。绛佑帝见了黛玉脸上一抹绯红,眼神越发炙热。 绛佑帝只觉爱妻一动一静皆可入画,竟是言语难尽其美,越发看得认真。黛玉和绛佑帝夫妻多年,竟是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头道:“三郎总这样看着人做甚么?倒叫人不自在。” 绛佑帝嘴角微微上扬,启唇轻言:“我有一事要求师姐。” 黛玉抬眼看了一眼绛佑帝,见了他似笑非笑的表情,笑容从眼底漾开,越发觉得被看得心中微乱,低声道:“世上有什么事是三郎做不到的?倒故意来求我。” 绛佑帝附过身去,在黛玉耳旁轻语一声。黛玉听了,越发一张脸红得犹如三月桃花,竟是灿烂得令人心颤。绛佑帝见了,也觉心中一热,越发满心满眼皆是黛玉的绝代姿容。 虽然日日同床共枕,黛玉却从不曾和自己的丈夫这样亲近。红绡帐中,鸳鸯枕畔,二人也不知此刻的温热是红烛传来的热量还是从心间传来的热烈。 绛佑帝低头轻吻了一下黛玉的额头,闻着她的发香,便觉心中一动,不由得痴了。 唇上轻点,传来的是令人心颤的悸动;指尖轻触,仿佛穿透了柔滑的丝衣,感受到来到人间后从不曾感受过的温存。 黛玉身子轻轻一颤,抬头看了一眼三郎的脸,一双俊眼中传来珍视得近乎虔诚的温柔,亦是令人心动。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自己的肩上,慢慢移向后背,轻柔的力度一分一分加重,直至二人紧紧依偎在一起。黛玉只觉脸上越发烧得厉害,却不忍破坏这份容不下一丝杂念的亲密。不自觉的,黛玉也伸出一双玉手缓缓环住三郎结实而富有弹性的腰。 丝滑的衣衫从肩头滑落,原来那人身上竟比自己更加的烫。但哪里能烫过火热的内心呢。直到此刻,绛佑帝才觉横亘在两人之间数年的被褥被扔到九霄云外,怀中的人儿原本白瓷一般莹白剔透的肌肤散发出迷人的红晕,忍不住将修长结实的身子附上去,唇齿一寸一寸的探索。 羞怯中渐渐生出喜悦,黛玉竟分不清此刻是真是幻。不自觉的靠近他,紧贴着令人安心的肌肤,原本的滚烫竟熨帖到内心深处,令人感动得几欲哭泣。耳畔传来的喘息渐渐加重,吹得鬓边的发丝微动,划过肌肤传来清晰的有些痒的触感,直痒入了内心深处。 心不知是被耳畔的喘息挠到,还是被自己的发丝挠到,竟是这酥麻的感觉叫人浑身没了一丝力气,整个人放松下来,柔软下来,靠在结实的胸膛上,任由一双有力的臂膀揽自己入怀,任由一双修长结实的腿只自己的腿上轻轻摩挲,心中却感觉越发的痒了。 相伴千年的温暖趁隙挤入脑海,这样的依恋和信赖竟是那样熟悉,熟悉得让人想哭。呼吸渐渐变得不顺畅,前世今生的遥远记忆又被挤出脑海,此刻,天地间只余亲密无间的二人,再无其他。 “玉儿……别怕……”喘息声中挤出这几个字,仿佛用尽了许多力气,又仿佛心中还有无穷无尽的动力蓄势待发。 黛玉轻轻的嗯了一声,仿佛带着哭腔,又仿佛带着欢喜。 身上的每一处肌肤都被探索,烫得眉间心上皆是热了。伸出双手环住他的脖子,紧紧环住,像是一松手就会坠落进万丈深渊。 趁怀中的人儿放松了,随着她环住自己的双手府下身去,越发紧密的贴在一起,勇敢的探索。平日看着婀娜灵巧的她,原来竟是如此凹凸有致,光洁滑腻的肌肤将自己的心也温暖得颤抖了,胸中一团炽热的火焰直烧向小腹,似乎要将人毁灭,偏这种毁灭中又生出一种令人悸动的幸福。 炽热的汗珠落在自己的身上,黛玉只觉鼻中尽是熟悉的味道。在摇曳的烛光中看着近在咫尺的宛如谪仙的俊脸,脸上鼻尖细密的汗珠越发衬托出令人心动的味道,俊美得和平日不同。 猛觉身下被一股火热一探,黛玉慌忙闭上了眼睛。说不清是喜是怕,越发楼主他的脖子,将脸贴在他的胸膛。他的怀中,仿佛就是心安处,在他怀中,便什么也不怕了。 试探数次,终于找到了一丝光亮之门,轻轻试探中,看着怀中的她闭着眼睛的脸,心中灿烂得仿佛盛开了绵延不尽的花:“师……姐,师姐……我好喜欢……” “三郎……”轻声喘息和香汗淋漓中,只说得两个字,便觉一阵酸胀痛楚传来,偏偏胀痛中裹挟着狂风暴雨般的满足和喜悦。因而两字之后,忍不住轻轻一声低呼,带着哭腔的呼声中似乎又夹杂着欢喜。 他怕伤着她,怕她疼,但成亲多年一千多个日夜的魂牵梦萦、多少次忍不住的心猿意马,看过那箱底之物后亦曾不止一次的遐想,偏只肖一想到那张风华绝代的脸便又觉亵渎了她,强自忍住。今日终于得偿所愿,他最后一丝理智被狂喜抽走,仅余小腹中熊熊燃烧的火焰,本能的向前一挺。 黛玉蹙眉发出一声低咽,却听耳旁传来一声形容不出的喟叹,他也像欢喜得带着哭腔了。 明明胀痛得不行,却忍不住抱紧眼前的人。便是抱紧,也使不出几分力气,五感上分明是痛楚的,却掩不住心中狂喜。这奔流倾泻的情感啊,像草原上燎原而过的野火,明明是为了重生,却激烈得像在毁灭。 看着她微蹙的眉,明明不忍,却又忍不住内心的冲动,丹田间的万马奔腾亟待驰骋,终于失去最后一丝理智,在她温柔缱绻的包围中拥抱整个天地。理智在本能面前不断溃败,他翻腾得越来越激烈。 明明是欢喜快乐的,她却在越发的亲密无间中瘫软得没了一分力气,任由他恣意挥洒。仿佛是累了,他却并不满足,抱着怀中的人儿翻了个神,又是一轮如刀枪水火如轮兵荒马乱的肆意奔腾。 多年的期盼一朝如愿,竟是数次才满足。唯有晃动的红烛见证了今夜的迤逦。 便是二人有一十二分的心,也不由得比平日晚起了两刻钟。回身再看红绡帐内锦被凌乱,黛玉不由又是羞红了脸。 第77章 终章 次日,绛佑帝和黛玉起床, 二人原为起得晚了, 两人都有些许不好意思。谁知蕙兰馆中上至凝雨姑姑, 下至小丫头,来伏侍二人的一应宫人皆是满脸疲惫。黛玉细问缘由,凝雨姑姑答道:“回皇后娘娘的话,昨日夜里不知哪里传来的木鱼声,竟是敲了大半夜, 我们都不曾好眠。便是外头的侍卫,许多也说听了心烦意乱,也有熬不的住。也有不受影响的。” 黛玉听了, 心下一惊道:“木鱼声, 怎生响法?我怎么不曾听见?” 凝雨姑姑道:“要说怎生响法,老奴竟是形容不出了。似远似近的, 堵上耳朵也是无用,便如敲进人心里一般。我们还是好的,雪雁姑娘都晕了过去,现在才刚醒呢。” 黛玉忙命人唤了雪雁过来,见雪雁果然脸色苍白, 眼底微青, 显是睡得极为不好。黛玉又细问其昨夜听到什么。 雪雁道:“回皇后娘娘的话, 就是听到木鱼声,一下一下的,竟是和着心跳一般。它快我心跳也快, 它慢我心跳也慢,奴婢被敲得心险些跳出腔子,后来实在受不住,奴婢便昏倒了。” 黛玉听了,脸色变得有些刷白,绛佑帝却满脸的怒色。 没几日,京中流传出一个传言,宁荣二府贾氏家庙铁槛寺中,死了一个癞头和尚和一个跛足道人。竟无人知晓此二人是哪里来的。 黛玉听了,叹了一口气,心道:听外头传言,铁槛寺死的那一僧一道便是前世那四处化人出家的二人,这二人极是有几分神通的。今世莫名死在铁槛寺,难道是因为许多人命运已改不成? 原来,死在铁槛寺中的一僧一道,自是前世的一僧一道。他们原是趁着薄命司中众人下凡历劫,前来积攒功德的。谁知前世诸多薄命司人已经改了命数,他们自是不但没收益,反而减了道行。 只因绛佑帝和黛玉有夫妻之实前,绛珠草虽未泪尽而亡,却是处子之身,只要黛玉下半生命运悲惨,二人尚有机会取得灵河之精。因而二人尚且抱着一丝希望,准备孤注一掷。绛佑帝夫妻出了孝期之后,二人心意相通,水乳交通,竟是物我两忘,一僧一道无论如何施法破坏,对二人毫无影响。 又因与薄命司众人缘分深厚,牵连越重的人,越容易受那木鱼声影响。雪雁跟随黛玉二世,前世亲为黛玉送终,因而雪雁受影响最深,竟是陷入昏迷。幸而后来一僧一道支撑不住,吐血受伤,逃到铁槛寺,雪雁昏迷尚浅,身子不曾大损。 除雪雁外,林如海夫妻、林礞皆是吃了不少苦头。 至于有些不受影响的侍卫,乃是柳芾当上龙禁尉首领时候,对龙禁尉大加整顿,许多新招入的侍卫与前世薄命司中人好无干系。兼之这些侍卫受过精心挑选且训练有素,原比一般人心智坚定,因而并不会受这样扰乱人心智的法术影响。 因觉此时蹊跷,次日,黛玉便去牟尼院拜访了了因、了缘二位师父。二位师父盯着黛玉看了会子,了缘宣了一声佛号道:“皇后娘娘目光澄澈,本心空灵,此乃富贵之相。只要日后不见眼泪,皇后娘娘必福泽深厚尊贵一世。只他日功德圆满,尚有一劫,造化如何,端看本心。” 黛玉早知了缘师父善先天神数,可窥天机。但听了这话,却并不明白,沉吟会子,黛玉道:“大师这话,我倒听不明白了,还请大师明示。”了缘师父却合上眼睛,再未开口说话。 黛玉从牟尼院告辞出来,摆驾回宫。这日,绛佑帝下朝回来,黛玉将牟尼院中了缘师父的话告知绛佑帝。绛佑帝听了,沉吟会子才道:“玉儿只怕多虑了,了缘师父虽然神通,只怕也有不准的时候。” 黛玉听了,并未说话,只盯着绛佑帝看。若是了缘师父这话真是没有所指,绛佑帝不会沉吟那一会子。黛玉何等聪慧,便是这个小细节,便情知绛佑帝知晓一些内情,只他不愿意说罢了。黛玉想了一会子,猛然一惊,手一颤,忙抓住绛佑帝的手道:“三郎!” 绛佑帝看出黛玉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恐惧,反手握住黛玉的手道:“师姐这是怎么了?” 黛玉却眼圈一红,险些掉下泪来道:“三郎莫要哄我,若是我猜的不错,如何不怕?想来了缘师父这话指的并不是我,而是三郎。若是我所料不错,了缘师父这话合起来应是:我功德圆满,三郎尚有一劫。” 绛佑帝见了黛玉情状,看着黛玉如此珍视自己,心中便是一暖;见黛玉如此担心,复又是心中一疼,忙将黛玉揽入怀中,轻摸了黛玉的脸道:“玉儿莫哭,你若一掉泪,岂非辜负了咱们努力一场?” 黛玉也知自己的眼泪最是珍贵,强自忍住道:“我明日还去牟尼院一趟,必是要问出化解之法来。” 绛佑帝却摇头道:“了缘师父若是愿意说,今日便说了。她若不愿意说,你便是再去一百次,只怕她也不肯多说一个字了。我擅离职守,私自下凡,想来将来回灵河岸边,有些处罚罢了,不是什么大事。咱们如今平安喜乐,又想那几十年后的事作甚。” 黛玉是聪慧之人,自也想到此节,依旧摇头道:“当日,我执意要再次下世为人,自是放不下父母、幼弟,三郎与此事全无干系,却也下世为人,若是为此受罚,岂非皆是被我带累?” 绛佑帝揉了揉黛玉的头发,笑道:“你前世父母缘薄,兄弟缘浅,和岳父大人也不过六年情分,和岳母与礞哥儿的情分更短,你尚且肯为他们甘冒奇险,不顾重生道上灰飞烟灭的危险,只为救他们脱离前世命运。咱们在灵河岸边千年相伴,难道我就不能为了师姐也来尘世不成?师姐这话岂非伤了我一片赤诚之心。” 黛玉听了,将头埋进绛佑帝怀中,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担忧,却知再多言,反倒伤了夫妻情分。 是年,林礞南下参加童生试。先时,林礞自言自己身份特殊,姐姐又做了皇后,越发要知晓避嫌,因而决定自己南下参加考试,并不欲用父荫入国子监读书。林如海自是极赞成,笑言我儿有志气,贾敏先头也是支持的,直至林礞当真临行前,贾敏又满是不舍了。 林礞笑道:“父亲一十六岁便取得生员资格,我如今都一十七岁了,若再不去倒是我怯场了,岂不是堕了咱们林家的威名。再说了,当年捉拿甄应嘉我就南下办过事,如今又数年过去,难道反而不如当年了不成?路上一应之事我都知晓,母亲不必担心。我知母亲乃是担心我,但我终究要自己去走一趟,也历练历练。” 贾敏听了,才笑道:“是,我倒忘了咱们礞哥儿已经长大了,等你南下考试,考个功名回来好说亲。”说完,便去为林礞备着南下衣裳鞋袜,并各处打点的礼物等,又择了办事妥当的管家、护院、小厮和林礞一道南下。 林礞见了这浩浩荡荡一行人,原觉麻烦,欲少带些人便宜。林如海却抚须笑道:“你且就这样出行吧,仔细人带少了,你母亲越发不放心,明儿就让我去国子监为你办理入学去。”林礞听了,才不再争,拜别父母,登船南下。 过了数月,黛玉产下一子,离绛佑帝夫妻出国孝将将十月。次年,林礞回京,却已高中案首。因错过外甥出生,林礞大是后悔,连呼怎么我南下不足一年,就做了舅舅,早知如此,晚一年南下又值什么?贾敏却笑言:原让你直接入了国子监读书,你偏不愿意,如今又来后悔。 林礞听了,便是高中案首的喜悦也是冲淡不少,低头隔了会子才道:“幸而我回来得早,倒是赶上小皇子的百日宴。”便将此事撂开,亲去准备送给外甥的礼物。 皇长子的百日宴不必细述,单说百日宴上,绛佑帝便立了皇长子为太子,且举行了隆重的仪式。文武百官见皇后娘娘盛宠,不少人家将那大选送女入宫搏富贵的心都灰了。又有些犹不死心的人,未免生出歪心思。 太子百日宴,黛玉夫妻两个忙得有些累。是夜,绛佑帝宿在坤宁宫,自是相陪黛玉母子。绛佑帝见黛玉神色疲惫,兴致不高,原以为只是累着了,因而亲抱了太子逗了会子,见黛玉面上仍无喜色,绛佑帝才细问。 黛玉叹道:“我知三郎重我,但到底三郎贵为天子,后宫只我一人令人说嘴。外头竟传出我善妒名声,我登后位多年,竟没有举行过一次大选,原怨不得世人非议。” 绛佑帝听了,剑眉一竖道:“也不知是哪起不知死的人敢背后说师姐。我此生只重师姐一人,若是真选了人进来,那些妃子和被打入冷宫有何分别?这些父母为了富贵不顾女儿幸福,真真不配为人父母。朕明日就颁下旨去,以后大选再无定年。若后宫有采选需要,便由皇上下旨,户部和礼部主办;若是无旨,无论品级,官员家中女儿皆可自行聘嫁。” 说着,又将黛玉揽入怀中道:“世人一张嘴,最是积毁销骨,师姐且莫受传言纷扰。当年,几位皇叔争权何等惨烈?若是后宫里头人多了,还不知道有没有人将主意打到咱们孩儿头上呢。既是我此生立誓只重师姐一人,便再不采选,咱们一家人和乐自在,孩儿也安全些。” 当年几位皇子的事,黛玉自是深知。听绛佑帝说道此事,黛玉吓得微微一颤,便是为了爱子安全,自己受几句蜚语算什么?因而黛玉也将此事撂开,接着绛佑帝的话头道:“既是三郎有心再不采选,何不将大选的规矩改了。以后圣人有诏才大选,且不必二品以上官员家中适龄女子皆要应选。为后为妃虽然富贵非常,到底有许多人家的女子并无此志,何必让这些女子也来应选。” 绛佑帝听了,却是想也不想的摇头,笑道:“若是颁了这条规矩,家中越是有好女的人家只怕越不愿应选,来应选的又是冲着权势来的,咱们子孙后代还能娶着什么出挑女子?若没有这条规矩,师姐只怕此刻便不在我身侧。单是为了咱们孩儿将来能选个色色出挑的女子,这条规矩也断不能改。” 黛玉听了,想着确有许多好人家的女儿并不愿当选,便也放下这个心思。又想到自己当年原想落选,却阴差阳错当选的事,不禁嫣然一笑。抱起太子道:“是啊,将来我得仔细为咱们孩儿挑个天下间最出挑的女子,也要教导咱们孩儿好好待她。” 此后,绛佑帝一生果然再未采选,只太子成年后,本朝才又大选一次,也不过只择了一位太子正妃,却是后话。 二年后,林礞高中状元,入翰林院。再隔数年,先时霍家落马后留下的职位空缺都择了有真才实学的韩林补缺,林如海才真正闲暇下来,告老归田,绛佑帝念其为三朝元老,封为睿智候。林如海还和贾敏回了一趟江南。 第78章 番外.史湘云 史家被削了爵位,罚银贬为庶民后, 史侯府被户部收回, 再没有单独的院子关着湘云, 湘云终于被从荼蘼院放出来。 出了荼蘼院后,史鼐夫人对湘云对态度突然好起来了,满面堆笑的道:“大姑娘如今越发沉静自持了,瞧我们大姑娘的模样、品貌越发出众,将来说个好人家, 大姑娘可不要忘了我们。” 在荼蘼院的日子,湘云想了很多,也明白了言多必失的道理, 再不像以前一样冲动。湘云看着史鼐夫人沉思会子, 才道:“二婶子这话倒叫人听不明白了,我打小养在二婶子跟前, 感恩不及,何曾忘了二婶子?” 史鼐夫人见湘云依旧是之前模样,但眼前这姑娘仿佛又不是湘云似的,只见眼前一素服美人,沉静自持, 不卑不亢, 再不是以前湘云那活泼跳脱模样。史鼐夫人心中暗暗吃惊, 心道怎么湘云像变了个人似的?史鼐夫人又是一笑说:“什么感恩不感恩的?咱们本就是一家子骨肉,相互照应难道不是应该的,大姑娘以后休得说这样的话, 没得坏了咱们骨肉情分。” 湘云听了这话,越发猜着史鼐夫人是有事相求自己,因而只淡淡道:“是啊,骨肉情分原是天定,人的出生来去总是没得选的。” 史鼐夫人听了这话,却有几分不懂了,正欲相问,一个女官差进来道:“谁是史湘云?” 虽然湘云在荼蘼院中,不通消息,但史家削爵为民这样的消息还是知晓的,如今女官差进来,湘云倒也不意外,上前见礼说:“民女便是史湘云。” 那女官差将一张单子递到史湘云面前道:“前儿史鼐到衙门交罚金时候,我们大人仔细查了罚金来源,特将史湘云生母嫁妆归还。这里是单子,你看了,若是没错,画了押签收去。” 史湘云生父乃是史家嫡长子,她的生母自是出自大家,嫁妆不菲。史湘云接过单子一看,再看一眼史鼐夫人,婶子讨好自己的缘由便全然明白了。史湘云忙向女官差行礼道:“官差大人有礼了,民女孑然一身,这许多财物倒不便打理,因而民女自请将财务捐一部分出去,明儿在便就在知府衙门施粥两日,虽然力量浅薄,也是民女一份心。 剩下的,民女再准备置办一所小宅子,民女自去使人去打听,买一所合用的,不求朗阔,只求可容身就好。待得民女宅子置办好了,再到衙门领回下剩的嫁妆,既是个对亡母的念想,也是民女下半生的依傍。” 史鼐夫人听了这话,吓得脸色一阵煞白。听史湘云的意思,史湘云母亲的嫁妆,史家是一分都落不到了。 在史鼐夫人看来,这史湘云向来是个无心机的,怎么今日短短片刻,便将后路想得那样清楚:史湘云母亲的嫁妆单子在她手上,通过知府衙门施粥,知府自然会得好名声。衙门受了她的好处,她再置办宅子,在知府衙门办理房契的时候就不会被人为难。委托知府施粥虽然操办的衙役也能落点子茶水钱的好处,但是嫁妆单子在她手上,一应粮米粥水的价格皆是明白的,便是衙役落点辛苦钱,也是有限。史湘云寻着宅子安顿下来,再去衙门领剩下的嫁妆,这笔钱还和史家有什么干系? 因而史鼐夫人讪笑一回说:“大姑娘这是什么话,如今我和你叔叔虽然落魄些,也不差大姑娘那间闺房。大姑娘还未出阁,自然依旧和咱们住在一处。若是大姑娘就这样单独出去过活,你叔叔和我岂不让人戳脊梁骨。” 那女官差听了这话,心中不禁冷笑:史鼐拿着单子去户部交罚银,账房上就见得许多泰和帝时候的金银,细查下来,才知是史鼐早逝大哥原配的嫁妆。而史家大哥膝下还有一女,其时女子嫁妆夫家不得做主,这笔钱原该史湘云做主才是。若是史湘云甘愿拿出来为史家还银,知府大人自没话说,只怕这史鼐未必告知了史湘云,因而知府便命人打听了一二句。 也亏得这一打听,知府才得知这位史姑娘还被关在一座院子里头,数年不曾外出一步了,这笔钱被史鼐暗自处置,想必那史湘云并不知晓。今日女官差见了这情形,便知知府大人所疑不差。 说来也合该史湘云时来运转,因赫赫扬扬、权势滔天的霍家都被绛佑帝连根拔起,小小顺天府尹哪里还敢大意?因而史鼐上前交罚金的时候,顺天府知府才多留了个心眼,倒帮史湘云护住一笔嫁妆。 被顺天府知府识破史鼐私心之后,史鼐还曾试图私底下贿赂知府大人。顺天府知府心想:如今满京城里风声鹤唳,我若为了一点子蝇头小利坏了行径,勾结罪官欺凌孤女的名声传出去,我岂能有好?便是这史鼐是个嘴严的,然而如今满京城多少人指着揭发他人立功呢,我可不能这个时候落了不是。 因而顺天府知府不但没有被史鼐的小利诱惑,反而越发将此事盯得紧了,派了手下女官差亲自问了史湘云其母嫁妆处置。 却说史湘云听了史鼐夫人的一席话,不禁想起诸多前事来:以前婶子对自己也不差,然而她背后也未必安什么好心。至于她将自己关在荼蘼院,如今湘云才明白过来,自己确有不少的过错。关在荼蘼院这几年,许多事湘云也想明白了,也知道自己究竟错在何处,因而这件事上,她并不十分记恨叔婶。 然,若非叔婶打着自己母亲嫁妆的主意,婶子方才又岂会对自己说那样多的软话?更加不会引来官差。既然婶子已经将主意打到自己后半生唯一的依傍上,湘云也少不得离了叔婶,再做打算,因而才引出施粥、买宅子那一番话来。 湘云看了史鼐夫人一眼道:“湘云得叔婶教养,无论如何,叔叔依旧是我叔叔,婶子依旧是我婶子。只如今湘云也渐渐大了,该当自立了。婶子莫要多心,将来湘云依旧会来看婶子,只要婶子不厌弃我,咱们便依旧是一家子骨肉。” 见了湘云说话做事和以前大不相同,史鼐夫人反倒不知该如何对待湘云。只湘云自立门户的话当着官差道来,如今知府大人又防着史鼐,史鼐夫人也只得和颜悦色的湘云说话,意欲打发了官差再细细劝来。 嫁妆单子已经交到史湘云手上,便是再被史鼐夫人哄去,官府也不用担办事不力的干系,因而女官差也懒得听史湘云和史鼐夫人打机锋,起身告辞。 送走女官差,史鼐夫人又是一阵相劝道:“大姑娘,如今这世道,便是家中有男儿,略是差着一点依傍,也少不得被人欺凌呢。大姑娘是年轻姑娘,尚未婚配,哪里能够自立门户?大姑娘带着大批钱财引人觊觎不说,便是大姑娘这模样儿品貌,也只怕引得登徒子上前罗叱。大姑娘何苦想不开,定要单身女子出去自立?” 湘云听了,盈盈下拜,对史鼐夫人行了大礼,才起身道:“我心意已决,婶子不必再劝。外头的事,我也听得一二分,既是霍家这样的人家仗势欺人都要受到惩罚,想来当今圣人乃是明君,我便是自立门户,也不怕上前欺凌。 我向来心直口快,如今没有外人,我对婶子说几句实话,若是我说得又不对的地方,还请婶子担待。只肖叫婶子知道,我便是错疑了婶子,我心中也是如此认定的,婶子只当白养我这么大罢了。 以前的事,这些年我也想得明白了,和男子私相授受,原是我错了,落得幽禁荼蘼院的下场,原是我活该。婶子对我不薄,以前带我外出交际,送我应选,皆是废了心的,我当日不知婶子的好处,乃是我一味疑心病重。只如今我依旧觉得婶子固然对我好,却也有着自己的私心,我今日若没有母亲这笔嫁妆在手,婶子便未必能对我如此和颜悦色。因而湘云如今想自己过活去,乃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结局是好是坏,与婶子无干。” 史鼐夫人听了湘云直白说破自己心事,脸上不禁一白。再劝得几句,湘云全然不会像以前一样动辄争得面红耳赤,一直皆是不卑不亢的说着话,全咬定了主意一点子不肯松口。史鼐夫人知晓再劝也是无用,便也死了心。 次日,顺天府知府衙门果然搭棚施粥,湘云倒因此落了个义女的名声。湘云又派了翠缕父亲去打探买宅子的事,街坊四邻也将宅子底细好坏细细道来,倒没叫湘云吃什么亏。 最终,湘云的宅子购置在贾元春宅子隔壁。二人姐妹一场,倒有个照应。只日后贾宝玉来访,湘云却总是闭门不见,却是后话。 史家没有贪墨得湘云母亲的嫁妆,交了罚银之后越发捉襟见肘,湘云安顿下来之后,倒信守之前诺言,使人给史鼐夫人送去一千两。在史家离京之前,三节两寿也去送礼,湘云在手头宽裕的时候也偶有接济史家,直至史家后来举家南下回乡,湘云和史鼐、史鼎两门才渐渐断了联络。但湘云自立门户之后的作为,也算是不忘史鼐夫人的养育之恩。 翠缕原本是贾母送给史湘云的丫头,湘云拿到母亲嫁妆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将翠缕一家买下来。翠缕父母原本还是在贾家的,贾家又败落得早,翠缕父母能有什么好日子过?因而,被湘云买下来之后,翠缕一家倒对湘云衷心得很,后来为湘云办事,皆十分用心。 湘云母亲当年十里红妆,有数万的银子,便是衣料什么的不中用了,家具又笨重,只低价折变了,但头面上珠宝、玉石都是上乘的,更有压箱底的现金、现银。因而湘云初时手底有过万的银子。施粥两日,置办宅子之后,还余数千并那些价值不菲的头面。给了史家一千后,下剩的用来过日子已是足够,加上湘云与翠缕做些针线补贴家用,日子虽然不富贵,倒也过得去。 又因湘云施粥有了义女的名声,街坊四邻同情她年轻女子自立,心善大娘嫂子们的照应她一二,倒没受什么骚扰罗叱。 只湘云从此以后十多年再未说亲,她痛定思痛,一直不与不相干的男子来往,越是时日久了以后名声越好。在湘云三十五岁那年,一个年过而立的寒门秀才爱慕其自重,多次使人上前求娶。湘云被其诚心所感,答应求配。二年后,湘云生得一子。 因那秀才上进,湘云又有大户人家的教养见识,又是在荼蘼院反躬自省过几年的,倒没一味溺爱膝下独子,湘云之子也教导得极好。许是精诚所至,湘云四十岁那年,秀才中了举人,虽然没能再进一步,倒也凭功名做了个小官。 直至湘云过世,丈夫一直待他极好,虽然没有富贵人家的风光霁月,倒也和乐一生。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